秋天的白菜花(中篇小说)

来源 :赤水魂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anghuaife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安尔哥,你给我唱一首山歌吧。唱大声一点,让寨子里的人都听见,让外公也听见。”白菜花对我说。
  “可是,小花儿啊,我不会唱山歌。我教你一首诗吧。”
  “不行!安尔哥,你不会就该去学,学会许许多多的山歌。学会以后为我唱最好的一首,让外公听听。外公听了他会笑着对我说,啊,小安真的会唱山歌了。”
  “我教你吟诗吧,何必唱山歌呢?”
  “可是外公说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就是会唱许许多多山歌的人。我对外公说过,总有一天你也会唱山歌的;会唱好多好多的山歌。”
  “朱爷爷老了,他不懂。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是诗人,而不是会唱山歌的人。唱山歌的人死了,以后再没人唱他的山歌;诗人不同,活着的时候人们吟他的诗,死去了人们依然吟诵他的诗。比如李商隐,一千多年以后,许许多多的人都还在吟他的诗呢。”
  “哎,你不懂,安尔哥——外公不喜欢不会唱山歌的人。你去学吧,就算为了我,你去学一首山歌吧。”
  “别管它,现在的人们都不兴唱山歌了。”我对白菜花说。
   我至今也不知道白菜花为什么坚持要我为她唱山歌。有关这事的各种猜测最终成为我的心里的一个疖,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越长越大。我一度以为菜花儿就是沈从文笔下的翠翠,从《边城》里跑出来,陪我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在我年少的时候我就觉得,菜花儿是那种能够让你实现爱情理想值得娶到家里搂在怀里的女子。她温柔,善良,女子味十足,像河水一样清纯,像村庄一样温存。也许我能像我的堂哥那样爬上大核桃树上为她唱一夜山歌她就可能成为相伴我一生一世的人,可惜时至今日我也唱不全一首山歌。
  我一生中最后悔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没有来得及学一首可以唱给菜花听的山歌。
  
  2
  
  “傻逼,醒醒。你梦见什么了?”我的室友敲打着我的床,盯着我。
  我翻起身。时间是五点多一刻,外面已经天亮了。在故乡,此刻外面还很黑。快四年了,我已经习惯。这四年里有不少人问我:昆明那么好,也有不少好的大学,你为什么要跑到沈阳来?这每每勾起我心灵深处的伤痛。我笑笑,对他们胡说了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
  我也快四年没有回家了。
  我原本以为,远远地离开故乡,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我会一点一滴地从那个梦魇中解脱出来。可是事实却恰好相反:距离越远时间越长,过去的事情越是历历在目印在脑海里。
  “傻逼,你愣着干什么?你到底梦见什么了。”他们拉着我的手和被子,神情好奇而又急迫。
  “你们怎么都起来了?”对于我的过去我只字未提。
  “傻逼,你那么咿咿呀呀地吼叫,我们能不被吵醒吗?”快说,“你梦见什么了?我们静静地听你吼了半天,看你哭了半天。”
  我说了些什么了?我这才发现我的枕头湿了两块。这个梦真实得让我怀疑。
  他们说,你好像是唱山歌了,挺动情的。你哭的时候还念着些什么。
  “你们听清我唱了些什么吗?”我已经忘了梦里唱了些什么。努力回忆,无从记起。
  “很好听,可惜是用方言唱的,不知道你唱了些什么。”他们说,“我们都急得不行了,你快告诉我们你做了什么梦,梦见了谁?”
  “我梦见了白菜花。”我本不想说的,但又希望他们能帮我记起我梦里唱的山歌。
  “啊!你脑子里进水啦?你不梦见杜小薇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梦见别的女生!”他们从我脸上看出我内心的痛苦,因此语气是随和的,并没有责备的口气。我知道他们很关心我和杜小薇的事。
  杜小薇是我大学里的女朋友。我认为我们一直是若即若离的,我承认小薇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女生,可是我感觉自己已经负债累累了,因此对她也没有明确地表示什么和承诺什么。我有摘抄诗的习惯,每每读到好的诗都会抄在便笺上,杜小薇以为我是专为她抄的,见到爱情诗就撕走。除此之外,快三年了,我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缠绵的话,没有为她写过一封情书,也没有为她码过一行诗。她常常给我打电话,叫我帮她做点什么。我总是随叫随到,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我总是言听计从;事实上她也没有向我提过任何不合情理的请求。
  我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是一对恋人。
  “白菜花是谁呀?你以前的女朋友吗?你为什么在梦里哭?四年了你为什么没给我们提过?”他们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我不知从何说起。
  “白菜花是儿时的伙伴,一个四川货郎留在云贵高原上的根。”我说,“我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她是朱爷爷带大的。她有一个比她大十好几岁同母异父的姐姐。据说朱爷爷先前像刺猬一样对待我们安家,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因为山歌的缘故,菜花的姐姐嫁给了我的堂哥。传说朱爷爷是一个傻子的儿子,他母亲曾是一户复姓沙朱的地主的丫环。”
  “啊呀呀,那么复杂,我们对她的身世不感兴趣。”他们说,“快讲讲吧,讲讲你们的故事。”
  我安静地躺下,木木地看着天花板。他们那么好奇那么渴望,我无法拒绝,但不知从何说起。我理一理思路。想起白菜花淡淡的叹息和无奈的表情,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那时应该为她学唱一首山歌。
  
  
  3
  
  白菜花家在寨子的边上。她家院子是一个像讲坛一样的小坝,与墙根齐平,高出院子外的小路一米多。那时候在我这是一个很高的距离。每次路过那里我都喜欢垫着脚观望她们家的院子,尽管我不清楚这样做的目的,却总希望看见点什么。寨子里的小伙伴都说白菜花是寨子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些糊涂,但我很想多看几眼白菜花,若能跟她一起玩那是再好不过了。
  在我的记忆里白菜花经常蹲在她家的院子里玩石子或杏仁。有时候有别的女孩子跟她一起玩,但多数时是她自己一个人玩。她的外公,我管他叫朱爷爷的,好像对所有的人都多少怀有敌意,他不想白菜花和他仇视的人玩,于是常常叮嘱白菜花不要出去玩。白菜花是那种很乖很听话的孩子,一个人玩够了就抬条小板凳坐在院子的边上,静静地等待过路的人来,然后目送他们远去。过路的人冲她笑她也会冲过路的人笑。当然,如果是小男孩那就例外了,她会从鼻子里吹出一口气,“哼”的一声,脸转到一边去。
  我家后面有一个坝,相传那是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时社员们开会的地方。当年那里还有一长排房子,现在已经坍塌了一半。当年成群结队地吃饭人山人海地开批斗大会的场景一去不返,但每当有空寨子里的人都会聚到这个坝子里来散散心。我就是在这样的坝子第一次和白菜花搭上话。也许在这之前我曾和她说过话,但我已经不记得了,这是留在我记忆里的最久远的一次。
  我已经记不起那一年我几岁,只记得那一天天气格外好,到坝子来的人也比较多。朱爷爷没有来,他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也许正探头看这边呢。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发现他只在没有人的时候才来这个地方。那一次是白菜花的姐姐带她来的。我想也许朱爷爷对她们说过:“小燕啊,不要领着小花儿到那种人多混杂的地方去。”但是小燕姐可以不听,因为她已经是大孩子了。不管怎样,她领着白菜花来了。她拉着我说:“小安啊,小花儿比你小,她可是妹妹,你要好好带她。不要让人欺负她,你知道吗。”我没有说话,傻呆呆地看着白菜花。她也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不眨眼睛地盯着对方看,看呀看,谁都不愿先眨眼睛。最终是白菜花坚持不住先眨了一下眼睛,我俩噗哧一声同时笑了。
  刘燕姐姐对白菜花说:“我有点事,你跟小安一起玩吧。玩够了就自己回家。”说完转身就走。白菜花拉着她的衣角说:“姐姐,你去哪里?我也要去。”刘燕说:“你在这里跟小安一起玩,他很凶的,没人敢欺负你。”白菜花说不,追了上去。刘燕停下来,吓唬她说:“你要是不听话我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这一招很有效,朱爷爷一般不让白菜花出来玩,她不敢自己出来,只有姐姐带她出来时她才敢不把朱爷爷的话当一回事。她被唬住了,委屈地站在原地,待到刘燕去了很远仍然一动不动。我叫她过来,她不理我,我只好过去。我说:“你姐姐干什么去了?”她埋着头生气地冲我说:“别和我说话。”把我脸都给臊红了。我说:“要不是你姐姐叫我跟你玩,我才不想和你说话呢。”她说:“我才不要跟你玩呢。”这让我太没面子了,我装作毫不在乎她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说:“你以为我很想和你玩吗?你爱跟谁玩跟谁玩去,呆会儿被人欺负了可别叫我。”说完头也不回大摇大摆地走了,心里却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态度。我感觉走了好远才回头看她,其实只在她十米之外。这时小强朝她走过去。小强和我年龄相仿,但他做起事来显得很野蛮,杀生也不在话下,不知有多少未出窝的雏鸟惨死在他的手下。就是他经常对我说白菜花是我们寨子里最漂亮的女孩子。这一刻他看见白菜花一个人呆在那里他就走过去想和她套近乎。白菜花很怕他,赶紧跑到我这边来,温温驯驯的跟在我屁股后面。
  小强也跟过来和我们一起玩。我看得出白菜花还很怕他,处处警惕着他,挨我挨得很近,对我是那样信任。她心里也很不乐意,但也并没有要求我赶他走。我也只好装作不在乎小强了。我说:“菜花儿啊,我们去看看你姐姐干什么去了。”她不说话,我悄悄地跟过去。我一走她也走,紧紧地跟在我后面。小强又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我看见白菜花的姐姐跟着我的堂哥双双进了一片小树林。我说:“菜花儿,你姐姐是不是喜欢我哥?”她翻白眼瞪了我一眼,说:“不要脸!”说完飞快地向家跑去。我们在后面叫她她就是不理。
  我和小强在白菜花家院子下面的路上。白菜花不在院子里,我们谁都不敢去叫她,像小偷似的蹲守在路上。小强拣起一个石子递给我说:“打她家的门,把她引出来。”我不敢,小强说我是胆小鬼,然后垫起脚扔出石子,正好击中白菜花家的门。小强一听见声响就半蹲下来,集中精力听院子里的动静。我吓得蹲在地上不敢动。半晌院子里也没有动静。小强又拣一个石头扔过去。又没有反应,我急得不行了,也拣一个石头扔过去。石头正中门槛,声音很脆。小强兴奋了,又拣起一个石头,这时白菜花开门出来,大声说:“是哪个?要死了?”我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小强却得意地笑道:“出来了,她出来了。”白菜花一边向这边走来一边怒道:“哪个扔的?有本事站出来。”小强站起来,说:“我扔的,怎么着!”这时刘燕也从屋子里走出来,问白菜花说:“你和谁吵架呢?”白菜花告状道:“姐姐,有人扔石头打我们家门呢。”白菜花走到院子的边上,看见我,一下子哑了。刘燕在后面问:“是谁扔咱们家门呢?”白菜花不说话,默默地俯视我。小强见情况不妙,撒腿就跑了。我傻了,忘了跑,慢慢站起来。刘燕也走过来,看见我,笑着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抬头看她,脸红了一大片。她蹲下来,伸手给我,说:“来,我拉你上来。”我看看白菜花,她没有说话,转身走了。我伸手给刘燕,她把我拉到院子里。白菜花不再提扔石头的事。那天我有幸和白菜花玩了一个上午。起初她心里还想着我和小强扔石头打她家门的事,后来渐渐把事忘了。
  以后多有机会和她相处,每一次都是刘燕带她出来的。渐渐地我们成了好朋友。我有点怕朱爷爷,不敢约她出来玩,去她们家也胆怯怯的。后来发现他对我并没有恶意,就经常去他家和白菜花玩。第二年的春天,当绿油油的麦行间白菜深情地盛开着金黄色的花簇的时候,我第一次把白菜花领出来玩。各色的蝴蝶在麦地上飞呀飞。我偷了一大把菜花杆拿到河边和白菜花一起分享。傍晚我送她回去,朱爷爷漫不经心地问:“小花儿,你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你为什么不听话呢。”白菜花追出来,拉着我说:“安尔哥,你不要走,外公要打我了,你要保我。”我回去,郑重地坐着,像寨子里经常给人们调解纠纷的长者。待到晚上刘燕回来,她说天快黑了你咋还不回家,你妈妈到处找你呢。朱爷爷也说你咋还不回家呢。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我说:“小花儿呢……”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他说:“小花儿挺乖啊,她不会天黑了也不回家。”原来他早把白菜花和我出去玩的事忘了。到了夏天收割麦子白菜花成片成片地凋谢的时候我和白菜花形影不离了。
  就是这样一个一到春天金黄色的白菜花会在绿油油的麦行间欢快地盛开的村庄,注定了我的童年要和一个叫白菜花的女孩一起度过。
  
  4
  
  是的,我们出生在同一个温暖的村庄,注定了这一世的相识。当然还有一些人,没有注定要和你错过也没有注定要和你相遇,是你以前在不经意间埋下了伏笔,然后沿着已构思好的情节发展,相识,然后相知。杜小薇就是埋伏在我生命里的这一类人。我梦想着去远方,想去西藏想去新疆,就是没有想过来沈阳;因为学习不怎么努力所以考了一个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取得的分数,又因为沈阳有这样一所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考上而且还值得念一下的大学,所以我就到沈阳来了。
  开学第三天校报文学社的同学来到我们的宿舍招新会员,恰好我是那种忧愁时能写两行竖着排就美其名诗的人,于是就报名了。笔试和面试都很顺利,再于是就进入校报文学社了。在文学社主要就是开会,高年级的同学在上面讲,大一的在下面听。要求每个社员每个星期交一篇稿子,开始我还老老实实地写,后来发现他们并不喜欢我的文字,索性连稿子也不交了。社长大人安排我到办公室值班,第一次和我值班的还有一个女生。值班室的老师起初叫我录稿,又因女孩很无聊,老师就让她录,给我安排了另一个活儿——撕报纸。那是贴在KT板上拿到公共场所展出的报纸,从校报的第一期到最近的一期,占满了一间屋子。我花了半个下午才把报纸撕完,把三个垃圾袋装得鼓鼓的。第二次去值班时没有稿需要录,也没有报纸要撕,我坐了半个小时就走了。以后再没去值过班。尽管如此,每周开会我都到,每旬跟着发一次报纸,大学一年级的社团生活就这么过去了。到期末文学社里只剩下四个男生,我们后来都成为朋友。女孩子还是那么多,但除了和我值过班的那个,别的都不认识。每次开会见到的都是那几张面孔,每次签到见到的都是那些姓名,可谁是谁却分不清楚。当然和我值过班的那个女孩并不是杜小薇。
  新生来了之后发报的重任就交给他们了,我基本上没事可做。新社员每周都交一篇稿,而我一如既往地不交稿。每期的报纸我都会浏览一下,每一次闯入眼帘的都是那几个署名。每到时间我都会习惯性地走进我们开会的那间教室,坐在最后边那个偏僻的角落,我甚至没有想过退出或不退出的问题。有两个男生在文学社里找到女朋友,之后就再没有来开过会了,另一个也不知怎么的没来了。文学社里大二年级的男生就只剩下一个,就是我。我一如既往地开会,一如既往不和任何人交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杜小薇出现了。
  报上说五爱市场是东北最大的假货市场,明知在那里买到的多是假货我也常到那里去买,对我而言省钱才是硬道理。所谓的假货其实是那种标有名牌标志质量比真货稍差一点点价钱却是真货四折以下的商品。一个周末的早晨我领着我的老乡到那里去买东西,在市场的台阶入口,我的老乡走得太急,撞了一个提着四包东西的女孩。女孩尖叫一声,险些摔倒,四个包接二连三滚到台阶的下面,里面的东西散了出来。老乡吓得不行了,连连道歉。我一看,松了口气,女孩是文学社的,她应该不会太为难我们。我连忙跑下去把那些东西捡起来。老乡也下来帮忙。女孩走下来,看看我,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我笑笑,说:“我也是文学社的,我叫安尔。”她听完,哈哈哈地笑。笑完她说:“原来你就是安尔呀!上次开会我还和小米谈论你呢,我们都以为你是个女生,从名字上推测还一致认为你是柔情似水的那种。没想到你居然是个男生啊。你是不是经常不去开会,我们怎么很少看见你?”我笑笑,我说我每会必到,只不过常坐在最后边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呢。她说:“是吗?你是不是太不入群了,进文学社一年了,别的人都认识了,就是不认识你。你好像也没有对谁说过一句话呢。”我笑笑说:“我找不到什么话说。”杜小薇说:“怎么会呢?就算是为了交个朋友搭讪一下也可以。我们进入相同的学校却是不同的院系,这没有理由要相识啊,但又因为喜爱文学走在一起,你不觉得这是缘分吗?如果大家不认识一下是不是太对不住缘分了?”我说我从来没想过和你们交朋友。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无论如何已经收不回来了。她眨巴眨巴眼睛说:“为什么呢?”我不想再错下去,笑笑,不回答。她又问为什么。我说:“我感觉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她睁大眼睛差不多说不出话来。她说:“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我只是想早点结束这次对话,她却越来越好奇。我笑笑,我真不想说了。我说:“我们不说这个了,你家在哪儿呢?我帮你把东西送回去。”她说:“我家离这儿不近呢,你帮我提到公交车站就好了。我现在都累得不行了。”我说:“一个女孩子家,明知拿不了多少东西为何要一次买这么多呢?”她说:“这里没一件东西是我的。都是我乡下的亲戚买的,她好不容易来一趟沈阳所以买起东西来就像搞批发一样。她都买疯了,买了这么多还不够,叫我看着东西又去买了,结果迷路找不回来,打电话说在公交车站等我。要不碰上你们我还不知如何才能把东西弄到公交车站呢。”我提两个包,我的老乡提两个包,杜小薇笑着说太感谢了太感谢了。送她到公交车站,她的那个亲戚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临走时她问我联系方式,我一开口就把寝室电话说出来了。她调侃地说:“以后要搬东西就给你打电话啊。”
  不久去开会我还坐在那个角落,杜小薇回头看我,我回笑一下。她凑在旁边的那个女生耳旁不知说了什么,那个女生也回头看我一眼,神秘地笑了。领导还没有来,杜小薇招手叫我上前去,我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又坐下来。她说:“上前来呀,这儿有空座。”我笑笑,摇摇手。她说:“快上来,你怕什么!”我感觉脸有些红了,不敢再坚持,于是上前去,坐在她们旁边。那个看着我神秘地笑的女生笑着说:“原来你就是那个‘柔情似水的大姑娘’啊。不过你确实像个大姑娘,叫你上前来坐而已,你还那么害羞。”然后我们就聊起来,原来杜小薇旁边的那个女孩就是小米。领导来了我们依然聊,领导在上面大声地讲我们在下边悄悄地聊。散会之后小米建议去小饭店吃饭,我不去,我说没有钱,她说不要那么小气吃一顿才几十块钱而已。我的钱都存在用餐卡里了,口袋里只有五块现金,真的不敢上馆子,尤其是不知道她们会带我上什么档次的馆子,即使不打肿脸装胖子地摆绅士风度,A-A制也未必能应付过来。我执意不去。杜小薇说:“走吧,一起去吧。”我说没有钱。小米说:“你不要在我们面前装穷,真小气,一点风度也没有。”我说:“我装什么!我本来就很穷。我是农村来的,到现在连大一的学费还没有交,贷款又贷不下来,辅导员正追学费呢。”一句话说得她们面面相觑,小米低下头,杜小薇也不说话了。我不作一声地走了。
  晚上杜小薇给我打电话,她说:“今天的事实在对不起,我们真不知道……小米说要给你道歉,但她又担心会越说越错,所以请我帮她道歉。请你原谅。”我说:“没什么,你们并没有怎么样。”她说:“真担心那些话会伤害你啊。”我笑笑,说:“哪能呢。你们多虑了。”
  没过两天,杜小薇又给我打电话,她说:“喂,安尔吗,我正在公寓的门口,我从家里带来一个大东西呢,现在电梯没开,想请你帮忙搬一下。”我说:“你真够意思啊,要搬东西时第一时间就想起我!”我跑下楼一看,原来她把家里古老的台式电脑搬来了。好家伙,那个显示器大约有四十斤重。杜小薇调皮地说我可是住在十一楼啊。我说我就认了,谁叫我在你要搬电脑的时候认识你。我把显示器搬上去又下来搬主机,她拿着一把电源线气喘吁吁地跟在我后面。一边爬一边不停地说话,她说:“你真行啊,我都累得不行了,你却大气儿不出。我敢说这个大学里再没有体力比你强的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哪能呢。校田竞运动会的5000米项目我也参加了,不过拿的是倒数第二名。”杜小薇说:“也许他们比你能跑,可是搬电脑上十一楼就未必是你的对手了。”逗得我忍俊不禁。然后她又抱怨说:“都怨我老爸,他要是把那台新买的电脑给我你就不会受这么苦了。”
  电脑搬到十一楼她又让我帮她安装上。我是那种不折不扣的电脑盲,连复制和粘贴这样的操作也是在上大学后才学会的,对硬件更是一窍不通。好在我不笨,她在旁边指点,我真就给她把电脑安装好了。她说非常感谢,晚上请你吃饭。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顺口答应了。到晚上她果真打电话给我,叫我出去吃饭。我想推辞,她却没有给我推辞的机会。她说快点下来我在公寓门口等你,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工科学校,女生相当之少,室友都向我投以羡慕的目光,还说:“早知道文学社里有那么多女生我拼了这条死命要挤进去。”我皱眉苦笑。他们说快下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我下楼见到杜小薇,想推辞,一时又不知怎么说,跟在她后面脚步不由自主地动。到了一家餐馆门前,我说还是回食堂吃吧。她说:“这都到了,你还打什么退堂鼓。你帮了我两次,早该请你吃饭了。”我彻底就犯。
  一个月以后小米交上了男朋友,整天都跟男朋友在一起,杜小薇于是常常给我打电话。我曾虚伪地以为杜小薇是着急了才给我打电话——室友们陆续投入他人怀抱,自己却无人问津——想必真是失落了。后来我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在那段日子里,很大程度上我只是充当了以往的小米的角色。
  有一天杜小薇居然打电话叫我陪她去公园散步,我寻思她肯定碰上烦心的事,于是没问什么就跟她去了。我有点自作多情,所以心跳不已。我们沿着公园的边界走了一圈,她不发一言,我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前面。返回起点,她突然问我人为什么要谈恋爱。我没有回答。对于这个问题我当时已经有了答案,虽然不一定正确,但随着阅历的增长我的这个答案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她不看我,接着说:“上高中的时候有不少男孩子追过我,我没有答应。有两个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开了口连朋友都没得做。那时我就想为什么要谈恋爱呢,尤其是那两个很要好的朋友,做恋人是在一起,做朋友也是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做恋人呢?”
  我不说话,继续向前走。她叹了口气,说道:“刚来的时候我们宿舍里四个人一同进一同出,每天都感觉热热闹闹的,如今她们有了男朋友了,寝室里也不那么热闹了。”我终于憋不住问她道:“你不是为了这个闹心吧?”她笑笑,摇摇头说不是。我没有往下问。她突然转脸看着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梦中情人是什么样子的?”刹那之间有一个人从我脑海里闪过,那个人就是白菜花。我说没想过。她说:“我也没想过,甚至没有来得及想……”话说了一半,她不住地叹气。我说回去吧,我们又走了一圈了。她赶忙拉着我说:“不要走,我有话还没问你呢。”我说有什么问题你就快问吧,绕了这么多圈子了,怎么还没进入主题呢?我都被弄得一头雾水了。她说:“我问啦,但是你必须保证不笑话我。”我说保证,她说不行,还是信不过你。我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信不过我又想对我说,真没劲。说完我要走。她急了,拉住我,说:“好嘛好嘛,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要笑话我。”我再次保证。她把我拉到僻静的地方,小声对我说:“有两个男生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居然是这样的问题,我想笑还笑不出来呢。这样的问题她怎么能拿来问我呢,她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我说:“你喜欢谁就接受谁喽,这有什么为难的。”她神秘地说:“不是呀。我还不想谈恋爱呢。”我说那就两个都拒绝。她连说了几个可是,却不能把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过了片刻她说:“我们宿舍里的人都交了男朋友了,我以前的朋友也都有男朋友了,有一个还做过人流呢。”我仔细揣摩她的话,然后说:“你是不是担心会受到伤害?”她说不是。我实在无能为力了,这样不是那样也不是,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想了想,说:“感觉像做梦一样,昨天还是个又蹦又跳无忧无虑有说有笑的小女生,一转眼就要担起生儿育女的重担,让人难以接受?”她听了沉默不语。原来她真是不能接受长大的事实。但我还是帮不上什么忙,我毕竟不是心理医生。我只有一再安慰她说人长大了没有什么不好。
  又走了一圈回来,她没有先前那么烦了。她问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让你牵肠挂肚的女性?”我说当然有,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她说除了你母亲还有吗。这一刻晃过我脑海的那个人还是白菜花。我伸出双手揉揉脸,抬头看着天空——白菜花好像在天空看着我笑。杜小薇说:“我是不是勾起你伤心的回忆了?”我连忙摇头说没有,往事带给我的感觉并不是很美,但也不是很痛。我想了想,最终给她讲起我和白菜花的故事。
  
  5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菜花已经敢自己跑出来和我一起玩了。起初每次都是我送她回去,朱爷爷一见她回来,提着嗓子说:“小花儿,我不是叫你在家看家吗,你怎么又跑出去玩了!”我们不说话,装作知道错了似的,过一阵子他就把这事忘了。后来朱爷爷不再说上面的话,白菜花就敢自己回去了。朱爷爷会问她:“小花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白菜花说:“我和安尔哥出去玩了。”朱爷爷听了说一声哦就不再说话了。
  我堂哥找媒人到朱爷爷家说亲,朱爷爷说什么也不同意。刘燕大闹了一回。我堂哥的人品和模样儿都不错,寨子里的人都说我哥和刘燕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可朱爷爷就是不同意,却说不出理由。他说“我说不行就不行”,一副专制的样子。白菜花问我:“安尔哥,你哥要娶我姐姐,你长大了会娶我吗?”我说会,她说要是外公不同意怎么办,我说那我们就逃跑。她说不如我们私奔吧,我姐姐说要和你哥哥私奔呢。我问她什么叫私奔,她说不知道。我去问我的堂哥,堂哥说私奔就是两个人一起离开故乡到很远的地方生活。我把这个答案告诉她,她说安尔哥我不和你私奔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姐姐私奔了我也私奔了外公就没有人管了。
  秋天,我、白菜花和小强一起在他们家院子里玩,朱爷爷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把我叫到一边,问我:“小安,你长大了会去远方吗?”我说会,我说长大了要去西藏当兵。他问当了兵以后呢,我说当了兵以后就做将军了,做了将军就去河口打仗。我父亲曾给我讲他在河口当兵的事,因此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叫河口的地方。他听了发怒地吼道:“你滚回家去,以后不准你和我们家小花儿玩了。”我被吓着了,跑回家扑在妈妈怀里哭。妈妈问怎么了,我说朱爷爷吼我,妈妈说朱爷爷老了,老了的人像个疯子,叫我以后离他远点。他吼我时的神情在我脑子里停留了很久,想起来就觉得害怕。
  我不敢去他家,白菜花也不出来找我玩。有一天我在河边遇到白菜花,我问她为什么不出来找我玩,她说外公不让她出来和我玩。我劝她出来找我,她说不,她说要听外公的话。我偷偷去她家院子前叫她,她远远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很想出来和我一起玩的,可又不愿意违背外公的嘱咐。再一次我在她家院子前叫她,不巧被刘燕看到了,她说拉我上去。我伸出双手,突然看见朱爷爷走过来,连忙缩回手。刘燕跳下来,把我抱上去,然后她一面向上爬一面埋怨朱爷爷说:“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跟小孩子过不去,大人和你有仇,孩子也跟你有仇?”她说完进屋去了。朱爷爷看了我一眼,不说一句话,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白菜花在一旁看着我,为我捏了一把汗。随后朱爷爷就进屋去了,我和白菜花对视一阵,禁不住笑了。刘燕从屋里出来,叫我们不要笑,还神秘地指指屋里。白菜花跑进屋去,随后又跑出来小声对我说:“外公哭了。”我跟着她进屋去,守在朱爷爷的床前。他躺在床上,真的哭了,呜呜的。我连忙道歉,他擦拭着泪说:“这不关你的事,这不关你的事。”
  刘燕和我堂哥的事一直悬着,刘燕对外公说:“不管你同不同意,这件事铁定了,你要是再不同意我就自己跑过去。”朱爷爷说:“不行就是不行,你跟谁我都同意就是不允许你跟姓安的人。”刘燕虽那么说,她却始终没有做出一个有用的决定。我堂哥去找她,把她拉到小河边,问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不要跟我?你赶快做个选择吧。”刘燕哭了,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面哭一面爬上堤坝朝那边走去。堤坝的那头连着庄稼地,她走到庄稼地的边,擦了眼泪气冲冲地走回来。擦着走过我的堂哥,继续往前走。堂哥拉住她,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答复?你应该想想你的父亲。”她挣脱堂哥,说:“可是他是我的外公,我不能不听他的话呀。”说完匆匆走了,此后谁也没再提这件事。
  第二年端午贵州的苗族过来赛山歌,寨中长者组织人去应战。据说朱爷爷是唱山歌的能人,年轻的时候威震四里八乡,大有沙朱家的遗风。传说很久以前我们安家是富甲一方的地主,沙朱世家只是富农。那时这一方土地里的人都喜爱唱山歌,更喜欢在唱山歌上较量高下。我们安家与沙朱家历来不和,而且谁也不服谁。有一回唱山歌比赛先祖自以为必胜就以大半土地赌注沙朱家的全部牲口,结果输给沙朱家。说来也怪,那次失败之后竟一蹶不振,家境日益衰败,渐沦为平民。沙朱家势气大振,逐渐发展成这片土地上的大地主。自此沙朱家世代崇尚山歌,直到解放从没唱输过。因朱爷爷的母亲是沙朱家的侍女,人们都猜测朱爷爷得过沙朱家的真传。只可惜文化大革命以后他没有开口唱过一句山歌。刘燕小时候常跟她母亲唱山歌,她自己也比较喜欢唱,十四五岁时又跟她的舅妈学过,因此也是个唱山歌的行家。那个端午自然也请她去助阵。那一次唱山歌比赛朱爷爷也悄悄去看热闹了。
  大家都争强好胜,明明知道赢了也没有什么好处,可就是很看重赢。在高高的没有人烟的山上,没有彩旗没有音乐,可是还没有开始山就沸腾了。放眼望去山上密密麻麻都是人。贵州来的山歌手先奉送三首,吸引去了不少目光。一阵笑声之后我们这边的人才接上口。你来我往,四个多小时下来我们这边有些顶不住了。好多年没那样红红火火地赛山歌了,有的人唱了一半就忘词了,慌得来不及现编词进去,只好摇头笑笑作罢。大家把刘燕推在最前面,让她独战群雄。她接连唱了四十个回合,唱得嗓子出血。对面山头的人不知道她嗓子坏了,连唱五首山歌打趣这边。朱爷爷实在忍不下去,站出来接招。他一开口人们都安静了,等他唱完一阵鼓掌一阵呐喊。可惜他老了,嗓子不行,开始两首唱得还挺大声的,渐渐的声音小了。声音一小气势也就跟着小了,对面的人听不见,以为这边就要败了,于是一阵唏嘘一阵大笑。朱爷爷的脸立即红透了,埋下头只顾往人群里钻。这时只听见一声大吼,人群里走出一个人来。大家寻声望去,惊异不已。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堂哥。朱爷爷回头一看是我堂哥,几乎说不出话来。刘燕笑了,跑到我堂哥的身边。堂哥清清嗓子,大唱起来。那边的唏嘘声立即消失,所有的人都侧着耳朵倾听,我堂哥扯开嗓门在众人的目光中动情地歌唱。唱了两个小时,堂哥的声音有些哑了。刘燕上前说:“你息一会儿,我先顶一阵子。”于是他们两人轮番上阵,一直唱到日落。打了一个平手,回家的路上人们不停地议论这对金童玉女。
  这件事之后朱爷爷对我堂哥的态度有所改观,刘燕故意在他面前提她和我堂哥的事,他听见了却不像以前那样反对,只装作没有听见。刘燕乘胜追击,要去找媒人。朱爷爷知道了,大吼一声:“你给我站住!”刘燕回头看他,他却没再说一句话。然而刘燕也没去找媒人。白菜花对我说那个晚上她的姐姐伤心地哭了一宿。寨子里的人都被弄得一头雾水,刘燕和我堂是再完美不过的一对,我们安家也没有什么对不住朱爷爷的地方,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这桩婚事呢?大伯请人到他家追寻原因,朱爷爷默着,不发一语,提到婚姻的事他却说什么也不同意。
  有一天晚上,堂哥爬到寨子边的大核桃树上,深深情情地为刘燕唱了一夜山歌。从月亮升起来到月亮掉下去,整整一个晚上,声音哑了他也坚持唱,直唱到嗓子出血说不出话来。那一夜整个寨子都难以安眠,大家都等待着天亮,等待天亮后的一个未知的结局。那一夜刘燕一直在哭,堂哥唱出一个字她就掉下一滴泪。太阳升起来,堂哥的歌声像山谷里的回音一样越来越少,以至全无。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他不奢望事情会有所改变,他其实只想为她唱一夜山歌。天亮之后刘燕仍呜呜地哭个不住。哭着哭着她突然不哭了,擦干泪走出去。朱爷爷早坐在院子里了,这一夜他好像一直在听堂哥的山歌,他也很痛苦。他大声问刘燕:“大清早的你要去哪里?”刘燕说:“不要你管,就算我死了也不要你管!”说完她就撒腿跑起来,一直跑到我的大伯家。
  大伯一家见到刘燕都惊呆了。她推开门进去,对我的堂哥说:“我决定了,今天就过来和你过一辈子。”堂哥先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当他看清她哭得红肿的眼他就欣喜若狂地跳起来,险些撞着楼。他跑到院子里,仰望着天空大吼,可惜唱了一夜了嗓子过度劳累,只见他嘴巴张得大大的,脸上脖子上青筋条条绽出,却只发出苍蝇一样的声响。大伯大妈问刘燕:“你是不是太冲动了?”刘燕说:“我已经想好了。这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所以我要做一回自己。”朱爷爷来寻刘燕,他远远的站在大伯家院子外面,扯着嗓门喊:“小燕,快出来,快给我回去。”刘燕站在门前说:“我不回去,我今天跑过来就没打算回去。”大家劝朱爷爷进屋坐坐,他却不肯,连院子也不愿进。他喊了一阵,刘燕就是不跟他回去,他只好一个人回去。刘燕铁了心要嫁给堂哥,大家都劝她先回去,说择了好日子再迎她过门。她听劝,最后还是回去。没过多久,大伯家办了宴席隆隆重重把刘燕娶过来。朱爷爷年老了,没有能力置办酒席,他那里一切从简。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虽不乐意但也没有阻止。接亲的人把刘燕接走,他家院子里冷冷清清的。我大伯家与他家相距不过几百米,气氛却大不相同。刘燕一走他就躲在屋子里哭。白菜花找到我,把我拉到她家,就我们俩守着他,直到晚上堂哥才来看他。
  我的堂哥并不是一个唱山歌的能手,等到我习惯叫刘燕大嫂时我才知道原来他知道朱爷爷尊敬会唱山歌的人,于是四处请教高人学唱山歌。白菜花也知道这事,以至多年后她对我说:“安尔哥,你给我唱一首山歌吧。唱大声一点,让寨子里的人听见,让外公也听见。”而我却没有为她唱过一句山歌。朱爷爷对我比对谁都好,所以我觉得我如果要娶白菜花的话无需再用山歌来征服。我喜欢白菜花,我知道她也很喜欢我,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她人生需要选择的时候她不选择等我而是选择了另一个人。
  后来我们一同入了学。白菜花只上到小学四年级,那四年过得相当艰难。朱爷爷越来越老,他每天都下地干活,口粮解决了,却挣不到钱。他家屋后有一棵大杏树,夏天杏儿熟了舍不得吃,朱爷爷上树打了杏背到十里以外的集市上去卖。一分钱一个或者一分钱两个,一大树的杏能卖二十来块钱,再卖一些鸡蛋秋季学期的书杂费就差不多解决了。春季学期的书杂费比较愁人,冬天太冷鸡不太爱下蛋,也没有杏卖,这个时候常是她的姐姐补贴进去。平日里买笔买本子,还有其它林林总总的开销……我记得我曾多次偷了家里的鸡蛋拿到小学校的小卖部里给白菜花换本子。母亲发现经常少鸡蛋就拷问我,我承认是我偷了鸡蛋,但没有说偷去给白菜花换本子了,只说偷了拿去换饼干吃了。为此我挨了一顿打,也许我说拿去给白菜花换本子就会没事了,可是我没有说,我那时还很小,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那样地在乎白菜花。
  我们渐渐地长大,渐渐地也了解到一些有关刘燕的父亲和白菜花的父亲的事情。刘燕的爷爷跟我爷爷是很要好的朋友,文化大革命时他们号称双雄,他们肩并着肩,站在那个时代的最前沿。如今回忆起那段岁月痛苦地提起一个人,那就是沙朱家的三少爷。解放军快来进来的时候沙朱家举家迁走,这三少爷却留了下来,家人怎么劝他他都不走。文化大革命一来他就遭了秧,人们头一发热就给他戴上尖尖帽,把他拉我家屋后的坝子里批斗。说来真是机缘巧合,感谢先祖在那次赛山歌的时候输了,要不然被斗的就应该是我爷爷了。比起城里,我们寨子里的批斗大会多少有点走过场的嫌疑。尽管如此后来三少爷还是死了。有一天早晨人们在公房角落里发现了,把他扶起来时他已经断气了。有人说他是吃了一种类似于现在的安眠药的药自杀的。当然他的死至今都是一个迷。三少爷一死朱爷爷就像刺猬一样面对每一个人,尤其是我的爷爷和刘燕的爷爷。在这种情况下刘燕的父母相爱了,爱得不能自拔。在朱爷爷的百般反对下,刘燕的父母私奔,三个月后他们回来,不忍看见朱爷爷孤苦零仃地生活,于是留下来和他一起过日子。朱爷爷始终不能接受刘燕的父亲,在刘燕快出生的时候他们大吵了一架,刘燕的父亲赌气离开了家,第二天传来消息说他失足掉下山谷里摔死了。从此刘燕的母亲对朱爷爷怀恨在心,但她还是没有离开他,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没有考虑再嫁。有一天傍晚她从地里归,发现路边躺着一个人,凑近一看原来那个人病倒了,正喃喃地向她求救。她就把他背回家,请医生给他看病。这个人就是白菜花的父亲,一个四川货郎,因为不满家长专制的婚姻,和家里闹将起来,一气之下独自跑出来行走江湖。货郎在朱爷爷家住了两个月,和白菜花的母亲发生了感情,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白菜花的父亲。朱爷爷并不看好这桩婚事,他总担心突然有一天这个捡来的女婿会回到四川然后一去不返。因此他对他也不好,看他什么都不顺眼。过了一年白菜花出生了,那个四川的货郎彻底厌倦了在他的阴影里生活,于是不像以前那样忍受他的所作所为。结果他们大吵一架,货郎一怒之下丢下白菜花母女回四川去了。白菜花的母亲整整气了半年。有一天她突然扔下白菜花去四川寻找那个男人。然而这一去就杳无音信了。
  
  
  6
  
  “后来呢?”杜小薇问我,“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们就慢慢长大了。”我说。
  “长大了之后呢?长大了之后白菜花又怎么样了?”
  “起初白菜花说过长大了要嫁给我的,可是在我刚上高三的时候她嫁给了一个叫顺的男人。无论我怎么努力事情都无法改变。我问她,我说菜花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说安尔哥,我长大了,我不想等了。你听听,这是多么愚蠢的理由。那时候她才十八岁啊,十八岁的姑娘她急什么呢?有没有理由似乎都不重要了,我能做的和需要做的唯有接受这个事实:一直让我牵肠挂肚的白菜花,她已经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而且有了孩子。”
  这个故事我讲了三次才讲完。杜小薇听完,安慰我说放下吧,你就当看了一场电影;忘记过去,一切从头开始。这种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真的很难。然而也唯有如此,否则我又能怎么样呢?
  讲完这个故事之后杜小薇一步一步地进入我的生活。她拒绝了那两个男生,后来好像再没人追求过她。这或许是我经常出现在她身边的缘故吧。等到大二结束当这所学校的所有长得还能让人接受的女生都成功地找到另一半的时候她还是孤身一人。从北陵公园、沈阳故宫、九一八纪念馆到五里河公园、南湖公园以至中山公园和劳动公园,但凡门票便宜或不需要买门票而又值得一游的地方我们都去了。有时候她甚至跑到我的宿舍里来玩。渐渐地我们都习惯在快乐或忧愁的时候拨响对方的电话。上了大三就不用到文学社去开会了,我的大学社团生涯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开会生涯,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这个叫杜小薇的沈阳女孩。整个大三也都这么过,别人都以为我们是情侣,我们也不刻意解释。大学就是这样一个很现实的地方。而事实上我们是朋友,心里有过一些想法吧,但谁都没有冲动地想占有和追求。
  到了大四感觉有些不同。在大街上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并排着走,但是相隔的距离近了。以前我们保持在一尺以上的距离,现在这个距离拉近到一尺以内,有时我们摆动的手会发生不经意的碰撞。多少次我刻意拉大这个距离,可是走着走着,当我们的手又一次碰撞的时候我才发现真的不可能拉大这个距离了。每每有人在我面前谈到杜小薇我都沉默不语,仿佛她真的是我的女朋友。室友们常常这样对我说:“我说傻逼,你是不是上上辈子就修来这段姻缘?居然找了这么好的女朋友。你知不知道别人在女朋友身上花了多少钱?而杜小薇呢?她花过你多少钱?她不但没花过你一分钱,而且每次你为她干点什么事她都追着请你吃饭。据说你们上次去植物园的门票也是她掏钱买的。我们为什么就赶不上这种好事呢!”
  秋天的校园里树木在一个星期之内枯黄,木叶还未来得及掉下,雪就要降临了。杜小薇问我说:“你喜欢我吗?我们恋爱好不好?”我没有说话。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又感觉不应该恋爱,这种不应该的感觉就像沈阳上空滚滚的浓烟一样,刚从烟囱出来时是那样的明晰可见,风吹飘散之后变得朦胧,可是体积却变得那么庞大,笼罩着让人喘不过气来。到底为什么不应该呢,我无从回答。杜小薇说:“快点说,你喜欢不喜欢我?”我笑笑,感觉好甜。我说这叫我怎么回答。她说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回答。我说喜欢。她说:“那你就追我吧,给我写两封情书,然后我就答应做你的女朋友。”我没有说话,我埋下我头,我像这个秋天一样开始枯萎。我慢慢走向那边的银杏,微微的风中金黄的树叶舞着跳着歌唱着。杜小薇在后面大声说:“你觉得你还能回头吗?”不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白菜花已经嫁人了,我如果回头又向谁而归?
  我仰头冲那些金黄色的树叶笑笑,然后背着手朝公寓走去。杜小薇跑上前看着我,认真地说:“你生气了吗?”那神情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睛像天空一样瓦蓝瓦蓝的,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忍不住笑了。我说至于急成这样吗。她捂着胸口说我以为你以后不理我了。我说怎么会呢。她就给我讲她最近看了一本书,书上说如果大学不谈一次恋爱会遗憾终身。她说:“这几天我天天都在想恋爱的感觉,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于是我对自己说那就找个人来恋爱吧。我又想啊想,想过好多人,最后觉得找你比较合适。别的男生吧我没请他们帮过什么忙,这种事更不好开口。我只是想恋爱一场,寻找一种美好的感觉,所以那什么什么的事我是不干的。我这个人还是比较保守的哦。所以找你比较好了。”我说你别逗了。其实我也想寻找恋爱的感觉。
  第二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她说:“喂,我感觉我爱上你了。以前没想恋爱的事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现在想了,疯了,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你。走在大街上总感觉你就在身旁,越是安静越是能感觉到你说话的声音,打开书每个字都是你的面孔,提起笔不经意地总要写下你的名字。我已经无法自拔。我知道你有点害羞,现在在电话里你看不见我,你就说吧,只要你说你对我没有一点感觉,如果是骗我你要说得真实一点,不要给我任何希望,让我心死得彻底。”我静静地听着,我不愿接受,也无法拒绝。这样过两个星期她渐渐地没那么狂热了。
  终于下雪了。沈阳在下雪的时候最美。雪很大,虽然不是大如席。林立的高楼群上,雪花纷纷扬扬地下,天地间茫茫一片,巷子里的雪迷失了方向,打着转儿乱蹿。街上的行人弯着腰没命地往回跑。汽车嗖嗖地奔驰,雪掉在车上,仿佛它们一停下雪就要把它掩埋了。风一吹,建筑上的积雪飘撒下来,掉在过路人的头上身上。一转眼世界就变了样。杜小薇打电话给我,她兴奋地说:“下雪啦,下雪啦。”我说是啊,想不到又下雪了。她说:“我在你楼下,你快下来吧,我们淋雪去。”我把电话拉到窗前,俯身往下看,她站在窗户的正下方。我说:“你是不是疯了,别人都往家里跑,你却跑出去。你在沈阳长大的,难道还少见下雪吗?”她说:“别那么多废话,快点下来。一个人在雪中走当然没意思了,但如果是两个人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我跑下楼,和她一起去淋雪。她说:“你喜欢几米吗?我好喜欢几米。尤其让我震动的是《向左走o向右走》里男生拖着箱子朝一边走女生拖着箱子朝另一边走的画面,美不可言。那要是发生在沈阳,发生在下大雪的时候……你想想,你闭上眼睛好好想想,真的让人难以忘怀。要不然,等到放假,选一个像今天这样的下雪天,你拖着箱子去沈阳北站准备回云南,然后我去送你,雪落在你的身上,落在我的身上,落在你拖着的不发一语的箱子身上。再假设你这一去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起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到你,于是哭得一塌胡涂。你想想,是不是很美?”她说完跳到我的前面。雪已经落满她的双肩。我笑了,我说:“你没事胡思乱想些什么?”她说:“唉,我最近天天都在想这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走火到了极点,不想也不行了。也特别喜欢读这样子的小说。真搞不明白。”她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天马行空地说,我偶尔说“哦”、“是吗”之类的词和她配合一下。我们就这样没有目标地在雪中走,往雪更深处走,直到快变成雪人才回来。
  寒假我照例留在学校。快过年了,杜小薇打电话给我,邀请我到她家过年,我拒绝了。她说你来吧,我和我爸妈说好了,他们也很欢迎你。我最终决定不去。每次过年留校的同学都会聚在一起,因此并不会太孤独。年三十下午她又给我打电话,她说:“你不来我家过年我就过来和你过年。”我说不要,她不听,撂了电话。一个小时以后她又给我打电话,她说:“你快下来,我在楼下,保安不让我进呢。”我跑下楼,她正和保安理论。我们学校每到假期都要发一个假期专用的出入证,假期间学生证不好使,非要出入证才行。见我下来,保安对杜小薇说:“你把东西给他吧,领导说了没有出入证不准进,希望你谅解并且支持一下。”杜小薇把我拉出去,她厌烦地对保安说:“不进去了,不进去了。”保安怏怏地回值班室。杜小薇手里提着一个黑塑料袋,保安一回值班室她就神秘地对我说:“你们寝室有‘非法用电器’吗?我们晚上煮火锅吃。”我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全是吃的:蘑菇、瘦肉、粉条、龙虾、小菜……应有尽有。我笑了,说:“Nice!”突然想起她进不去,有点失望。我说:“你还是回家去吧,你不知道整个公寓就没几个人,我那一层就只有我一个,静得可怕。”她说那我更应该留下来陪你了。我说你也进不去呀。她笑了,说有办法进去。我说是不是从后面爬过去,她笑了,说:“我才不爬那么高的栅栏呢。你不要担心,到时候我自然有办法进去。你看看还缺什么东西,我们一并买了回来,进去以后就不要随便出来了,懒得跟保安理论。”我一看,没有调料。于是我们赶在超市关门之前买齐了调料,另外还买了一点米。
  回到公寓的门口,我停下问杜小薇:“怎么进呢?”她上前紧紧挽住我的手,小声说:“就样。大胆往前走,保安要看出入证你就给他看。”我说:“那你呢?你不是没有出入证吗?”她说:“我紧紧地挽着你,你紧紧地贴着我,像情侣一样,我保证保安看了你的出入证后就不会管我要出入证了。”我说这能行吗,她说试一下就知道了。然后我们就那样挽着向里走。值班室里还是那个保安,他看见有人进来,连忙从值班室跑出来,伸手拦住我们说:“同学,请出示出入证。”我不慌不忙地掏出出入证给他看,他看了一眼,放行,果真没有管杜小薇要出入证。我们还是这样挽着往前走,我感觉保安好像从后年追来了。拐了一个弯,出了保安的视线,我拉着杜小薇飞跑起来。她说:“都进来了,你怕什么!”我回头一看,保安并没有追上来,于是就不跑了。我说:“真没有想到这招这么管用。”杜小薇说:“那当然了,这是我朋友告诉我的。她去她男朋友的学校,自己一人进去保安就管她要学生证,和她男朋友这样挽着进去保安从来没有管她要过学生证。”我们这样一边说一边往前走,走着走杜小薇突然贴过来挽我的手。我不解风情,说:“都进来了,不用这样子了吧。”她说:“我好想这样子挽着你。”我没有说什么,让她挽着。她挽紧我,不再说话。刮起了风,她就这样默默地挽着我,往前走,上楼,一直到十二楼我的寝室门前,我掏钥匙开门她才松开手。
  进了屋,谁都不说话,她变得出奇文静,从我桌上随便抽出一本书就坐我床上安静地阅读起来。世界突然变得那么局促,我也突然没话说了。我从柜子里找出电饭锅,拿到洗手间刷。学校明文禁止使用大功率用电器,因此每次用完电饭锅我都把它收起来,好一阵子没有用都脏得不行了。我刷了电饭锅,淘了点米煮饭。煮饭的时候我拿了一本书坐在桌子前看。这期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外面下起了雪,杜小薇放下书,走到窗前,趴在窗台上,默默地看着外面。我表面在看书,其实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饭煮好了,我把饭从电饭锅里舀出来,又到洗手间刷电饭锅。杜小薇一直趴在窗台上。刷好电饭锅,又用电饭锅烧水,一面做火锅蘸水。过了好久水终于开了。电饭锅是放在地上的,我在一把椅子上垫了报纸,把电饭锅搬到椅子上,菜和蘸水也都摆好,然后在椅子左右两边各放一个小塑料凳。
  我说:“小薇,过来吃饭了。”她说:“等会儿吧,天还没黑呢。”我于是把电源拔了。我问她:“你在想什么呢?”她说:“我在想一个傻子,他为什么那么固执呢?”我自知她是在说我,因此不再说话。外面烟花升上了天空,沈阳城变得五彩斑斓。天渐渐的暗了下来。我又接上电源叫杜小薇过来吃饭,这一次她没说什么,走过来乖乖地坐下。我在她对面坐下。两个人默默地看着电饭锅。她突然看我一眼,说:“过年了,高兴一点,怎么板着脸呢。”我笑笑,说:“我总不能没有事也莫名其妙地笑吧。”她说也不是非得要你笑,表现得高兴一点就行啦。我说我沉默的时候就是这表情。她说那我就给你讲些笑话吧。于是她就给我讲从广播里听来的笑话。没过两分钟她就把所记得的笑话讲完了,然后又没话说了。水还没有煮沸,她等不及了,过一会儿揭开锅盖看一下,说这水怎么还不开呢,再过一会儿又揭开锅盖看一眼,又说这水咋还不开呢。我看着她,笑了。这样的动作也不知她重复了多少次,水终于煮开了。
  我把菜夹到电饭锅里。我说:“真是太感谢你了,感谢你来陪我过年。还让你吃电饭锅火锅。”她说:“不用感谢,我乐意,用不着你感谢。”菜刚下锅她就夹起来吃了。她说:“嗯,太好吃了,那些老重庆火锅店里的火锅也没这么好吃呢。将来谁要是嫁给你,这一辈子就享尽口福了。”她说:“现在会做饭的男生很少,能像你这样只用一个小小的电饭锅就能做出这么可口的火锅的人更是绝无仅有啦。”我说是吗。她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说沈阳这家店的火锅怎么样那家店的火锅又怎么样。吃完饭,我赶紧把电饭锅藏起来,然后和她一起趴在窗台上看烟花。
  她说:“这样看腰太累了,还要提防着暖器,不如我们换个姿势看吧。”我给她一个垫,说:“坐在窗台上看吧。”她说:“这能行吗?”我说反正没有人看见。她说好吧,于是踩着暖器爬到窗台上,然后背靠着一边墙坐下。她说你也上来吧。我于是也爬上窗台,在她的对面坐下。外面灯火辉煌,烟花不停地飞升到天上,火花四溅。扭着头看了一会儿,脖子都酸了。杜小薇也不看烟花了,盯着我看。我看她一阵,觉得难为情,一跃跳下了窗台。她说上来,我要你这样看着我。我又上去,坐在原来的地方,认真地看着她。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烟花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她是那样楚楚动人。看着看着她突然笑了,她说:“认识你这么久了,我还没有这么专注地看过你呢。今天我才发现你越看越帅。”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是我没有说。我说:“帅什么,是不是蟋蟀的蟀?我送你回家吧,再晚了我就回不来了。
  我用自行车驮她回家。我让她坐后面,她不,她说我坐在后面怎么给你指路呢,一定要坐在前面的三角架上。无奈,让她坐前面了。她说要是下点雪就好了。我说你疯了,下了雪滑倒了怎么办。她说你知道什么,那叫浪漫。我不跟她争,没过多久真的下起了雪。她说骑慢一点。我没有听她的,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她在前面一会儿说左拐一会儿说右拐。我就按她指示的方向一直往前骑,走着走着我发现不对,她说你只管往前骑,这是近道。我卖力地蹬着自行车,双手冻得没有知觉了,还是没到她家。我把车停在路边,脱下手套搓搓手,我说大小姐求求你不要耍我了,这样下去非被冻死不可。她说谁叫你骑那么快的,要是一下子就到家那多没意思。搓得十个手指头都能动弹了,我整装待发。我说别玩啦,我还要赶在公寓关大门之前回去呢。她说能不能陪我在这大街上走一晚上。冷天冻地的,谁能受得了,玩得太过火了。我说:“你想玩命是不是?冻坏了怎么办?你再胡闹我就跟你急了。来,快上车。”她见我生气了,不再说话,乖乖地坐上车。
  那天晚上回来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杜小薇挽着我的手上楼的情景,我和她坐在窗台上对视的情景。
  
  7
  
  五月槐花盛开,暗香浮动。就要毕业了,整个校园都有些躁动。妈妈突然给我打电话。这四年来总是我打电话回家,她来电话让我感觉有些意外。妈妈说:“儿子,毕业之后你回家吗?你抽空回一趟家吧,四年没见我们都怕认不出你来了。这几天白菜花天天念到你,希望见上你一面。”我说:“妈妈,她过得好吗?”妈妈说:“她的日子很苦。刚结婚一直到乐儿出生那一两年顺对他对你朱爷爷也都不错,等到白菜花生了第二个孩子,顺就变了。他常常喝得滥醉,对你朱爷爷大呼小叫,对白菜花拳打脚踢。尤其是有人说小乐儿不是他的孩子以后,他更是没有一天好好对过白菜花。动不动就打,他打白菜花比别人打猪还狠,其它人劝都劝不住,抓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每一回白菜花都被打得大哭,搅得整个寨子不得安宁。挨打以后白菜花总要睡上三两天才能爬起来干活。每一回等大家发现他家又打架了,赶过去劝时白菜花已经被打得爬不起来了。大家赶过去他就停手,等大家一走他又打起来。唉……”我听着听着,心如刀绞,眼泪流了下来。我说:“怎么不把他赶走?找几个人把他打出去。”妈妈说:“叫人怎么赶呢。要赶一个嫁过来的姑娘容易,可是要赶一个入赘过来的男人就不那么容易了。再者这种事别人说了不算,大主意得白菜花拿。白菜花一忍再忍,没有赶他的意思,一来结婚多年有了孩子多少有些感情,二来小乐的事她有错在先……”“妈妈!那种谣言你怎么也信呢?”我气得想哭,“菜花儿不是那样的人!”妈妈说:“大家都信,你朱爷爷也信。儿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说实话吧,你已经长大了,发生那种事妈也不批评你。如果小乐儿真是咱家的孩子,咱就立即把她抱回来养。”天啦,妈妈居然怀疑那个孩子是我的!!我气愤不已,大声说:“我这辈子都不回家来了!我是你儿子,你居然相信别人而不相信我!”说完我把电话挂了。我招谁惹谁了?居然给我造出这样的谣言。
  那天心情一直不好,时时有想哭的冲动。这当然不单是因为那个谣言,想起白菜花苦难的种种,我心痛不已。下午我走出公寓,走到附近的公园,在一条长木椅上躺下,看着天空,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个下午。白菜花啊,我可怜的白菜花,当年我要是多一份努力她今日就不至于如此。想啊想,痛苦得不行。等到华灯初上我才像个活死人一样拖着软绵的身体回来。
  室友告诉我说杜小薇给我打三四次电话了,叫我明天陪她去中街买东西。我回到宿舍蒙头就睡。到了十点杜小薇又给我打来电话。她说:“你今天到哪里去了?给你打了N次电话你都不在。你是不是碰上什么烦心事了?”我说家里出了点事,不过不打紧。她说:“明天我去中街买东西,你能不能陪我去?”我说明天再说吧。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没多久她敲响了我们宿舍的门。她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真的没事。”她说:“真的没事?”我看着她说:“真的没事。”她说:“明天能陪我去中街吗?”我说能。她又说:“你确定没事?”我说真没事。她说:“好,那你笑一个,看着我笑一个。”我看着她勉强笑了一下。她说:“我看你压根儿就不是在笑。算了吧,就这么的,我不打搅你们睡觉了。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要一个人扛着。”
  第二上午有一节课,还没下课杜小薇就来教室门前等我。这半年来,每次买东西她都叫我陪她去,而我总是那样不厌其烦地陪她转,她大约是离了我就没有购物的乐趣了。买好东西她领我去中心庙。她说:“你知道不,沈阳有句俗话:不到中心庙沈阳未走到。所以中心庙是必去的。你恐怕没去过中心庙吧。”我不想多说话,顺着她点点头。其实我在大一的时候就去过了。中心庙在故宫的后面,里面供的是关老爷,每天都有不少人去那里上香。她接着说:“据说关老爷挺灵的,围着转三圈去除百病,跪下拜一拜梦想便成真。我们也去拜一拜。”我说迷信。她说:“你知道什么,这叫信仰。大清朝还没有的时候这个庙就已经有了,努尔哈赤建故宫,后城墙碰着中心庙也得拐一个角。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关老爷还是很有面子的。”我听着她如此胡说八道不禁走到了中心庙。她把东西都给我,然后排队买香,我站在边上等她。卖香的大叔说:“拜一拜吧,只要心诚,关老爷很灵的。他会保佑你们永结同心。”说完他看我一眼。我不禁满面飞红。杜小薇说:“知道他灵才来拜的。”她点燃香,站在拜台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然后把香插好,煞有介事地跪下。我在一旁看得想笑。她回头叫我:“过来,我们一起拜,每人许一个愿望。关老爷真的很灵的。”我不拜,她站起来拉我过去拜。我认真地看一眼关老爷,想起人世间,想起白菜花。我跪下,很虔诚,合上眼,许了一个愿。
  当我睁开眼,杜小薇已经站起来了。她说:“你说我迷信,自己却拜得那么诚。你许的是什么愿?”我反问她。她说不告诉你。我说我也不告诉你。走出中心庙,她突然想起昨天的事。她问我:“你家里发生什么事了?”我说:“不说可不可以?”她说不可以。我说我家里其实没发生什么事。她说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了。我说其实不是家里的事。她说:“是不是关于她的?”我点点头。她问:“她怎么了?”我说:“她男人经常打她。”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我说:“很多人都怀疑白菜花的第一个孩子不是她跟顺生的。”杜小薇说:“原来如此。”我说:“你也信吗?”她说:“我又不了解白菜花。”我说:“还有一个被怀疑的人是……”我打住了,说不出口。杜小薇吃惊地看着我,说:“每个人都这么认为?”我说:“连我妈妈也这么认为。她打电话给我,说要把那个孩子抱回家养。”杜小薇说:“那你怎么跟你妈妈解释呢?”我说:“解释什么,我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说:“你得解释清楚,这种谣言造得那么真,要不解释清楚指不定发生什么事呢。”
  回到宿舍我想了一天,我觉得杜小薇的担忧是对的,说不定我已经被顺利用了。无论能不能解释清楚我都得给家里打个电话。电话打通了,是妈妈接到电话,我还没来得及切入正题她就先追问我:“你老实告诉我,小乐儿是不是你的孩子?”我说不是。她说那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认为呢。我说你在家里你都不知道我离得那么远又怎么能知道呢。我说你最好去问问白菜花。妈妈说你是男孩子你都不承认,她又怎么肯承认呢。妈妈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观察乐儿,越来越感觉她的举动像你。”唉,看来是解释不清楚了。要让我知道这谣言是谁造出来的我非把他剁成肉馅不可。我对妈妈大吼道:“我不想和讲了,你把顺叫来,我跟他谈。”妈妈说:“你这一辈子怕是见不到他了。他被公安抓起来了,卖白粉,犯的是死罪,要枪毙的。他也是自作自受。到昆明打工,不好好上班,天天跟着一帮‘二敢子’鬼混,从来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有时回一趟家,上昆明的车费还管白菜花拿。前几天他哥从昆明打电话回来,说他卖白粉被抓住了,说是要判死罪,现在就是在等死。这回没人打白菜花了,她也算是解脱了。话虽如此其实谁也不愿意他死。他死了,白菜花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你朱爷爷怎么办?这几天菜花儿天天哭,天天哭得死去活来。天天都念叨着你。”我听了震惊不已。白菜花啊,我可怜的白菜花啊……
  那之后的半个月里,我过得无比痛苦。我发呆,我沉默,我甚至丧失了倾述的本能。太阳是那样暗,黑夜是那样明,一切似乎都在颠倒。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深情地为白菜花唱了一首山歌。睡梦中我被室友叫醒,两鬓已经湿透。
  
  8
  
  在室友的再三要求下,我给他们讲了我和白菜花的故事。从五点多讲到七点,仍没有讲完。我说好了,今天就讲这么多吧,吃了早点我还得去学院计算机机房做毕业设计呢。他们不让我走,拉着要我一次性讲完。他们说:“快讲讲吧。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我说后来我们就长大了。他们追问:“长大了之后呢?长大了之后的故事应该更精彩,你不要偷工减料,仔仔细细给我们讲讲长大了之后的事情。”我于是不得不继续重提那些伤心的往事。
  朱爷爷越来越老了,白菜花长到十二三岁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种地,喂猪,挣钱买化肥。一年四季很少闲下来。直到今天她去得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县城也只去过一次,而且是在她准备结婚的时候。
  我十五岁就和白菜花恋爱了。所谓的恋爱其实归纳起来无非是无休无止的约会。就像当年我的堂哥和她的姐姐一样。我们在小树林里约会,在河边约会。辍学以后她再没拿起过书,认识的字一天一天地逃掉,因此我没有给她写过太缠绵的诗,情书写了不少,也是在我到县城里上高中时通过邮政寄给她的。但是所有缠绵的话我都对她说过。在小树林里,我拉着她的手,给她讲未来讲理想。朱爷爷有些反对我们来往,但是我不在乎,白菜花也常偷偷跑出来找我。当年朱爷爷也是很反对刘燕和我的堂哥,多少年过去了,刘燕找到了她的幸福,事实证明他错了。那时候我觉得白菜花非我莫属了,因此当她叫我为她学唱一首山歌时,我居然轻易地忽略。
  白菜花问我:“安尔哥,你将来考上大学会搬到城里住吗?”我说那当然。她说:“那我还能见到你吗?”我摸着她的脸说:“傻瓜,我走到哪都把你带上。难道你不想嫁给我吗?”她说:“如果那样,外公怎么办?”这确实是个难题。我想了想,说:“那就把外公也接到城里。”她说:“你爸妈呢?都接到城里吗?你能挣到那么多钱吗?”我无言了,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无奈。是的,不仅是我的父母,还有我的爷爷奶奶。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把他们都接到城里并且养活他们,而这几个人中我又不能够偏向谁。我说:“那我们晚一点结婚吧。等到朱爷爷死了你就不用担心了。”她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不希望外公死。如果那样子我宁愿不要嫁人。”我说:“我没有错啊,人都是要死的,”她说:“要是外公一直活着一直活着,再活二十年三十年,那又该怎么办呢?”我回答不上来,但是我觉得两个人如果真心相爱一切都不是问题。我说:“你放心吧,相信我,我一定把这个事情解决好。”
  高三一开始我就拼命地给白菜花写情书。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也不坏,自己也不怎么努力。好的大学上不了,但对上一般的大学我还是挺有信心的。我已厌倦了上学,我当时的想法是哪怕只考上大专也去念。想起就要离开白菜花了,心里真的很舍不得。于是拼命地给她写情书,几乎一天一封,凑足了二十页就到邮局寄给她。我有意培养她读我情书的感觉,希望她在我念大学期间读我给她的情书也能感觉到我就在她的身旁。
  可是当我写到第三十封情书的时候,白菜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是她第一次进城,也是时至今日的唯一一次进城。她不认识路,是我们寨子里一个在县城一家饭店里做事的小鱼姑娘领她到我的住处找我的。我高中的学校没有宿舍,学生多在外面租房住,因此活动比较自由。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是国庆前一天的中午,我吃了饭正在给她写第三十封情书。我一见她欣喜若狂,我说:“我给你的信你收到几封了?”她说:“收到一封。你没事不好学习写那些东西干嘛。”我说:“我不是一直给你写吗?只不过最近写得多一点。”她没有再说话。那个姑娘趁机说:“我还要赶回去上班,不和你们聊了。旅店的环境不好,菜花儿晚上到我那里睡,千万不要客气。有什么事还打那个电话,能找着我。”说完她就走了。我们寨子里的人进城一般都是当天赶回去,我听了这话就问白菜花:“你来城里干什么?”
  她坐在床上,埋着头,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没有在意。坐了一会儿,她叫我陪她去买东西。我问她买什么,她说买张床买几床被子。我问她为什么突然买这些东西。她说:“你别问了,带我去买吧,我要是认识路就不来求你了。”我故意逗她,我说:“你不说我就不带你去买。“她叹了口气,好半天才对我说:“安尔哥,对不起,我要结婚了。”
  “你要结婚?”我仿佛被电触了一下,紧接着浑身都麻木了。我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提起来。我说:“你不要给我开这种玩笑,我急了会从这楼上跳下去的。”她说:“我本来不想现在告诉你,但我知道你早晚都会知道。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这是真的,再过四天我就要结婚了。你必须面对现实。那个人叫顺,我们相互看过了,都很满意。而且他愿意过来和我一起照顾外公。”我简直疯了,紧紧地抓住她手臂,把她抓疼了。她叫起来,我放下她。我发怒地大吼:“我也能。我也能和你一起照顾朱爷爷,与你一起分担一切。你是不是变心了,不喜欢我了?”她说:“不是的安尔哥。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将你忘记。我知道你也能和我分担一切,而且会比谁都做得更好,可是你还要读书。安尔哥,我长大了,我不想等了。”我又抓起她,大声地吼叫:“借口,全都是借口。”她皱着眉头,我知道我又抓疼了她。我赶把她放下。我说:“不读了,这书我也不读了,明天就跟你回去,然后娶你。”她说:“我知道你会使这招吓唬人,随你便。反正再过四天我就嫁给顺了。你明天跟我回去我也不可能嫁给你。我和顺的亲事早就定好了。”
  我只知道急,只会吼,除此手足无措。我乱叫一阵,终究事情没有得到解决。我没有陪她去买东西,我吼够了就趴在床上。她坐在床边,不再说话。我一直趴到晚上,什么都想,又感觉什么都没想。我没有起来做饭,她跑到楼下买了几个包子回来,递给我,我没理她。更晚一点,小鱼来叫她睡觉。她说:“你先回去吧,我怕是不能来了。我把那事都告诉他了,我怕他想不开。”我听见了,假装没有听见,仍旧趴在床上一动不动。那个姑娘看了我一眼,走了。那天晚上她就坐在床边守着我。说实话,我想了很多东西,好在唯独没有想过自杀。她却一直守着我,没有眨一下眼睛。我趴着想了大半夜,外面的车声渐渐的没了,趴得胸口有些痛。我换一个姿势,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鸡叫时醒来,一伸展,踢着白菜花了。原来她躺在我脚那边呢。我把她弄醒了,她爬起来,说:“你醒了。”我没有理她。我洗脸刷牙,然后要下楼。她拉着我,说:“你要到哪里去?”我还是不理她。她拉住我,说天亮之前哪儿也不让去。我只好回到房间。我不看她,不和她说话。昨天晚上没有吃饭,这会儿肚子饿得呱呱叫。我在平日里放食物的地方翻看了一下,她知道我在找什么就把她昨天买的包子递给我,我不接,又趴回床上。终于天亮了,我出去,她也跟着出去。我说:“我有事,你别跟着来,在屋里呆着。”她说:“我要看着你下到楼下。”我没再说什么,径自下楼,她趴在阳台上看着我下楼。
  下了楼我就去找我的同学打听昨天下午老师都布置了什么作业,然后买了些吃的回来。一进屋,白菜花对我说:“回来了。”我不搭理她。整个上午我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下午她问我:“你到底陪不陪我买东西?”我还是不搭理她。她说:“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说完就下楼。我锁好门,跟在她后面。她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大街上没头没绪地走,根本就不知道在哪能买到她想买的东西。县城并不大,走着走着她走出一些头绪了,终于在天黑之前买了三床被子。我站在店外,她买了被子也不叫我帮她拿,自己提着出来,提着走上大街,回忆着往回走。我一直跟在她后面,无论她有没有走错路我都不说话,只顾跟着她走。她提着三床被子走了一阵,累了,停下来想交换一下。我上前提起两床被子,然后站着。她说:“带我去找小鱼。”我不说话。她说:“那你告诉我回你那儿怎么走。”我还是不说话。她站到路边,把被子放在护栏上。我也不走,站在她旁边。天渐渐暗了,接着街上的灯一一亮起来。我向她挪近,说:“迟一点再出嫁好吗?”她说:“不好!”她也给我耍脾气了。说完又没头绪地走。我照例跟在她后边。灯光下的大街好像与太阳光下的大街不太一样,好几次走对路了的,她却犹豫了一下又往回走。走到晚上九点,我都累得不行了,终于走到了我住的楼下。
  十点,她对我说:“带我去找小鱼。”我还是不跟她说话。她走出门,想自己去找。我也跟出去。可是她站在走廊上看看灯火茫茫的大街,又回来了。我就是不理她,不和她说话。我在床的一角蜷缩着睡了。半夜里着凉醒来,发现她蜷缩在床的另一角均匀地呼吸。我看着她,多希望她能是一朵莲花,而不是一个人,那样我就可以把她捧在手心,全心全意地爱她,呵护她,给她阳光给她水。我轻轻地把她的鞋脱下,给她盖上被子。她突然醒了,翻身起来。她说:“你怎么醒了。”我又不理她,在另一角倒头就睡。
  第二天她学聪明了,一路走一路问,没多久就找到卖床的地方。买了床恰巧又碰上在县城里拉人力车的熟人,一切事办起来就相当顺利了。我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看着她把该买的东西都买齐,并且弄到车站装在回乡的车上。
  她一走,我也锁上门回乡下。那个灰暗的国庆假日,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完成生命的一次“蜕变“而无力回天。
  
  9
  
  故事讲完了。我说:“她嫁给别人之后我万念俱灰。我决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决心忘掉过去重先开始,最好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再后来我就认识你们了。”
  一位室友疑惑地问:“她那么喜欢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难道她真的是等不起了吗?”另一位室友说:“我觉得是她外公逼她的。”第三个室友说:“我觉得都不是。你们好好想想,她才十八岁,哪有等不起的?她的外公那么老了,只要她不同意,他难道还有能力把她捆绑起来?我觉得另有原因?你们安家是不是跟她外公有什么深仇大恨,而她后来了解清楚了,不能接受姓安的人?”我摇摇头:“不知道,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祖上的事我不清楚,据我所知我们家与朱爷爷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文化大革命之前他对我们家的人挺好的,文化大革命之后他才变得那样充满敌意的。”真实情况不得而知,我们胡乱猜想一通。
  杜小薇忙着做毕业设计,因此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找我,但是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我没有接,我让室友告诉她我不在。越是临近毕业她的电话越是来得勤。我想方设法避开她。对于姻缘我越来越迷糊了,到底是先有姻才有缘还是先有缘才有姻?有一天我在食堂碰上她,她上前就给我一拳。她说:“你这些日子怎么老躲着我。”我说我哪有躲你,天天都在做毕业设计,没有空而已。她说你骗谁呢,晚上十一二点给你打电话他们还说你没回来,鬼才信。我没话说了。
  吃完饭她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她问我:“咱俩的事怎么办?”
  我假装不明白,说:“什么事怎么办?”
  她说:“毕业以后你去那里?”
  “回南方。”我说。
  她说:“那我怎么办?”
  “你有什么不好办的?”
  “你就一点儿也没有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我有意回避她,轻轻地把头转向一边。她拉着我的手臂,叫我看着她。她说:“我不值得你追求吗?”
  “不是。”
  “你是不是还放不下她。”
  “已经放下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知道。”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喜欢。”
  “那为什么?现在我已经放下高贵的面子反过来追求你了,你却无动于衷。”
  说完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一副欲哭的样子。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娇小的身子匀称的身材圆润的脸的轮廓以及光滑的玉一样的脖子和玲珑剔透的耳朵……比起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强悍的白菜花女人味十足。
  我说:“我永远都做好朋友不好吗?”
  “不好。”她说,“我长大了,我不能不嫁人。”
  “你做我的朋友并不影响你嫁人。”
  “你叫我嫁给谁去?都怪你经常出现在我身边,别人都误以为你是我男朋友。是你耽误了我找男朋友,你要负全部的责任。”
  说完她哭着走了。
  回到宿舍我给她打电话,想好好安慰她,可打了好几次她都不接。过两天她接我电话了,但每次都是说不上几句她就挂机了。有一天她突然主动给我打电话,说大连一家企业正在我们学校招聘,她把我的简历也递过去了,叫我准备好过两天和她一起去面试。我说不用了,她说反正已经把简历递过去了,叫我一起去试一下。到了面试那天她来叫我,我不去,她说:“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吗?”
  “你别傻了。我铁了心要回南方,你会扔下你的父亲跟我一起去南方吗?”
  “你有弟弟妹妹,你就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不能。”
  “为了她你可以不顾一切跑出来,为了我你就不可以留下来?”
  “我跑出来其实是为了逃避,现在我要回去对面对现实。”
  “你先留下来,十年八后再回去好吗?”
  “不行。我一旦决定爱一个人就要爱她一辈子。”
  “我能容忍你在心里一辈子都想着她,行不行?”
  她气冲冲地挂了。
  毕业之前她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是叫我帮她搬电脑。小贩蜂拥而来,她把那台电脑搬下楼卖了。我整理我的东西,想珍藏的东西都打了包准备邮寄回去,其余的都拿到校园里卖。她也来卖东西了。室友们说:“杜小薇也在那边卖东西呢。你搬过去跟她一起卖吧。”我无动于衷。他们就把我的东西搬过去,然后把我也拽过去,叫我好好哄哄她。但是我们谁都不对谁说话,就像陌生人一样,各做各的生意。
  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卖不了的当垃圾处理。一切都收拾妥当,只等着学校发毕业证。我再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她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人到底为什么要谈恋爱呢?为了爱?为了情?为了生理的需求?为了不孤独?为了守住一个你不愿意她受到任何伤害的人?我又迷糊了。当初杜小薇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答案是那样清楚,现在却搞不明白了。不经意的相识那就平平淡地散吧。
  毕业以后杜小薇直接去了大连的那家企业,当时我也忙得晕头转向,并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七月二号,我上了火车准备回南方。留在沈阳的几个同学来送我。我们抱着大哭一场。这四年一转眼就过去了,今日一别天南海北,不知何时再见。
  列车缓缓驶出沈阳,看着那些楼,那些曾经走过的街道,我问我自己真的就这样走了吗?想起杜小薇,我的心里一下子缺了一个口。我是不是应该留下,就像她所说的,哪怕只留下来十年八年?另一个声音又对我说:安尔啊安尔,你不要傻了,赤条条来就赤条条去,就当是看了一场电影。
  
  10
  
  到了昆明我首先租了一间屋子,然后开始四处奔波寻找工作。我忘不了杜小薇,一安静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她。另一方面我决心彻底的忘记她。每次上网打开邮箱就会不由自主地把她的姓名点到地址栏里,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又赶紧把邮箱关了。接着又不由自主地打开MSN,打开QQ。我是那样想见她,又是那样不愿意见到她。好在她都不在线。想给她说几句话,写了一半又删了。那心情真的矛盾得不行。
  我给家里打电话,我说:“妈妈,我到昆明已经租了房子,一切都好。这几天正忙着找工作呢。”妈妈说:“儿子,你回来一趟吧。顺已经被枪毙了,白菜花伤心了好一阵子,这几天脸色好看多了。可是你朱爷爷病了,恐怕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说很想和你见上一面,你回来一趟吧。”我说:“我不想见他。”妈妈说:“你应该原谅他。他原来是沙朱家三少爷的儿子。爷爷批斗过他爸爸,他恨我们安家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是三少爷的儿子?事情越来越离谱了。妈妈说:“他母亲不是沙朱家的丫鬟吗。她和三少爷相爱,可惜因为地位不同,家里人阻止了那场婚姻。但是私下里他们依然相爱。她后来就怀上你朱爷爷,沙朱老爷怕丢了自家面子把她赶了出来。她也很害怕,见肚子一天天长大,只得匆匆嫁给了那个傻子。这一来为了掩盖真像,二来以后还能跟三少爷来往。那个傻瓜什么都不懂,跟她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碰过她。你朱爷爷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事情的真相,可几十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现在他生病了快不行了,才讲起这些往事。沙朱家迁走了,也许隐姓埋名也许过着另一种苦难生活。当然这我们并不知道。三少爷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留了下来,受到折磨。爷爷批斗的是你朱爷爷的父亲,他能不恨咱们安家们?”事情居然会是这样子。但是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呢?
  我没有回家,天天都出去找工作。为了能够做到尽快忘记杜小薇我甚至不轻易上网了。许多次简历递出去,却都是石沉大海。过了一个月,我安慰自己说也许公司已经往我邮箱里发信了。我就去上网,打开邮箱,好家伙,居然有二十好几封信。可仔细再看,居然全是杜小薇发来的。我连忙打开MSN,打开QQ,她的头像不停地闪动。她说:“你过得好吗?我天天都在想你。你也在想我吗?说实话我曾经决心把你忘记的。可是一个多月以来没有一天不想你。为了忘记你我坚持一个月不上网,甚至跑出去找对象。我痛苦了一个多月,我终于放弃了。想要把你忘记真的很难。” 我犹豫了,最终还是没有给她回信。过几天上网一看,她又给我写了许多信留了许多言。我打开我的博客,上面留了许多言,点击进去一看,全是杜小薇留的。同学也给我留了言,说杜小薇正到处打电话找我呢。我快崩溃了,有些坚守不住了。赶快跑出网吧。
  九月初我终于进入一家有三十来个员工的公司工作。有几次在网上遇到杜小薇。她说:“我好想你。”我没有说话。点击视屏之后她也不说话了。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对方。妈妈给我打电话,她说:“你快回来一趟吧,你朱爷爷真的快不行了。”我很想回去了,可是才到公司没几天,不方便请假。只有等到国庆再回家了。
  国庆一到我就没命地奔回家。一下车,漫山遍野的翠绿扑面而来,强烈地冲击了我的眼睛。好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绿色了,还真有些眩晕。我放眼四处看看,那些土地那些房屋,那些树木那些庄稼,那些山那些云,一切都那样熟悉。四年了,一切都没有变。我只不过出去了四年,这一刻却感觉是好几十年没有回来了。
  我背上包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朝寨子里走去。寨子里的边上有几个孩子正在路边玩耍,他们中大的不过五六岁,小的才有三四岁,因此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见我走过去都连忙让到一边,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问我:“你是从昆明来的吗?”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每个从昆明回来的人都背着一个大包呢。”我看着他笑笑,然后走过去了。没走几步,一个甜蜜的声音在后面说:“我认得你。”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手里捏着一把泥,看着我笑。我仔细看她,感觉她那艳丽的笑像蝴蝶一样向我飞来;她明澈的眼睛突然铺开,铺成一片蔚蓝的天空。我就快掉进去了。这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我问她:“你真的认得我吗?”“认得。”她说:“每天晚上妈妈都要看你好半天。”
  “小乐,你在哪里呢?”这时一个女人在那边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她一边喊一边朝这边走来。小女孩大声回答道:“妈妈,我在这里。我正在跟那个人说话呢。”那个女人说:“你在跟哪个人说话?”她突然看清我,吃了一惊。半天才说:“安尔哥,你回来了!”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她,眼泪就要流出来了。这就是白菜花,一直牵动我情感让我牵挂的白菜花。她仿佛比记忆里白菜花矮小许多,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背孩子的带子把她的腰勒得那么细小。她没有我想象的憔悴,穿着一身被洗得没有颜色的衣服,没有穿袜子,小小的方口鞋上沾满了泥土。从她被岁月打磨过的身上我已经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我说:“朱爷爷的病情怎么样?”她说:“不太好。”我问这几天请谁给他看病。她说没有请人给他看病。她说:“起初是老医生给他看,看不好,又请刘医生,也是没有好转,又到乡里看,还是没有太大的好转。后来外公就不让看了,他说看不好了,不想我再花钱。谁劝他都不听。然后就回来了。这几天请刘医生给他打掉针,每次他都说不打。许多人劝,要劝好半天。他时时提起你,想见你最后一面。”我说我过一会儿去看他。说完赶紧走了。我怕自己忍不住在她面前哭。走到那边我回头看她,她把小乐手里的泥土拍掉,然后牵着她回家,一边说:“小乐,我们回去看祖祖。”孩子一边走,一边扭头看我。她说:“妈妈,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差一点就成了我的爸爸?”白菜花打了她一下,说:“不要乱说!”我赶紧回头,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回到家,妈妈就向我唠叨。她说:“前些日子有一个叫杜小薇的姑娘经常往我们家里打电话,我叫小刚跟她谈了,她说她是你女朋友。这是不是真的?”我听了没有说话,然后就去看朱爷爷。他躺在床上,瘦得没有人模样了。他见我进去,动了一下想挣扎起来。我赶紧扶他躺好。白菜花上楼切一大块腊肉下来准备做饭给我吃。她说:“三四年没有见,你却一点都没有变。”我笑笑。朱爷爷给我讲起过去的事,原来他这一生都是在孤独与自闭中度过。他的母亲嫁给傻子以后没有过上一天快乐日子。刚解放那阵子担心局势动荡所以都安份地过日子,后来他刚准备公开和他的父亲相认文化大革命来了。于是一生都不能相认。他说:“我父亲是自杀的。大家都知道我母亲是沙朱家的丫鬟,所以每到批斗大会人们都叫我批斗三少爷,尤其是你的爷爷,他逼着我批斗他。他们哪里知道其实那个人——他是我父亲啊。每天晚上回到家里,他戴着尖尖帽被五花大绳绑跪在众人面前接受凌辱的情景总在我脑海里浮,挥之不去,折磨着我。为了不让我活得痛苦,最后我的父亲选择了死。耗子老壳炖猪能补身体,但是吃得太多或半道往里加冷水它就变成毒药。有一个晚上我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二两猪肉,半夜里加半斤耗子脑壳炖好送给我的父亲。我们抱头痛哭。父亲一气把一锅耗子脑壳炖猪肉全吃了,抱着我们母子偷偷哭一阵,一口气喝下半瓢冷水……不久我的母亲以同样的方式结果了自己。那个年代每个人都那么狂热,所以没有人注意这个细节。从那以后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担心一些其实不一定发生的事情,总是提防着别人,感觉他们有可能害我。是我害死了刘燕的父亲。我一开始就不赞成白菜花的母亲和那个四川人好,我们不知道他的底细,我时时担心他结了婚后会一撒手回四川去。最终他确实走了,但这是我的错,如果我对他不是一直耿耿于怀我们会相处得很好,就不会吵架,他就不会走了。好在刘燕那孩子倔,要不然她一生的幸福就要被我葬送了。”
  讲到这里他停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乐挨近了我,我把她抱在怀里。她轻轻地弄着我没有刮净胡须的下巴。白菜花已经切好了肉。她说:“外公,你息会儿吧,明天再讲。”朱爷爷说:“你先到地里拔点蒜吧。我再给小安讲讲。”白菜花出去后他继续说道:“菜花儿这孩子很听话,不像她姐姐那样倔。我明知她跟你是最合适不过的,可我又担心你把她带到城里,那我就孤苦零仃了。所以我不让她和你来往。我的自私把她这一生的幸福都给葬送了!”说到这里他不停地咳嗽,我赶紧抚他的胸,他吃力地摇摇手说:“不要紧,不要紧。”接着又翻江倒海地咳嗽。咳嗽住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菜花儿这孩子,想到她下半生无依无靠我这口气就掉不下去。可是我多活一天她得多花不少钱。”我说:“你别那么想,钱花了可以再挣,活着比什么都强。”他说:“你也不用安慰我了。她一个妇道人家,挣钱难。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我真的不行了。我能撑到今天为的是和你见上一面。“我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突然问我:“好多人都说小乐儿是你的孩子,这是真的吗?”我抱着小乐的手震动了一下,这叫我怎么回答。我看着他,脸上一片茫然。他说:“没有关系,你老实说吧,这屋子里没有别人。”我傻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说:“临死之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白菜花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如果你们真有那事我想求你照顾她下半生,如果没有……我还是希望你能照顾她。我不要求你现在给我答复,毕竟这有些不现实。我希望等到我死了以后你会想起我向你提过这事。”说完,他累得气喘吁吁。我只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地正一步一步往下陷。休息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真的很想知道小乐是不是你的孩子。”
  这时白菜花进屋来了。我抱起小乐儿,让她站在我的双腿上。我说:“是。”朱爷爷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白菜花问:“是什么?”我说没什么,朱爷爷问我沈阳是不是很冷。白菜花对小乐说:“快下来,不要让舅舅累着了。”小乐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不愿意下来,她顽皮地说:“他是我爸爸呢。”白菜花打了小乐的屁股一巴掌,脸红了一大片。她说:“你再乱说我就打死你。”吓得孩子不敢出声了。我说我要回家了。白菜花让我吃了饭再走,我说不吃了,晚上我还过来。我放下小乐,她说要跟我走。我就抱着她回家了。白菜花送我出门,她说:“这孩子……”半路上,小乐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我高中时候的照片,已经被弄皱了。孩子说:“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妈妈都拿着它看。“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晚上我又去她家。刘医生来给朱爷爷打掉针,他不肯,可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会儿屋里聚满了许多人。我把白菜花拉到外边,我问她:“当年你嫁给顺是不是朱爷爷逼你的?”她说不是。我说:“朱爷爷都给我讲了。”她说:“真的不是。外公确实不让我嫁给你,但我是自己不想嫁给你的。”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我不想拖累你。我一个乡下妹子怎么能……”我苦笑。我真想打她几巴掌。我说:“你怎么这样傻!”这时屋子里躁动起来了,一帮人正叫我。刘医生跑出来对我们说:“人快不行了。”我们赶紧跑进屋去。众人让出一条道,朱爷爷使出全身的力气想坐起来。众人都说:“他要和你说话。”我跑上前扶他躺下。他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我对……你说的……事……”我连忙说:“我记住了。”
  他躺下不停地抽气。在场年长的人都围上来。那阵势我从来没有见过,吓得心怦怦跳。抽着抽着他突然又说话了,我们把耳朵凑过去听,他叫我们把他扶起来。我急了,叫他好好躺着。后边年长的把我拉开,坐在床上扶他坐起来,并把手伸到后面稳住他,让他坐好。我站他正前面,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快断气了。按照我们的地方习俗,人要坐着死。他坐着,更加困难地抽气,头一点一点的。最后他努力抬头看我一眼,断气了。
  三天之后我们把朱爷爷葬下了,把他埋在三少爷的坟旁。这三天杜小薇给我打了三次电话。我忙于朱爷爷的丧事,并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妈妈跑来叫我接,我没有去接。第三天晚上,做道场的法师还在敲锣打鼓地做道场,我觉得太累了,回家休息。杜小薇又打来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昆明?”她说。
  “再过三五天。”
  “能不能早点回去?”
  “不能。”
  “朱爷爷还没下葬吗?”
  “上午已经下葬了。”
  “快点回来吧。”她说,“我愿意,我愿意扔下父母跟你回南方。”
  “你傻啊。”
  “工作已经辞了。”
  “你太任性了。你知不知道找一个好的工作很难。”
  “说什么都没有用,已经辞了。”
  “你事先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我给你打电话了,是你不接。”
  “你太冲动了。”
  “快点回昆明吧,再过两天我就到昆明了。你要到车站接我。”
  “什么?”
  “我已经到了北京。后天就能到昆明了。”
  “什么!”
  “快点回来吧。我希望一下火车就能看见你。”第四天道场做完了,做道场的法师走了之后寨子里冷冷清清的。妈妈说:“丧事已经办完了,你就早点回昆明吧。人家大老远来,人生地不熟,要是出点什么事……”我跑到河边,看着河水翻滚着,不停地流。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第五天,我快疯了。晚上,杜小薇又打来电话。她说:“我已经到了昆明了,你怎么还没有回来。”妈妈看着我,说:“你早点回去吧。”再晚一点,白菜花领着孩子提着一篮鸡蛋来到我家。她说:“我家里没什么好的,你把这几个鸡蛋带上吧。听他们说昆明的鸡蛋吃不出鸡蛋味。”小乐走到我前面,仰头看着我。我把她抱起来。她用右手食指摸着我的下巴问我:“你真的要去昆明吗?”
  我看着她,笑笑。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再一次铺开,一刹那我掉了进去,像鱼一样游呀游,不至于淹却永远游不出来。”我已经到了昆明了,你怎么还没有回来。”另一面杜小薇的声音久久萦绕在耳旁,像战鼓一样催促我的脚步。
  
   责任编辑:余冬云
其他文献
从永善县城溪洛渡出发,沿擐擐桥的公路蜿蜒而上,就是溪洛渡镇的玉笋村。因两个高大的石笋而得名。传说是“抛藤搭桥”爱情故事中的加娜和阿强的化身,两根并肩而立的石笋,一根像盛装的彝家女子,人们把它叫母石笋;一根像英俊潇洒的少年,身佩竹笛和弓箭,人们把它叫公石笋。石笋双峰傲然而立,相濡以沫。细细看去,在公石笋旁还有一处小石笋,也许她就是加娜和阿强的后代。早年,永善本土的文人雅士邓子琴教授,就曾留下赞美“玉
期刊
尹马,云南作家协会会员。1977年出生,已在《大家》、《诗刊》、《诗选刊》、《边疆文学》、《散文》等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若干。出版诗歌作品集《尹马诗选》(作家出版社2008年10月),现在云南昭通市镇雄县文联工作。    1    那天下午,我刚进入梦中,就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以为妻子又忘带钥匙了,披衣下床去打开房门,却见一个社区医生装扮模样的女孩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封快递。见了我,女孩紧了
期刊
尽管风雨一次次的击打着历史的苍颜,却无法抹去我不泯的记忆。尽管岁月可以断绝古钟的余响,却难以断绝其亘古绵远的深神韵味。  这次,我要说说我童年时的那个巫医郎中,因为他的形象时时会印现在我记忆的网络上,使我不说不快。  那个时段应该定格在上个世纪70年代,我是光着三四岁的脚丫子跨进这个年代的,你说三四岁时的事儿怎么会记得呢?当然不记得啦,但老爹老妈可以告诉我呀。妈妈说我是没奶吃,全靠吃白糖水长大的,
期刊
磨磨蹭蹭的把正月初一熬完,张黎明终于决定初二一早自己一个人回乡下老家去了。说实话,大年初一这天他就实在呆不住了的,但大年初一全国人民都在放假,都在忙着过春节,都在忘情地狂欢和娱乐,开班车的常年在路上奔跑,至少也要过过春节吧。张黎明肯定不能一个人走路回去,那么远的路程。再说,虽然心里极不痛快,对乡下父母的牵挂窝在心里闷得慌,但既然年前都没回去,大年初一这么一走,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年关将近的那
期刊
沙 砾    这个日子我突然想起沙砾  天空没有阳光,也没有雨滴  沙砾从窗的缝隙中涌进我的房间  他们摆放在我的桌上  像一群没人关心的孩子  上帝从来不会可怜一群没有父母的孤儿  即使义无反顾,沙砾也永远是沙砾    我必须从头做起,在没有阳光的日子  扫除我桌上的沙砾  就像清理一群没有人要的孩子  把他们从头顶到脚底  把他们从身子到嘴唇  打磨得阳光透顶  打磨得光明锃亮  然后混着原本
期刊
刘平勇,男,汉族,1968年生于云南昭通。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多种文学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100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小说曾获《滇池》文学奖,《边疆文学》奖,中国首届“鲲鹏文学奖”,第一届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昭通市政府文学奖”。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昭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昭阳区作家协会主席。    01  文艺涛把头靠在老板椅上,整个身子平躺着,他左手的食
期刊
蒲公英    我看见蒲公英时 冬天的北风  已经不再肆意地刮着  在枯干而荒漠的野地里  蒲公英纤弱的身子   让我不由地想起出塞的昭君    这个冬天还没有下雪  我走在旷野上 听北风唱歌  我以一袭僧衣 抵御天寒  当我大袖飘飘 隐于尽头  我的身后 蒲公英开始飘飞    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  错过了寂寞的花期  以后还会错过凋零的时刻  下雪的时候   我愿像蒲公英一样 弱不经风    悼
期刊
新农村    田坝村的农民  经年做着同一件事情  蘸着白水江的水  把大地当画纸  描绘着他们的新农村    青砖白墙的楼阁  有着很别致的模样  红花绿树掩映的院墙  承载着希望与梦想    一条整洁宽广的水泥路  一直通往山的那方  她的每一条毛细血管  联结着整个村庄    在那厢——  果园深处的一片空地上  正在建设农民文化广场  夕阳西下时  恬静的村庄  鸟声叽叽,虫儿啁啾  歌声
期刊
盐津山多,水多,竹更多。  慈竹、楠竹、水竹、苦竹、刺竹、罗汉竹、湘妃竹,一丛丛,一片片,一林又一林,一山又一山。  它们或生于深山野壑,悬崖峭壁之间,博采天地之灵气,沐浴日月之光华,盘根错节,虚心向上,坚忍不拔,不向风雨低头,不向霜雪弯腰,生生不息,终成惹人眼目的竹海。这竹海,远远望去,翠色欲流,浩浩荡荡。你若置身于其中,去品味这清波翠浪,只听天籁轻扬,只觉得山风湿人衣,只觉得远离了人间烟火、尘
期刊
一  好久没见小姨子潘莉红了,钱正经感觉自己闷得慌。  一大早,钱老头就被小区下面那群跳健身舞的女人吵醒。尽管看不惯这帮人的穿着打扮,对她们的太极拳也不恭维,但钱正经每天早晨还是按时起床,按时站在阳台上,把目光锁定在那个舞姿优美、长发飘飘的中年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明显比其他人年轻,那婀娜的身段和细嫩的皮肤,加上她打太极拳时沉肩坐胯圆润悠闲的姿势,没多长时间就把钱正经的目光给粘住了。他观察对方时,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