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秦小悠还是个干巴巴的女生,穿白得有些灰的裙子,最常做的事就是手里拿着小棍儿蹲在屋檐下涂鸦,打发寂寞的时光。是从十四岁开始,就知道寂寞原来是一条蔓青藤,扎进心里,很空。
　　
　　(一)
　　
　　父母的离婚战还没有结束,母亲怕她被抢了去,就把她送到县城远房亲戚那里藏了起来。小悠竭力地去理解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但还是不明白到底她是被爱着还是被遗弃了?她从来不知道有这一房亲戚,相处得很疏远,很警惕,其实他们待她都很客气,并没有刻薄了她。是她自己敏感地觉得,格格不入,说不清。
　　不能拿摇控器换台,不能在饿的时候去冰箱找吃的,甚至是茶几上的水果,如果没有人递给她,她也绝不会主动拿的。
　　有一天她提前放学回来,家里没人,就蹲在屋檐下等着,邻居家的苏阿姨下班回来看见就说,小悠,到我家和淘淘玩会儿吧。小悠对邻居阿姨有着难以言说的亲切感,她很美,干净的笑容,喜欢穿小碎花的长裙,显现出曼妙的身材。她常常听见她家有手风琴的声音,在屋檐下打发时间时,那些明亮的声音会让她心里暖一些。
　　她家有一个儿子,比小悠小了三岁,每次见到小悠都乖巧地喊姐。他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看着如婴孩一样清澈的目光。
　　小悠和淘淘看了一会儿电视,邻居叔叔就回来了,看见小悠,冲她点头微笑,然后走过去,很自然妥帖地搂了搂他的妻,我回来了,他说。
　　小悠的心,被突兀地撞了一下。在还没有懂得爱情的时候,她就已经对爱情灰了心。记忆里,父亲是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搂过母亲的,更没有在回家的时候,满心欢喜地说一声,我回来了。他们的身上都包裹着坚硬的刺,互相伤害,毫不妥协。
　　是从这个浅浅的拥抱里,小悠第一次知道,原来,爱情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细腻,暖和。于是,关于爱情的想像就有了细枝末节,从这个叫边城,清瘦、高、手指修长的男人身上繁衍了出来。
　　
　　(二)
　　
　　后来,苏阿姨说,小悠能不能带着淘淘一起上学下学,免得他路上瞎玩不知道时间。那所学校的小学部和初中部在一起,小悠应下了,心里欢喜。
　　那个夏天,她怀揣着一些无法告解的心思走进了这个家庭,她喜欢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边城拉手风琴,也喜欢一边和淘淘写作业,一边透过门的缝隙,看厨房里苏阿姨和边城说笑着做饭。
　　他给她系围裙的时候,站在她的身后,整个手臂环着她,有时候头还会依在她的发际,偷偷地亲一下。那个时候的小悠,开始渴望,被从背后抱住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在夜里,反手搂住自己,摩挲自己的肩膀、耳际、脸,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救赎。
　　和边城最靠近的那一次,是个雨天,边城带着伞来学校接淘淘和她。淘淘不愿意和边城用一把伞,边城就和小悠合撑着一把伞,立在他的身边,手臂擦过了他的身体,她的心哆嗦地开出许多的花来,那么虔诚又卑微。
　　夏天过后,小悠被母亲带回了省城,离开前,小悠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在边城下班的路上,塞了一张纸条给他,上面只有一句话:晚上到桥边,有话说。
　　小悠是抱着一种固执而绝望的心情等待着边城的,她很想让他抱一抱她,那个怀抱,她想像了许多次,就像一个孩子对糖果的渴望,越是得不到,就越加地偏执。她等了许久,身体的皮肤像裂了许多的口子,生疼,生疼。
　　等到小悠悲凉地几乎想从桥上跳下去时,边城来了。远远地,站在远远的地方,生怕小悠是洪水猛兽一样。他说,这么晚了,都在找你,回去吧。
　　所有的话都哽在小悠的喉咙里,苍凉不已。
　　
　　(三)
　　
　　临走的时候,小悠还是敲开了他家的门,告别。边城在,看她的眼神很躲闪,倒是淘淘,扒拉了许多的礼物,硬要送给她。
　　回到省城后,母亲又结婚了,并不太管小悠。她明白了,父母非要来争夺自己,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他们并不如他们说的那样爱她,在乎她。
　　她开始和不同的男孩恋爱,和他们接吻,拥抱。但是,看着他们迷乱的眼神,她的身体异常地冷。还是喜欢听手风琴的声音,喜欢蹲在地上涂鸦,画出的眼睛,怎么看都像边城的,然后一脚踩了上去,恨恨的。
　　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但她却有那么多的理由来恨他。
　　没想到会遇上淘淘,是七年后。小悠已经不再是干瘪的女生了,身体像一枚青豆一样饱满,鲜嫩。有男生甚至猜测,她肯定有过许多的男人,所以才会被滋润得如此好。小悠勉强地考上了大学,在大二的时候,就去迪吧当领舞了,穿裹得很紧的皮衣,描蓝色的眼线,锁骨处涂抹堇色的亮粉。
　　跳到热汗淋漓的时候,听到有人大声地喊,秦小悠。夹杂在一片嘈杂声里,有些不真切,她再听,果然,是喊着她的名字。没有认出淘淘来,男孩的发育是惊人的,那个时候的他除了长得很帅气外,别无其他,现在却继承了边城所有的优点,高,瘦,眼神温暖。
　　秦小悠的心,轰一下,陷了下去,陷到了关于十四岁的回忆里。那么寂寞、无助,而又满心欢喜的年纪。
　　
　　(四)
　　
　　淘淘在省城另一所大学上学,是和同学来迪吧庆祝生日遇上小悠的。他一直絮叨着,然后看着小悠的眼睛说,姐,我比你高了许多哦。
　　他的影子在黑暗里拉得很长,她的影子被包裹了进去,她的心,漫上了满满的思念。她小心地问,边叔叔好吗?阿姨呢?
　　没想到,淘淘会来追求小悠,很热烈。他不再喊她姐,他说,小悠,暑假的时候,去我家吧。这句话迷惑了小悠,她真的很想看看边城,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女人,她想,如果是现在的她,这样的她,他还会拒绝吗?
　　她被下了咒语一样,很想知道结果。
　　和淘淘回去的时候,震撼是可想而知的。边城老了些,但依然挺拔,身体并没有发福,相反,更有成熟的魅力。小悠隔着一段的距离看他,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原来,她的心里早已有了一枚种子,即使无法破土,但却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她的内心。
　　边城看她的眼神,那么的不确定,小悠说,边叔叔,你好。
　　她住在他家里,淘淘每天起来给她做早饭,鸡蛋煎得灿黄白嫩,苏阿姨笑他,从来不知道淘淘有这样的能耐。
　　苏阿姨和小悠有过一次谈话,她说虽然淘淘比她小了几岁,但他们并不反对他们的交往,真心就好。
　　小悠喃喃地,到底说不出口,不爱淘淘的,只是借着他的缘由来这里看看边城。
　　
　　(五)
　　
　　有天夜里,苏阿姨病了,送到医院观察治疗。淘淘留在了医院,让小悠和边城回家休息,边城竭力地想要留下来,但淘淘硬没有答应。
　　或者,他在小悠十四岁那年,就看出了些什么。而这次,虽然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小悠知道,他一直刻意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天快亮的时候,小悠还没有睡着,然后她听见边城已经起来了,他总是起得很早。她拉开门去,边城有些慌,我做早饭,等一下就可以吃了。
　　她说,你可以拉手风琴吗?我想听。
　　边城迟疑了一下,拿过手风琴,拉了起来。时光好像被拉回了十四岁,小悠的眼睛潮湿了,她走到他的身后,抱住了他。头抵在他的后背上,嗅着他衬衣上清爽的味道。这样的拥抱,她渴望了许多次,现在,终于是实现了。他的身体猛然地一颤,然后站起来,拉开了一段的距离。
　　小悠,你还是一个孩子。边城的眼神很困顿。
　　小悠凑上去,狠命地扳过他来,咬住他的唇瓣,舌肆虐地侵入,他想要推开她,却一把地搂住了她。
　　眼泪哗啦啦地落呀落,像一场突然而至的雨。
　　
　　(六)
　　
　　阿姨的病结果出来了,很严重,医生说活不过太长。边城拿到结果的时候,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都怨我,没有照顾好她!泪水布满了他的脸,小悠心疼地拉住他的手,他一把推开了她,愤愤的。
　　淘淘扶住小悠,愧疚地说,我爸太爱我妈了,你别介意……
　　只有小悠知道,他是在惩罚自己,惩罚他对她一时的意乱情迷。原本,他对妻子的爱是一张那么美好的白纸,任凭空地被抖落了两滴墨汁下去,他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她。
　　是她,玷污了他的爱。
　　那么小悠的爱呢,她也想那么美好地爱着他,但却毁了他的爱情。
　　小悠走的时候,对边城说,不要自责,是我,是我的错。
　　她想,她真的错了,她只是太贪恋他的拥抱,她只是把他当做了爱情的全部想像,她只是以为只有他才能给她想要的爱情,这么多年,她过不了的,是她自己。
　　是和边城拥抱的时候,她知道她和她的初恋,擦身而过了。
　　
　　(七)
　　
　　小悠跟淘淘说,以后我就是你姐了。
　　她再也没有去迪吧领舞了,开始穿中规中矩的裙子,化素淡的妆。只是行走在大街上时,看到有像边城的男子,紧追了几步过去,然后心就疼了。
　　原来有些爱,是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的,那么,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