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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自己将要听到最骇人的声音。
  
  【1】
  狗,幽蓝的眼睛埋伏在暗绿的草丛里,它听见了推销员的脚步声。
  这是何至饥的感觉。他是推销员,工作的一半是对付狗。本月业绩不好,为保住工作,他得忍受更多的艰辛。现在,天快黑了,他走在偏僻荒凉的城郊。这种地方购买力低,但竞争者也少。
  拐入一条小街,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你一定会听见的。”
  他吓了一跳,紧张地向四周查看。周围空无一人,太安静了,以致刚才的声音好像是幻觉。
  但这声音又说:“何至饥,你一定会听见的。”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你会有什么反应?你敢答应吗?
  何至饥壮着胆子说了一个字:“谁?”
  还是没人。这就有点可怕了。何至饥心里发怵,放缓脚步,牢牢攥着手电筒。突然,阴暗的草丛中有个东西窜到他脚边。
  那是一条狗。
  它太丑了:浑身的毛缠结杂乱,脏兮兮的,辨不出颜色,一只眼睛瞎了,眼皮黏连在一起里,它用独眼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神态,像个恶魔。
  何至饥挥了挥手电筒,可它毫无惧色,他立刻就慌了——从没见过大义凛然的狗。
  “你一定会听见的。”
  何至饥死死地盯着它的嘴。它的嘴左右牵动了一下。是它说的——它说话了!
  他一下子魂飞魄散,转身就逃,冲进一条小巷。那狗毫不含糊,冲上来一口叼住他的脚后跟。他又惊又怒,用手电筒猛砸狗背。
  它居然一声也没叫,逃走了,尾巴紧夹在胯下。
  他定定神,见裤腿被撕破了。直起身,他看到小巷的墙壁上涂了几个字:凹湮巷。
  他朝里张望,见巷子尽头有幢小公寓楼,就走进去。小巷阴暗、阗静、幽深,店门都是老式的木板条,一块挨一块竖排整齐,算是关门了。巷中显得阗寂开阔。
  公寓楼狭窄的楼梯里没有灯,更暗了。何至饥打开手电,拖着疲惫的双腿爬上楼梯,按响了右面的门铃。
  等开门时,他看见门边墙上贴着一张电费通知单,户主姓名:张芝兰。
  门开了,里面吹出一股冷风,“呼呼呼”的,何至饥不禁缩了一下脖子,喉咙随之紧了一下。
  开门的是个女人,年近30,长相平平,穿件高领毛衣,只露出一张脸,黑糊糊中有一片惨白。表情不详。
  何至饥的手电照着地面,问:“要不要手电筒?便宜的。”他朝屋里看,里面很暗,她为什么不开灯?也许是停电了,才要买手电。
  她沉默着,光线从地面反射上来,她眼里的光暗淡然而诡异。
  何至饥突然觉得这女人长得不对劲,但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没敢照她的脸,而是照着脚。
  她递过来一张钞票,一把抓住手电筒。她的手是冰凉的。
  手电光掠过她的脸庞。刹那间,何至饥突然看清了这女人的诡异之处——她的嘴巴太宽了——她的嘴咧着,被两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可抗拒地向两旁延伸。
  何至饥的心一下子失去了依托,晃悠悠地悬到了半空,他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根本不知自己怎么下了楼。
  
  【2】
  他滚下楼梯,晕过去了。以上部分,是他昏迷时的幻觉。
  他艰难地爬起来,揉了揉撞疼的膝盖,走出公寓。下雨了,何至饥浑身不可抑制地哆嗦着。公寓的窗口都灯火通明,只有一楼右侧的窗口黑糊糊的,像一只瞎眼。
  风掠过树梢,呜咽着,如泣如诉。他不想探究,只想回家。
  末班车还停在那里,孤零零的,像专门在等他。车门敞开着,像鳄鱼的大嘴。何至饥惊惧劳累,疲惫不堪,也没多想,一步跨进。
  車门立刻就关上了,发动机已经启动了,车子一下就冲了出去!何至饥惊骇万分,因为他看到车里只有他一个人,司机的位置是空的!
  谁在驾车?
  何至饥猛地跳起来,狂拉车门。可车门纹丝不动。车窗也推不开。他急忙朝驾驶座跑去,想把车刹住。但他突然停住了。
  司机个子太小,被宽大的驾驶座靠背挡着,以致何至饥没有看见他。
  何至饥缓了口气,对着司机说:“到站了叫我一声,我怕睡着。”
  司机有一张模糊的脸,他觑了何至饥一眼,慢悠悠地说:“你一定会听见的。”
  这声音很熟悉,何至饥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喊道:“开门,我要下车!”
  司机还是那种腔调:“不行。车门坏了。”
  “那停下,我跳车。”
  “不行,这班车要误点了。”
  “你不停,我就砸窗了。”何至饥举起了手电筒。这是他惟一的武器。
  司机说:“看看最后一排,你会改变主意的。”
  何至饥来到最后一排的位置上,惊喜交集,失声叫道:“溜溜!”
  溜溜是何至饥的儿子,9岁。他躺在后排睡着了。何至饥心疼地抱起他,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一路上,他对那个司机严加提防,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终于,司机说:“你们到了。”
  车居然停在一家超市门口。不过,置身人群中,何至饥终于感到安全了。人潮涌动,摩肩接踵,灯火通明,这是个阳气极旺的地方,应该和死亡、诡异的事无关。
  何至饥走进超市,有人在咕噜咕噜地饮水,他要给儿子买点吃的。
  营业员点着何至饥的钞票,突然把钱扔掉,尖叫。
  何至饥一看,惊恐失色——这是张冥币!
  冥币中间是隶书的黑字“伍圆”,下角是阿拉伯数字5,左右上角分别印着“天地银行发行”、“风生水起”。图案是阎罗王,富态、和蔼地笑着。这冥币的色彩、字体均与人民币相差无几。何至饥的心“突”地缩成了一颗核桃,再也舒张不开。
  阎罗王的眼睛盯着他,幽幽的笑容里藏着一句悠悠的话:“你总会听见的……”
  他早已没有了购物的欲望,拉起溜溜的手,急切地想要离开。
  超市里的灯突然灭了,外面街道上也漆黑一团。停电了,应急灯也没亮。一片漆黑中,人们拥挤冲撞。何至饥被人群猛撞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扶住一根栏杆才站定。但他立刻就慌神了:溜溜不见了!一个9岁的小孩……西班牙奔牛节……他不敢往下想,拼命叫喊:“溜溜!溜溜……”
  人群散了,超市里只有他仍在声嘶力竭地喊叫。他跪在地上爬来爬去,期望摸到儿子。
  终于,他摸到了凉嗖嗖、滑溜溜、黏乎乎的东西。
  营业员点起了一根蜡烛,凭借着这点昏暗的光,何至饥看到了让他悲恸欲绝的情景:血、肠子、肉!是儿子,满地都是儿子!他哽噎着,哆嗦的双手竭力把儿子收集起来,他执意要拼装他的儿子。
  超市保安过来,推着他的肩膀说:“别捡了,踩烂的猪肉沾上脏酱油还能吃吗?”
  
  【3】
  他太累了,刚才一上车就睡着了。以上第1、2部分,都是他在做梦。
  摇醒他的是司机。
  他恍恍惚惚地下了车。终点站离家不远,不久就到了。妻子为他开了门。
  他惊魂未定,进门就问:“溜溜呢?”
  “这么晚了,睡了。”
  卧室的床上是空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哆哆嗦嗦地问:“怎么不在?他在哪儿?”
  “小房间里。”
  何至饥一看,小房间的门是锁着的,不禁有些怨怒:“为什么把他锁起来?”
  “你感冒发烧,不能传染给他。”说完,妻子打开厨房的水龙头,“哗哗哗”地洗碗。
  “给我钥匙。”
  “不给。”
  “给我!”
  “不给——”
  让我们停一下,请您试着说:“给——”
  您发现了没有,随着声音的拉长,您的嘴角咧开了。您觉得自己像什么?
  别怕。这是正常的吐字方法,语言的自然现象。好了,让我们继续这个故事。
  
  但何至饥一下就惊怵了,目瞪口呆。他看见,妻子说“给”的时候,她的嘴角咧得特别开。
  他想起了那个买手电筒的女人,他没有看见她的脖子。
  最近一段时间,妻子修长的脖子上老是围着一条手工刺绣的丝巾。它围得太严密了。他陡然记起:好久没看见妻子的脖子了。
  他觉得,这条丝巾十分怪异。
  小时候,何至饥常常在浙东老家听到“背娘舅”的传说:在漆黑的夜里,强盗埋伏在路边。等你走过,他们就尾随在后,悄悄靠近,乘你不备,用一根一尺长的绳子套住你的脖子,转身背起就走。因为是背靠背地背着你,所以你根本无法反抗——夜行时,千万不要走在最后。
  想到这里,何至饥魂飞魄散。
  她不是自己的妻子。她的脸后面,重叠着另外几张脸。如果把她的第一层脸撕开,第二层会是什么?第三层、第四层呢?
  这应该只是幻觉吧。自己真是太累了。何至饥不敢想了,他的脑子停转了,只是怔怔地站着。
  “饭在锅里,吃点就睡吧,我陪孩子读书去。”妻子走进去,一会儿,从小房间里传出了朗读课文的声音——
  “你一定会听见的。你听过蒲公英梳头的声音吗?蒲公英有一蓬金黄色的头发,当起风的时候,头发互相轻触着,像磨砂纸那样沙沙地一阵细响,转眼间,她的头发,全被风儿梳掉了……”
  你一定会听见的。
  何至饥听到这句古怪的话,惊恐得饭碗都掉了。
  他使劲掐了一下大腿,疼,不是在做梦。
  他绕到阳台上,扒着窗户朝里看。从窗帘的缝隙间能看到床。被子蒙着儿子的头,只露出一头黑发。儿子似乎睡着了,可妻子仍坐在被窝里,捧着书本读得很投入:“你善于用你的耳朵吗?你听见了世界的声音吗?你用心听了吗?你听见了什么? ”
  她读到这里就停住,在俯身看儿子的时候,她的嘴角又莫名其妙地咧了一下。然后,她掀开了被子,抱起儿子的头。
  不,那毛烘烘的东西,不是儿子的头,是一只黑猫!
  儿子根本不在被子里。
  他心力憔悴,神思恍惚,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慌不择路地穿过卧室,想冲出家门。
  可是,刚出卧室门,他被妻子拦住了。她一步步地向他靠近,说:“你想不想看我的脖子?” 说着,她开始解丝巾。
  他惊恐万状,转身往阳台上跑。她一步步逼上来,一边解丝巾。她的脖子露出来了。
  夜风强劲,夹杂着万千鬼魂的哀鸣,“呜呜呜”地狂啸,它们缠绕着何至饥。近了,解开了,他终于看到了——
  她的头发,全被风梳掉了!她的脖子上面有一道深深的、清晰的、带着血迹的勒痕!她的嘴咧开、咧开、再咧开,一直咧到耳根处!舌头从嘴里耷拉出来,鲜红的、长长的!
  要想摆脱,只有跳楼。这是最好的选择。
  
  【4】
  他回家后就发烧了。以上第1、2、3部分,都是他在发烧时产生的幻觉。
  妻子摸了摸他的额头,欣慰地说:“好多了。”
  一睁开眼睛,他就直勾勾地盯着妻子的脖子看。妻子的脖子白皙光滑,没有系丝巾,也没有勒痕。
  他想:我怎么连续做了这么多噩梦啊!
  儿子出生时,朋友送了一套俄罗斯套娃。在木头娃娃的腰部打开,里面套着一个稍小的娃娃;再打开,又套一个……甚至有连续套十几个的。最里面的娃娃小到黄豆般大小,依然眉眼毕现、栩栩如生。
  宇宙便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俄罗斯套娃:你可以无限次地打开它,即使小到原子,它的内部仍然有无数个完整的星系。那些星系里,也生活着喜怒哀乐的人……
  你不要想宇宙的基本粒子到底是什么,你会发疯的。
  梦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俄罗斯套娃。我们所谓的死亡,也许只是从“今生”这个幻觉中醒来。
  你也不要问,梦的外壳层层剥尽之后,我们生活的真相会是什么。
  何至饥使劲晃着脑袋,让自己快点清醒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如梦初醒地问:“溜溜呢?”
  “我姐接走了呀。你发烧两天,真是烧糊涂了。”
  “你姐?谁?”
  “凹堙巷的张芝兰啊。”
  张芝兰?
  何至饥隐约觉得这个人名与某种恐怖的经历联系在一起,但他就是想不起来。这件事太深了,深不可测。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为了找到儿子,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呀。他翻身坐起来,心急如焚、斩钉截铁地说:“我去找他。”
  风声凄厉,倾盆大雨随即浇落,“哗啦啦”的水声弄得他惶恐不安。他冻得牙齿打颤,硬咬咬牙,拐进了小巷。
  门板背后,那些沉睡在老房子里的阴魂们站起来,迈开僵直的腿,转动不灵活的脖子,探出窗外看。它们脸上没有肉,胸膛里没有心,没人能猜出它们的意图……
  他下车,蹑手蹑脚往前摸,手电光照进小巷,万物被渲染得更加诡异,有一种非人间的色彩。为什么地上有这么多纸?他拾起一张——竟然是枚纸钱!昏黄的手电光下,石板路面上撒满了纸钱,有圆形方孔的,也有仿人民币的。
  他向前狂奔,那幢公寓赫然耸立在眼前。张芝兰家的窗户仍是黑咕隆冬的。他按响门铃,门铃响了好久,也没人开门。
  何至饥走下楼梯,见围墙不高,就攀登上去,仔細听了听,里面死气沉沉,动静全无。他手抓窗框,脚蹬窗台,闪身跃进了张芝兰的家里。
  客厅里是空的,根本藏不住人。他趴在卧室门上听了听,里面好像有声音。他喊叫了一声,说明来意,也是为自己壮胆。但这声音从窗口飘荡出去,显得异常空虚无力。
  他耗尽最后一点勇气,猛地打开房门,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张芝兰的尸体悬挂在吊灯上!
  忽然,柜子里传来了剥啄声——有人用指甲在里面刨门。
  会不会是儿子呢?他战战兢兢地走进房门,撬掉衣柜上的锁。果然,儿子被困在柜子里。
  二话不说,他赶紧领着儿子仓皇离开。在跨出卧室的一刹那,何至饥瞥见了张芝兰的嘴角咧了一下。
  走进凹湮巷,儿子挣扎着下地。何至饥催促他说:“快,我们回家。”
  雨水顺着儿子的脸滴落,他显得前所未有的成熟,凶悍的目光死死盯着何至饥,一字一顿地说:“只要用心,你一定会听见的。”
  何至饥觉得自己被无边的噩梦套住了,又像失足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中,他胃部抽紧,心跳加速,肩颈肌肉僵硬,四肢颤抖,全身僵凝了。这时,他忽然想到:我到底会听到什么呢?
  为什么不听呢?他记得有人说过: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魔鬼,而是未知。
  与其被悬疑弄得提心吊胆,不如揭开真相。
  于是,他竭尽全力,屏息凝神去听。
  狗的听力比人优秀得多,人类可听到的频率在1赫到20千赫,狗可以听到40千赫。所以,他宁愿变成一条狗。
  他伏下身子,趴在地上。他棕色的皮衣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毛,手上也长毛,脸上也长毛,眼皮上也长毛,眼睛里也长毛。他变成了一条狗。
  我一定会听见的。
  他知道,自己将要听到最骇人的声音……
  
  【5】
  何至饥被疯狗咬了一口,不幸患上了狂犬病。狂犬病的主要症状就是幻觉、恐水、怕风。以上第1、2、3、4部分,都是他听到风声或看到水后出现的幻觉。
  现在他醒了。我以中国人的良知向你保证:他真的醒了,千真万确。
  但他成了一条狗。
  他陷入了一个可怕的轮回,那个世界里没有理性、逻辑,不需要解释。
  它发出低沉的呜咽,它的眼睛发出蓝幽幽的光,它藏到了绿色的草丛里。
  它终于听到了:那是一个推销员的脚步声,他叫何至饥。
  (本文纯属虚构)
  编辑 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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