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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女人早就隐隐约约听到了脚步声。女人当时还说，好像有人进来了。可是，趴在女人身上的猴毛只是抬头听了一下，说，这么冷的天，谁跑这地方来呀。别管它，是下雪的声音。女人这时也疑心是自己太担心太紧张产生的错觉，于是也迎合着猴毛像只嚎春的母猫一样哼叫起来。
杨警察就是听到这长长短短的叫声才又转身回来的，然后顺着那吭哧声径直走到了最里面的那间房子。
杨警察将手电光落在发出叫声的地方，就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地上两具忘乎所以的肉体，于是赶紧将手电光移开，说，你们还真会找地方啊。这样的天气，你们也不怕冷，佩服。快穿上衣服，跟我回派出所！
猴毛和女人被带到派出所之后，分别被关在两间置留室里接受审问。杨警察审问猴毛，女人由另一位姓黄的警察和一位女警察审问。
杨警察按照惯例问了猴毛一连串的问题，就像医生探问病人的病情一样。这样的提问让猴毛刚进派出所时的惊恐渐渐淡了下去，以为问完了就可以走了。可是问到猴毛给了小姐多少钱时，杨警察的声音一下子就抬高了，好像一道瀑布从高山峻岭垂直而下落入深潭发出的咆哮。被杨警察这么一声威严的喝问，猴毛的心一下子提了上去，仿佛一只被捂在坛子里的青蛙受到了惊吓，要蹦跳出来。他不敢看杨警察，也不敢回答，只有那只青蛙在胸腔里狂蹦乱跳。
杨警察似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只乱跳的青蛙，就将声音降了一点点再次问了一句猴毛给了小姐多少钱？
这下猴毛才把头抬了一点点，用很细的声音说，她不是小姐。
杨警察冷笑了一声，不是小姐？那你和她躲在还没完工的新楼里那么卖力在做什么？
猴毛说，我和她是一村的。
杨警察问：真是一个村的？
猴毛说，真是一个村的。
杨警察又问：你刚才说那女人叫何桃秀？
猴毛以为警察已经相信了他的话，脸上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露出了一丝笑容，赶紧回答，对，何桃秀。
杨警察又冷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出去，“嘭”地把门关上了。
不到十分钟，杨警察又打开了置留室，同负责审讯女人的那位黄警察走了进来。
杨警察把一张身份证递到猴毛面前。
看清楚点！杨警察恼火地瞪着猴毛。
猴毛借着室内明亮的电灯光，看清楚了身份证上女人的头像，但名字却并不是何桃秀，而是刘荷花。
猴毛一下子愣了，懵了。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杨警察冷冷地问。
猴毛觉得杨警察一直伸在他面前的身份证一下子变成了一把匕首，胸腔里的那只青蛙被这把匕首一吓，又乱七八糟地蹦跳起来。
你不是说你们是一个村的吗？杨警察愤怒地说，一个村的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嫖娼找了小姐还不老实？
猴毛像被匕首刺了一下一样身子一颤，说，我没嫖娼，我没找小姐。
连对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还不是嫖娼？杨警察面带讥笑地盯着猴毛。
她……她和我做，没……没要我的钱。
你还嘴硬，刘荷花自己都交待了，说你给了她两百元！杨警察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
猴毛却觉得那一掌重重地拍在他头顶上，那头便被拍得像烂西瓜一样要裂开了。这个时候的猴毛知道自己更不能撒谎了，就带着哭腔说，那钱是我借给她回家过年的。
杨警察和黄警察同时冷笑了一声。杨警察看了一下黄警察，黄警察就说，按照我们的治安处罚法，你得交五千块治安处罚金。
黄警察说完走了出去。杨警察就对猴毛说，刚才黄所长的话你听清了吧？快叫你家里送罚款来。快过年了，我们可不想留你过年。
杨警察说完将手机递给猴毛。
就像是杨警察递给他一条毒蛇一样，猴毛把手往背后一缩说，我没有钱，我的工钱现在还没拿到。又说我如果拿到了工钱我就不会出事了。
杨警察听猴毛这么一说就又怪笑一声说，你还知道你出事？没钱你还嫖娼？杨警察说完这话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又改口说，你有钱找小姐，怎么没钱交处罚金？
猴毛这下真的像被蛇咬住了一样，“哇”地一声哭起来说，我没有找小姐，她不是小姐。
杨警察看着猴毛哭得两只肩像被猎人打断了翅膀的鸟翅一样一抖一抖显得很滑稽的样子，就厌恶又鄙视地说，没见过你这种鸟男人。
猴毛听到警察这句话，就把他的哭声像咽一口馊饭一样强咽进去，然后问杨警察：你们会不会处罚何桃秀呀？
杨警察对猴毛的这种提问显然觉得很是意外，他对猴毛说，我已让你看了身份证，她不叫何桃秀，她叫刘荷花。你问这个干什么？
猴毛显然也激动起来了。一个人只要激动起来他基本就不惧怕什么了。他说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她为什么不把真名告诉我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呀。
可猴毛的这种愤怒在杨警察眼里只能看作是一种表演。杨警察似乎早就见惯了这种表演，他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陪着猴毛磨嘴皮了，于是就很不耐烦地说，你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还是叫人早点送钱来吧。
杨警察说完又把手机递到猴毛面前。
猴毛看着杨警察递过来的手机，身子便直往后缩，好像杨警察的手机是根电棒，这根电棒正在击打他，击得他全身又酸又痛，他不后退就会被击倒。
猴毛往后退缩的时候，就像管道爆裂了一样，一股怒火一下就涌了出来，但他又不敢在杨警察面前把怒火发出来，于是他就尽量压低声音说，警察同志，你能不能把刘荷花给我叫出来。猴毛这次不再叫女人叫何桃秀，他说我要对刘荷花当面说清楚，我那两百块钱是借给她的，她还说过要还给我的，她现在怎么能说是我给她的呢？她本来不是小姐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杨警察显然觉得猴毛这话非常可笑，于是就又说了一句：没见过你这种鸟人！ 刘荷花在派出所交待的那两百块钱确实不是猴毛给的，而是她向猴毛借的。
那是一个小雨夹雪的下午，猴毛和一帮挖基脚的民工都挤在四面通风的工棚里焐被窝。这么冷的天早已没有基脚挖了，民工们都等着工头郭志气从老板那里要了钱好和他们结账，结了账拿了工钱好回家过年。
快吃晌午饭的时候，猴毛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在工棚后面叫他，他一听就听出了刘荷花的声音，于是就一边答应一边穿衣服跑了出来。
刘荷花穿着一件鲜红又土气的棉衣站在离工棚不远的马路上，一张脸被冻得像她身上的棉衣一样鲜红。一见到刘荷花，猴毛心里就燃起了一团火。他说桃秀，你找我啊。猴毛那时还不知道刘荷花的真实姓名，他当然就叫她桃秀。他省略了她的姓这样叫，那语调中就有了几分亲密和他们彼此都心领神会的意味。可刘荷花这次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她就那样满脸忧愁地看着猴毛。猴毛也马上意识到了面前的女人有些不对劲，就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桃秀？
刘荷花一听猴毛这样问，眼泪就出来了。她说，我是找你有事，我找你借钱回家。
这时猴毛就说了一句蠢话，他说你连回家的钱都没有吗？
按常规说这句话是伤人的，它多少含有一点不耐烦的成分，多少有点厌恶对方求助的意思。可刘荷花没有生气。也可能她心里已经很不好受很生气了，但当时确实需要帮助的无奈让她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给强行按住了。她抹了把眼泪说，我打工的那个快餐店老板因为亏了本逃跑了，他一分钱也没发给我们。
猴毛听刘荷花这么说，就说，我也没拿到工钱，你能等几天再回吗？
刘荷花说再等几天火车更挤，我就回不成了。
猴毛知道刘荷花的家在陕西榆林的一个山村里，路上要三四天，就说我再想想办法吧。
刘荷花听猴毛这么说，就点点头，然后靠近猴毛，脸在猴毛的胸口上靠了一下，就回到和别的服务员合租的房子里去了。
刘荷花走后，猴毛的心里就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这沉重就像当时的天气，既下雨又夹着雪。其实猴毛还有三百元钱，但他不敢把实话告诉刘荷花。他怕将这三百元钱借给了刘荷花，最后还是拿不到工钱，他自己就没钱回家了。自从两年前跟村里的郭志气来到米市给一些工程队挖基脚、挖下水道，他就再也没回过家乡水坝了。辛辛苦苦挣到的那一点工钱，他都是托郭志气捎回去给自己的老婆伍石榴的。可今年这个春节他必须要回家了，他再不回家就不是人了，就是真正的猴子真正的畜牲了，因为他老婆伍石榴一个月前被检查出来得了妇科病，不及时治疗就会变成癌症。
猴毛就是因为没拿到工钱才和一起做工的民工们呆在米市没有回家的。想到老婆的病他就心急火燎地难受。
可钱还没拿到，刘荷花又向他借钱，他心里能不雨夹雪吗？
何况，这还是刘荷花第一次向他借钱。这半年多来，他起码跟刘荷花做了不下十次了，她都没向他提过任何要求，这次不借给刘荷花钱还是个人吗？就算刘荷花不怪他，她以后还会那样心甘情愿地同他白搞吗？
因此，回到工棚里，猴毛想到自己身上有钱都不借给刘荷花，就觉得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是个混账王八蛋！
就这样想来想去，到了傍晚，猴毛就咬紧牙作出了一个决定：将身上仅有的三百元钱借两百给刘荷花，留一百元在这里等工钱吃伙食用。
猴毛是在去给刘荷花送钱的时候突然有了要跟刘荷花做一次的欲望。
猴毛在一座还没有完工的楼房后面的一排低矮的破旧的房子里见到刘荷花的，刘荷花正坐在床上看电视，与她合租的另两个服务员也在屋里。这是一个单间房，房里开了三张床就显得十分拥挤了。
刘荷花见猴毛来找她，就想到猴毛可能帮她借到回家的路费了。于是皱着的眉头就像春蚕看见桑叶一样蠕动起来，看见猴毛的时候目光里就闪动着几分晶亮。
猴毛对这个住了三个女人的房间当然是熟悉的。猴毛经常同几个民工到刘荷花做事的那个快餐店去吃快餐，吃多了就混熟了，然后就知道刘荷花也有两年没回过老家榆林了。猴毛从水坝出来后就没回过家了，差不多每晚都要跟老婆做的事一下子隔了这么久，就常常找些晕黄的笑话或段子与刘荷花调笑。日子一久，两人也就心有灵犀了。
猴毛与刘荷花的第一次就在那个出租屋里。
那一天猴毛去吃快餐，不见了刘荷花，就问其他服务员，才知道刘荷花病了。于是就买了几个苹果去看她。走在路上，猴毛的脑子里就荧火虫一样一亮一熄地闪出了许多不太清晰的欲望。后来这欲望在他进入刘荷花与人合租的房子里之后就按部就班地被一点一点地具体化了。那时候，猴毛就不知羞耻地认为，原来两年没回家的刘荷花也同他一样，早就饿荒了渴荒了，早就渴望有个男人为她抗旱了。而猴毛却又那么能做那么厉害，竟让刘荷花呜里哇啦地狂呼乱叫，就像一把搁了许久没人吹奏的唢呐。刘荷花越是叫得欢，猴毛就越鼓着腮帮用力吹奏，一把许久没用的唢呐便被吹得更加抑扬顿挫余音袅袅。
后来，虽然也找机会在这房子里做过几回，但毕竟是与人合租，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也想过要到外面再租一间房，但两人又都舍不得花那个钱。工棚里肯定是无法成事的，因为民工们都是一起出去上工一起回工棚，猴毛没机会把刘荷花带到工棚里去做。后来，有一个晚上，猴毛和刘荷花牵手在街头上散步，往回走的时候，他们走到当时还在修建中的那栋楼房边时，猴毛就特别想那件事，于是就拉着刘荷花的手走了进去。那是八月底的晚上，连墙壁都没砌好的楼房框架里到处是飞舞的蚊子。刘荷花穿着一条劣质短裙，露出因没下田干活而显得有几分白嫩的壮实的大腿，刘荷花就用手不停地去拍。拍击大腿的声音充满了一种暗示和引诱。于是猴毛就说，这该死的蚊子，看我来帮你消灭它们。说着就伸出没洗干净的手掌朝刘荷花的大腿拍过去，可拍过去就没再将手掌拿开，而是顺着大腿就摸到了刘荷花身上那些蚊子根本无法进入的地带。
后来又来过几回。
这次被杨警察逮住也是他们没料到的。 猴毛给刘荷花送钱时，在路上想到老婆的病就明白回去也不能跟老婆做，心里就有些空。心里一空就想在回去之前用什么先填充一下，最好是填得满满的。
可在刘荷花的出租屋里，那两个女孩子好像心里明白又要故意跟他们做对似的，一直呆在房子里不肯出去。这么冷的天人家不出去，猴毛也没办法，就让心里的那种空洞像一扇破大门一样敞开着，任寒冷和难受破门而入。
直到天完全黑了，猴毛才像背一个空米袋一样带着那个空洞要回他住的工棚。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刘荷花竟然跟着出来了，而且一直跟在他的后面。经过新楼房时，刘荷花突然拉住猴毛的手说，我们到这里面去做吧。
猴毛在朦胧的街灯中吃惊地看着刘荷花，然后摸着刘荷花的头说，桃秀，太冷了，还是算了吧。
刘荷花说，里面不会冷的，我也想做。
于是猴毛就和刘荷花走进新楼房吹他们的唢呐调去了。他们都没想到，他们刚把唢呐吹响，就被警察将唢呐给砸了。
因为天气太冷，杨警察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就要去睡觉了。他说你如果不想在这里呆到天亮，你现在就快给我打电话叫人送钱来。杨警察边说边打了几个呵欠。
猴毛到了这个时候当然也明白一个事实了，他当然知道如果没人帮他送钱来他就得被关到天亮，第二天早上很有可能就要送去拘留了。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又该给谁打电话呢？又有谁会来帮他呢？
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找郭志气了。
他是郭志气带出来的，两人又都是水坝人，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不求他还能求谁呢？而且，猴毛知道郭志气也被派出所抓过，那是郭志气真正因为嫖娼被抓，罚款还是猴毛给送去的，虽然郭志气出来就把钱还给他了，但那份情谊郭志气不可能不记着。
郭志气睡了没有呢？他手机关了没有呢？猴毛这时倒有点后悔跟杨警察硬顶着不早给郭志气打电话了。
杨警察见到猴毛盯着他别在腰间的手机，就很默契地取下来递给他。这次猴毛竟然迫不及待地接过了手机，并迅速地拨了个号码。郭志气的手机居然还开着。猴毛听见郭志气那边轰响着麻将声，还有嘈杂的嚷叫声。猴毛无法开口说要郭志气给他送钱来，他只对郭志气说了句我在派出所，就不说话了，该要具体说明的话意都是杨警察替他说的。可郭志气在听明白了杨警察话意后却说他手头拿不出那么多钱，说猴毛和其他民工的工钱老板还没算给他。他说他明天再想想办法，然后就把手机给挂了。杨警察再打过去时，郭志气就关机了。
杨警察再也没有理由责怪猴毛了，就说，看来你的事只有等到明天处理了。说完这句话，杨警察又打了个哈欠，就走了出来。
猴毛这时就一点一点地开始绝望了，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怨恨郭志气和刘荷花了。郭志气也实在是太不地道了，你他妈的在外面嫖娼耍小姐，出了事我帮你送罚款，可现在你却见死不救了。猴毛同时更想不通，刘荷花为什么要告诉他一个假名字呢？他当然知道很多出来打工的女人都不愿意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可她跟他的关系都那么特殊了，她怎么还不相信他呢？猴毛觉得这城市里到处都是虚伪和陷阱。还是在水坝好，在水坝，他想跟老婆伍石榴怎么搞就怎么搞。就因为出来两年都没挨过老婆了，才惹出这么大的祸来。
这样悲愤地想着，猴毛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时分，他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隔壁的门。门被敲开，他就听到了郭志气的声音。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置留室的门就被打开了。黄所长和杨警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郭志气。郭志气见到猴毛似乎一点也没为猴毛难过，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好像猴毛被关进派出所给带来了什么好运似的。
领着猴毛走出派出所的时候，郭志气竟然像老朋友一样分别同黄所长和杨警察握了手，就像平时跟他工程的那些老板一样。
春节的前两天，包工头终于从老板那里拿回了民工们的工钱。
但猴毛的工钱都被郭志气给除掉了，因为郭志气帮他交了罚款。
猴毛说，我还要拿这钱回去给我老婆治病的，都除掉了，我怎么回去啊。
郭志气一听这话就生气了，他说，谁叫你去找小姐呢？
猴毛说谁找小姐了？我没找小姐。
郭志气哼了一声，说猴毛你真是太可笑，你没找小姐你要我给你送钱做什么？深更半夜地去给你交那种丢人现眼的钱，你不感激我也算了，反倒还要怪我，你猴毛还是不是人呀？
猴毛就无言以对了，眼泪就流了下来，心里刀戳一样钻痛。
这几天，雪一直没停。
郭志气和那些拿到工钱的民工们坐车去火车站的时候，猴毛没有跟他们一起走，他一个人像一只找不到洞穴的甲壳虫一样走在米市的街头。抬起目光，他看见满眼的雪花扑天盖地向他飘过来。
杨警察就是听到这长长短短的叫声才又转身回来的，然后顺着那吭哧声径直走到了最里面的那间房子。
杨警察将手电光落在发出叫声的地方，就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地上两具忘乎所以的肉体，于是赶紧将手电光移开，说，你们还真会找地方啊。这样的天气，你们也不怕冷，佩服。快穿上衣服，跟我回派出所！
猴毛和女人被带到派出所之后，分别被关在两间置留室里接受审问。杨警察审问猴毛，女人由另一位姓黄的警察和一位女警察审问。
杨警察按照惯例问了猴毛一连串的问题，就像医生探问病人的病情一样。这样的提问让猴毛刚进派出所时的惊恐渐渐淡了下去，以为问完了就可以走了。可是问到猴毛给了小姐多少钱时，杨警察的声音一下子就抬高了，好像一道瀑布从高山峻岭垂直而下落入深潭发出的咆哮。被杨警察这么一声威严的喝问，猴毛的心一下子提了上去，仿佛一只被捂在坛子里的青蛙受到了惊吓，要蹦跳出来。他不敢看杨警察，也不敢回答，只有那只青蛙在胸腔里狂蹦乱跳。
杨警察似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只乱跳的青蛙，就将声音降了一点点再次问了一句猴毛给了小姐多少钱？
这下猴毛才把头抬了一点点，用很细的声音说，她不是小姐。
杨警察冷笑了一声，不是小姐？那你和她躲在还没完工的新楼里那么卖力在做什么？
猴毛说，我和她是一村的。
杨警察问：真是一个村的？
猴毛说，真是一个村的。
杨警察又问：你刚才说那女人叫何桃秀？
猴毛以为警察已经相信了他的话，脸上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露出了一丝笑容，赶紧回答，对，何桃秀。
杨警察又冷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出去，“嘭”地把门关上了。
不到十分钟，杨警察又打开了置留室，同负责审讯女人的那位黄警察走了进来。
杨警察把一张身份证递到猴毛面前。
看清楚点！杨警察恼火地瞪着猴毛。
猴毛借着室内明亮的电灯光，看清楚了身份证上女人的头像，但名字却并不是何桃秀，而是刘荷花。
猴毛一下子愣了，懵了。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杨警察冷冷地问。
猴毛觉得杨警察一直伸在他面前的身份证一下子变成了一把匕首，胸腔里的那只青蛙被这把匕首一吓，又乱七八糟地蹦跳起来。
你不是说你们是一个村的吗？杨警察愤怒地说，一个村的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嫖娼找了小姐还不老实？
猴毛像被匕首刺了一下一样身子一颤，说，我没嫖娼，我没找小姐。
连对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还不是嫖娼？杨警察面带讥笑地盯着猴毛。
她……她和我做，没……没要我的钱。
你还嘴硬，刘荷花自己都交待了，说你给了她两百元！杨警察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
猴毛却觉得那一掌重重地拍在他头顶上，那头便被拍得像烂西瓜一样要裂开了。这个时候的猴毛知道自己更不能撒谎了，就带着哭腔说，那钱是我借给她回家过年的。
杨警察和黄警察同时冷笑了一声。杨警察看了一下黄警察，黄警察就说，按照我们的治安处罚法，你得交五千块治安处罚金。
黄警察说完走了出去。杨警察就对猴毛说，刚才黄所长的话你听清了吧？快叫你家里送罚款来。快过年了，我们可不想留你过年。
杨警察说完将手机递给猴毛。
就像是杨警察递给他一条毒蛇一样，猴毛把手往背后一缩说，我没有钱，我的工钱现在还没拿到。又说我如果拿到了工钱我就不会出事了。
杨警察听猴毛这么一说就又怪笑一声说，你还知道你出事？没钱你还嫖娼？杨警察说完这话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又改口说，你有钱找小姐，怎么没钱交处罚金？
猴毛这下真的像被蛇咬住了一样，“哇”地一声哭起来说，我没有找小姐，她不是小姐。
杨警察看着猴毛哭得两只肩像被猎人打断了翅膀的鸟翅一样一抖一抖显得很滑稽的样子，就厌恶又鄙视地说，没见过你这种鸟男人。
猴毛听到警察这句话，就把他的哭声像咽一口馊饭一样强咽进去，然后问杨警察：你们会不会处罚何桃秀呀？
杨警察对猴毛的这种提问显然觉得很是意外，他对猴毛说，我已让你看了身份证，她不叫何桃秀，她叫刘荷花。你问这个干什么？
猴毛显然也激动起来了。一个人只要激动起来他基本就不惧怕什么了。他说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她为什么不把真名告诉我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呀。
可猴毛的这种愤怒在杨警察眼里只能看作是一种表演。杨警察似乎早就见惯了这种表演，他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陪着猴毛磨嘴皮了，于是就很不耐烦地说，你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还是叫人早点送钱来吧。
杨警察说完又把手机递到猴毛面前。
猴毛看着杨警察递过来的手机，身子便直往后缩，好像杨警察的手机是根电棒，这根电棒正在击打他，击得他全身又酸又痛，他不后退就会被击倒。
猴毛往后退缩的时候，就像管道爆裂了一样，一股怒火一下就涌了出来，但他又不敢在杨警察面前把怒火发出来，于是他就尽量压低声音说，警察同志，你能不能把刘荷花给我叫出来。猴毛这次不再叫女人叫何桃秀，他说我要对刘荷花当面说清楚，我那两百块钱是借给她的，她还说过要还给我的，她现在怎么能说是我给她的呢？她本来不是小姐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杨警察显然觉得猴毛这话非常可笑，于是就又说了一句：没见过你这种鸟人！ 刘荷花在派出所交待的那两百块钱确实不是猴毛给的，而是她向猴毛借的。
那是一个小雨夹雪的下午，猴毛和一帮挖基脚的民工都挤在四面通风的工棚里焐被窝。这么冷的天早已没有基脚挖了，民工们都等着工头郭志气从老板那里要了钱好和他们结账，结了账拿了工钱好回家过年。
快吃晌午饭的时候，猴毛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在工棚后面叫他，他一听就听出了刘荷花的声音，于是就一边答应一边穿衣服跑了出来。
刘荷花穿着一件鲜红又土气的棉衣站在离工棚不远的马路上，一张脸被冻得像她身上的棉衣一样鲜红。一见到刘荷花，猴毛心里就燃起了一团火。他说桃秀，你找我啊。猴毛那时还不知道刘荷花的真实姓名，他当然就叫她桃秀。他省略了她的姓这样叫，那语调中就有了几分亲密和他们彼此都心领神会的意味。可刘荷花这次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她就那样满脸忧愁地看着猴毛。猴毛也马上意识到了面前的女人有些不对劲，就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桃秀？
刘荷花一听猴毛这样问，眼泪就出来了。她说，我是找你有事，我找你借钱回家。
这时猴毛就说了一句蠢话，他说你连回家的钱都没有吗？
按常规说这句话是伤人的，它多少含有一点不耐烦的成分，多少有点厌恶对方求助的意思。可刘荷花没有生气。也可能她心里已经很不好受很生气了，但当时确实需要帮助的无奈让她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给强行按住了。她抹了把眼泪说，我打工的那个快餐店老板因为亏了本逃跑了，他一分钱也没发给我们。
猴毛听刘荷花这么说，就说，我也没拿到工钱，你能等几天再回吗？
刘荷花说再等几天火车更挤，我就回不成了。
猴毛知道刘荷花的家在陕西榆林的一个山村里，路上要三四天，就说我再想想办法吧。
刘荷花听猴毛这么说，就点点头，然后靠近猴毛，脸在猴毛的胸口上靠了一下，就回到和别的服务员合租的房子里去了。
刘荷花走后，猴毛的心里就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这沉重就像当时的天气，既下雨又夹着雪。其实猴毛还有三百元钱，但他不敢把实话告诉刘荷花。他怕将这三百元钱借给了刘荷花，最后还是拿不到工钱，他自己就没钱回家了。自从两年前跟村里的郭志气来到米市给一些工程队挖基脚、挖下水道，他就再也没回过家乡水坝了。辛辛苦苦挣到的那一点工钱，他都是托郭志气捎回去给自己的老婆伍石榴的。可今年这个春节他必须要回家了，他再不回家就不是人了，就是真正的猴子真正的畜牲了，因为他老婆伍石榴一个月前被检查出来得了妇科病，不及时治疗就会变成癌症。
猴毛就是因为没拿到工钱才和一起做工的民工们呆在米市没有回家的。想到老婆的病他就心急火燎地难受。
可钱还没拿到，刘荷花又向他借钱，他心里能不雨夹雪吗？
何况，这还是刘荷花第一次向他借钱。这半年多来，他起码跟刘荷花做了不下十次了，她都没向他提过任何要求，这次不借给刘荷花钱还是个人吗？就算刘荷花不怪他，她以后还会那样心甘情愿地同他白搞吗？
因此，回到工棚里，猴毛想到自己身上有钱都不借给刘荷花，就觉得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是个混账王八蛋！
就这样想来想去，到了傍晚，猴毛就咬紧牙作出了一个决定：将身上仅有的三百元钱借两百给刘荷花，留一百元在这里等工钱吃伙食用。
猴毛是在去给刘荷花送钱的时候突然有了要跟刘荷花做一次的欲望。
猴毛在一座还没有完工的楼房后面的一排低矮的破旧的房子里见到刘荷花的，刘荷花正坐在床上看电视，与她合租的另两个服务员也在屋里。这是一个单间房，房里开了三张床就显得十分拥挤了。
刘荷花见猴毛来找她，就想到猴毛可能帮她借到回家的路费了。于是皱着的眉头就像春蚕看见桑叶一样蠕动起来，看见猴毛的时候目光里就闪动着几分晶亮。
猴毛对这个住了三个女人的房间当然是熟悉的。猴毛经常同几个民工到刘荷花做事的那个快餐店去吃快餐，吃多了就混熟了，然后就知道刘荷花也有两年没回过老家榆林了。猴毛从水坝出来后就没回过家了，差不多每晚都要跟老婆做的事一下子隔了这么久，就常常找些晕黄的笑话或段子与刘荷花调笑。日子一久，两人也就心有灵犀了。
猴毛与刘荷花的第一次就在那个出租屋里。
那一天猴毛去吃快餐，不见了刘荷花，就问其他服务员，才知道刘荷花病了。于是就买了几个苹果去看她。走在路上，猴毛的脑子里就荧火虫一样一亮一熄地闪出了许多不太清晰的欲望。后来这欲望在他进入刘荷花与人合租的房子里之后就按部就班地被一点一点地具体化了。那时候，猴毛就不知羞耻地认为，原来两年没回家的刘荷花也同他一样，早就饿荒了渴荒了，早就渴望有个男人为她抗旱了。而猴毛却又那么能做那么厉害，竟让刘荷花呜里哇啦地狂呼乱叫，就像一把搁了许久没人吹奏的唢呐。刘荷花越是叫得欢，猴毛就越鼓着腮帮用力吹奏，一把许久没用的唢呐便被吹得更加抑扬顿挫余音袅袅。
后来，虽然也找机会在这房子里做过几回，但毕竟是与人合租，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也想过要到外面再租一间房，但两人又都舍不得花那个钱。工棚里肯定是无法成事的，因为民工们都是一起出去上工一起回工棚，猴毛没机会把刘荷花带到工棚里去做。后来，有一个晚上，猴毛和刘荷花牵手在街头上散步，往回走的时候，他们走到当时还在修建中的那栋楼房边时，猴毛就特别想那件事，于是就拉着刘荷花的手走了进去。那是八月底的晚上，连墙壁都没砌好的楼房框架里到处是飞舞的蚊子。刘荷花穿着一条劣质短裙，露出因没下田干活而显得有几分白嫩的壮实的大腿，刘荷花就用手不停地去拍。拍击大腿的声音充满了一种暗示和引诱。于是猴毛就说，这该死的蚊子，看我来帮你消灭它们。说着就伸出没洗干净的手掌朝刘荷花的大腿拍过去，可拍过去就没再将手掌拿开，而是顺着大腿就摸到了刘荷花身上那些蚊子根本无法进入的地带。
后来又来过几回。
这次被杨警察逮住也是他们没料到的。 猴毛给刘荷花送钱时，在路上想到老婆的病就明白回去也不能跟老婆做，心里就有些空。心里一空就想在回去之前用什么先填充一下，最好是填得满满的。
可在刘荷花的出租屋里，那两个女孩子好像心里明白又要故意跟他们做对似的，一直呆在房子里不肯出去。这么冷的天人家不出去，猴毛也没办法，就让心里的那种空洞像一扇破大门一样敞开着，任寒冷和难受破门而入。
直到天完全黑了，猴毛才像背一个空米袋一样带着那个空洞要回他住的工棚。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刘荷花竟然跟着出来了，而且一直跟在他的后面。经过新楼房时，刘荷花突然拉住猴毛的手说，我们到这里面去做吧。
猴毛在朦胧的街灯中吃惊地看着刘荷花，然后摸着刘荷花的头说，桃秀，太冷了，还是算了吧。
刘荷花说，里面不会冷的，我也想做。
于是猴毛就和刘荷花走进新楼房吹他们的唢呐调去了。他们都没想到，他们刚把唢呐吹响，就被警察将唢呐给砸了。
因为天气太冷，杨警察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就要去睡觉了。他说你如果不想在这里呆到天亮，你现在就快给我打电话叫人送钱来。杨警察边说边打了几个呵欠。
猴毛到了这个时候当然也明白一个事实了，他当然知道如果没人帮他送钱来他就得被关到天亮，第二天早上很有可能就要送去拘留了。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又该给谁打电话呢？又有谁会来帮他呢？
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找郭志气了。
他是郭志气带出来的，两人又都是水坝人，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不求他还能求谁呢？而且，猴毛知道郭志气也被派出所抓过，那是郭志气真正因为嫖娼被抓，罚款还是猴毛给送去的，虽然郭志气出来就把钱还给他了，但那份情谊郭志气不可能不记着。
郭志气睡了没有呢？他手机关了没有呢？猴毛这时倒有点后悔跟杨警察硬顶着不早给郭志气打电话了。
杨警察见到猴毛盯着他别在腰间的手机，就很默契地取下来递给他。这次猴毛竟然迫不及待地接过了手机，并迅速地拨了个号码。郭志气的手机居然还开着。猴毛听见郭志气那边轰响着麻将声，还有嘈杂的嚷叫声。猴毛无法开口说要郭志气给他送钱来，他只对郭志气说了句我在派出所，就不说话了，该要具体说明的话意都是杨警察替他说的。可郭志气在听明白了杨警察话意后却说他手头拿不出那么多钱，说猴毛和其他民工的工钱老板还没算给他。他说他明天再想想办法，然后就把手机给挂了。杨警察再打过去时，郭志气就关机了。
杨警察再也没有理由责怪猴毛了，就说，看来你的事只有等到明天处理了。说完这句话，杨警察又打了个哈欠，就走了出来。
猴毛这时就一点一点地开始绝望了，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怨恨郭志气和刘荷花了。郭志气也实在是太不地道了，你他妈的在外面嫖娼耍小姐，出了事我帮你送罚款，可现在你却见死不救了。猴毛同时更想不通，刘荷花为什么要告诉他一个假名字呢？他当然知道很多出来打工的女人都不愿意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可她跟他的关系都那么特殊了，她怎么还不相信他呢？猴毛觉得这城市里到处都是虚伪和陷阱。还是在水坝好，在水坝，他想跟老婆伍石榴怎么搞就怎么搞。就因为出来两年都没挨过老婆了，才惹出这么大的祸来。
这样悲愤地想着，猴毛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时分，他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隔壁的门。门被敲开，他就听到了郭志气的声音。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置留室的门就被打开了。黄所长和杨警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郭志气。郭志气见到猴毛似乎一点也没为猴毛难过，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好像猴毛被关进派出所给带来了什么好运似的。
领着猴毛走出派出所的时候，郭志气竟然像老朋友一样分别同黄所长和杨警察握了手，就像平时跟他工程的那些老板一样。
春节的前两天，包工头终于从老板那里拿回了民工们的工钱。
但猴毛的工钱都被郭志气给除掉了，因为郭志气帮他交了罚款。
猴毛说，我还要拿这钱回去给我老婆治病的，都除掉了，我怎么回去啊。
郭志气一听这话就生气了，他说，谁叫你去找小姐呢？
猴毛说谁找小姐了？我没找小姐。
郭志气哼了一声，说猴毛你真是太可笑，你没找小姐你要我给你送钱做什么？深更半夜地去给你交那种丢人现眼的钱，你不感激我也算了，反倒还要怪我，你猴毛还是不是人呀？
猴毛就无言以对了，眼泪就流了下来，心里刀戳一样钻痛。
这几天，雪一直没停。
郭志气和那些拿到工钱的民工们坐车去火车站的时候，猴毛没有跟他们一起走，他一个人像一只找不到洞穴的甲壳虫一样走在米市的街头。抬起目光，他看见满眼的雪花扑天盖地向他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