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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水工弗拉米尼奥住在罗马古都中最老旧的区域，这里的住户都是负担不起更好住所的底层市民——文员、工匠和苦力。从他住的小屋可以看到阿斯托利亚广场。白天，广场被来自太阳系四个行星的游客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特地来瞻仰帝国的遗迹，感受昔日的辉煌。游客们兴冲冲地在古老的传送站四周参观，石头铺成的地面在他们脚下发出阵阵声响。尽管恒星早在千百年前就已改变了位置，但岩浆管道至今依旧在为传送站供能。踏入传送站里的人会被转化成一束中微子复合波发射出去，无法着陆，永恒地徘徊在浩瀚宇宙之中。
人类很久之前建造了这种机器，可现在却不知道怎么把它关掉。
炎热的夏夜里，弗拉米尼奥睡在屋顶的一张小床上。有时，他会仰望传送站发出的离子光柱在大气层中划出的璀璨线条，想象着自己穿越地球的三个卫星，飞向无垠的宇宙。这个时候，他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吸引着想要自杀的人们汇聚到黑暗之中。他们就像是幽会中的情侣，鬼鬼祟祟的爬上微微发亮的阶梯。
弗拉米尼奥希望自己出生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时代。那时，人们可以乘坐星光特快，离开贫乏的古老共和国去向那些遥远的世界。但是人类文明毁灭后的千年以来，无数人走进“阿斯托利亚”传送站，但没有一人回来。
或许，除了那个白衣女人。
当白衣女人走出阿斯托利亚的时候，弗拉米尼奥正从澡堂回家。那时正值选举周，一个政客的随从为了得到他的选票，请他去桑拿，还做了个血液清洁。从澡堂出来时，他觉得每一盏灯都显得如此明亮，地面也变得光滑如镜。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玻璃，心灵可以与这美好的世界零距离接触。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接着，脚下从未停歇的震颤顿了一下，似乎是地球的巨大心脏漏跳了一拍。弗拉米尼奥向上看去，在耀眼的光柱背景下，他似乎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女人从栈桥平台上走下来。
弗拉米尼奥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他从没见过的白色长裙。白裙在她的身上闪耀着冷峻的光芒，使得女人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都是那么优雅。弗拉米尼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看着她踌躇地走出阿斯托利亚，双手紧紧地抓着身边的栏杆。
她用一種疑惑不安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广场，就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弗拉米尼奥曾在那些自杀者脸上见过这种眼神。他们会在白天借旅游的名义来观察阿斯托利亚广场，当然也要顺便参观一下圆形竞技场、万神殿和阿尔泰之门。不过到了晚上，他们会独自回到这里，宛若飞蛾扑火一般，情不自禁地围绕着死亡起舞。他们绕的圈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停在台阶前，如同猫爪下的小鸟那样无助地颤抖。
弗拉米尼奥仿佛明白了女人想干什么。她站在传送光柱之前，犹豫不决地转过身来。弗拉米尼奥呆呆地看着她将一只手放在唇上，手镯上淡蓝色的宝石闪烁着微光。她是如此美丽、可爱，弗拉米尼奥打心底里为她感到遗憾。
不由自主地，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说道：“跟我走吧，姑娘。”
他的祖上曾经参加过火星地球化工程，这些人的后代都有一张面色红润又极其粗糙的脸。女人抬头看向他，被吓得花容失色。棕色的眼眸、高耸的颧骨和古老非洲血统的宽厚鼻翼，使她的容貌里透出一股高贵的气质。弗拉米尼奥咧开嘴朝她笑了笑，笑容里似乎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无忧无虑的信心。他心里想着：来吧，你太美了，不应该寻死。留下来，你就能重新发觉生活的乐趣。
女人怔了一下。片刻之后，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容。
弗拉米尼奥带着她回了家。
回到家里，他却不知应该怎么对她才好。让他惊诧不已的是，自己居然没有想跟她行男女之事的欲望。他只是把自己那张窄小的床让给了她，为她泡了一杯花茶。他自己则躺在门前一张折起的毯子上，女人如果还想回到阿斯托利亚去，就得从他身上迈过。随后，他们俩都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弗拉米尼奥就出门工作去了。他要为一栋七层的居民楼送水，虽然这里面的住户都穷得叮当响，可水总是要喝的。回到家后，他为客人做了早餐。
“斯塔特格？”她举起一根南瓜香肠问道。弗拉米尼奥摊开双手，表示听不懂。她咬了一小口，随即厌恶地吐出来。不过，她喜欢面包，在享用橙子和石榴的时候，还发出了赞叹。浓缩咖啡好像是她以前常喝的饮料。
最后他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只得带她去见“伟大的阿尔比诺”。
“伟大的阿尔比诺”通常都待在威亚多勒罗莎大道的一间地下室里。当围观者人数过多时，他就会被带到圆顶大厅或是别的能让他站直的地方。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只能蜷缩在仅能容身的地下室。屋子里的四排木制座椅还没坐满。游客们一个个提问，阿尔比诺彬彬有礼地回答。
小时候，弗拉米尼奥就发现阿尔比诺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一有空就会去看他，最多一个月去过十三次。为了能问更多问题，他把每一分钱都积攒起来。终于有一次，阿尔比诺开口说道：“以后不用收他的钱了。”
当然了，年轻的弗拉米尼奥提出的第一个免费的问题就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问题不像其他人那样千篇一律，”阿尔比诺答道，“你让我回忆起了早已遗忘的往事。”
今天，游客们依然像往常那样，提着相同的枯燥问题。“你多少岁了？”一个女人问道。
“马上要三千八百四十七岁零十一个月了。”阿尔比诺严肃地回答。
“不可能！”游客发出一声惊呼，“真的吗？”
“我被塑造成不老之身，以前的人类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我的老师告诉我，没人能够永生。”一个孩子皱着眉头，认真地说道。
“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也会遭受意外，因此，我绝不是永生的。但是，我确实不会衰老，也不会受任何已知疾病的影响。”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一个带着浓重俄罗斯口音的男人说道，“不过，想到你无法找到一个和你身材相称的女人，我又觉得你可能是不幸的。” 观众中发出一阵哄笑声。阿尔比诺等到笑声平息后才用温和的声音说道：“啊，这样的话，我去告解的次数一定比你要少得多。”
人们又笑了起来。
这时，弗拉米尼奥站起身，白衣女人也跟着站起来。“带你的未婚妻来给我认识吗，挑水工？”阿尔比诺问道，“如果真是这样，我感到十分荣幸。”
“不是那样的，我给你带来了一个疑问。尽管罗马每天都穿梭着各个星球来的人们，可这个女人所说的语言我从未听到过。”
“是这样吗，女士？”阿尔比诺缓缓地低下了大脑袋，两根令人望而生畏的眉毛垂到了白衣女人面前的地上。阿尔比诺脑袋的尺寸甚至超过了她的身高。
女人貌似被逗乐了，“弗赛特贾多姆。”
“格拉兹迈尔西，达马。”阿尔比诺回应道。
再次听到自己家乡话，让她激动不已。于是，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一边说还一边比着手势：一会儿指着天上，一会儿指着弗拉米尼奥，一会儿又指着广场的方向。弗拉米尼奥感觉过了好久好久，直到阿尔比诺竖起一根手指，她才停了下来。“我还以为她是个疯子。”阿尔比诺说道，“但接着我发现，她说的是一种我本来以为已经灭绝的语言。世事难料啊。无论真相如何，絕对是我之前不敢想象的。”
“她说了些什么？”一个观众问道。
“她说她不是从地球来的，也不是从太阳系来的。她来自其他星系。”
“几千年来，从没有其他星系的人来过。”那人讪笑道。
“是的，不过现在那个人就在我们面前。”
阿尔比诺说白衣女人的名字叫斯泽特。她声称来自欧佩尔星，一颗围绕阿切纳尔星的三颗宜居行星中最大的星球。当她被问起是否打算自杀时，斯泽特看上去很震惊，回答说自杀是一种罪，还说杀死自己就是对上帝的仁慈丧失了信心。然后她问起自己身处哪个星球，听到阿尔比诺的回答“地球”之后，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在弗拉米尼奥的记忆中，从那一串串的外星语言和断断续续的翻译——为了怕表演结束仍在听两人对话的观众觉得无聊，阿尔比诺只翻译了一些句子——提炼出的大体对话内容如下：
“这不可能。我就是想到地球去的，因而我事先学习了许多关于它的知识。地球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或许，”阿尔比诺说道，“你了解的是地球的其他地区。在一个星球上，不同区域会有迥然不同的环境。”
“不，地球应该是一个富庶的星球，银河系中最丰饶的星球之一。而这个星球看上去很贫瘠。一定是这里很久以前跟地球起了一样的名字，久到你们已经忘了这里并不真的是人类起源的地方。”
最后，阿尔比诺依旧用轻柔的嗓音说道：“也许吧，但我认为可能会有一个更简单的解释。”
“什么？告诉我！”
然而，阿尔比诺只是摇着头，看上去像一只笨拙而固执的大象。“我不想牵扯到这个谜团之中。你可以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和我的小朋友待一会儿。我有一些私人的话想对他说。”
随后，房间里只剩下弗拉米尼奥和阿尔比诺。阿尔比诺说：“别在这个斯泽特身上投入过多的感情，不会有结果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富有的旅行者——按照你的标准肯定算富有的。她像一只蝴蝶，飞过一个又一个星球，没有目的也没有结果。你真的认为她值得你倾注爱情吗？”
“是的！”弗拉米尼奥讲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答案，“绝对值得！”
阿尔比诺说过他无意牵涉其中。但显而易见，他也并没置身事外。他甚至通知了护卫队。那天晚些时候，护卫队逮捕了斯泽特，并把她押送到市法院。她被正式起诉了。法院首先宣布她为贫民，给她发了救济金，宣布弗拉米尼奥为她的监护人。审判将在几周后举行。在等待的日子里，弗拉米尼奥教她学罗马语。她租了一套弗拉米尼奥眼中的豪华公寓——虽然她自己并不觉得有多豪华——两人都搬了进去。白天工作之余，弗拉米尼奥带着她到处观光。
到了晚上，他们仍旧分开睡。
除了妈妈之外，弗拉米尼奥从未和其他女性共宿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没和任何女性发生过亲密关系，因此眼下的情形让他十分困惑。不在一起的时候，弗拉米尼奥经常会想她，可当她确实陪在身边时，他却不会想入非非。
不管怎样，他们之间的交流非常愉快。坐在餐桌旁，弗拉米尼奥会向斯泽特问一些问题，她就会用新学会的当地语言向他描述自己曾经到过的星球。
她说阿切纳尔星的自转速度极快，以至于赤道都有些凸起。在欧佩尔星的天空中，它就像是一颗巨大的蓝色鸡蛋。空中还有一颗明显的黄矮星，当欧佩尔和这两颗星连成一线的时候就是盛大的节日。每个人都穿着绿色的服装，喝着绿色的甜酒，所有的大门都被漆成绿色，城市被装点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他们还会把绿色的染料倾倒入江河沟渠之中。不过，这种天文现象很罕见，她的一生中只见过一次。
降雪星是一个冰雪世界，它围绕着由三颗白矮星组成的小星团旋转。在永远一片漆黑的降雪星的天空中，这三颗白矮星十分昏暗，很难与其他恒星区别开来。星球上的山峦层层叠叠，如同一首优美的幻想曲。山里遍布着错综复杂的栖息地。栖息地里暖和极了，那里的人们几乎不用穿什么衣服，只佩戴一些珠宝。
风暴星则是水的世界，永不停歇的暴风雨席卷星球的表面。那里的居民已经重新改造了自己的身体，恐怕不能再称之为人类了。他们在浅海海底建造了水下都市。当他们觉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就会游入冰冷幽暗的海沟里，从此杳无音讯。他们的太阳是一颗红矮星，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一点。
每到夜幕降临，斯泽特就会不停地说起往事。她的话语好似小鸟一般，掠过这座永恒之城的瓦面屋顶。弗拉米尼奥倾听着，偶尔会为她纠正语法或是给出一个她不知道的词。他的想象在恒星之间徜徉，从英仙座β星、鲸鱼座ο星到室女座η星。
审判斯泽特的日子最终还是到来了。由于阿尔比诺是关键证人，而市法院实在无法容纳他的庞大身躯，因此法官们只能到他面前来进行审判。他们拆掉了看台，放上一条能坐七个人的长凳。他们首先询问了弗拉米尼奥，接着是阿尔比诺和斯泽特。最后一个证人是阿斯托利亚的工程师兼档案保管员。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她是一个学者模样的老妇人，打扮得很时髦，“不过并不是发生在我们这个年代里。哦，当然是在他的年代里。”她冲着阿尔比诺点了点头，有几个法官露出了笑容。“这种事件的发生概率极低，为了让你们能够理解，我必须先解释一下阿斯托利亚的一些工作原理。”
“如果只是说它能把旅行者的身体由物质转变为能量，这样未免有点过于简单。它能分析旅行者的身体并记录下来，分解之后依靠传送波把信号传输出去，这样说就比较接近事实了。当波束到达目的地，信号会被解读，并记录下来以重塑旅行者。记录过程存在着被打断的可能。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旅行者就会被重新传送，就像是一种安全保障。”
工程师兼档案保管员停下来等人提问，她见没人开口，就继续说了下去：“我查过档案了。大约两千年之前，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来过地球。一年之后，她离开了这里。我们不知道她对我们的世界有什么看法。毫无疑问的是，她一定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最近发生过一次人类感官察觉不到的轻微地震，也许就是它影响了阿斯托利亚的运转。因而创造出了那个女人的复制品，就像她第一次来罗马那样，再度光临我们的城市。你们现在就要决定这个复制品的命运了。”
一个法官身体前倾，“你说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发生过几次呢？”
“据我们所知，有三次。当然了，以后还会有发生的可能性。”
听着证人的证词，斯泽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她紧紧地抓着弗拉米尼奥的臂膀，他觉得她的指甲都快要折断了。
法官们不紧不慢地低声讨论着，终于，其中一个开口了：“那位自称斯泽特的女士站到前面来。”
她顺从地走了上去。
“我们一致通过，你只要继续做你自己就行了——更准确地说就是做你的复制品。你对远古时代和那时人们的思想所知甚多，智慧大学的历史学家们对这些很感兴趣。有资格的学者将会对你进行采访，一周三天。你也将会得到相应的报酬。”
“两天，”阿尔比诺为斯泽特请的律师插话道，“还要增加报酬。”
法官们又讨论了一会儿。“两天，”他们的发言人说道，“报酬不变。”
律师笑了。
当晚，斯泽特摘下了手镯——弗拉米尼奥从来没见过这个手镯离开过她的身体——说道：“过来。”
他照做了。
他们做爱的时候，斯泽特用尽全力地抱着弗拉米尼奥，就像是一个面临灭顶之灾的水手死命地抓着一根浮木。事后，斯泽特不安地端详着弗拉米尼奥的脸。她告诉弗拉米尼奥，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事到如今，弗拉米尼奥所了解的斯泽特也只有如下几点：
她来自于环绕着阿切纳尔A星和B星的欧佩尔星。
她喜欢黑暗的夜空和罗马的残垣断壁。
她不吃肉。
她喜欢他，但仅此而已。
最后一条深深地刺痛了弗拉米尼奥，因为他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弗拉米尼奥一向睡得很浅。深夜里，他被某种响声惊醒——无法分辨是脚步声还是关门声——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斯泽特不见了。
他找遍了公寓的每个房间，甚至连阳台都没有放过。他凝视着天空中伤痕累累的月亮，它们也在用轻蔑的眼神俯瞰着他。城市里的一切声响都离他远去。在一片静谧中，他的背后忽然升起一丝寒意，他知道斯泽特去哪儿了。
追上她并不是一件難事。弗拉米尼奥用尽全力地奔跑，而斯泽特则走得不慌不忙。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面前，斯泽特却伸出一只手警告他不要过来。手镯上灰蓝色的宝石闪现出夺目的光芒。
他无法开口。
他无法动弹。
“你一直对我很好。”斯泽特说，“我希望等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的时候，不要恨我。”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从容不迫地走上了台阶。就像其他自杀者那样，她踌躇了片刻，接着猛地纵身跳进了光柱。
弗拉米尼奥没能阻止她。就在斯泽特的身体被分解的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接下来的行为应该不能被称为冲动，尽管转眼之间他就拿定了主意。他跑上台阶，决定跟随斯泽特，加入通向幽冥的无尽之旅。他要把身体奉献给宇宙，把灵魂注入虚空。如果他能走到光柱前，他确信自己绝不会有丝毫犹豫。
一个肩膀无情地顶住了他的胸膛。与此同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扭住了他的手肘。三名气势汹汹的护卫队员把他拦住。“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先生。”其中一个说道，“我们能消除你的自杀冲动。”
“我是一个公民！我有自己的权利！没有契约，你们不能抓我！”
“先生，我们有契约。”
他们把他拖进一辆囚车，将他带走了。
疗程结束之后，弗拉米尼奥从此再也无法终结自己的生命了。他去看望了世界上唯一一个会为他签订契约的人。他问道：“为什么不让我死？”
“对我来说，你们的生命就像蝼蚁一般短暂。”伟大的阿尔比诺说道，“你应该享受剩余不多的时光。”
“那个手镯呢？你怎么没告诉我手镯的事？”
“在那晚之前，我已经把它完全遗忘了。那种东西通常只有来自富饶世界的旅行者才会佩戴，用来防止他们遭到意外。紧要关头就能派上用场。然而，那只不过是纷乱多变的时代里一件无足轻重的小道具。”
弗拉米尼奥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假如我只是被那个手镯所左右，那为什么心里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呢？”
阿尔比诺愁眉苦脸地说道：“唉，我的朋友，看来你是真的爱上她了。”
那天，弗拉米尼奥离开了罗马，成了一个到处漂泊的人。虽然他有过许多情人——付钱和免费的都有——却自始至终没有结婚。他也从未在一个地方盘桓太久。垂暮之年，他经常声称自己曾经四十八次环游世界，到过太阳系里有人类居住的四个行星，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豪言壮语。要是有人去探究他几十年来的行踪，就会发现这些话全都是真的。然而，在几杯黄汤下肚之后，他就会说他从没去过任何地方，也没见过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
责任编辑：李 晶
人类很久之前建造了这种机器，可现在却不知道怎么把它关掉。
炎热的夏夜里，弗拉米尼奥睡在屋顶的一张小床上。有时，他会仰望传送站发出的离子光柱在大气层中划出的璀璨线条，想象着自己穿越地球的三个卫星，飞向无垠的宇宙。这个时候，他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吸引着想要自杀的人们汇聚到黑暗之中。他们就像是幽会中的情侣，鬼鬼祟祟的爬上微微发亮的阶梯。
弗拉米尼奥希望自己出生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时代。那时，人们可以乘坐星光特快，离开贫乏的古老共和国去向那些遥远的世界。但是人类文明毁灭后的千年以来，无数人走进“阿斯托利亚”传送站，但没有一人回来。
或许，除了那个白衣女人。
当白衣女人走出阿斯托利亚的时候，弗拉米尼奥正从澡堂回家。那时正值选举周，一个政客的随从为了得到他的选票，请他去桑拿，还做了个血液清洁。从澡堂出来时，他觉得每一盏灯都显得如此明亮，地面也变得光滑如镜。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玻璃，心灵可以与这美好的世界零距离接触。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接着，脚下从未停歇的震颤顿了一下，似乎是地球的巨大心脏漏跳了一拍。弗拉米尼奥向上看去，在耀眼的光柱背景下，他似乎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女人从栈桥平台上走下来。
弗拉米尼奥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他从没见过的白色长裙。白裙在她的身上闪耀着冷峻的光芒，使得女人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都是那么优雅。弗拉米尼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看着她踌躇地走出阿斯托利亚，双手紧紧地抓着身边的栏杆。
她用一種疑惑不安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广场，就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弗拉米尼奥曾在那些自杀者脸上见过这种眼神。他们会在白天借旅游的名义来观察阿斯托利亚广场，当然也要顺便参观一下圆形竞技场、万神殿和阿尔泰之门。不过到了晚上，他们会独自回到这里，宛若飞蛾扑火一般，情不自禁地围绕着死亡起舞。他们绕的圈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停在台阶前，如同猫爪下的小鸟那样无助地颤抖。
弗拉米尼奥仿佛明白了女人想干什么。她站在传送光柱之前，犹豫不决地转过身来。弗拉米尼奥呆呆地看着她将一只手放在唇上，手镯上淡蓝色的宝石闪烁着微光。她是如此美丽、可爱，弗拉米尼奥打心底里为她感到遗憾。
不由自主地，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说道：“跟我走吧，姑娘。”
他的祖上曾经参加过火星地球化工程，这些人的后代都有一张面色红润又极其粗糙的脸。女人抬头看向他，被吓得花容失色。棕色的眼眸、高耸的颧骨和古老非洲血统的宽厚鼻翼，使她的容貌里透出一股高贵的气质。弗拉米尼奥咧开嘴朝她笑了笑，笑容里似乎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无忧无虑的信心。他心里想着：来吧，你太美了，不应该寻死。留下来，你就能重新发觉生活的乐趣。
女人怔了一下。片刻之后，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容。
弗拉米尼奥带着她回了家。
回到家里，他却不知应该怎么对她才好。让他惊诧不已的是，自己居然没有想跟她行男女之事的欲望。他只是把自己那张窄小的床让给了她，为她泡了一杯花茶。他自己则躺在门前一张折起的毯子上，女人如果还想回到阿斯托利亚去，就得从他身上迈过。随后，他们俩都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弗拉米尼奥就出门工作去了。他要为一栋七层的居民楼送水，虽然这里面的住户都穷得叮当响，可水总是要喝的。回到家后，他为客人做了早餐。
“斯塔特格？”她举起一根南瓜香肠问道。弗拉米尼奥摊开双手，表示听不懂。她咬了一小口，随即厌恶地吐出来。不过，她喜欢面包，在享用橙子和石榴的时候，还发出了赞叹。浓缩咖啡好像是她以前常喝的饮料。
最后他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只得带她去见“伟大的阿尔比诺”。
“伟大的阿尔比诺”通常都待在威亚多勒罗莎大道的一间地下室里。当围观者人数过多时，他就会被带到圆顶大厅或是别的能让他站直的地方。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只能蜷缩在仅能容身的地下室。屋子里的四排木制座椅还没坐满。游客们一个个提问，阿尔比诺彬彬有礼地回答。
小时候，弗拉米尼奥就发现阿尔比诺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一有空就会去看他，最多一个月去过十三次。为了能问更多问题，他把每一分钱都积攒起来。终于有一次，阿尔比诺开口说道：“以后不用收他的钱了。”
当然了，年轻的弗拉米尼奥提出的第一个免费的问题就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问题不像其他人那样千篇一律，”阿尔比诺答道，“你让我回忆起了早已遗忘的往事。”
今天，游客们依然像往常那样，提着相同的枯燥问题。“你多少岁了？”一个女人问道。
“马上要三千八百四十七岁零十一个月了。”阿尔比诺严肃地回答。
“不可能！”游客发出一声惊呼，“真的吗？”
“我被塑造成不老之身，以前的人类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我的老师告诉我，没人能够永生。”一个孩子皱着眉头，认真地说道。
“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也会遭受意外，因此，我绝不是永生的。但是，我确实不会衰老，也不会受任何已知疾病的影响。”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一个带着浓重俄罗斯口音的男人说道，“不过，想到你无法找到一个和你身材相称的女人，我又觉得你可能是不幸的。” 观众中发出一阵哄笑声。阿尔比诺等到笑声平息后才用温和的声音说道：“啊，这样的话，我去告解的次数一定比你要少得多。”
人们又笑了起来。
这时，弗拉米尼奥站起身，白衣女人也跟着站起来。“带你的未婚妻来给我认识吗，挑水工？”阿尔比诺问道，“如果真是这样，我感到十分荣幸。”
“不是那样的，我给你带来了一个疑问。尽管罗马每天都穿梭着各个星球来的人们，可这个女人所说的语言我从未听到过。”
“是这样吗，女士？”阿尔比诺缓缓地低下了大脑袋，两根令人望而生畏的眉毛垂到了白衣女人面前的地上。阿尔比诺脑袋的尺寸甚至超过了她的身高。
女人貌似被逗乐了，“弗赛特贾多姆。”
“格拉兹迈尔西，达马。”阿尔比诺回应道。
再次听到自己家乡话，让她激动不已。于是，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一边说还一边比着手势：一会儿指着天上，一会儿指着弗拉米尼奥，一会儿又指着广场的方向。弗拉米尼奥感觉过了好久好久，直到阿尔比诺竖起一根手指，她才停了下来。“我还以为她是个疯子。”阿尔比诺说道，“但接着我发现，她说的是一种我本来以为已经灭绝的语言。世事难料啊。无论真相如何，絕对是我之前不敢想象的。”
“她说了些什么？”一个观众问道。
“她说她不是从地球来的，也不是从太阳系来的。她来自其他星系。”
“几千年来，从没有其他星系的人来过。”那人讪笑道。
“是的，不过现在那个人就在我们面前。”
阿尔比诺说白衣女人的名字叫斯泽特。她声称来自欧佩尔星，一颗围绕阿切纳尔星的三颗宜居行星中最大的星球。当她被问起是否打算自杀时，斯泽特看上去很震惊，回答说自杀是一种罪，还说杀死自己就是对上帝的仁慈丧失了信心。然后她问起自己身处哪个星球，听到阿尔比诺的回答“地球”之后，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在弗拉米尼奥的记忆中，从那一串串的外星语言和断断续续的翻译——为了怕表演结束仍在听两人对话的观众觉得无聊，阿尔比诺只翻译了一些句子——提炼出的大体对话内容如下：
“这不可能。我就是想到地球去的，因而我事先学习了许多关于它的知识。地球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或许，”阿尔比诺说道，“你了解的是地球的其他地区。在一个星球上，不同区域会有迥然不同的环境。”
“不，地球应该是一个富庶的星球，银河系中最丰饶的星球之一。而这个星球看上去很贫瘠。一定是这里很久以前跟地球起了一样的名字，久到你们已经忘了这里并不真的是人类起源的地方。”
最后，阿尔比诺依旧用轻柔的嗓音说道：“也许吧，但我认为可能会有一个更简单的解释。”
“什么？告诉我！”
然而，阿尔比诺只是摇着头，看上去像一只笨拙而固执的大象。“我不想牵扯到这个谜团之中。你可以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和我的小朋友待一会儿。我有一些私人的话想对他说。”
随后，房间里只剩下弗拉米尼奥和阿尔比诺。阿尔比诺说：“别在这个斯泽特身上投入过多的感情，不会有结果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富有的旅行者——按照你的标准肯定算富有的。她像一只蝴蝶，飞过一个又一个星球，没有目的也没有结果。你真的认为她值得你倾注爱情吗？”
“是的！”弗拉米尼奥讲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答案，“绝对值得！”
阿尔比诺说过他无意牵涉其中。但显而易见，他也并没置身事外。他甚至通知了护卫队。那天晚些时候，护卫队逮捕了斯泽特，并把她押送到市法院。她被正式起诉了。法院首先宣布她为贫民，给她发了救济金，宣布弗拉米尼奥为她的监护人。审判将在几周后举行。在等待的日子里，弗拉米尼奥教她学罗马语。她租了一套弗拉米尼奥眼中的豪华公寓——虽然她自己并不觉得有多豪华——两人都搬了进去。白天工作之余，弗拉米尼奥带着她到处观光。
到了晚上，他们仍旧分开睡。
除了妈妈之外，弗拉米尼奥从未和其他女性共宿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没和任何女性发生过亲密关系，因此眼下的情形让他十分困惑。不在一起的时候，弗拉米尼奥经常会想她，可当她确实陪在身边时，他却不会想入非非。
不管怎样，他们之间的交流非常愉快。坐在餐桌旁，弗拉米尼奥会向斯泽特问一些问题，她就会用新学会的当地语言向他描述自己曾经到过的星球。
她说阿切纳尔星的自转速度极快，以至于赤道都有些凸起。在欧佩尔星的天空中，它就像是一颗巨大的蓝色鸡蛋。空中还有一颗明显的黄矮星，当欧佩尔和这两颗星连成一线的时候就是盛大的节日。每个人都穿着绿色的服装，喝着绿色的甜酒，所有的大门都被漆成绿色，城市被装点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他们还会把绿色的染料倾倒入江河沟渠之中。不过，这种天文现象很罕见，她的一生中只见过一次。
降雪星是一个冰雪世界，它围绕着由三颗白矮星组成的小星团旋转。在永远一片漆黑的降雪星的天空中，这三颗白矮星十分昏暗，很难与其他恒星区别开来。星球上的山峦层层叠叠，如同一首优美的幻想曲。山里遍布着错综复杂的栖息地。栖息地里暖和极了，那里的人们几乎不用穿什么衣服，只佩戴一些珠宝。
风暴星则是水的世界，永不停歇的暴风雨席卷星球的表面。那里的居民已经重新改造了自己的身体，恐怕不能再称之为人类了。他们在浅海海底建造了水下都市。当他们觉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就会游入冰冷幽暗的海沟里，从此杳无音讯。他们的太阳是一颗红矮星，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一点。
每到夜幕降临，斯泽特就会不停地说起往事。她的话语好似小鸟一般，掠过这座永恒之城的瓦面屋顶。弗拉米尼奥倾听着，偶尔会为她纠正语法或是给出一个她不知道的词。他的想象在恒星之间徜徉，从英仙座β星、鲸鱼座ο星到室女座η星。
审判斯泽特的日子最终还是到来了。由于阿尔比诺是关键证人，而市法院实在无法容纳他的庞大身躯，因此法官们只能到他面前来进行审判。他们拆掉了看台，放上一条能坐七个人的长凳。他们首先询问了弗拉米尼奥，接着是阿尔比诺和斯泽特。最后一个证人是阿斯托利亚的工程师兼档案保管员。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她是一个学者模样的老妇人，打扮得很时髦，“不过并不是发生在我们这个年代里。哦，当然是在他的年代里。”她冲着阿尔比诺点了点头，有几个法官露出了笑容。“这种事件的发生概率极低，为了让你们能够理解，我必须先解释一下阿斯托利亚的一些工作原理。”
“如果只是说它能把旅行者的身体由物质转变为能量，这样未免有点过于简单。它能分析旅行者的身体并记录下来，分解之后依靠传送波把信号传输出去，这样说就比较接近事实了。当波束到达目的地，信号会被解读，并记录下来以重塑旅行者。记录过程存在着被打断的可能。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旅行者就会被重新传送，就像是一种安全保障。”
工程师兼档案保管员停下来等人提问，她见没人开口，就继续说了下去：“我查过档案了。大约两千年之前，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来过地球。一年之后，她离开了这里。我们不知道她对我们的世界有什么看法。毫无疑问的是，她一定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最近发生过一次人类感官察觉不到的轻微地震，也许就是它影响了阿斯托利亚的运转。因而创造出了那个女人的复制品，就像她第一次来罗马那样，再度光临我们的城市。你们现在就要决定这个复制品的命运了。”
一个法官身体前倾，“你说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发生过几次呢？”
“据我们所知，有三次。当然了，以后还会有发生的可能性。”
听着证人的证词，斯泽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她紧紧地抓着弗拉米尼奥的臂膀，他觉得她的指甲都快要折断了。
法官们不紧不慢地低声讨论着，终于，其中一个开口了：“那位自称斯泽特的女士站到前面来。”
她顺从地走了上去。
“我们一致通过，你只要继续做你自己就行了——更准确地说就是做你的复制品。你对远古时代和那时人们的思想所知甚多，智慧大学的历史学家们对这些很感兴趣。有资格的学者将会对你进行采访，一周三天。你也将会得到相应的报酬。”
“两天，”阿尔比诺为斯泽特请的律师插话道，“还要增加报酬。”
法官们又讨论了一会儿。“两天，”他们的发言人说道，“报酬不变。”
律师笑了。
当晚，斯泽特摘下了手镯——弗拉米尼奥从来没见过这个手镯离开过她的身体——说道：“过来。”
他照做了。
他们做爱的时候，斯泽特用尽全力地抱着弗拉米尼奥，就像是一个面临灭顶之灾的水手死命地抓着一根浮木。事后，斯泽特不安地端详着弗拉米尼奥的脸。她告诉弗拉米尼奥，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事到如今，弗拉米尼奥所了解的斯泽特也只有如下几点：
她来自于环绕着阿切纳尔A星和B星的欧佩尔星。
她喜欢黑暗的夜空和罗马的残垣断壁。
她不吃肉。
她喜欢他，但仅此而已。
最后一条深深地刺痛了弗拉米尼奥，因为他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弗拉米尼奥一向睡得很浅。深夜里，他被某种响声惊醒——无法分辨是脚步声还是关门声——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斯泽特不见了。
他找遍了公寓的每个房间，甚至连阳台都没有放过。他凝视着天空中伤痕累累的月亮，它们也在用轻蔑的眼神俯瞰着他。城市里的一切声响都离他远去。在一片静谧中，他的背后忽然升起一丝寒意，他知道斯泽特去哪儿了。
追上她并不是一件難事。弗拉米尼奥用尽全力地奔跑，而斯泽特则走得不慌不忙。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面前，斯泽特却伸出一只手警告他不要过来。手镯上灰蓝色的宝石闪现出夺目的光芒。
他无法开口。
他无法动弹。
“你一直对我很好。”斯泽特说，“我希望等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的时候，不要恨我。”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从容不迫地走上了台阶。就像其他自杀者那样，她踌躇了片刻，接着猛地纵身跳进了光柱。
弗拉米尼奥没能阻止她。就在斯泽特的身体被分解的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接下来的行为应该不能被称为冲动，尽管转眼之间他就拿定了主意。他跑上台阶，决定跟随斯泽特，加入通向幽冥的无尽之旅。他要把身体奉献给宇宙，把灵魂注入虚空。如果他能走到光柱前，他确信自己绝不会有丝毫犹豫。
一个肩膀无情地顶住了他的胸膛。与此同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扭住了他的手肘。三名气势汹汹的护卫队员把他拦住。“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先生。”其中一个说道，“我们能消除你的自杀冲动。”
“我是一个公民！我有自己的权利！没有契约，你们不能抓我！”
“先生，我们有契约。”
他们把他拖进一辆囚车，将他带走了。
疗程结束之后，弗拉米尼奥从此再也无法终结自己的生命了。他去看望了世界上唯一一个会为他签订契约的人。他问道：“为什么不让我死？”
“对我来说，你们的生命就像蝼蚁一般短暂。”伟大的阿尔比诺说道，“你应该享受剩余不多的时光。”
“那个手镯呢？你怎么没告诉我手镯的事？”
“在那晚之前，我已经把它完全遗忘了。那种东西通常只有来自富饶世界的旅行者才会佩戴，用来防止他们遭到意外。紧要关头就能派上用场。然而，那只不过是纷乱多变的时代里一件无足轻重的小道具。”
弗拉米尼奥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假如我只是被那个手镯所左右，那为什么心里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呢？”
阿尔比诺愁眉苦脸地说道：“唉，我的朋友，看来你是真的爱上她了。”
那天，弗拉米尼奥离开了罗马，成了一个到处漂泊的人。虽然他有过许多情人——付钱和免费的都有——却自始至终没有结婚。他也从未在一个地方盘桓太久。垂暮之年，他经常声称自己曾经四十八次环游世界，到过太阳系里有人类居住的四个行星，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豪言壮语。要是有人去探究他几十年来的行踪，就会发现这些话全都是真的。然而，在几杯黄汤下肚之后，他就会说他从没去过任何地方，也没见过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
责任编辑：李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