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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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心悸的追寻
  (1)
  青狐朦朦胧胧地醒来了,尚未睁开眼睛,它便下意识地来回摆动着蓬松而粗大的毛尾。
  只要触碰到小青狐,它就可以安心地再睡一会儿;之后,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睁开惺忪的睡眼,侧屈着、扭头舔舔被自己的毛尾圈着的小青狐。接着,它等着小青狐醒来,然后,带着它在这宽敞而又舒适的岩洞里,打熬过漫长的白天。
  已经是初冬了,白天被寒冷侵蚀得削薄了许多,但青狐依然感到难捱,因此,它只能熬。只有熬到了黑夜,它才能钻出洞口、蹿出梭梭林,四处觅食。
  小青狐已然两天没有吃到东西了,它那两颗黄红相间的眼珠儿凹陷了下去,鼻、嘴也更加前突。然而,它总是安安静静地蜷伏在青狐的尾圈中,神往地望着洞外。
  尽管洞口被硬扎扎的梭梭枝遮掩着,可它依然能够在纵横交错的缝隙中,看见一条条的蓝天。青狐知道,它是在遐想,并用遐想捆绑着那梭梭枝一般支支棱棱的饥饿感。
  的确,小青狐很饿。但是,它不吱声,而且,在与妈妈对视时,它的眼神里,还浮动着淡淡的笑。
  这让青狐感到欣慰,又觉得格外的心疼。于是,它心中便更加焦灼,恨不能蹿到天上,撕下苍天那明亮的外衣,露出黑色的躯体。
  不到万不得已,青狐绝不愿暴露在蓝天之下;只有出没在星光流溢的暗夜中,它才能感到踏实。
  ——它从不相信,那充溢在荒凉的梭梭林中以及枯黄而又辽阔的草地上的安静,会真的安静。
  青狐的毛尾,左右扫动了好几下,尾尖甚至都触到了自己的鼻尖,也没有碰到小青狐。它骤然一惊,“唰”地睁开了眼睛。
  它来回扭动着脑袋,看了看身体两侧,又电光石火般地扫视了一下洞角,却没有看见小青狐的身影。
  突然,青狐发现,掩盖着洞口的梭梭枝,咧开了一条大口子。
  呀,它偷偷溜出去了!青狐的心“嘭”地鼓胀了起来,顿时觉得,那被厚厚的绒毛覆盖着的脊背,像是被一条冰冷、粗砺的皮鞭猛抽了一下。它慌忙扑起身,“噗”地撞出了洞口。
  遮盖着洞口的梭梭枝,扑簌簌地倒了一地。
  平日里,青狐一钻出洞口,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将散落的梭梭枝一根根地叼起;肢体竖立着,把它们逐一斜搭在洞口上;继而,它依然直立着,一边跳来跳去,一边用两只前爪把它们细致地铺排好。
  但是,此时,它已顾不上再像往常那样,而是惊慌而又敏捷地纵身而去,任凭洞口张咧着,仿佛在惊叫一般。
  青狐扭动着身躯,飞闪着在梭梭林中穿梭。雖然它知道,在这尖枝利刺的林子里,随时都可能迸发杀机,从而为小青狐心慌意乱,可是,它在像一条柔软的青色丝绦于林木间缠来绕去时,却依然不时地回头张望,并且时时用余光扫视着两侧。
  它的妈妈曾经反复告诫它,狐狸赖以生存的本领,是警惕;这种警惕,叫“狐疑”!
  青狐在林中飞速地蹿了好几圈儿,但仍然没有看见小青狐的踪影,这令它更加惶恐;然而,它也没有看见血迹,甚至是毛皮,这又让它略感心安。
  旋即,它又忽然怀疑,自己在慌乱中会有所疏忽,于是,便跃身而起,跳上了一块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地仔细环望。
  浩荡的寒风,在梭梭林中撞来荡去,干枯地嘶吼着,裹卷而起的只有枯枝败叶和细细的砂粒,它根本寻望不到小青狐的身影。
  糟糕!看来,小青狐跑出了林子!青狐陡然感到,心中一阵阵紧缩。
  尽管青狐从蒙东的塔拉(蒙语草原)来到这片那拉提(蒙语草地)不久,对这里还不太熟悉,可往昔的经历令它很是清楚,无论是塔拉,还是那拉提,总会游荡着或大或小的狼群;它们幽灵般地四处游弋,不管地域如何宽远,在狼群的脚下,只是咫尺之间。
  不仅如此,浩瀚的天宇中,还时常有大雕和雄鹰在翱翔,再遥远的活物,都能被它们那尖利的眼神钉住;随后,它们便俯冲而下,又掠地而起;紧接着,挣扎就腾起在半空中,转瞬间,便会化成一个凄厉的黑点儿。
  青狐使劲地闭了闭眼睛,又晃了晃头,尽量将幻影摇散;随即,它纵下岩石,一闪身,向林外蹿去。
  (2)
  刚一钻出林子,青狐便匍匐下来,机警地朝前后左右探视,又提鼻嗅了嗅气味儿;在断定尚没有什么危险后,它便四下里瞭望,判断着追寻小青狐的方向。
  然而,青狐眼前的那拉提,实在是太辽阔了,根本看不见天地之际,这使得它失去了判断的勇气。于是,它更加焦躁不安,恨不得撕烂、咬碎多余的方向。可它又不知道,哪几个方向是多余的……
  蓦然,它隐隐地听到了几声犬吠,便再次竖了竖已经竖得笔直、因而充血了的耳轮,屏住呼吸,拼命地倾听;少顷,它又听到了轻微的、马儿的“咴咴”声。
  青狐怦然心动,心底蓦然涌出了猜测——也许,小青狐的去向在牧羊人家的附近。
  青狐之所以如此猜度(duó),是因为——
  两个月前,蒙东的塔拉爆发了瘟疫,而且,扑卷得很凶烈,青狐不得不带着小青狐逃离。可是,它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才能突出瘟疫的重围,寻觅到一处新的栖居地。
  就在惊恐、踌躇之际,青狐惊喜地发现,一家牧羊人正驾着三辆满载着日用家什的高辕马车、赶着羊群,由三条牧羊犬护行,在急遽地迁徙。
  于是,青狐急忙带着小青狐远远地尾随,开始了长途跋涉。它知道,只要牧羊人找到了新家园,所在之地必定是安全的。
  奔波了两个月,牧羊人终于停住在了河西的那拉提;而青狐母子则钻入了梭梭林,安住在了一处岩洞中。
  这片梭梭林正对着牧羊人家,不过,相距得很远。
  青狐极目瞭望着已然安居了的牧羊人家的方向,心中惶恐不安地翻腾着:小青狐跟着自己、一路追随着牧羊人,跋涉到了这里。刚刚落脚时,自己不敢带着它贸然钻入梭梭林,担心林子里有狼,就和它一起蜷缩进了一处草窝子。自己在潜伏中,朝梭梭林的方向张望了许久。   那草窝子虽然离着牧羊人有一段距离,但又不是太远,小青狐能够遥望到他们搭毡房、圈羊圈,因而,知道他们在那里围建家园。
  这几天,自己没能捕获什么,小青狐也许是因为太饿了,便想起了路途中捡食过的奶酪,于是,就偷偷地去牧羊人那里觅食。
  的确。在跟随牧羊人艰辛迁徙的路上,小青狐偶然捡食了一块儿牧羊人遗落的琥乳妲(蒙语奶酪)。在这之前,它从没有尝到过那么香甜的味道,因此,当琥乳妲已经全部融化在它的嘴里、并被它吸嗍进腹中时,它依然沉浸在那美妙的余味中。
  当时,它那沉醉般的神情,让青狐感到心中一阵刺痛。
  一经想到这些,青狐心底那刚刚浮起的猜测,便截然凝固成了判定,使得心头那沉郁的紧张感骤然炸裂,令它心悸。
  这太危险了!要知道,牧人家有三条牧羊犬。那牧羊犬非常机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警觉;并且,它们还十分凶猛,在与狼群遭遇时,都敢决一死战!
  青狐不敢再深想下去,略一环顾,便飞身向牧羊人家的方向疾奔。它好似一束青色的光影在飞闪,脚下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像一条凶狠的皮鞭,将沉默的那拉提抽打得向后飞掠。
  终于,它远远地看见了毡房和羊圈,于是,便连忙放缓了脚步;继而,定住身,趴伏在青黄斑驳的那拉提上。
  青狐放眼眺望,可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马儿、牧羊犬和群羊的身影;却怎么也望不见小青狐的踪影。
  然而,它已深深地感觉到,小青狐就在牧羊人家的附近。只是,它不知道,小青狐是否已被捕捉,甚至还被作为诱饵,在耐心地等着自己去钻入一个凶险的圈套。
  青狐心中的“狐疑”,好似一根粗硬的缰绳,将它死死地勒住了,使得它不敢贸然靠近毡房;它必须得先看清一切!
  于是,它咬了咬牙,“呼”地仰起头,睁大眼眶,将两只眼珠儿鼓足,死死地盯视着蓝天;同时,深深地吸气。
  青狐如此,真是太危险了!它的这种举止,本来只能发生在夜间。
  青狐的眼中,具有特殊的晶点,可以吸纳微弱的光线,并聚集起来,然后,集中反射,这便使得双眼能够闪闪发光,具有很强的夜视能力,从而在黑夜中,清晰而敏锐地搜寻猎物。
  难怪,塔拉上老有人说,它们总是在深夜里,仰望月亮与星星,吸收着月精星华,所以,它们颇有灵气;不过,相对于白天和太阳,它们汲取的是天的阴气。
  是的,它们不能吮吸白天的阳气,因为,太阳的光线太亮,能够普照大地,如果,它们着力嗍吸的话,很可能会造成暴盲。
  但此时,青狐不得不冒险了。它的双眼,必須得赶紧吸取明亮十足的光线,以便自己能够清晰地遥视。
  (3)
  青狐陡然感到,眼前一片刺亮,禁不住猛一阵眩晕。
  它慌忙紧闭双眼,频频地使劲吐气,似乎是承受不了骤然吸进的强光,得赶紧倾吐出去一些。
  平息了片刻,它觉得,心头不再那么激跳,于是,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远处的景象,蓦然清晰了起来,宛若眼前——它不仅能够真切地望见毡房和羊圈,还能清楚地看见羊群和牧羊犬。
  青狐飞掠着视线,旋即,目光便“呯”地聚焦了——
  终于,它发现了小青狐!
  小青狐趴伏在那拉提上,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羊圈。它压低身形,尽量隐没在荒草间。看来,经过长途跋涉,它学聪明了。
  青狐又疾速地扫视了一番小青狐的四周,并没有发现觊觎的目光,于是,它的心弦“倏”地松弛了下来,顿觉周身麻酥酥的——这是疲惫骤起的感觉。
  其实,刚才那一通奔跑,消耗不了多少气力,它之所以感到劳乏,是因为,突然放松了心劲儿。不过,这种松懈感一闪而过,须臾间,它又绷紧了心弦。
  青狐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靠近着小青狐,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小青狐听到声音,猛然回头,乍一见到它而兴奋地喊叫,从而引发牧羊犬的警觉;只要不让牧羊犬听到什么,就不会招惹它们那利箭一般的目光。
  而且,空旷的那拉提上一直奔涌着大风,早已将它俩身上的气味儿消解了;更何况,它俩已经两天没有吃到东西了,身上也没有那么大的气味儿;如此,便不会引致牧羊犬那敏锐的嗅觉;它只要能够悄悄地凑到小青狐的身旁,就可以带着它蹑足潜踪地安然返回了。
  青狐一边在脑海中飞闪着各种念头,一边继续向小青狐靠拢。它不时地目测小青狐和牧羊犬之间的距离,越发感到,一旦被牧羊犬发觉,牧羊犬只需稍一发力,便能冲到小青狐的近前。
  于是,青狐的心便愈发惶恐,紧张地思虑着:就是自己要想摆脱牧羊犬的追击,都尚且没有把握,那么小青狐就更不行了。它还小,没有那么强的爆发力,更没有逃命的技巧,只能傻乎乎地任凭捕捉。
  尽管它跟随着自己奔波了很远,已有了一些脚力,但那只是亹亹的跋涉,逃离于无形的瘟疫,这与从活生生的利爪下即时脱逃,完全是两回事。很可能在突如其来的扑咬下,它只会惊慌失措地战栗、甚至瘫软,而迈不开脚步。
  其实,牧羊犬本没有强烈的攻击性,不过,牧人已将它们训练得淡忘了本性。长期的训练,使得牧羊犬意识到,决不能被动地防卫,适时地主动出击,才是最好的卫护——只要威胁或陌生刚一临近,就得立即驱赶,不能等着它们的逼近,否则,很可能就来不及了。
  而且,牧羊犬本身就具有追逐、衔物的强烈欲望,虽然那只是它们的游戏,可一个弱小的生命,足以在那疯狂的游戏中丧命。
  再加上,牧羊犬健壮、勇猛,又异常聪颖,因此,在与凶猛的苍狼短兵相接时,都敢于拼死决斗,并且往往不会吃亏。
  青狐曾亲眼见到过,好几条牧羊犬与狼群遭遇时的凶悍和顽强,因而,对牧羊犬一直心有余悸。
  青狐的心,如密匝匝的脚蹄在飞踏着,同时,它离着小青狐也越来越近了。小青狐没有丝毫察觉,依然出神地望着羊圈。
  青狐本想在轻声呼唤小青狐的一瞬间,迅疾地伸出左前爪,去压住它的脖子,并用右前爪捂住它的嘴,随即,严厉地向它使眼色;然后,带着它迅速地悄然返回。   但骤然间,它不得不惊叫起来,而且,还纵身扑起。
  青狐如一道青色的闪电,劈到了小青狐的身边。它用头奋力一顶,将倏然间惊愕的小青狐掀得翻了个滚儿。
  旋即,一双利爪从天而降,挂着一股劲风,抓抠起了一大块儿草皮;草皮上,还浸润着小青狐的体温。
  二、绝处逢生
  (1)
  就在青狐临近了小青狐的一瞬間,它骤然感到,自己和小青狐突然被一幅阴影笼罩了。它心中一惊,侧目一看,阴影之外,依然是寻常的明亮,就像是黑色的扇面猛然将浩瀚的光亮压住了一小片。
  几乎与此同时,一股劲风袭来,裹旋着刺鼻的腥气。青狐心头一寒,电光石火般地跃起,猛力将小青狐顶翻到一旁;它自己也顺势扑倒了出去。
  当它的目光随着那双已然腾起的利爪向上斜望时,只见,半空中盘旋着一只凶猛的大雕。
  青狐那刚刚吸摄过强光的眼睛,瞬间,便将大雕扫描得异常清晰。
  那大雕脑顶上的绒毛是金黄色的,好像一顶金质的王冠;浑身的羽毛是深褐色的,仿佛一袭威严的王袍;它苍劲地扇动着双翅,整个身躯舒展在浮云之下,显露着腰际间裹缠着的、一圈儿玉带似的白环;它的双腿是金色的、双爪是黑色的,就像穿着一双黑底儿的黄金长靴。
  大雕振颤着宽展的翅膀,缓缓地盘旋着,寻找着再次俯冲的时机与角度。它知道,一抓不准,继而,就得费些气力了。
  的确。大雕的身躯硕大而健壮,双翅长而宽,一经展翅,翼展的幅度足以遮盖一片云天。它在长空中翱翔时,颇为潇洒;在迅猛俯冲时,更是雄劲;但在下冲后、重新起飞之际,就没有那么灵活了。
  就在大雕将身形舞起、在空中盘桓伺机的时候,青狐甩动长尾,使劲扫了扫小青狐,然后,冲着梭梭林的方向狠狠地嘶喊;旋即,它带着小青狐朝梭梭林疾驰而去。
  它明白,一旦钻进梭梭林,大雕就无可奈何了。林木全都向空中支棱着,林间也没有开阔地,大雕根本无法下降。
  但是,青狐更清楚,无论它俩在那拉提上跑得多快,都不如大雕一展翅的速度。于是,它一边奔逃,一边频频地回头,向空中斜睃。
  大雕已经调整好了姿态,准备着随时俯冲。
  青狐急忙垂下目光,慌忙朝身后的小青狐尖叫了几声;紧接着,便跑起了“S”形。
  它知道,只要不跑直线,大雕就不会轻易地下爪;即便下爪,也难以一抓而中;等它再次起飞后,要想继续俯冲,还得费些工夫。因此,只要能够抓住几个空当,自己就能带着小青狐奔回梭梭林。
  然而,在迁徙的途中,小青狐从没有见过妈妈跑“S”形,因而,不解妈妈嘶鸣的意思;而且,它觉得,妈妈大幅度地拧来扭去太费劲,所以,它一直跑着直线;并且,它还老是在妈妈扭动时,奔到妈妈的身侧,总与妈妈撞在一起。
  就这样,青狐和小青狐每跑几步,就都踉跄一下;然后,再重新调整步伐,发力提速;这便延缓了奔跑的速度。
  空中的大雕看得异常清楚,它长啸一声,闪电般地俯冲了下来;而且,左爪对着青狐,右爪冲着小青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匹骏马陡然从大雕的身下一掠而过,朝着青狐母子的背影冲去。
  马背上伏坐着牧羊人家的女主人乌日娜。她左手持缰,右手紧搂着一架“n”形的货鞍;货鞍的开口从她两腋下穿过,货鞍两边的革板,夹着她身体的两侧。
  她双脚踩踏着马镫,双膝的内侧频频地磕碰马身。她的双手都被占着,无法扬鞭,只能这样策马了。
  骏马奔腾着,风驰电掣地追赶着青狐母子,恰好挡住了大雕俯冲的线路,并令大雕顿然一惊。大雕猛然下压尾羽,又奋力一仰头,双翅相向鼓动着,再一次缓慢地拉起了身形。
  等它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儿、调整好身姿后,分明看见,骏马已超过了那两只青狐。
  乌日娜将套在身体两侧的货鞍取了下来,随即,向骏马的右翼一侧身,把货鞍撂在了那拉提上。
  “n”形的货鞍侧倒着,一面革板伏地,一面革板悬空,使得开口在空荡荡地颤动。
  旋即,乌日娜一拨马头,又向货鞍冲来;刚一靠近,她疾速地一探身,伸手将悬空着的革板一压,货鞍便开口着地,跨立而起;随后,她从怀里拽出皮鞭,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大雕又俯冲了下来,它那钢钩般的硬喙发出着长长的尖啸。但是,它的双爪又落空了。
  青狐母子已经钻进了货鞍,藏起了身形。
  货鞍是牧人常用的家什。乌日娜一家在迁徙前、打点行装时,货鞍就被派上了大用场。
  乌日娜和额热格泰(蒙语丈夫)巴雅尔以及他们的胡(蒙语儿子)阿木尔合力把毡房收拢,几经折卷,安放在了头前的马车上;随后,再将其它粗重的家当、柴草等,分别安置在后面的两辆马车里,并且用能够防雨的厚牛皮毡覆盖、封严;然后,又把轻、软的东西,特别是吃食,搁进好几部大皮囊中,逐一架在三匹马的脊背上。
  驾辕的三匹马全都背敷着货鞍,就像披着铠甲。
  货鞍的顶部较长,正好能够盖住马的脊背;两摆很宽,完全可以罩住马腹的两侧。
  货鞍是用厚而光滑的硬皮革制成的。两部大皮囊用皮绳联结,往货鞍上一搭,左右两边各坠着一部,既能使得马儿在运载时,保持两侧的平衡,又可保护马背不被皮绳勒硌、马腹不被皮囊划碰。
  青狐母子在尾随着乌日娜一家跋涉时,曾经望见过货鞍;当时,它们决不会想到,正是那厚重的货鞍,今天,拯救了它俩的性命。
  (2)
  不知怎的,浩荡的大风突然停了。天地间,阴暗了起来。天宇已然褪去了瓦蓝色;云更浓了,湿漉漉、沉甸甸的,显得十分灰暗。
  不一会儿,下起了鹅毛大雪;浓密的雪花翻卷着,扑撒在一望无垠的那拉提上。初冬的第一场雪,就在大雕苍劲的盘旋下、一声声刺透苍穹的长啸中,到来了。
  青狐那剧烈的喘息,已经平息了下来,可心头依然在激跳。它蜷伏在货鞍下,习惯性地将长尾圈在身侧;小青狐卧在尾圈中,贴着妈妈的身体,战栗地呆望着拱形鞍沿儿外的大雪。   刚才的情势真的太悬了!要不是那横空突现的货鞍,青狐母子也许已然罹难了!唉!小青狐如果懂得跑“S”形,兴许,它俩现在已经钻入了梭梭林,回到了家中……
  青狐感到了小青狐的颤抖,侧屈着、扭头舔了舔它。青狐不忍心责备惊魂未定的小青狐,它小时候也是那样。
  青狐一边轻轻扫着毛尾,抚慰着小青狐,一边望着货鞍外那迷蒙的大雪,双眼渐渐地迷离了……
  在它小時候的一个初冬,有一天,大雪初霁;它和妈妈一到雪地里,身上的皮毛倏然间变成了银白色,于是,它们就都成了白狐。
  那天傍晚,它跟着妈妈,奔跑在鹅黄色的夕阳下;不久后,它才知道,那是它最后一次跟随妈妈了。
  忽然,一只从北边南徙的大雕飞袭而下,妈妈带着它拼命地奔逃。
  它不知道妈妈怎么了,总是拐来拐去,很费气力。它“吱吱”地叫着,直直地跑着,老是撞到妈妈的脚下。
  陡然,妈妈打了个趔趄,回头一看,大雕又俯冲而来。
  妈妈长叹了一声,双眼突然间变得血红;旋即,它猛一抹身,朝着俯冲的大雕冲去。
  大雕用尖利的双爪抠住妈妈的脖颈,振翅高飞;妈妈垂吊着,迅速地腾空。
  它嘶喊着,一次次扑起,但妈妈却离它越来越远了。
  妈妈在空中将身体来回扭动着,迸发出最后的气力,嘶叫着:“吱——!吱吱——!!吱吱吱——!!!……”
  它终于听懂了,妈妈叫它不要跑直线,要跑曲线……
  它绷紧后腿,“唰”一下站立而起,两只前爪死命地向空中抓呀抓……
  深褐色的大雕抓着一只雪白的母狐,在鹅黄色的夕阳下盘飞着,整个蒙古塔拉都看到了……
  转瞬间,大雕变成了一个黑点儿,白狐也消失了;可是,它却分明看见了妈妈脸上那晶莹剔透的、凄美的笑容……
  从那后,它再也没有听到过妈妈的声音。但有时在梦里,妈妈那嘶鸣声会浮现出来。不过,那声音总是很柔和,仿佛歌唱一样……
  每每醒来,它都是泪流满面;它知道,那是妈妈的绝唱……
  青狐感到,泪水又爬满了自己的面庞,它赶紧闭上双眼,深深地喘息着……
  (3)
  大雕仍然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盘旋着,那拉提俨然成了无垠的雪海。但它不甘心离去,长久地鼓舞着宽大的翅膀,在货鞍的上空徘徊着,任由洁白的雪花绽放在自己的脊背上。
  早该南徙了,可它的两只小雕还不能长途翱翔,它必须得给小雕们带回去一些食物;再过几天,两只小雕的翅膀就会硬朗了,那时,它们就能一起飞离这漫长的寒冬。
  所以,它必须得在盘飞中等待,等待着两只青狐从货鞍下钻出来。
  但是,青狐母子是在货鞍下匍匐着的,而且,它们的忍耐力比契奴(蒙语狼)还要持久;而大雕在空中却不能停歇,渐渐地,它感到,翅膀沉重了起来。
  然而,在浩瀚的荒凉中,它别无选择。
  尽管它冒出过一个念头,想转向飞临毡房旁的羊圈,飞掠一只羔羊,可那里的阵势,令它根本无法靠近。
  就在它刚一闪现的时候,毡房外的三条牧羊犬,已分别贴近了羊圈,成品字形守卫着。不管它从哪个飞向俯冲,都会遭到来自于三个角度的猛烈攻击;而且,牧人们还各自握着火枪、长鞭、弓弩,在严阵以待。
  其实,塔拉上的牧人或猎手,一般不打雕和鹰,它们是草原人的图腾。牧羊人全家——巴雅尔、乌日娜和少年阿木尔只是虚张声势,以震慑阻拦着大雕。如果,大雕真要飞掠,他们也只是放空枪、空箭、大声吆喝,将它惊飞而已。
  而大雕因忌惮也没有靠近,只是一味地盘旋着、滑翔着,在追逐着青狐母子。
  大雕已经很累了,它不能耗尽气力,它还得飞回巢穴。但是,它又不能空爪而回,两只小雕肯定已饥肠辘辘。
  然而,青狐母子却一直躲藏在货鞍下,连首尾都不暴露,令它无法下爪。
  的确。那呈“n”形撑立在地上的货鞍,顶部很厚实,左右两侧是光滑的硬皮革,将青狐母子覆盖得很严实;虽然它的前后两端是通透的,可大雕伸展着宽大的翅膀,根本钻不进去。
  冬天日短,眼下,天色已暗,要不是雪光的衬映,大雕已经看不清了。情急之下,大雕紧攥双爪,下了狠心。
  于是,它不再徘徊,而是将周身的气力挤进翅膀,奋力舞动起来,并将尾羽向上竖起,猛一低头,迸发出所有的气力,朝着雪地上那白点儿似的货鞍,怒射而去。
  原来,大雕是想借着凶猛的俯冲,用挥舞的翅膀将货鞍打倒,从而令青狐母子无可藏身。
  它当然知道,如果,那货鞍沉重而坚硬,不能被击倒的话,它的翅膀则会折断,那么它将永远无法飞翔,再也回不到家了。要是这样,它的两只小雕,就会被活活地饿死。
  但是,它要是不冒险,就不能带着猎物回巢。小雕已然饥饿难耐,根本扇不动翅膀;它还指望着带着小雕再锻炼几天,等它俩的翅膀一经硬朗,便能随着自己南徙了;否则,它们决熬不过漫长的严冬。
  为了不在寒冷、饥饿中毫无体面地被活活地熬死,就得去搏击!即便翅膀断裂,那也是雕的决然的方式!
  倘若如此,自己倒落了个痛快,但小雕呢?它们可怎么办?大雕的心,紧缩在一起,沉重极了。
  突然,它想到了鹰和雏鹰,它们也翱翔在长天与长风之中。于是,它的心舒缓了一些,并且充溢着一种宽慰的坚强感。
  其实,在痛下狠心之前,大雕本打算用双爪将那货鞍抓起,抛到一边;可是,在死死地盯视了一阵后,它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货鞍的顶部是光滑的拱形,没有任何可以抠抓的边沿;而且,那货鞍是用厚重的硬皮革制成的,大雕的双爪再怎么犀利,也难以抓透。
  “啾——”大雕狞笑着,发出了一声尖厉的长啸。
  三、长生天的精灵
  (1)
  突显的货鞍,早已被大雪覆盖得厚厚实实,四周围更是白皑皑的,只有货鞍下面的一片地方,还是干枯的青黄色。   尽管小青狐蜷缩在妈妈那毛茸茸的尾圈中,可依然感到寒冷。货鞍两端的拱形,形成了一个风道,令寒风涌荡贯穿,简直比蒙刀还利。
  青狐不时地侧转嘴巴,舔舔小青狐的鼻头和嘴唇,温暖着它。
  匍匐在货鞍下,小青狐只能看到一片拱形的雪天,那里没有大雕;它不知道,大雕还在不在;此时,它好想回家。
  妈妈的毛尾圈得更紧了,使劲箍着它,于是,它立即明白了妈妈的心意:我们狐狸比狼更能隐忍,在危险的境地,可以潜伏几天几夜、甚至更长的时间,一动不动。这就叫“熬”,而生存就是熬……
  只要能够熬到夜里,我们就能回家了。在黑夜中,我们的眼睛更加明亮,而大雕则看不清了;更何况,一到雪地里,我们的皮毛就会变成白色,愈发难以分辨。
  熬吧,熬!只要熬得住,无论什么,都耗不过我们……
  小青狐深深感觉到了妈妈那粗大厚重的毛尾紧绕着它、所发散出的心力,于是,它的心头顿时明亮了起来;随之,自责感便油然而生:要是早知道“熬”,我就不会一大早偷偷地溜出来了,免得妈妈为了找我,也被困在了这里;我怎么就熬不过饿呢……
  的确,小青狐实在是被饿得打熬不住了。它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到东西,肚子里抓挠得厉害,这才趁着妈妈熟睡之际,钻出了岩洞,溜出了梭梭林。
  不过,它的偷跑,不仅仅是出于饥饿,也是因为妈妈。
  為了捕食,妈妈总是披星戴月、晚出早归,很是辛劳。小青狐便想自己去捕食,免得妈妈老这么辛苦;而且,要是能再带一些回来给妈妈,那妈妈就能轻松许多。
  可是,妈妈坚决不允许!虽然在白天里,妈妈陪伴它时,非常温厚,但一到夜晚,妈妈在临出洞前,总是严厉地警告它不许独自出洞!它老觉得,白天和黑夜里,不是一个妈妈。
  对于妈妈的喝令,小青狐不敢违拗。妈妈每每在训诫它时,它都会发现,妈妈的目光很冰冷,而且,还很锋利;它很害怕那种目光,担心会刺痛自己的眼睛。
  然而,这两天,青狐一无所获,直饿得小青狐前心贴到了后背。肚子里一空落,它的心便蹿腾了起来。
  要是我来当妈妈,而让妈妈在家里乖乖地等我,该有多好!为什么老是让我等它呢?梭梭林外那么大的草地,怎么会找不到吃的?而且,在捕食的时候,还可以到处跑来跑去,该有多么的自由……
  小青狐忽然感到,体内的胆子鼓胀了起来。
  可是,一到夜晚,妈妈那威严而尖锐的目光,总是将它的胆子刺穿几个小孔,于是,胆子又缩小了;但在白天,它一睁开眼睛,看见疲惫不堪的妈妈,胆子又会立刻鼓起。
  就在胆子的鼓、缩之间,它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平衡点。
  妈妈只是在夜晚临出门时,警告我;可在白天,它并没有说过,不让我出去,那我就白天出去;但是,一定要悄悄地往出溜,可别把它惊醒了,免得她把白天当作晚上。
  但是,我回来时,它一定醒来了;它要是像晚上那样瞪着我,可该怎么办?……没关系,等我回来的时候,它也许还没醒;就是醒了,一看我叼着那么好吃的东西回来,它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兴许,从此后,晚上再出洞的时候,它就会带上我了;甚至我自己出去,让妈妈在洞里,等着妈妈的回来……
  至于怎么出洞,小青狐早已学会了。妈妈出出进进的,它已然看了个满眼。
  妈妈总是先一探头,用嘴巴左右一拨,将斜立在洞口的梭梭枝撩开一个口子;钻出去后,它在回身、用两只前爪把口子合拢。
  可是,小青狐在清晨出洞后,却没有返身关门。不过,它不是忘了,而是担心在拨拢梭梭枝时,会再次发出窸窣的声响,将妈妈惊醒。
  为了迷惑妈妈,小青狐这两天显得格外得安静。只要妈妈一回来,它就蜷伏在妈妈的尾圈中不动弹,两眼痴痴地望着洞口,目光穿过梭梭枝的缝隙,游弋着。
  妈妈还因为它的这种神态,心中充满了欣慰和内疚,从而将缠绕着小青狐的视线放松了。
  妈妈这一松懈,便睡得很熟、很沉。
  它太累了……
  (2)
  当青狐终于醒来、乍然发现小青狐不见了的时候,它早已跑到了牧羊人家的附近。
  起初,小青狐刚钻出洞口,先是在梭梭林中转了两圈儿,但是,没有找到任何吃食,于是,它只得蹿出了林子。
  一进入苍茫的那拉提,方向感像是立刻被稀释了一样,它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因为,它不清楚在如此的浩渺中,哪里会有食物。这时,它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牧羊人的毡房和羊圈。
  刚来到这里时,它随着妈妈卧在梭梭林外的草窝子里,遥望着牧羊人家搭毡房、圈羊圈,便牢牢地记住了那里的景象。任何事物,只要一映入了狐狸的眼帘,就难以遗忘。
  真让青狐猜中了,它之所以想起了牧羊人家,是因为,它跟着妈妈,在尾随着他们迁徙的途中,曾捡食过一块儿琥乳妲。那种美妙的滋味儿,简直难以言状,因而,在最饥饿的时候,它又想了起来。
  于是,对美妙的忆念便牵引着它,使它情不自禁地、飞快地奔到了距离毡房不远的地方。
  可它毕竟是狐狸,在心底天生就绷着一根底线,因此,它被牵系着,没有敢更加的接近。它潜伏在毡房正前方的一块儿草洼中,悄悄地窥视着。
  牧羊人巴雅尔和乌日娜给羊圈里抱了许多草,然后,进了毡房一直没有出来;他们的胡阿木尔倒是出来过两次,每一次,都是给马头下的水囊里倒清水。
  小青狐的眼珠儿咕噜噜地转着,但总也想不出,琥乳妲会被他们放在哪里。
  可很快,它的视线就被三条牧羊犬牵引了,一时间,它甚至忘记了揣度琥乳妲的所在。
  那三条牧羊犬太奇怪了,它们都趴在羊圈外,分别将前爪伸进栅栏,给三只不同的绵羊抓痒痒。那三只绵羊都很老了,各自惬意地侧卧着,一边咀嚼,一边任由牧羊犬在身上抓挠。
  原来,这三条牧羊犬是亲兄弟,它们刚一落生,母犬就快不行了。乌日娜为了养活它们,就给它们分别认领了一个羊妈妈。   乌日娜抢在母犬闭眼之前,从它的乳房中挤出了一点儿酥恩(蒙语奶水),然后,分别抹在了三只正在哺乳的母羊的乳头上;随后,她立即将三条小犬各自放在一只母羊的腹下。
  三条小犬懵懵懂懂的,几乎连眼都睁不开,它们一闻到妈妈酥恩的气味儿,便立刻吮吸了起来。
  就这样,三条小犬都有着一个不同的羊妈妈。
  乌日娜之所以没有把三条小犬寄养给同一个羊妈妈,是因为,羊妈妈还要哺乳羊羔,如果,再同时负担三条小犬,那么它的乳房就会被吸出血来。
  牧羊犬长得很快,早已不再吃羊妈妈的酥恩了,可它们依然经常趴伏在自己妈妈的身边,给它抓痒痒。
  绵羊的毛浓密而卷曲,时常会有虱子钻进去取暖、吸血,因此,牧羊犬总是给妈妈清理。
  慢慢地,三个羊妈妈都老了,不能再生育,也就没有了酥恩。有一年的白节(蒙古族的节日,类似于汉族的春节)前,巴雅尔将它们牵出羊圈,要杀掉。
  三只母羊多次见过同伴被宰杀,因而,当巴雅尔一拔出蒙刀,它们就知道,要大祸临头了,于是,全都惊恐地哀嚎了起来。
  就在这时,三条牧羊犬齐刷刷地跑来了,分别挡在自己妈妈的身前,冲着巴雅尔“呜呜”地哀叫。
  但巴雅尔一直不肯放下尖刀。这三只羊都已老了,如果,再不杀掉,今后,还慢说吃肉,就连毛都会枯萎脱落,那就白养了。要知道,羊可是牧羊人家最大的財富。
  牧羊犬们纷纷跪下了,每一条都是满脸的泪水;其中的大犬,甚至还爬到了巴雅尔的脚下,蹲坐着、扬起脖子,对着寒光熠熠的刀尖。
  巴雅尔看见,它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几乎就要炸裂!
  突然,乌日娜冲上前,一把夺过巴雅尔手中的尖刀,扔到了一边;随即,她蹲下身,一把抱住大犬,深深地啜泣着。
  巴雅尔万没想到,大犬竟抬起双爪,轻巧地拭着乌日娜面庞上的泪水……
  事后,乌日娜告诉巴雅尔,牧羊犬是犬族中最聪明的,一只成熟牧羊犬的心智,相当于一个6、7岁的超宝德格金(蒙语聪明宝宝),所以,它很懂感情,也最通人性。
  小青狐哪里知道这些,它只是觉得,牧羊犬们好奇怪。
  就在小青狐纳闷儿的时候,青狐已渐渐靠近了它。要不是青狐及时赶到,它定然会被大雕掠去。
  (3)
  大雕猛然袭来,令青狐母子惊慌奔逃。大雕的长啸声、青狐们的惊叫声以及枯叶败草的翻卷声,顿时,引起了牧羊犬们的警觉。
  三条牧羊犬霍然而起,猝然间,已排成了品字形,护卫着羊圈。它们引颈咆哮着,随时准备扑跃而起,向半空中扑咬。
  巴雅尔、乌日娜和阿木尔从毡房中闻声而出。
  巴雅尔高举着火枪,阿木尔引箭向空。不过,他俩只是虚张声势,聊以恫吓。然而,乌日娜却准备着要动真格的了。
  她紧握长鞭,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在半空中盘飞的大雕。只要大雕飞掠羊圈,她定然会手起鞭落,令大雕皮开肉绽。
  别看她只是一名牧羊女,曾经还是蒙东王府的哈腾(蒙语公主),但绝非弱不禁风。她曾师从东蒙名侠鞭王,有着一身好功夫。只要鞭长可及,她能展鞭抽落空中的飞鸟。
  大雕俯瞰到了羊圈旁的阵势,只得一味追袭青狐。
  巴雅尔、阿木尔各自舒了一口长气,垂下了火枪、弓弩;乌日娜也盘起了长鞭。
  忽然,三条牧羊犬里、那在品字形阵中把头的大犬,一回身,向后面的两条叫了几声,像是有所安顿;随后,它略一后坐,便“噌”地扑了出去,冲着青狐母子疾驰。
  原来,它见大雕远去,没有侵掠羊圈之意,便要去追捕青狐。自打在这儿安家之后,它和弟弟们只是站岗警卫,早已觉得四肢憋闷,因此,便按捺不住,好去舒散一下筋骨。
  然而,它只奔出了一箭之地,就陡然听见了一声急促的呼哨,于是,它只得刹住,怏怏不快地回转了。
  呼哨声是巴雅尔发出的。
  大犬的出击太突然了,并且速度极快,使得巴雅尔猛地一怔,可随即,他就明白了大犬的企图。他眉头一皱,立即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o”形,噙在口中,吹出了严令。
  大犬很少听见主人这么严厉的哨声,只好垂头丧气地返回了。
  巴雅尔之所以急迫地喝止大犬,甚至大有十万火急之势,是因为,害怕触犯了令人敬畏的长生天。青狐一经变色便是白狐,无论青狐、还是白狐,老人们都说,那是长生天的精灵,因而,万般灵秀。
  塔拉人大多信奉长生天,很少有人敢去冒犯长生天的忌讳;而大犬一旦触碰了青狐,巴雅尔这做主人的,岂不就得承担过患!
  大犬刚一回到羊圈旁,巴雅尔劈手从乌日娜手中夺过皮鞭,便要抽打,乌日娜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又抢回了皮鞭。
  “能从我手中抢走鞭子,功夫见长啊!”乌日娜一边说,一边将鞭身绕起。“脾气别那么大,大犬不是回来了吗!”
  乌日娜很心疼那三条牧羊犬,觉得它们有情有义;特别是大犬,她甚至将它当作自己的小儿子。
  我可是金刀塔布囊(蒙语驸马),功夫本不弱;何况,还一直练着呢!巴雅尔心中暗自得意,但当着胡的面却不能明讲。
  他转身一指青狐母子的方向,满面郑重地说:“那可是天狐——腾格里(蒙语长生天)的精灵!捉不得!”
  阿木尔小时候曾听阿布(蒙语爸爸)讲过天狐,但从未见过,于是,不禁好奇而又怀疑地问:“天狐?你不是说过,从春天到秋天,天狐是青色的;到了冬天就是白色的了。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而那两只狐狸却是青色的;它俩会是天狐吗?”
  “只要是青狐,就肯定是天狐!还没见雪呢,一下雪,青狐往雪地里一跳,就变成白狐了。只有天狐,才会变色!”巴雅尔一边笃定地说着,一边仰头望着开始变色的天宇。“看样子,好像快下雪了。”
  “你见过天狐吗?”阿木尔追问。
  “当然!不光我,塔拉上有好多人都见到过!”巴雅尔记忆犹新地说,“那是好几年前了。大雪刚停,大雕捉着天狐飞在夕阳下!太阳是黄的、大雕是黑的、天狐是白的……”   “那我怎么没看见?”阿木尔紧问。
  “你和额吉(蒙语妈妈)在家里。”巴雅尔悠悠地说,“当时,我看愣了;等想起来、去叫你们的时候,大雕已经不见了。”
  “哦,对对!”阿木尔想起来了。“好像就是那一次,你给我讲了天狐会变色——要么是青狐、要么是白狐!”
  随即,阿木尔又冒出了一个疑问,便打破砂锅问到底:“阿布,我突然想起来了,天狐不是腾格里的精灵吗?那大雕怎么敢捉?”
  “大雕是腾格里的护法!天狐本应在天上,是不能到人间来的;但凡地上的天狐,都是私自下凡。所以,腾格里就派大雕来捉拿它们!”巴雅尔讲着他小时候听说过的故事。
  一听“私自下凡”,一旁的乌日娜立时双眸圆睁,瞪起了巴雅尔。
  巴雅尔先是一怔,随即,使劲搓了搓手,又吐了吐舌头。
  四、雪空搏击
  (1)
  尽管巴雅尔暗自里以“金刀塔布囊”自矜,其实,他从未被册封过。他原本是蒙东王府的金刀侍卫,长得高大而英俊,哈腾乌日娜喜欢上了他,两人便悄悄地相爱了。
  然而,王府等级森严,哈腾只能嫁给王公贵族,而巴雅尔的出身只是包衣奴才,于是,乌日娜便偷偷随着巴雅尔远走他乡,游牧于苍苍天宇之下、茫茫塔拉之中。
  蒙东王爷大怒,派了很多人马到处搜寻,塔拉上,就流传起了哈腾私奔下嫁的故事,说,哈腾这是从天上人間般的王府“私自下凡”。
  幸而,清王朝在辛亥革命中轰然坍塌了,蒙东王府便处于了风雨飘摇之中,乌日娜与巴雅尔这才不再被追捕,终于得以安稳。
  这就难怪乌日娜一听巴雅尔讲天狐的故事,而倏然失色了。
  乌日娜遥望着远处半空中的大雕,冷笑了一声。“哼!护法?捉拿?”
  说着,她扽开马缰,跃身上马。
  “你要干什么?”巴雅尔一把拽住了辔头。他知道乌日娜的脾气,怕她一怒之下,去鞭挞俯冲的大雕。
  “去解救‘私自下凡’的天狐!”乌日娜断喝,“松手!”
  “你疯了!大雕或雄鹰是不能碰的!”巴雅尔依然紧拉辔头,惊呼道,“那是腾格里的骄子!”
  “谁不知道!”乌日娜将手中的皮鞭抛给了阿木尔。“我只是去救天狐!”
  阿木尔攥紧皮鞭,连忙问:“你不拿长鞭,可怎么救呢?”
  “真笨!把天狐藏起来,我看那‘护法’还怎么捉拿!”乌日娜说着,一把打开了巴雅尔的手。“让开!”
  “那你得先捉住天狐,才能藏起它们;但天狐也捉不得!”巴雅尔又搓起了手。“——腾格里的精灵!”
  “真笨!”乌日娜一磕马镫,纵马而起。
  在掠过羊圈的一瞬间,她斜身往左一探,一把抓起了斜靠着羊圈栅栏的货鞍;随即,腾出握着马缰的右手,摘下挂在货鞍边角处的短鞭,揣进怀里;继而,又将货鞍套进了身体两侧;眨眼间,她便驰马远去了。
  “咱俩笨吗?”阿木尔不解地问阿布。
  巴雅尔坚定地摇摇头。“主要是你额吉太巧了,‘乌日娜’嘛!”
  不错,“乌日娜”的含义,是“巧女”。
  然而,乌日娜的“巧”,却要迫使大雕进行一场自断羽翼般的搏击。
  乌日娜抛下货鞍、策马返回不久,天上便下起了大雪……
  (2)
  大雕的心绷得直直的,没有一丝皱褶,它已容不下星星点点的杂念。此时,它必须全神贯注,发起最猛烈的冲锋!
  虽然大雪早已将那货鞍铺成了白色,与雪色融为了一片,可在大雕的双眸中,它是峭立的突兀。
  近了,近了,更近了!
  大雕将宽大而凌厉的右翅,竭力地向后牵拉,旋即,拼命地扬起!
  “嘭”的一声闷响,货鞍沉闷地倒下了。它的一侧革板着地,另一侧的革板临空,在微微地颤动,使得货鞍的开口,像额么格额吉(蒙语老婆婆)那干瘪的嘴巴在无力地翕动。
  大雕顿觉右翅一阵阵钻心的、火辣辣的疼痛,仿佛被烧红的铁丝紧勒着。它那几乎挨着地面的双爪,猛一抽搐,蜷缩了起来;倏然,它奋力扇动着左翅,苦苦地支撑着身躯,让战栗的右翅不要着力。
  它的身体侧斜着,徐徐地飞了起来。
  看来,自己还能飞……大雕的心,慢慢地松缓了下来。
  接着,它开始试着扇动那僵硬延展着的右翅。
  尽管一振翅,就“嗞嗞”地冒出生疼感,但一丝笑意,却从它那紧闭着的、钢钩般坚硬的长喙中,硬挤了出来——没有断裂,虽然痛苦,可依然能够在浩荡的长空中搏击!
  在缓缓的盘升中,大雕潺湲地活动着右翅,丝丝缕缕地消解着疼痛,从而使得右翅渐渐地柔软了。
  然而,就在大雕缓慢地起飞、又在空中吃力地调整身姿、舒缓右翅的时候,两只青狐早已在雪地里奔逃开。
  当货鞍怦然倒地时,小青狐被吓得惊跳了起来,落在了青狐的嘴前;青狐下意识地一纵身,扑到了小青狐的身上;随即,它便看见了大雕那扭曲的背影。
  货鞍一侧翻,由它覆盖着的草皮,便立刻被雪片扑撒,但一时间,仍然是青黄交杂的斑驳。青狐“唰”一下跃进了雪地,一回头冲着小青狐“吱吱”地尖叫;紧接着,小青狐也纵入了雪地。
  它俩在雪地里翻滚着,身上沾满了雪花;雪花舒卷着,细腻地揉搓着每一根精致的绒毛;继而,青色被白色一层层地浸润……
  少顷,在大雪中扭动着的、两束青色的光影,幻化成了两簇银光……
  于是,青狐“倏”地变成了白狐。
  它们身上的色泽,有着白银的端庄、有着白玉的光润,晶莹剔透得毫无瑕疵,因而,便成为了天地间最纯美的白色。
  大雕终于恢复了平衡,尽管右翅仍然吃力,可它还是苍劲地盘旋了起来。它那宽广的羽翅,在雪空中划出了一圈圈的涟漪;涟漪撩开了四周围密集的雪花,它那犀利的双眸在炯炯地搜寻着。
  大雕先是骤然一惊,眼下只有苍茫的白色,看不见那扑棱棱的身影了;然而,稍一愣,它便发现了两溜S形的黑点儿;它明白了,那是正在飞驰的脚印。   浩雪飞荡的苍穹中,一道黑色的闪电暴劈而下,射向了雪地里那两束银光闪闪的身影。
  (3)
  小白狐频频扭动着身躯,随着妈妈跑起了S形。
  虽然看上去,它显得很灵活,但它却感到吃劲,尤其是在松软的雪地上。可是,它已经明白了,只能这样——刚才,在货鞍下,妈妈教过了它,只有闪烁不定,才能时时躲避。
  终于,它看到了一片影影绰绰,它的心激跳得更加剧烈了,梭梭林就要到了。
  白狐喘息着,鼻口中喷吐着一团团白雾。它总是在拐弯儿时,用余光回扫一下身后的小白狐;见它跑得越来越娴熟,白狐那惊慌的心中,便绽出了几丝欣喜的花纹。
  于是,它扭动得更加频繁、奔纵得更加奋勇了。加速、加速!梭梭林已近在眼前,就要甩开大雕了!
  大雕几经振翅,便飞到了白狐母子的上空,但是,它却不能立刻俯冲。
  两只白狐一直在跑着S形,它不能再轻易下爪;要是还抓不中,起飞会非常困难。尽管右翅没有方才那般剧痛了,可还是不如左翅那样自如;因此,它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再次飞扑。
  它俯瞰到了两只白狐已然接近了梭梭林,知道迫在眉睫了。于是,它再次将心弦绷紧,弹出所有的杂念,聚精会神地逼视着闪来闪去的白狐母子,目测着它俩那扭动的节奏。
  它已经思量好了,再下爪时,决不能对准它们的脊背,而是要稍稍偏移着向前一点儿,抓向虚空之处;这样,落爪时,它俩正好扭着前蹿,便能捕个正着!
  大雕不再尖啸;袭击,无声无息;无论飞雪如何飘曳缠扰,都没能阻挡得住。
  大雕的右爪,虽然没有掐住白狐,但左爪却抠住了小白狐后颈的毛皮。小白狐惨叫一声,立时悬空了。
  大雕紧攥着小白狐,奋力地展平右翅,左翅死命地鼓动着,整个身躯在缓缓的攀升中,扭转着方向。
  它知道,只要飞得再高一些,就可以借助于空中的风力了;哪怕右翅还不够自如,可只要展开着配合左翅,即便鼓动得慢一些,也依然能够翱翔。好在,它总算调整好了方向,完全背对着梭梭林了,它的双翅不用再划转,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地振颤了。
  然而,就在大雕即将发力的一瞬间,小白狐那凄厉的惊叫,迫使白狐急刹脚步;它扑喇喇地滑行了一溜后,迅疾地一抹身,飞旋而回,电光石火般地扑到了小白狐的下方。
  旋即,它凭借着强劲的冲力,纵身扑起,奋力地伸出前肢,双爪紧紧地扣住了大雕那刚硬的右爪腕。
  母子俩的身体并拢着,在一起悠晃;它们本能地鼓出所有的气力,同时踢腾着后肢,拼命挣扎着向下死坠。
  大雕忽然觉得,身体陡然向右侧一沉,便连忙舞动右翅,要恢复平衡。然而,右翅猛一用力,就立刻感到了撕裂般的痛楚;它略一勾头,便盯见了缒在右爪腕上的、疯狂拧动着的白狐。
  大雕不再舞动翅膀,只是将双翅展平,开始了滑翔;不知不觉中,它缓缓飞临到了早已被大雪覆盖了的货鞍的上空。
  这时,它已将浑身的气力鼓进了双腿;紧接着,它将双腿奋力地向上一荡,两只白狐便腹部朝上,被斜抡了起来。
  “啾——!”大雕一声怒啸,头用力一勾,弯曲、尖利的钢喙啄向了白狐。
  “吱——!”与此同时,白狐也发出了一声凶厉的嘶叫;随着身体被仰面荡起,它的两条后肢也随之向上摆动,并趁势使劲地相向一扣,两只后爪竟生生地抠进了大雕的双眼。
  “啾——”大雕一声惨叫,周身栗抖,不由地松开了利爪。
  小白狐忽地坠落而下,掉在了侧翻在雪地中的、货鞍的革板上。革板猛地一颤,将小白狐弹落到了雪地里。
  小白狐“咕噜”一滚,还没有翻起身来,白狐也“嗵”的一声,从革板上摔了下来。
  尽管暮色苍茫,但在雪光的衬映下,那雪空中的惨烈搏击以及白狐母子的先后坠落,被一直伫立在羊圈旁的巴雅尔全家看了个满眼。自打乌日娜扔下货鞍,策马而回,他们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大雕。
  巴雅尔、乌日娜、阿木尔各自的毡帽、皮袍上,早已落满了雪,可他们却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站着,像是被梦魇了一般;远远望去,就像是三根高低不同的雪柱。
  三条牧羊犬也都呆愣愣的,追视着雪雾迷蒙间那在长空中蹒跚着的大雕……
  (4)
  大雕第一次感到,黑暗是如此的痛苦,如同剥离体肤一般。它疼痛得险些几次失控,差点儿栽落下去。它竭力忍耐着,侧斜着身躯,艰难地、缓慢地飞翔着。
  虽然眼前是一片血蒙蒙的黑暗,但它依然能够飞回去。候鸟都有着极强的导航能力,更何况,它是雕——苍穹中的帝王。
  它倾听着气流的声响,忆念着家的方向那特有的味道;它将翅膀当成船桨,在寒冷的天河中,吃力地划行。
  它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飞离了那么远,以至于回家的路途是这样的漫长。此时,它好想家啊,恨不得让失明的躯体变成一把精准的长枪,将自己的心喷射回去。
  在远方的那片丘陵地带,高耸着一派威风凛凛的石崖。在石崖顶端下的岩洞里,有着大雕的家。
  大雕已深深地感觉到,它的两只小雕正趴在洞边,望穿了湿冷的暮色,给它铺排出了一条被渴望的眼神照得雪亮的通道。
  可是,它什么也没有给它们带回去,而且,再也无法陪着它们锻炼翅膀,更不能领着它们南徙了。
  再不飛离,就真的来不及了。然而,小雕翱翔得了吗?在南徙的途中,不仅要飞越丘陵、草地、荒漠,更有高耸入云的雪峰……
  要是小雕的妈妈还在,就好了。它一定能够像鹰妈妈那样,硬下心来,用“摧折”的方式,去锻炼它俩的翅膀。那么小雕的翅膀早已硬朗了,现在,它们正举家振翅,高飞在欢快的天途中。
  与其他天禽相比,雕有些特殊。雏雕在被孵出后,是由雌雕和雄雕共同抚育的。雌雕与雄雕轮流守护雏雕、轮流外出觅食。
  通常,小雕是在仲春破壳,在被喂养近三个月后,由雕妈妈带出去锻炼翅膀,一直到深秋。等翅膀都已硬朗了,它们便在秋末冬初之际,由爸爸、妈妈陪护着,开始生命中的第一次长途飞徙。   雕妈妈在强化小雕的翅膀,以及训练它们的飞行能力时,是非常严厉的,否则,小雕就难以比过小鹰,将会失去空中帝王的阶位。
  因为,小鹰的成长实在是触目惊心。
  鹰妈妈在开始训练雏鹰时,先是带着它们做低空盘飞,以便锻炼它们最基本的振翅能力;之后,再将小鹰们带上悬崖峭壁的顶端,奓起翅膀,把它们逐一推搡下去,迫使它们在惊悚中飞翔,以此来提升它们的飞行强度,为高空翱翔打下基础。
  大部分小鹰在被驱赶下去后,都会拼命地振动翅膀,进行殊死般的起飞,从而被极致化地激发出勇气、信心和耐力。然而,仍有个别小鹰在疾速的坠落中,瑟瑟发抖,张不开翅膀,因而,只能栽落谷底,粉身碎骨。
  当鹰妈妈屹立在崖头,眼睁睁地俯望着哪只小鹰没有将自己拉起、惊叫着奋勇盘升时,心便会与它一起沉落下去;旋即,它强忍着心头剧烈的痛楚,拭去热辣辣的泪水。
  它只能这样,用坚硬,压抑着心底深处那被酸楚浸泡着的柔软。因为,它知道,不能凌空翱翔的鹰,连一只鸡都不如,只能在毫无尊严中任凭欺凌。对于鹰而言,这种屈辱是无法忍受的,因此,只能死掉,而且,还要死得壮烈!
  当然,也有个别的小鹰没有摔死,只是受了伤,而且,还幸运地被猎人或牧人抱起。它的伤在完全养好后,也已长大了。这时,人们发现,它根本飞不高,顶多能够飞到毡房顶上。于是,人们为只是穿着鹰袍的它,感到深深的悲哀。
  当小鹰们不再惧怕悬崖峭壁,可以自如地起落、翻飞后,鹰妈妈则会最后一次将它们带上崖头;然后,逐一硬压着它们,把它们各自的翅膀折断几根细骨;随后,再次将它们一一轰下悬崖。
  鹰妈妈之所以如此“摧折”,是因为,它深知,在高空翱翔时所经受的气压、气流的阻力、以及寒冷程度,与在半空中飞翔的境况截然不同。
  如若缺乏坚忍的耐力、十足的心劲儿,根本无法飞越高耸入云的银山雪峰,更不要说,在猎猎长风中悍烈地搏击了。
  倘若正在长大的小鹰,可以忍受住疼痛,继续举翅,那么它们飞行的耐力,则定然能够得到极端的强化,并且在刻骨铭心中积蓄出超强的忍耐力,从而成为真正的雄鹰!
  当然,鹰妈妈很清楚,双翅在用力振动时,血液会充分地流动,因而,那几根断折的细骨,便能够迅速地愈合,但是,必须得挺住!
  然而,仍然有着最终没能挺住的小鹰,它们只得殉难于雄鹰的塑造之中了……
  五.高亢的绝唱
  (1)
  在天穹中,能够和雕比肩的,自然是雄鹰。因此,雕妈妈在训练小雕时,也只好使用逼迫、摧折的极端方式。
  但是,大雕却舍不得。它温厚地呵护着出壳不久,便失去了妈妈的两只小雕;它觉得,唯有如此,才能慰藉自己对雕妈妈的思念。
  虽然它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它明白,雕妈妈一定不在了;否则,它绝不会抛下两只小雕,离开自己而长久的不回来。
  的确,雕妈妈早已遇难了,而且,死得很惨烈。
  尽管噩运发难于巢穴,但当时,两只小雕连眼还睁不开,自然一无所知。于是,雕妈妈究竟是如何罹难的,对于大雕而言,是一个永远的谜。
  几个月前的一天,大雕外出觅食,雕妈妈在巢穴中,守护着小雕。灾难,突然袭来了。
  一只粗大的毒蛇,缠绕着攀附在悬崖峭壁上的、横七竖八的枝蔓,钻进了巢穴。
  毒蛇正要吞噬小雕,雕妈妈猛然按住了它;旋即,双爪抠抓着它,飞冲了出去。半空中,毒蛇紧紧地缠着雕妈妈,咬中了它的脖子。
  毒液顷刻间就流遍了雕妈妈的躯体,它在空中便窒息了。可它一直死抓着那条粗壮而滑腻的毒蛇,双爪抠穿了它的身体。
  毒蛇裹缠着雕妈妈,坠落到了谷底,致死它都没能从雕妈妈那的僵硬的双爪下脱出。
  大雕觅食回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雕妈妈。于是,它只能在无尽的思念与绝望的期盼中,独自抚育着小雕们。
  每每外出捕食,它都不敢飞得太远,而且,一旦发现猎物,它就捕捉得格外凶狠,并且时常冒着危险。只有这样,才能缩短离家的时间;它不只是担心小雕饥饿,更是担心危难的窥伺。
  三个月后,小雕得离巢了,原本该由妈妈带出去锤炼翅膀,然而,现在,只能由大雕来肩负教练与陪练的职责了。
  它带着小雕们在低空中飞行,陪着它俩在半空中盘飞,也曾将它们领到过悬崖峭壁上,而且,也下过狠心,要将它俩驱赶下去。
  但是,两只小雕在惊恐中一经哭喊,它的勇气便在心头的抽搐中,退缩了;尤其是,一闪出“摧折”那还未丰满的翅膀的念头,它就猛感到一阵阵的揪心,直揪得自己心慌意乱。
  于是,它只能伴着小雕们重复着简单的锻炼,并且希望,这种程度的锻炼,也能够培蓄出飞翔的耐力。为此,它时常安慰自己,只要多练练、再多练练,虽说简单,也许一样可以积攒出强度。
  渐渐的,到了深秋,雕和鹰们已经纷纷南迁,大雕焦急了起来。于是,它带着小雕们要进行一次中程飞行,来测验它们的飞行能力。然而,一经测试,它的焦急就变成了焦灼。
  刚起飞时,两只小雕都很兴奋,冲劲十足,这让大雕感到欣喜;可是,行程还未及一半,小雕们的翅膀便已无力了。
  尽管在大雕的鼓励和催促下,它俩又硬撑着飞了一段兒,但很快,双翅就瘫软了。大雕只得陪着它俩停下来,休息了很长时间,才沉闷地返回。
  途中,它们与几只南飞的鹰相遇了。其中的小鹰不解地问妈妈,雕是不是把方向搞反了。大雕听得很真切,愈发觉得,心底沉甸甸的。
  不过,令它略感欣慰的是,小雕自己也很着急。睡了一夜后,一大早,它俩不再等它催促,便主动离巢去练习了。
  大雕也赶紧外出捕食,好让小雕们吃得更多、吃得更好,以便滋养出更强的体力。它巴望着,小雕们身强力壮,从而能够尽量多练,而不要将精力分散于觅食之上。
  其实,它不明白,对于小雕而言,捕食是最生动的训练,可以培育生存能力;而它眼中,只有南徙和翱翔。   之后,它又带着小雕们进行了几次中程训练。小雕们都完成了,不过,完成得很勉强,而且,每次几乎都是气竭力尽。
  然而,大雕依然在瞄准着希望。它想,只要再训练一些时日,它俩一定能够具备远途翱翔的能力,跟着自己振翅奋飞。
  (2)
  時至初冬了。茫茫的那拉提业已枯萎,捕食非常困难了;而且,寒风凛冽,巢穴冷透了,大雕和小雕们已难以栖身;再不走,真的不行了。
  可是,小雕们的羽翼仍旧没有丰满、硬朗,大雕准备勉为其难,领着它俩强行南徙。
  它想,在迁徙的途中,它们全家只能起起落落、飞飞停停了;虽然失缺了那种一飞冲天的畅快淋漓,但毕竟在航行。只是,途中要飞越沙漠、荒丘,还有高山、雪峰,捕食和休憩,将会更加艰难……
  可也只能飞了,再艰难,也得飞了!
  今天,是小雕们练习的最后一天了;明天一大早,它俩就得追随着大雕启航了。
  眼下,暮色四合,它们练得很累了,正在巢穴里一边喘息着,一边等待着大雕像往常那样,给自己叼回晚餐。
  大雕本打算,让两只小雕饱餐一顿,以便明早有一个充沛的发端,但是,苦苦奋战了一天,它却遭受了重创,只得一无所获,并且痛苦不堪地返回了。
  在起起伏伏的、艰难的归途中,它感到双目在被灼烧,心头在被炙烤,经受着从未有过的煎熬。
  明天,还能出发吗?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尽管听得更加清晰,凭借着听觉,依然可以给小雕们导航,可飞行的速度则会更加缓慢;而且,自己再也不能捕食了,岂不成了两只小雕的累赘?它俩自己的翅膀尚且没有强健,哪里关照得了它这样一个沉重的拖累?
  但是,明天,它俩要是自己动身,能找到航行的方向吗?它们从没有南徙过,哪里会有沿途的记忆!该飞的都飞了,它俩连随行的同伴都没有;并且,它们还不具备疾驰的羽力,根本追赶不上遥遥领先的背影,因而,也无法追随。那么它俩可该怎么南迁呢?
  要是它们的妈妈还在,该有多好!它必定能将它俩磨练得可以展翅高飞!要是那样,此时,它们全家正在迁徙的途中,也许,还是天之骄子中的领航者……
  唉!都怪自己狠不下心来,终于将不忍变成了过患!原来,从早起,自己就是它俩的累赘,拖累得它们迟迟不能飞冲!
  大雕感到了深深的悲凉!紧接着,悲凉感猛然激荡了起来,汹涌澎湃着,扑涌成了绝望中的悲壮!
  不管怎样,它俩都不能留在这里苟延残喘,它们毕竟是雕!飞吧,飞不了,也得飞!没有方向,自己去找方向!而且,方向从来都是从没有方向中寻找到的,只要去找,就一定会有方向!
  看来,狠心迟早是要下的!现在,也只能下狠心了!只是,自己下得太晚了,可是,还得下!
  先前,小雕没有经受过那些艰苦的磨练,那么只好现在自己去经受了;既然磨练迟早都得经受,那就去经受吧!拖,是拖不过的!
  大雕蓦然感到了一种痛苦的宽慰……
  当大雕终于在心中将小雕安顿好了后,便不由地想到了自己——对自己,也得有个安顿……
  自己再也不能捕食了,但也不能在饥寒交迫中毫无体面地枯萎;自己当然不能成为小雕的累赘,可不能成为自己的累赘!
  大雕再一次下了狠心。
  如此看来,“狠心”,仿佛是一条鸿沟,令人畏惧;然而,一旦跨越,回身再看,只是一道沟渠;设若,再次逾越,心间便坦荡了。
  它情不自禁地长啸了一声,令自己感到了一种轻松的决绝。
  那轻松,来自于雕的高贵的尊严!
  最后再见一面小雕,不,是让它们再见自己最后一面;然后,当着它俩的面,洞穿自己的生命;并用这种方式,对它们进行最终的教练,告诫它俩——
  作为雕,要么死,要么飞!
  大雕觉得,自己已经飞进了丘陵地带,就要到家了。
  (3)
  大雪,终于停了。
  一轮冷月孤独地绽放在夜空中。
  今夜的月亮格外得亮,亮得惊心,在疙疙瘩瘩的丘陵间撒满了冰冷冷的光辉;大雕听见了那细腻的月光流溢的音声。
  它深深地喘息了几口,一边徐徐地降落,一边倾听着气流的脉冲、风的跳动。它卡准了位置,停止降落,开始了缓缓地盘旋。它那沧桑而又巨大的身影,斜对着悬崖顶端下岩壁中的巢穴。
  “啾——!啾——!”大雕呼唤着小雕。
  “啾……啾……”大雕哽咽了。
  两只小雕卧在洞边沉沉地睡着。
  它俩直直练了一天,直到傍晚时才回到巢穴,已然疲惫不堪。它们饥肠辘辘,翘首巴望着,焦急地等待着大雕带回晚餐。
  一大早,大雕就告诉它俩,明天开始南徙;它们兴奋极了,一整天都在欢腾地期盼。于是,它俩练啊、练啊,练得太狠了,乃至于累得等不及大雕回来,便栽入了梦中。
  梦在翱翔,追逐着大雕那宽大的背影……
  猛然,两只小雕同时听见了如箭镞般尖利而又颤抖的呼啸,便骤然感到耳鼓一阵刺痛,于是,它俩倏然睁开了双眼。
  只见,洞外的斜上空,大雕正在沉重地蹒跚着;冷月的寒光,将它幻抹得一身银灰,显得很是苍老。
  “啾——!啾——!啾——!”大雕尖啸着,盘旋而起。
  “啾!啾!!”小雕双双奓翅,飞撵到空中。
  “啾——!啾啾——!!”大雕声声长啸。
  你俩,自己南徙吧!
  “啾啾,“啾啾!”小雕疑惑地同声嘶鸣。
  “啾、啾啾、啾啾啾!”大雕庄严肃穆地呼啸着。
  不要问为什么,你们只能自己南徙了!不要问南在哪里,南,在心中、在羽翼下!你俩注视着我,当我定格在半空中,你们就起飞!
  记住,我前额上的王冠正对着方向,就是南!如果,你俩能够飞到南方,你俩也就成了大雕,头顶也能戴上王冠!祝福你们自己吧——
  大雕已然想好了洞穿自己生命的垂直方向。
  它太熟悉这一带了,凭着惯常的音声和熟悉的气味儿,它可以卡准任何一处方位,无论大或小。
  崖头往里连着一片开阔地,那里静立着一方简陋的石棚。一位修行密宗的隐僧正在石棚里闭关。石棚的对面有一处玛尼堆,中间树立着一根旗杆,绷拉着一串一直在猎猎飞扬着的经幡。那旗杆的顶尖,衔着冷月的缩影,直刺苍穹。
  盘浮在瀚空中的两只小雕呆愣愣的,仿佛被梦魇了一般。在它俩的目光凝滞地注视下——
  大雕旋然收拢了双翅,沉重的身躯轰然坠下,“噗”一声湿响,大雕被旗杆的顶尖穿透了。
  旋即,大雕的双爪死死地攥住旗杆,使得躯体无可下滑,将自己凝结在了旗杆的顶端。随即,它的头垂下了,前额上的王冠,正对着夜色中的南方。
  两只小雕骤然听到了爆裂的声音——
  你们是雕!要么死!要么飞!飞吧——!
  小雕的双眸陡然凸起,它俩都猛然感到,血脉贲张!
  瞬时间,它们骤然听见自己的翅膀在“嘎巴巴”地厉响;紧接着,它俩各自翅膀中的根根细骨,都在“铮铮”地鼓胀,顿时,坚硬得如同支支挺立起的钢条!
  月亮倏然黯淡了,启明星蓦然闪亮了。
  两只小雕同时仰起头,一起鼓舞着顿然硬朗了的翅膀,朝着大雕前额上的王冠正对着的方向,飞冲而起,刺破了没落了的夜色!
  ——小雕终于启航了。
  虽然它们是最后的南徙者,但却由于霍然长大,而成为了坚忍不拔的追赶者。
  你们是雕!要么死!要么飞!飞吧——!大雕这最后的长啸,就像高亢、悲壮的歌声,一直嘹亮地萦绕在小雕的耳畔;在这绝唱的陪伴下,它们一定能够飞抵——大雕那王冠的指向!
  只是,代价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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