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 蛛

来源 :科幻世界·译文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kulib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史蒂文斯旅社位于巴黎的阿尔弗雷德·史蒂文斯街六号。当那个名叫理查德·布拉奇蒙的医学生决定搬入这座小旅馆的七号客房时,已经连续三周有人于周五吊死在房间里那扇窗户的横木上了。
  第一名死者是个瑞士来的旅行商人,人们在周六傍晚发现了他的尸体。医生断定他死于周五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尸体悬在镶入横木中的一只用于挂放衣物的牢实铁钩上,窗户紧锁,而死者将窗帘绳用作了绞索。这窗开得很低,以至于商人竟是以半跪的姿势吊死的——这显示出他在实施自杀计划时的巨大决心与控制力。晚些时候,人们得知他已经结婚,还做了父亲。此人生活一向平顺,也早已不必顾虑生计。他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解释自杀举动的笔录……哪怕是一封遗嘱也没有。
  更奇怪的是,他的熟人里没一个听说过他身上发生过什么能让人料见他会这样结束生命的事情。
  第二桩自杀案与第一桩相差无几。卡尔·克劳斯在事发两天后搬进了七号房间。他是一名艺术家,在附近的梅德拉诺马戏团表演单车走钢丝。周五演出时他却未露面,于是导演派一个员工前来旅馆查看。在那间未上锁的客房里,那人发现克劳斯亦吊死在了窗户的横木上,死状与前一个人如出一辙。他的死和第一个死者同样动机不明。克劳斯备受观众欢迎,拿着高昂的薪水,似乎无比享受自己的生活。和上次一样,他死前既未留下遗嘱,也没显出任何寻死的征兆。克劳斯的亲属中只有他母亲尚还在世,而这位做儿子的每月一号时总会按时寄给她三百马克。
  下榻这间小小廉价旅社的客人几乎全部都是附近的蒙马特大道上那家综艺剧院的雇员,而对旅社的主人杜本内夫人而言,同一间客房里竟发生了两起离奇命案,招致的后果显然糟糕透顶。已经有好几个客人搬了出去,而一些老顾客亦不再入住。杜本内夫人向她私交甚笃的朋友——巴黎第九区的一名督查——寻求帮助,而后者向她保证他会在职权范围内全力提供协助。这位督查不仅极力推动对这两桩自杀案的调查,还安排了一名警官住进这间诡秘的客房。
  事实上,这个叫作查尔斯-玛利亚·肖米耶的人是自愿承担这项任务的。肖米耶曾是一名老“鼠海豚”,即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他在军中做了十一年军士长,在东京保护国和安南保护国①一带不知守过多少次夜岗,也不知迎头射中过多少行踪隐匿的河匪。他似乎是截击这个被阿尔弗雷德·史蒂文斯街上下街坊议论不休的“鬼魂”的最佳人选。
  自那以后,肖米耶每天早晨和傍晚都会去警局做简短的报告。在最初的几天里,他只汇报称没有观察到任何异常。然而到了周三傍晚,肖米耶暗示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线索。
  当人们要他透露更多消息时,肖米耶请求他们在答复前再給他些时间。他还不确定自己的发现是否与之前的两条命案有关,也担心自己的话听起来会像是痴人说梦。
  到了周四,他的举止开始变得犹疑起来,可态度也明显更加严肃了。即便如此,他仍汇报说没有异常。周五早晨他来警局时显得无比激动,同时还半严肃、半开玩笑地提到,自己那扇窗户仿佛有种谜样的吸引力。对此他不肯再细讲下去,并补充说,这现象无论如何都与自杀事件扯不上关系,而自己要是再讲下去的话,一定会显得荒谬极了。也就是在这个周五,肖米耶没有在傍晚时回报。有人去了他的房间,发现他吊死在了窗户的横木上。
  他自杀现场的所有布置,哪怕是最小的细节,也都和前两桩自杀案完全一致。肖米耶的腿拖在地上,窗帘拉绳被用作了吊索;窗户紧闭、房门未锁,而他的死亡时间亦刚好是六点整。死者的嘴大张着,舌头耷拉了出来。
  肖米耶的死是最近几周来发生在七号客房的第三起,也招致了如下的后果:除了十六号房间里的一位德国高中教师以外,整栋旅社的客人全都搬了出去。那位教师趁机要求把自己的房租打了个七折。第二天,著名的喜歌剧歌手玛丽·加登驱车来到史蒂文斯旅社,花两百法郎买下了那根红色的窗帘拉绳,并声称它将带给她好运。这则逸闻登上了报纸,而对杜本内夫人而言,这可算不上是什么慰藉。
  要是这些事发生在夏天七八月份的时候,杜本内夫人大概能以三倍的价格把她的窗帘绳卖出去。可今年景况本也不佳,既赶上了大选,又赶上了巴尔干半岛上的动乱,还有纽约那头的银行破产,以及英国国王与皇后的造访,导致阿尔弗雷德·史蒂文斯街上的居民们对这起离奇事件的讨论度不及预期的那样热烈。报纸上的消息也简洁短小,基本上就是照搬了警方报告的原话。
  那些警方报告也是医学生理查德·布拉奇蒙对整个事件来龙去脉的全部了解。
  有一个细节是他全然不知的,因为无论是警方还是目击证人都没有向媒体提起过这件事。直到后来,在得知了那医学生的遭遇以后,才有人想起,当警方把查尔斯-玛利亚·肖米耶的尸体从窗户横木上取下的时候,有一只巨大而黑亮的蜘蛛从死者口中爬了出来。一个酒店门房将它掸开了,一面抱怨着:“呃,又是这该死的玩意儿。”
  当后来围绕布拉奇蒙的调查逐渐展开后,在审讯这个佣人时,他说当时从横木上取下那瑞士行商人尸体的时候,死者肩上也爬着一只相似的蜘蛛。可在那时,理查德·布拉奇蒙对这次审讯一无所知。
  新近一次自杀案后又过了两个多星期,布拉奇蒙才搬进了这个房间。那天是个周日。布拉奇蒙将他的所有经历都一一记录在了日志里。以下是日志的详细内容: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一 我是昨晚搬进来的,把两只柳条箱里的行李清了出来,又稍稍整理了一下房间,之后便睡觉了。我睡了个好觉,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有人敲我房门,才醒了过来。敲门的是女房东,她亲自为我端来了早饭。她对我的关切,简直都掺进了鸡蛋、培根和那杯特别香醇的昂列咖啡里。我洗漱更衣后,一边看侍者们打扫房间,一边抽了一斗烟。
  我终究是来到这屋里了。我知道自己身处危险的境地中,可我也觉得我能解开这个谜题。如果说巴黎一度值得一场弥撒①(如今为得到它付出的代价远比一场弥撒要高昂得多)的话,为这个美丽的挑战②担负失去性命的风险倒又何妨呢。至少还有一线成功的希望,而我决意要放手一搏。事实上,我也不是唯一一个生出这般念头的人。总共有二十七人试图住进这个房间。有些人去同警方联络,也有的直接找到了旅店主人。一干参选者里甚至还有三名女人。竞争相当激烈。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像我一样的穷鬼。   可到了最后,被选中的那个人却是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暗示自己有一套计划——至少是看似有点规划——的家伙了。不消说,我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这些日志记录是留给警方参阅的。不得不说,一想到要向这些先生们形容我是如何轻轻松松骗过了他们,我便感到有些幸灾乐祸。要是那督查脑子够灵醒,他一定会说:“哼,这个叫布拉奇蒙的小子怪聪明的,是我们要找的料。”可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我已经在这里了,而在我看来,任务之初就能跟警察玩瞒天过海,也是个好兆头。
  我一开始找到了杜本内夫人,而她又建议我去警局。警察们让我等了整整一个星期——也让我的竞争对手们等了那么久。这些候选人中大多数最后感到厌恶,并放弃了等待,认定自己除了在霉臭的集合室里转悠以外还有更值得做的事情。渐渐的,那督查开始对我的死缠烂打感到不耐烦了。最后他告诉我,我在浪费时间,警方不需要笨手笨脚的业余人士来帮倒忙。“啊,除非你有一套计划。那就……”
  于是我立时立刻向他宣布我有一个计划。自不必说,我连个计划的影子都没有,可我还是暗示说这计策尤其高明,却又有危险性,说不定就会落得像那位叫肖米耶的警官一样的下场。即便这计划有这么大的风险,我还是向他承诺,要是他敢保证自己亲身去实施这个计划,我就把它全盘托出。督查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实在是太忙了,可同时又要求我至少向他透露一点点这个计划的内容。我知道自己已经勾起了他的兴趣。
  我鬼话连篇地胡扯了一通。天知道这些谎话都是打哪儿来的。
  我告诉他周五傍晚六点是一个灵异的时刻。这是犹太历法中一周的最后一个小时,也是耶稣基督从他的坟墓里消失、遁入地狱的时辰。他一定还记得那三场自杀都大概是在这一个时间段里发生的。我告诉他,这些是我目前能告诉他的一切了,不过我还叫他去看看拔摩岛的约翰写的那本《启示录》。
  督查装出一副听懂我在说些什么的样子,并叫我当天傍晚再来一趟。
  我准时回到警署,并发现督查桌上摆了一本新约圣经。其实我自己在那段时间里也在恶补《启示录》,可一个字都没看懂。说不定督查比我脑子好使些,他说他觉得自己懂我的思路了,并已经准备好要切实施行我的计划。
  在此,我必须承认他确实帮了大忙。是他和房主交涉,同意让我在这客房里需要待多久就待多久。督查给了我一把手枪和一只警哨,还命令当值的警官尽可能频繁地巡逻过阿尔弗雷德·史蒂文斯街,并留心看看我的窗户里有没有什么异样。最重要的是,他给我装了一台直接连到警察局的座式电话。既然警局离这栋楼只有四分钟脚程,我觉得完全没有害怕的必要。
  三月一日星期一 昨天也好,今天也罢,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杜本内夫人为我的窗帘换上了从另一间客房拿来的新拉绳——当然了,那些客房多数都已无人居住。杜本内夫人一有机会就要来拜访我,而且每一回都会带点东西过来。我请她再告诉我一遍在这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可并没有得知什么新的消息。她自有一套对这连环自杀案的看法。她认为,那个叫克劳斯的杂耍戏院的艺术家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的爱情不顺。去年克劳斯暂居这座旅社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常常来找他。在他死前一段时间,那姑娘便没有再来了。而至于那位瑞士来的绅士么,杜本内夫人承认,她确实为他的死而困惑不已。另一方面,那个警察的死倒是容易解释得很。他绝对是为了给她添堵才自杀的。
  当然了,这些对自杀的解释简直站不住脚,可我为了消解心中的无聊,倒也听她不停絮叨了下去。
  三月三日星期四 还是没发生什么事。督查每天给我打两通电话。我每次都告诉他一切安好。显然,我的话并没有让他安下心来。
  我取出了我那些医学教材,开始学习。这样,起码我能在这自找的监牢里还能寻得点意义。
  三月四日星期五 今天中午我吃得异常的好。女房东为我带了一瓶香槟酒。这顿饭活像是给临死之人的送行饭,而杜本内夫人看我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已经一脚踏进棺材板里的人一样。在她离开的时候,还泪汪汪地求我和她一起离开,无疑是担心我“为了给她添堵”而把自己吊死。
  我又把那窗帘拉绳仔细端详了一番。我会用它把自己吊死么?不消说,我可一点都不想这么干。这拉绳又僵硬又粗糙——绝对不是用来做绞索的那种。要想照前几任自杀者的法子做,可真是要下大决心。
  现在我正坐在我的桌前。在我左边,摆着那台电话,而在我右边,摆着那把左轮。我并不害怕,可我感觉有点好奇。
  同一天晚上六点 还是没什么事情发生,我都想加一句“真不走运”了。那致命的时刻到来了——又过去了,就像任何一个傍晚的六点一样。我不会试图掩饰,我确实有时候忍不住想走到窗前去,可为的是你完全想不到的另一个理由。
  從五点到六点之间督查至少给我打了十个电话,他和我一样等得不耐烦了。而另一方面,杜本内夫人却非常满意。一整周过去了,没人在七号房间里吊死。真是奇迹。
  三月七日星期一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找不出什么线索来了,说不定前几个自杀案只是那三个人的生活不顺导致的。我已经请求督查再深入调查一下这些案子,并相信总会有人能找出他们自杀的动机。对我而言么,我倒是希望在这间客房里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倒不是说我能在这里征服巴黎了,不过这两天我的生活倒是滋润,还好好地增了些体重。我也在努力学习,有了些实质性的提升。此外,还有另一个让我想要留下的理由。
  三月九日星期三 呵!今天我终于更进一步了。克莱莉蒙达。
  我至今从未提到过克莱莉蒙达的事情。她正是我想要留下的第三个理由。她也是我周五时想要在那个“致命的”时刻走到窗前的理由。当然了,我可不是要把自己吊死。
  克莱莉蒙达。我为什么会这样称呼她?我完全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可总觉得她只可能名叫克莱莉蒙达。等到最后我问她叫什么的时候,我肯定她会回答说她叫克莱莉蒙达。
  我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她……就是头几天的事情。她住在这条狭窄街道的对面,她的窗户正对着我的。她就这么坐在那儿,坐在她窗帘的后边。   我得说,她在我看见她之前就注意到了我,而她显然对我感到挺好奇的。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整条街的住户都知道我搬进了这间屋子,也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杜本内夫人亲自确保了这一点。
  我倒不是个非常受女人欢迎的家伙。事实上,我几乎没怎么和女人们相处过。你要是个从凡尔登来巴黎学医的穷小子,身上的钱勉强够一日三餐,那你也肯定有除了爱情以外还需要顾虑的事情。我没什么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而同克莱莉蒙达的交往一开始也八成会是笨手笨脚的。可不管怎么说,坠入爱河的兴奋之情也绝不会因此打了折扣。
  一开始,我甚至压根没想到要和她建立起某种感情。只是一来我到这里就是负责做观察的,二来客房里也没什么可供观察的,我就盘算着不如以一种光明正大的职业态度来观察观察我的邻居。无论如何,也没人能够坐上一整天,除了读书什么也不干啊。
  我最后得出了结论:克莱莉蒙达是独自一人住在街对面那套小小的公寓里的。那套公寓有三扇窗户,可她只会坐在那扇正对着我的窗户前。她就这么坐在那里,在一只老式纺锤上纺着纱。那纺锤看上去活像我祖母从哪个伯祖母那里继承下的玩意儿,我都不知道现在这个年代居然还会有人在用这种纺锤。克莱莉蒙达的纺锤看上去非常精美。它似乎是象牙做成的,而她用这纺锤纺出的丝线看上去质量无比优秀。她成天在那帘幕之后工作着,直到太阳落山才休息。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黑暗蔓延得很快,尤其是在这雾季里。于是每天傍晚五点时分,克莱莉蒙达便会退回房间,从窗口消失不见。
  我从未见她的公寓里亮起过灯火。
  克莱莉蒙达的样貌何如呢?我其实也不大清楚。她的头发乌黑而如波浪般卷曲,她的脸颊呈苍白色。
  她的鼻子短小,外形很好看,精致的鼻孔似乎随呼吸而微微翕动。她的嘴唇也是苍白色的:而当她微笑起来的时候,那排细小的牙齿仿如食肉兽类一般尖锐。
  她的睫毛长而漆黑,而那双深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与其说我对这些细节掌握得一清二楚,倒不如说我是推测出来的。隔着一层窗帘我很难看得真切。
  她还有些别的特征:她总是穿着带丁香花边的黑色裙子,还戴一双黑色的手套,无疑是为了防止她的双手在工作中被扎伤。这是一番奇妙的景象:她小巧的双手繁复地行动着,飞快地抓起纱线,牵拉,放开,却又再次抓住。我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只永不倦怠的昆虫的动作一样。
  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么?目前来说,尚还很淡,可我总感觉又要深一些。一开始我们只是飞快地交换眼神,彼此确认对方的存在。我一定令她感到满意了,因为有一天她打量我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接着怯怯地露出了微笑。自然而然地,我也回以微笑。就这样,两天过去了,我们向对方微笑的时间也渐渐变长。可不知为何,我还是不敢直接同她打招呼。
  可就今天,就这个下午,我终于向她问了好。而克莱莉蒙达亦回应了我。她的动作十分细微,可我还是看见她点头了。
  三月十日星期四 昨天,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就这么坐在书前,可老实说却并没有学进去什么东西。我一直做着白日梦,想着克莱莉蒙达。
  夜间,我时醒时睡。
  这天早上,当我来到窗前的时候,克莱莉蒙达已经坐在了她的老位置上。我挥了挥手,而她对我点了点头。她笑了起来,打量我很久。
  我试图读书,却感觉烦躁不安,于是转而面朝窗户坐下,打量起克莱莉蒙达。她亦将她手头的活路放下了,两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我拉动窗绳,把我的窗帘打开了些,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与此同时,克莱莉蒙达在她窗前做出了同样的举动。我们对彼此微笑。
  起码有整整一小时,我们就这样凝视着对方。
  最后,她重新纺起纱来。
  三月十二日星期六 这天就这么过了。我吃饭喝水,在桌前坐了一會儿,点燃我的烟斗。我低头盯着我的书,可即便试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接着我走到窗前,冲克莱莉蒙达挥了挥手。她点了点头。我们朝彼此微笑,一连好几个小时就这么凝视着对方。
  昨天下午,到六点钟左右的时候,我开始焦虑起来。黄昏到来得比平时要早,一种痛苦的感受也随之而来。我坐在我的桌前,直等到一种不可抗的想要走到窗前的渴望升起——我不是想要把自己给吊死,而是想要看看克莱莉蒙达。我一跃而起,走到窗帘的旁边。尽管天色已暗,我却似乎从未看得比现在更清楚。
  克莱莉蒙达正在纺纱,可她的两眼正直直与我对视。我感到莫名满足,却同时也生出了淡淡的惧意。
  电话响了。督查以一连串愚蠢的问话,把我从恍惚失神的状态中拽了回来。
  我气急败坏。
  今天早上,督查和杜本内夫人来探望了我。杜本内夫人对事情的发展感到惊喜不已。我在七号房间里已经住了两周,安然无恙。可那督查却觉得事情没什么进展。我神神秘秘地暗示他说,我已经找到一点异常的蛛丝马迹了。
  于是那个混账信以为真,成全了我最大的愿望。我被允许在这个房间里再待一周。只有上帝才知道,使我留下的原因既非杜本内夫人的烹饪手艺,亦非旅社的酒窖。对这些物欲的享受,人是多么容易厌倦啊。不,是那扇杜本内夫人既惧且恨的窗户把我挽留了下来。这面可爱的窗户,使我看见克莱莉蒙达的窗户。
  我一直从我的窗户朝外张望,试图得知克莱莉蒙达有没有走出她房间的时候,可我从未见她踏足于街道上。
  至于我么,我有一把大而舒适的扶手椅,还有一盏带绿色灯罩的台灯,总是将我笼罩在温暖的光晕中。督查甚至给我留了一大包高档烟草——可即便这样,我还是不能专心学习。我读完两三页书,却发现自己半个字都没读懂。我的两眼扫过文字,可我的大脑却无法参透它们的含义。简直荒诞。就好像我的脑门上贴着一张“禁止入内”的纸条一样。我的脑海中好像只容得下唯一一个念头:克莱莉蒙达。我将我的书本推开,向后深深仰倒在椅子里。我幻想着。
  三月十三日星期三 今天早上,侍者来打扫我的房间时,我看到了一场小小的剧码。那时我正沿着走廊踱步,最后在一扇小小的窗户前停了下来。这窗户上,一只雌性园蛛拉起了她的网。   杜本内夫人不愿除掉它,因为她相信蜘蛛能带来好运,而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旅社里倒霉事已经够多了。今天,我看到一只小很多的雄蜘蛛,顺着那牢固的网线慢慢朝蛛网正中攀去。可当他的动作惊扰了母蜘蛛,又会腼腆地退回到蛛网边沿,准备再次朝中心爬去。到最后,伏在网正中的雌蛛似乎接受了他献的殷勤,不再挪动。雄蛛于是轻轻扯了扯一根网丝,又更用力了些,直到整张网都颤动起来。雌蛛一动也不动。雄蛛迅速上前来,而雌蛛安静、镇定地接受了他,允许他将自己整个抱住。有整整一分钟,他们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挂在巨大蛛网的中央。
  接着,我看见那雄蛛试图慢慢脱身,一只脚一只脚地轻轻从雌蛛身边挪走。他小心翼翼,似乎想要将他的伴侣独自留在热恋之梦中。可正当他想要逃离的时候,野性占据了雌蛛,并促使她跟在雄蛛身后,冷酷地展开狩猎。雄蛛顺着一根丝线落了下去,而雌蛛紧随其后。一瞬间,这对恋人就这么悬挂在那里,像是件艺术品。接着,他们落在窗棱上,而雄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试图逃走。太晚了。雌蛛早已牢牢抓住了他,并将他带回了蛛网的中心。这原本被用于寻欢作乐的睡床,如今却派上了不尽相同的用场。那情人挣扎着,试图逃离雌蛛癫狂的怀抱,可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她没花多久便完全将他用蛛丝缠住,而他束手无策。接着,她将獠牙扎进他的身体,将那年轻爱人的鲜血吸吮殆尽。最后,她放开他那可怜而全然不可辨认的残骸,将之扔向网外。
  看来对它们而言,爱情就是这么回事了。真该庆幸我不是只蜘蛛。
  三月十四日星期一 我再也不看书了,只是成天坐在窗户旁。天黑以后,克莱莉蒙达便不再出现,可只要我闭上双眼,就仍能看见她。
  这本日志已经偏离了我原本的计划。我提及了杜本内夫人,提及了那个督查,提及了蜘蛛和克莱莉蒙达的事情。可我半点没有谈到我此行有没有得到什么线索。对此我也无法可想。
  三月十五日星期二 我和克莱莉蒙达,我们发明了一个奇特的游戏。我们玩了一整天。首先我向她打个招呼,然后她也回应我。接着,我敲敲窗玻璃,而她一看见我这么做,亦开始敲起窗玻璃来。我朝她挥手,而她也朝我挥手。我张嘴,假装对她说了些什么,而她亦做出了同样的举动。我用手梳过因睡眠而变得乱蓬蓬的头发,而她的手也立刻挪到了额前。这是个孩子气的游戏,而我们都因这幼稚的举动而大笑不止。实际上,她并没有放声大笑。她只是温柔而含蓄地微笑着,而我也回敬以同样的微笑。
  这个游戏远非看上去那么简单。我们并不仅限于大概模仿出彼此的模样。实际上,我们通过这游戏相互沟通。有时候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克莱莉蒙达几乎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把我的动作模仿了出来。我发现自己开始发明新的动作,或是动作的组合,可每次她都能以快得有些骇人的速度照做。有些时候,我会调换几个动作的顺序以令她反应不及,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一整套动作;也有些时候我会漏掉几个动作,再编入一些新的,就有点像孩子们玩的那种叫“西蒙说”①的游戏。奇异的是,无论我的动作变换得有多快,克莱莉蒙达从来没有失误过一次。
  我就是这样度日的……可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消磨时间。正相反,我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三月十六日星期三 除了这无尽的游戏以外,我竟没有想过更正式地同克莱莉蒙达交往下去,这是不是有点奇怪?昨晚,我考虑了一下……当然了,我可以戴上帽子、披上外套,下两段楼梯,再走五步路穿过街,又爬两截楼梯到她门口。那门上将有个小小的名牌,写着“克莱莉蒙达”。克莱莉蒙达,她的姓又会是什么?我不知道。什么都无所谓。再然后我就能敲敲她的门,然后……
  敲门之前的所有事情我都能清清楚楚地想象出来,可我无法预料那之后将发生什么事。我知道那扇门会打开,可只能想象出自己站在门口,望向屋内一片黑暗的虚空。克莱莉蒙达没有现身。什么也没有。那门后一无所有,只有深邃而无法穿透的黑暗。
  有时,我感觉似乎除了我透过窗户看见的那个人影、那个同我玩模仿游戏的影翳之外,克莱莉蒙达并不存在于世间。我无法想象出克莱莉蒙达戴帽子,或是穿除了那件黑色带花边裙子以外的裙装的样子。我也无法想象她不戴那双黑色手套的样子。想到我可能会在街上遇见克莱莉蒙达,或是看见她在餐馆吃饭,那番景象是如此之不现实,总会令我发笑。
  有时候我会自问自己是否爱上她了。我完全无法下定论,毕竟此前我从未坠入爱河。可要是我对克莱莉蒙达的这种感情确实是爱情的话,那这完全是同我之前从友人和小说里读到的爱情截然不同的存在。
  对我而言,弄清楚自己的感情已经够难了,而更难的是要转念去想和克莱莉蒙达无关——更甚,和我们间的游戏无关的事情。无可置疑,我最关心的正是这个游戏,别无他物——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毫无疑问,我深受克莱莉蒙达吸引,可这份迷恋中还掺杂着别样的情感——恐惧。不,也不能这么说。更像是一种对未知的隐约顾虑。这份焦虑同时也带来了一种诡谲的魅惑力,使得我同时既受她吸引,却又想要逃离。我仿佛在她身边绕着大大的圈子,有时离得近些,有时又渐渐退却……就这样前前后后,循环往复。
  有那么一瞬,我相当确信,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而我最终将同她在一起。
  克莱莉蒙达坐在她的窗前,纺织着她那纤细、永远精巧无比的丝线,编织出一张我完全不知有何用途的奇怪布匹。她竟能避免把那些细线缠在一块,令我非常惊讶。克莱莉蒙达的花纹设计无疑卓越无双,囊括了各色神话中的异兽,以及奇诡的面具。
  三月十七日星期四 我处于一种异样的亢奋状态中。我不再同别人说话,几乎没向杜本内夫人和侍者们问好,也简直没有空闲时间吃饭。我除了坐在窗前,和克莱莉蒙达玩那个游戏以外,什么也不能做了。这是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游戏啊。我神魂颠倒。
  我预感明天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三月十八日星期五 是的,今天必将有事发生。我尽可以大声地向自己如是宣告——这就是我来到这间客房的理由。可同时,我也感到了深深的畏惧。在那担心自己会落得跟前几个人相同下场的憂惧之中,还莫名混杂着另一层忧惧:一种对克莱莉蒙达的惊惶。而我无法将这两种忧惧之情同彼此分隔开来。   我吓得不浅,想要放声尖叫。
  傍晚六点,我穿上了大衣。我只想再写几句话。
  傍晚五点的时候,我几乎无力再抗争下去了。此刻我已全然意识到自己这份绝望感同前几周里无比重要的“下午第六个小时”有什么关联了。我不再觉得自己和那督查玩的把戏有什么好笑。
  那时我正坐在窗边,使尽了全部的意志以待在椅子上,可那窗户不停地吸引着我靠近。我必须要和克莱莉蒙达继续那场游戏。可同时,那窗户令我惊骇。我能看见其他几个人悬挂在窗上:那个瑞士来的旅行商人,体型臃肿,生着粗脖子和一脸参差的灰色胡茬;还有那个瘦削的表演者,以及那个强壮的警官。我就这么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在同一只挂钩上接连吊死,他们的嘴大张着,舌头伸了出来。再然后,我看见自己出现在他们的行列中。
  啊,这不可言说的恐惧。我知道,这份惊惧既是由那横窗木与可怖的挂钩引起的,也同样是因克莱莉蒙达而起。愿她原谅我这么说……可这是实话。在恐慌中,我不断看见那三人就这么垂挂在那儿,双腿纷纷拖在地面上。
  可事实上,我仍旧一点儿也不想把自己吊死;我也不怕自己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不,我只是单纯畏惧着那扇窗户,以及克莱莉蒙达。我确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接着,我突然被一种一定要走过去、站到窗前的想法完全支配。我必须……
  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在对方还没说出一个字的时候,便大喊道:“快来,马上过来。”
  那一瞬间,我尖利的喊声似乎驱散了纠缠在我灵魂上的暗影。我冷静了下来。
  我擦去前额上的汗,又喝了杯水。接着,我琢磨起当督查到我门口的时候,应该跟他说些什么。最后,我走到了窗边。我挥挥手,又微微笑了笑。而克莱莉蒙达也对我挥了挥手,微笑起来。
  五分钟后,督查到了。我告诉他我就快接近事情的真相了,可我也求他在此之前不要追问我。我告诉他,我很快就能揭露出重大的线索了。不知怎的,尽管我在对他撒谎,我却有种自己说的全是事实的感觉。即便是此時此刻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是有这种和我主观意志全然相左的感受。
  督查显然注意到了我异常的情绪状态,尤其是我还因为自己在电话上那样痛苦高喊而道了歉。不消说,我试图向他解释这件事,可又找不出哪怕一个合理的原因。他和蔼地告诉我完全没有必要向他道歉,并说我若是有需要的话,他永远都会随叫随到,毕竟这就是他的职责。比起需要他时他却不在场,督查宁愿白跑上十来趟。他邀请我今晚和他一同外出。这可以让我散散心,不要一直独自一人也对我有好处。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可还是不大情愿离开这个房间。
  三月十九日星期六 我们昨晚去了罗什舒阿尔大道上的欢乐剧场、蝉剧院,以及红月亮歌厅。督查说对了:出来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对我确实是件好事。一开始,我有些不大自在,就好像我在做什么错事一样,好像我是个背弃了国家的叛徒似的。可不一会儿这种感觉就消散了。我们喝得挺多,大笑着、聊着天。今天早晨,当我走到我的窗前时,克莱莉蒙达冲我投来一种我觉得像是谴责一样的目光。不过这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而已。她怎么可能知道我昨晚出过门?不管怎样,那表情一闪即逝,接着,她再次露出了笑容。
  一整天,我们又玩起那个游戏来。
  三月二十日星期天 只有一件值得记录的事情:我们在玩那个游戏。
  三月二十一日星期一 我们整天都在玩那个游戏。
  三月二十二日星期二 对,还是那个游戏,我们又在玩了。此外,别无他事。
  有时候我好奇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到底想要什么?事情又到底在朝着什么方向发展?我其实知道答案:除了正在发生的这些事以外,我别无任何期待。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所渴望的,非它莫属。
  克莱莉蒙达和我在过去几天里同彼此交谈过,可并不多。几乎就只有几个字而已。有些时候我们会动动嘴唇,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带着对彼此深深的理解,相互凝视。
  我是对的,克莱莉蒙达的那一瞥的确是在谴责我和督查上周五出门去的事情。我请求她原谅我。我告诉她,那天我出门是个既愚蠢、又刻毒的举动。她原谅了我,而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再离开窗户了。我们互相亲吻,将嘴唇贴上各自的窗玻璃。
  三月二十三日星期三 现在我知道自己是爱上克莱莉蒙达了。她已经融入了我的存在中。我的爱情可能和别人的爱情不甚相同,可世上岂又存在同其余千百万人一样的头颅,一样的耳朵,抑或是一样的手呢?差别总是无处不在,爱情一定也不例外。我的爱确实与众不同,这我知道,可这份爱情岂会因此而打上折扣?再说,我的爱令我心悦。
  只是,如果我不那么惊惧,那该多好。有些时候我心中的恐惧暂且睡去,而我得以在短短一瞬中忘记忧虑,接着,这恐慌再度复苏,并挥之不去。这份恐惧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小鼠,徒劳地企图从巨蛇的掌握之中逃离。只要再等一等,可怜而无助的惊惧呵。不消多久,爱恋的巨蛇便会把你吞噬。
  三月二十四日星期四 我发现了:不是我在陪克莱莉蒙达玩游戏,而是她陪我。
  昨天晚上,我就像以往一样想着我们之间的那个游戏,并写下了五个新的繁复的动作,准备在今天令克莱莉蒙达吃一惊。我给这些动作都编上了号。我不断练习起来,以尽量快地完成这些动作,有时是用的从头到尾的顺序,有时候又反过来比画。甚至有些时候,我只做偶数编号的动作,而另一些时候,我只做奇数编号的动作。这是个累人的活路,但一想到能对克莱莉蒙达更进一步,我便感到幸福无比。我一连练习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做这些动作就像是被发条驱动一样娴熟为止。
  这个早晨,我走到窗前。克莱莉蒙达和我相互打了个招呼,接着开始了我们的游戏。反反复复!她看懂动作、跟上我手势的速度,简直令人惊异。
  有人敲了敲门。是侍从把我的鞋子带来了。我从他手中把鞋子拿过来,而在我走回窗前的时候,眼睛偶然扫过我昨天记录动作顺序的纸片。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刚刚结束的那一轮游戏中,这些动作我一个都没用上。   我踉跄着向后退去,抓住了椅子才没有摔倒。难以置信。我反反复复读着那张纸片,可这确实是真的:我在窗前做出了长长一连串手势,可没有一个组合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我再次产生了那种感受:我好像站在克莱莉蒙达打开的房门口,向里张望。除了黑暗的虚空外我什么也看不见。与此同时,我也知道,只要我现在转身离开那扇门,说不定还能获救,而如今我尚还有离开的力量。可不知怎么的,我无法离去——我感觉自己摸到了谜底的边沿:仿佛这个秘密已触手可及。
  “巴黎!你终将征服巴黎。”我想着,而在那一瞬间,巴黎被赋予了比克莱莉蒙达更加强大的力量。
  我不再思考这些事情了。此时此刻,我眼中只剩爱情。爱情,以及一丝甘美的恐惧。
  可不论如何,这一刻的思索给予了我力量。我再读了一遍自己的手札,将那些动作牢牢镌刻在脑海中。接着我回到窗前,只发现自己想用的手势一个也没用上。当我站在那儿,想要蹭蹭自己的鼻头的时候,却发现我早已将嘴唇贴上了窗玻璃。我试图以手指轻敲窗棱,最终却用手指梳过了自己的头发。那时我便醒悟,不是克莱莉蒙达在模仿我,正相反,是我在追随她的动作,速度如此之快,仿佛我们是同时开始行动的。这个我,这个因以为自己对她施加了这么多影响而感到自豪的我,事实上一直以来都在她的影响之下。她的操纵……多么微妙……多么令人愉快。
  我還进行了另一个实验。我两手握拳,牢牢揣在衣兜里,决意一丝一毫也不挪动。克莱莉蒙达扬起手,一面对我微笑,一面用她的手指微微做出谴责的手势。我毫无动摇,可还是能感觉到我的右手不自觉地想要从衣兜里伸出来。我将手指紧紧压在衣缝上,可我的手仍旧不受控制地探了出去,手臂朝空中扬起。作为对克莱莉蒙达的回应,我也伸出一只手指,做出谴责的模样,并微笑了起来。
  我感觉好像并不是自己做出了这些举动。我感觉好像抽离了出去,在看一个陌生人。
  可当然了,这只是幻觉。确实是我做出了这些姿势,而正在观察的那个人才是个陌生人,那正是不久之前,还胸有成竹,觉得大发现已经触手可及的那个陌生人。不管怎么说,那都绝对不是我。
  这个发现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我是来遵从克莱莉蒙达的意志的。克莱莉蒙达,我带着一颗痛苦的心,却深深爱着她。
  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五 我刚刚切断了电话线。我不想在神秘的一刻到来时,被那愚蠢的督查打扰。
  老天啊,我究竟为什么要写下这些文字?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就好像有别的什么人在控制我笔尖的走向一样。
  可我还是想……想要……把真相记录下来……尽管为了这么做我必须耗费巨大的精力。可我还是想……再一次……依我的意志而行动。
  我切断了电话线……啊……
  因为我不得不……对了,这才是。我不得不……
  今天早上,我们各自站在窗前,继续着我们的游戏,而游戏的内容已和昨日不同。克莱莉蒙达做出一个举动,而我尽可能久地抗拒。到最后,我不再挣扎,只是照着她的示范做。我几乎无法描述出被如此征服而带来的巨大喜悦,这完完全全臣服于她的意志的喜悦。
  我们就这样玩着。突然,她起身,走回了房间,到了我看不见她的位置,完完全全被黑暗吞噬。接着,她走回窗前,手里拿着一台座式电话,同我这台一模一样。她笑了笑,把电话放在了窗台上,接着拿出一把刀,切断了电话线。接着,我也将我的电话拿到窗前,并切断了电话线。那之后,我将电话放回原位。
  这才是真正发生的事情……
  我坐在桌前,喝着侍从带来的茶。他回来取空茶壶了,而由于我自己的表不是很准,我便向他询问现在几点了。他说现在五点十五。五点十五……
  我知道要是我从窗户望出去的话,克莱莉蒙达一定会在对面,做出一个我不得不模仿的举动。我的动作会和她一模一样。克莱莉蒙达就在那里,微笑着。我要是能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该多好啊。
  现在,她将窗帘分开了。她拿起了窗帘绳。它是红色的,和我窗户的拉绳别无二样。她将拉绳结成绞索的样子,挂在了镶进窗户横木的那只钩子上。
  克莱莉蒙达坐了下去,微笑着。
  不,惊惧早已不是我所感受到的情绪了。实际上,这是一种压抑的恐怖,为了从这份恐怖中逃离,我愿抵上世上的任何事物。它的掌控令人无法抗拒,又带着深切的冷酷,却还混杂着肉欲的诱惑感。
  我当然可以走到窗前,按她的指示做,可我还在等待,还在挣扎。我抵抗着,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醉,每过去一分钟就变得更加剧烈。
  我又站在了这个位置上。我草草走向窗边,完成了克莱莉蒙达想要我做出的举动。我取下窗帘拉绳,结出绳套,将之吊在了挂钩上……
  现在,我除了这张纸之外不想望向别的任何地方。因为要是我看了,我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就是现在……在这一周终结的最后一天的第六个小时。要是我望向她,我就必须要做她想要的一切。我不得不……
  我不愿看向她。
  我笑出声来。放声大笑。不。在笑的人不是我。我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放声狂笑,而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我……我不愿……
  我不愿,可我也无比清楚最后我不得不……不得不望向她。我必须……我必须……而那之后……那之后就会发生所有那些事情。
  要是我接着等下去,只会延长这极乐的折磨。是的,极乐的折磨。这令人窒息的苦痛正是我无上的欢愉。我写得飞快,飞快……这样我就能继续坐在这里,这样我就能缓解这数秒间的痛苦。
  又来了,恐惧。又来了。我知道我终将望向她。我终会站起身。我终会吊死自己。
  这个念头并不让我害怕。它多么美丽啊……甚至是宝贵的。
  有别的什么东西。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可我的这份苦难是多么甘美。我感觉……我感觉那之后一定会发生什么骇人的事。
  思考……快思考……写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不看向她……
  我的名字……理查德·布拉奇蒙。理查德·布拉奇蒙……理查德·布拉奇蒙……
  理查德……
  我写不……下去了。我必须……不……不……必须看向她……理查德·布拉奇蒙……不……不在了……理查德……理查德·布拉奇蒙——……
  第九区的督查在反复打电话给理查德却得不到回音之后,在六点零五分的时候来到了史蒂文斯旅社。他发现医学生理查德·布拉奇蒙的尸体挂在七号客房的横窗木上,和他之前的三人姿势一模一样。
  然而,这个学生的表情,却截然不同。那是一种令人镇骇的恐惧。
  布拉奇蒙的两眼大睁,从眼窝里暴突出来。他龇牙咧嘴,下颚紧咬着。一只带着紫色斑点的黑色蜘蛛被他咬碎,在布拉奇蒙的两排牙齿之间几乎裂成了两半。
  桌上放着的是这医学生的日志。督查读了一遍,立刻出发调查街对面的那栋房子。之后他得知,那栋建筑的第二楼在过去几个月里,无人居住。
  责任编辑:梁 爽
  ① 注:东京保护国和安南保护国是法国于现今越南北部与中部所建立的两处殖民地。
  ①译注:“Paris vaut une messe.”(巴黎值得一场弥撒)相传出自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之口。为继承法国王位,亨利四世由雨格诺派信徒改信天主教,是故言此。
  ②译注:原句为法文(pour un si bel enjeu)。
  ①译注:西蒙说(Simon Says)是一种儿童游戏。一般由3个或更多的人参加,其中一个人充当西蒙。假如西蒙以"西蒙说"开头来宣布命令,则其他人必须按照命令做出相应动作。而如果充当西蒙的人没有说"西蒙说"而直接宣布命令,其他人则不准有动作。如果有动作,那么做动作的人将被淘汰出游戏。
其他文献
第一部分  小小的深色歌鸟们将会归来;  尽管不再是曾停留在空中的那一群,  它们曾被你的美丽和我的快乐吸引,  也曾学会叫我们的名字。那一群  将不会再来。  古斯塔沃·阿道夫·贝克尔  有个异国士兵站在明亮的门廊下,背后的灯光勾出他的剪影。他向深夜中的街道大喊道:“嗨,美人!”接着他又喊了一声:“嗨!”  阿奇伯回头扫了一眼。当有个漂亮女人走在自己后面时,男人总该回头瞟上一眼,不是吗?然而在这
期刊
《黑客帝国》中有一个经典桥段,人物只要在矩陣世界里轻轻按一个按钮,就能下载得到一种新技能。最近不仅是华纳兄弟要重启《黑客帝国》这部电影,连科学界也想将电影变为现实了。  美国加州的休斯研究实验室(HRL Laboratories)正在研发一种大脑激发装置,将现实生活中复杂的技能传达到人的大脑里。目前在飞机驾驶员身上实施的结果表明,与未接受该装置测试的人相比,接受测试的人能更高效地掌握飞行驾驶技能。
期刊
埃尔尼多·德·拉德罗涅斯,意为盗贼之网,是一片大致呈椭圆形的区域,面积五万平方公里,位于西亚马逊低地,横跨哥伦比亚和秘鲁两国边境。很难说清楚天然的雨林到哪里为止,基因工程改造过的埃尔尼多物种又从哪里开始主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整个系统的总生物量接近一万亿吨,还有一万亿吨的结构材料:渗透泵、太阳能收集器、细胞化学工厂,以及生物计算与通信资源。一切尽在设计者掌控之中。  昔日的地图与数据库已经被淘汰。
期刊
作者 /[英]K. J. 帕克 翻译 / 叶 林  插画 / 午 未  一  这是一宗很寻常的航运业争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因合同文本措辞不够严谨而引发了一些争议,提货单内容之间又略有不一致,碰巧这一切还属于商法中臭名昭著的灰色地带。若是之前处理得当,双方完全可以和和气气地庭外和解,根本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法官进来时,全体起立。一位矮个子男人披着黑金两色的法袍穿过法庭宽敞的大厅走来,冠冕堂
期刊
阳光照亮群山。冈瑟·魏尔抬手向太阳致敬,脸随即皱成一团:在头盔切换至偏光模式前的那一刹那,强烈的阳光直射进他眼睛里。  他这趟是运燃料棒去查特吉环形山工业园。黎明前四十小时,查特吉B的反应堆达到了临界态,十五个遥控假人和一个微波继电器随之损坏,其产生的电涌波及了园区的每间工厂。还好,系统在设计时就已经将偶尔的熔毁考虑在内。等到太阳升上雷提库斯高地,一座新的反应堆已经建成,并且准备好上线。  冈瑟凭
期刊
1.  “还要加点鱼子酱吗?”丹尼尔·克里夫指了指餐盘,只见盘盖立刻变得透明,“保证新鲜,是我厨师今天一大早从伊朗空运过来的。”  “不用了,谢谢。”朱莉·德甘尼拿起一张餐巾纸擦拭下嘴唇,然后放在盘子旁,示意自己已用餐完毕。从餐厅向外望去可以俯瞰金门大桥,丹尼尔邀请的大部分客人觉得坐在这里花上个把小时欣赏窗外的景致就已经心满意足。但丹尼尔看得出来,这位女士似乎对他的闲聊有些不耐烦。  丹尼尔说:“
期刊
前情提要:  在伟大的城市佩里美狄亚,法庭审判靠的是双方律师仗剑对决。巴达斯·洛雷登是这一行里的顶尖剑士。现在,他成了军队的领导者,对抗蛮族却新遭挫败。  草原上的蛮族向来被城市踩在脚下,但现在,年轻的族长、怀着复仇之心的特姆莱从城市盗取了先进的制造技术。蛮族由此踏上征服之旅。  笼罩这一切的,是命运的迷雾。教长亚历克修斯正竭力向其中窥探……  十一  特姆莱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开始大声呼
期刊
编者按:  在《普朗克深潜》这个故事里,所有人都是抛弃了肉体的后奇点时代量子态生命体。主角在内的一行人决定将自己的克隆体缩小至极其微观的尺度,深入黑洞,去探索更小尺度的时空结构,观察并厘清比普朗克尺度更小的时空结构。如果阅读中觉得云里雾里,不要着急,文后的译者释疑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  当信使出现在家景中时,吉塞拉正在思考被黑洞碾碎的好处——几乎必死无疑,但濒死过程被无限细分成无数无穷的小主观时间
期刊
编者按:  这篇小说设置在一个后灾变时代,人们以吸引场来划分群体。一旦人们被吸引场吸引,便会对吸引场中的世界观深信不疑,从此再也无法走出吸引场。获得思想和人身自由的唯一途径就是在各个吸引场的边界潜行,永不止步……但这样做之后,真的能拥有纯粹的自由吗?  最能让我安心入睡的地方是高速公路,或者说是各个吸引场的吸引力恰好平衡的路段。我们的睡袋不偏不倚地摆放在北向车道中间褪色的白线上。(这也许是受到了来
期刊
厨娘不喜欢喂猫。当她来阿登格林庄园应聘,担当卢瑟福先生的大厨时,没有人告诉她,喂猫将是她的职责之一。有几回她问自己,要是事先知道还有喂猫这个倒霉差事,自己是否会申请这份工作。作为一个诚实的女人,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会来的。  又有哪个少女能抵挡诱惑,放弃服侍卢瑟福先生的机会呢?(尽管已43岁,但她至今未婚,仍然可算作“少女”。)每一顿饭菜,都是她呈给这位大人物的贡品,是一片谦卑赤诚之心,冒着热气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