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来源 :陕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ba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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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形模具
  1
  天气稍微好些,我就在车子铺门口干活。门外搭着凉棚,苫在顶上的芦苇被雨腐蚀了一部分,又被风吹去了一部分,比去年稀疏多了,透过来斑斑驳驳的太阳光,像洗褪色的老棉衣透着亲切的陈旧感,我就喜欢在这种环境下干活。新住在隔壁的残腿男人,比我大不了几岁,至多三十出头,他总是默默蹲在凉棚一角,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地看我修自行车。他带来的那个外形酷似他的残疾孩子,傻愣愣地蹲在他们家门口瞅着公路上的车辆行人,一大晌也不见动一次,明摆着是个傻子。
  如果太阳大些,他会拉来一张软垫,坐下后提起裤管,揭秘似的把那两条麻杆腿露出来。他不看我,张望着街上不多的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似乎在有意满足我多次偷瞟他双腿的眼睛。这双腿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人腿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腿能长在人身上。我当然不会瞪着眼睛观察他奇形怪状的腿,只是在忙碌中装作不经意地扫半眼。他的右腿是面条那样软的,随便怎样摆弄都可以,甚至能从膝盖处反着弯上来。最奇怪的是他的左腿,除过细的出奇外,还弯曲成了固定的S形,这双腿简直颠覆了我对人腿的所有想象和好感。每扫一眼,都会泛起一阵恶心。他倒无所谓,自在地吹风晒太阳,看过往的路人间或瞥我一眼。
  如果没生意,也没兴趣翻看金庸的《碧血钗》,还不舍得花费流量刷朋友圈时,我就点上一支一块二一包的烂烟,和他断断续续的闲聊。他永远没有表情,眼仁透着糊车胎用的“蓝鸟”牌胶水那种淡淡的红色,眼光却有着兔子般的机警和胆怯。他很少接我的话,只是含混地用“噢”或“哼”应付我。他比我更关注街上的行人,只要我从街道上回来,他总会问:“人多么?”我就说不逢集时就连邮电十字比咱这街西头也多不了几个人,逢集就不一样了,从邮电十字挤过去都得瘦一圈。听我这么说,他眼睛周边的皱纹变化着,眼光亮了许多,不过,整个面部仍像驴脸那样固定着同一表情。这一点最讨厌,时常有和蜡人说话的错觉。
  这个夏天风多雨多,我给凉棚上压了两根树枝,所剩不多的芦苇才没再被风刮走,雨却是挡不住,凉棚下和街道一样被淋着。这时候,残腿男人就蹲坐在自家门口,那个少年和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和表情,长时间盯着雨或雨中的公路。如果雨是午后下来的,我还得穿上肥大的雨鞋,披上皱皱巴巴的透明塑料雨披,拿上三节电池的大手电筒,去西街水涝巷的水塔房拉闸蓄水。这个外层水泥脱落了的像残腿男人一样呆滞沉默的水塔,却为西街四个村组的507户人家提供着生活用水。
  蓄满水后,我就敞开铺子锈烂了两个窟窿的铁门,等着左邻右舍过往行人来买酱醋盐糖、烟酒袜子这类便宜货。单修自行车挣不了几个钱,这些杂货倒比手艺活挣得多。“你真会过日子!”残腿男人说这话时,眼睛照常瞟着公路,“这年月,守在小地方下苦挣钱的小伙子,真的没有几个了。”
  他肯说话,我也就愿意陪幾句,反正来我铺子的人也不多,一天也说不上几句完整话,和他闲聊,倒能打发掉不少烤在火上一样滚烫的时间。我告诉他,我不是天性勤快的那种人,主要是有个想法。他盯着我就像兔子盯着鲜菜叶子,“我想尽快攒一笔钱,”他还盯着我,我解释说,“除了娶老婆,最大的愿望是去省城学习修汽车,然后用修汽车的收入承包10亩大红袍花椒园。”他虽然没往下问,我却愿意继续说,我说西街四个村组的年轻人走得差不多没有了,虽说土地还没有完全荒芜,可这几年明显集中到了农业开发类的屁公司手里,他们占住土地是为了骗取国家的补助和低息农贷,我却是真心想承包花椒园。大红袍花椒是榆木镇的特产,光四川的贩子就买光了整个镇上的花椒,多好的生意。
  他盯着公路并不看我,“哦”一声,从上衣里摸出一个扁酒瓶喝一口又揣起来。过去半天了,他又“哦———”一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在乎他的态度,因为我本就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说出来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这个念想,埋在心里长久不说出来会像这合铁门一样生锈的。
  对这木偶般的邻居,我实在没有多大兴趣,他来我的凉棚下,身边也只是多了一个喘气的,与房东那条从白色脏成黑色的比熊犬没多大区别。偶一次,我去房东家要她拿去半个月没还的鹰嘴钳子,房东说残腿男人借了去。我站在他家门口时,才发现他的这间房比我那两间小多了,又黑又潮不说,房顶还透进来三五缕灰蒙蒙的光线,“也不叫房东拾掇一下。”我说,“潮成啥了,没看见地上跑这么多湿湿虫。”
  男人知道我的来意后,说他修理滑轮车用了钳子,接着找起来,他在狗窝一样的床边推倒了他的同伴。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同伴比他小一号,他们都有一条S腿,如果叫他大S,这个人就是小S。小S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在发呆,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浑然不觉,看来傻实在了。
  “修好滑轮车,就该上街了。”大S爬在床上乱翻,S腿抽在半空,陕南人挂在房檐下随风摆动的腊肠一样。我突然觉得恶心,赶紧转身出门去,就看见门口有三五条红褐色的蜈蚣,蠕动着百只脚在大摇大摆地散步,浑圆的软壳湿湿虫从蜈蚣身边快速跑过去,几十只灰色蚊子结队从门扇后狂妄地飞了出来。
  我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门外,没回头大声说:“这样子下去,你们肯定会生病的。”进一步警告说,“如果不想生病,最好撒些灭害灵。”
  “哦,应该撒了。嘶……钳子刚才还在。”我已经出了门,大S的话从脑后追了来,“你的灭害灵借我用一下啊!”
  没找到钳子,他却借灭害灵,我也没有,他顺便从货架上拿下两盘威力牌蚊香,盯着我那口还没洗的煮过方便面的炒锅,又借走了4包老坛酸菜面,最后连我中午吃剩的半截馒头也借了去。陆续借走的东西还有10米4毫米直径的镀锌铁丝、15个一寸长的铁钉、2米彩条遮阳布、5根手指粗的竹竿、8个滚珠轴承和2块桐木板,还有一条2米长的麻绳。
  “先记账上,往后会还你。”他说。
  “好吧好吧,需要什么就借吧。”我无可奈何,谁让遇上这样的好邻居呢。
  “一定会还你的。”大S给我宽心一样说。他多半是在撒谎,他那屋里除了小S基本没有什么,拿什么还我?   我倒奇怪他怎么养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S?我觉得这个男人神秘起来了。再看见他兔子眼睛时,感觉惊恐是假装出来的,有意在隐藏什么秘密似的。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我本身对别人的事情就不大感兴趣,当然,除过每天从我铺子门口过往的榆木镇小学的小田老师。
  2
  小田老师是镇上的美女,白白胖胖的,她骑车子从不左顾右盼,很专心认真。小田老师个子不高不低,露在短袖外面的胳膊圆溜溜白光光的,裙子下那两条不粗不细的白腿,总是晃得我眼晕,真他妈吸引我。每天下午5点10分,我就停下手里的活,站在凉棚下等她从黑娃的干货摊那边拐过来,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开始口渴,等她拐进公路西边那片花椒园的土路上,我才咽下满口唾沫,重新坐下来修理自行车。“漂亮啊,能和这姑娘承包10亩花椒园过日子,真是天大的美事啊!”
  大S对我的感慨从不发表意见,似乎没看见小田老师的漂亮。小S难得出来一次,像大S蹲在我门口一样蹲在他们家门口,比大S神情更专注于路上的行人。看清楚了,小S是个女孩子,最多十三四岁,当然,她呆板的面相和常人有别,或许只有十一岁也说不定。大S从不看小S一眼,也没见小S看他一眼。
  “你说,她总是急急忙忙骑车,是不是她家离榆木镇很远?”我这样说时,大S不理我。
  “她的自行车怎么就不坏,让我给修一修。”
  大S在喝酒,听烦了就说:“你要是喜欢人家,找个媒人介绍一下,总比白想好些。”
  “呵呵……呵呵……”我只能打呵呵。小田是老师,我是修自行车的,不般配么。如果我会修汽车,还承包有10亩花椒园,到那时就可以找人说说这门亲事了。
  大S被酒精刺激得有点儿兴奋,不过,这货对我的事情不感兴趣,岔开话说:“你怎么不卖散酒?卖散酒赚钱快啊。”我有瓶装酒,他又不是没看见,估计嫌贵才问散装酒。
  过了几天,榆木镇逢集了,大清早他坐着滑轮车,双手像船桨一样划了过来。看得出,这个滑轮车都是用借我的东西做的。小S的滑轮车是旧的,用那条2米长的麻绳栓在后头。“能借一瓶酒吗?这两天手头紧,先记账,挣了钱肯定还你。”
  他孱弱的半米高些的上身绝对受不了高度酒刺激,我怀疑我卖的刀牌粮食酒是工业酒精勾兑的,嘴搭在杯沿上就有冲鼻的味道,喝进口里,舌苔上撒了辣椒面一样蛰得疼,敢咽下去,那就好了,像无数小刀片从嗓子眼一直割到胃里,又烧又疼,凡敢喝的没有不打颤的。这酒他敢喝吗?他敢喝我敢卖吗?
  “就那刀牌,我喝过,来一瓶。”大S急了,“我身体不舒服,喝两口,会好受些。”
  我犹豫起来。
  “不会懒你账,下午从街上回来就还你钱。”
  “你要上街道去?”我问。
  “是啊,没钱了,去街上寻两个钱。”他用兔子眼盯着我,很轻松地说。
  我看了一眼小S,她的头发狗啃过一样长短不一,像冬季缺水的荒草干枯凌亂,有三五处还露出了头皮。她额头很高,脑袋的上半部分奇大,从腮部突地收缩,脖子只有胳膊粗,担心这样的脖子撑不住这颗西瓜脑袋。她无知无觉地蹲坐着,身后还连着一个破音箱。这是典型的乞讨装备,看来应验了我多天来的猜想。
  “带利息也行,我要快些去占地方。”大S着急起来,我没再吭声,拿了一瓶给他,他抓过去揣在怀里又说,“你那顶草帽借我用一用。”
  “借吧借吧。”我扔给他。
  他戴上草帽,两手一划,后面的小S和音箱一连串跟着他走了。算我走运吧,尽管是在街道老西头这种偏避地方,还是碰上了这么两个半截子邻居。他们最好别再回来,借出去的东西我也不要了,反正比我损失大的还有那个半辈子坐在麻将桌上不知道起来的老寡妇房东。
  每天下午3点整定时给水塔蓄水,这个工作舒服,只要拴在绳头上的葫芦垂下来碰到水位线,我就关闸,这一塔水管保够西街人吃一整天。夏天上水时,抽一支烟,去井房边的玉米地找两根甜杆,也就上满了。只是冬天比较麻烦,只能缩着脖子呆在井房里,燃一捆玉米秆取暖,跑来跑去挺没意思。不过,每月领到180元工资时,还会有实在的满足感。就这样坚持下来,一晃一年半了。按照要求是下午5点上水,这个点和小田老师下班有冲突,我私自把时间提前了。每次上完水急急忙忙往铺子赶,别人以为我有急事,其实我是等着看小田老师,不过,这姑娘从来没有正视过我。我总在想,如果修上了汽车,她肯定会注意我的。这么一想,去省城学习修汽车的愿望就更强烈了,可我现在不敢想,这烂摊子平均每天挣不到13块钱。熬煎呀,没攒够钱哪里也去不了。
  如果能在榆木镇办个修汽车的铺子,卖羊肉煮馍的秃子亮亮就不敢吹比我见识广了。这秃子目前是镇上见识最广的,他不仅去过省城,还在那里住过三星期。说省城的羊肉25元一碗,肯定瞎吹,真卖这么贵,我一年也不舍得吃一碗。口袋没钱加上没见过世面,说话就不硬气,亮亮来我铺子吹牛时,好赖我都不吭声。
  3
  大小S果真在镇街最热闹的邮电十字行乞,秃子说这种事情在省城随处可见,有的没胳膊没腿,有的只有一只耳朵,有的烫伤后没了人样,有的会唱歌,有的靠傻劲和惨象讨同情钱。他说,大小S属于摆惨象的一类,因为他们不仅看起来傻,而且故意露出S腿祈求大家同情。亮亮说,这是小时候被他们的同行故意做成这样的,不然,去哪里找如此相像的两条S腿。亮亮还说,你问问,这两个半死不活的怪物,肯定是从省城来的。他肯定的口气就像在省城见过大小S一样。
  自从开张行乞之后,大S忙了起来,闲坐的时候少了,小S倒是出现在门口的次数比过去多了些。这个夏天雨多,好多次他们两个都是淋着雨回来的,大S用借我的竹竿和彩条布在自己的滑轮车上做了个雨棚,小S就淋在雨中,她的坐姿和在太阳下一样,似乎淋雨的不是她。
  有这么对乞丐邻居,丢死人了。我警告自己不再理他,可大S根本感觉不到我冰冷的态度是啥意思,照样来,来了还坐在眼宽的凉棚下,过往的人都能看得见,我让他回去,他就让我给他拿刀牌粮食酒。买了酒,从他的滑轮车上摸出一包油腻腻的冷羊肉,膻鼻的味道暴露了亮亮手艺的拙劣。他让我,我摇头。他用鸡爪手撕着羊肉喝起酒来,这货喝下去半瓶竟不倒,只是喝着喝着话多起来,原来他挺能说话。   让秃子说中了,大小S真是从省城来的,在那里都混十几年了。钟楼边的南北东西大街就是他们的阵地,从早到晚守着。他接连感叹,省城人真他妈有錢,最少给一块,就是五块的时候也有。榆木镇这地方真穷,没一个大气人,给五毛钱也不舍得。我心想,你他妈借我多少东西都没还,怎能说榆木镇没有大气人?只是我不愿意说出口罢了。他想咋说都行,反正我又不在乎他。
  “你可能不知道。”大S脸色和眼睛一样红时,得意地说,“我是手艺人。”
  “手艺人?”我奇怪,“乞讨难道也算手艺?”他看出来我在怀疑,换成骄傲的口气说:“不是讨钱,是做这个……”他拍拍自己的S腿。
  “原来真是做出来的?”我惊呆了,看来,亮亮还真没瞎说。
  大S撩起裤管,把S腿完全暴露出来,很爱惜地摸一摸,像主人摸熟睡的宠物,“这就是我的手艺。”他难得地笑了。
  我得过甲亢,所以眼睛比旁人大一些凸一些,他这话惊着我了,估计这会儿眼睛就更大了,“那……那个孩子的腿,也是你的手艺?”我问的是小S。
  他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又端起瓶子喝了一口。斜着眼看我,似乎在问,“这手艺怎么样?”看来,他是一个残忍的人,我不再理他了。
  眼看又到了开泵上水的时间,这关系半条街人吃水的大事我从没忘过一次,左邻右舍都说,“驴驹是个靠得住的实在人”。听了这话我高兴,我之前三任管水的都没搏过这样的好名声。
  “要上水了,你回去吧。”我大声撵他,他一动就倒了,倒下就起不来,我把他平放在滑轮车上拉到他家门口,看见门内一步远处,小S泥塑一样蹲坐在地上,盯着门外。
  “喝多了,人给你放在门口!”我大声说,小S毫无反应,死羊一样的眼睛,怪瘆人的。
  上完水回来,大S照样躺在门外的滑轮车上,小S照样泥塑一样蹲坐着,只是她这副泥塑过于粗燥呆板,没有丝毫美感。
  随着频繁乞讨,街道上多数人知道了我的隔壁住着这对怪物,起初还有来看热闹的,秃子亮亮就来过三次,凡来的人都坐在凉棚下说三道四,眼睛却不离开蹲坐在门口的小S,看得他们直笑。
  我赶他们走,“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残疾人吗?”
  “没见过这种腿,还真是S形,难得弯得这么规矩。”秃子亮亮最会嘲笑人了,我平时不太和这货来往,就是嫌他舌头一卷,飞出来的全是笑话别人的闲言碎语。大S倒有眼色,看见我门口有人,从不过来。
  “前一阵你这里人挺多。”看见没人了,他才过来说,“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
  嘿,大S这口气让我好笑,他好像看不起榆木镇上这些人物,我说秃子亮亮见过大世面,也是镇上最有钱的,卖羊肉煮馍几十年了,有人算账说,亮亮买得起半条街道。大S说他只在乎手艺,我有意问他的手艺,他却含混地说,“很复杂的,”然后就不说了,他不说我就不问了,不能让他觉得我在乎他的手艺。
  “驴驹!”黑娃歪着干瘦的茄子头站在公路上大声喊我。
  黑娃是摆干货摊的,也是镇上的“沙头”,就是卖沙子的中介,谁家盖房子铺地用沙子给他说,往省城送水泥的大卡车捎回来的沙子想卖也给他说。不过,黑娃只负责信息,不负责给沙子车引路,尤其这些大车回到镇上时多半是后半夜,赶紧卸了沙子还要装水泥,连夜就得卖掉。前几年黑娃也给沙子车引路,现在手头宽裕了,下不得苦了,就雇人引路。他雇过的4个人都没干太长时间,原因是劳累不下来。“每车给我10块钱。”没想我话一出口,黑娃就答应了,于是,半个月前我就接下了这个活。苦归苦,看得见收入,我就能干下去。
  “驴驹!”黑娃又喊,“你叔叫不响你,你是有钱了还是娶了老婆!张狂啥哩?你叔卖了多年沙子,还没娶到老婆呢,你差远了!”这老光棍在讥笑我这小光棍,我不在乎,赶紧问,“叔,今晚这车沙子卖给谁家了?”
  “土窑头宽海家盖楼哩,这货的媳妇在省城卖屁股挣了钱,听说日子过成了,一砖到顶盖两米八高的平房,给这狗日的送一车。”
  “行么,土窑头路远,得15块钱。”
  “快X你先人去,10块钱是通价。”黑娃五十多岁了,没有一点当叔的样子,开口闭口骂脏话,没生意的时候我绝对不理他。
  还好,金粟山没完全遮住太阳时,沙子车就在我铺子门口按喇叭,披上一件衣服我就跑过去,我瞥见大小S鼹鼠一样蹲坐在门口,伸长脖子盯着我。后半夜回来,先把10块钱放进床下的铁盒子里,盖上盒子时,猛然听见了一声惨叫,大S又在折腾小S了。我都不好意思说,大S这种半截子男人,腿是废了,可他性欲没废。刚来不几天,小S这种惨叫声就透过隔墙上方的缝隙传了过来,讨厌极了。听到这种声音,本来对我这不知女人味道的小伙子来说应该具有吸引力,可他们两个做出的声音毫无诱惑,我不但身体没反应,而且特别厌恶和反感。因为小S还是个孩子,大S这么折腾她,让我有了猪配崽的错觉。小S又叫了,我狠狠踹了两下隔墙,声音立马停止。妈的,就是受刑的犯人也没有小S叫得悲惨。
  4
  好几天没看见小田老师了,我有些心焦,病了?应该不会,她那么健康。那天从我门口的公路上飞过去,像一只燕子,风把她的黑裙子白上衣吹得飞扬起来,不是燕子是什么?可是,那天之后就不见了,她家里不会出什么事吧?
  “驴驹!”又是黑娃在公路上挣叫,我假装没听见。
  她是不是学习去了,去年就消失过几天,后来才知道是去县上培训了一星期。这次应该也是,以后,说不定还能调到县上去上班,调去市里也有可能,她多漂亮多优秀啊。
  “驴驹!狗日的吃了聋子药,叫不吭声咋哩?”黑娃拖着烂凉鞋,嘴里叼着从我这里买的2块钱的雪茄,歪着头吼叫。
  “听见了,谁家的?”黑娃真他娘的是个不长眼的黑猪,害得我想不成小田老师的事了。
  “后坡村联产家,这狗日的连着三年花椒卖了大价钱,日子翻了身,不光娶了婆娘,还给他那寡妇妈箍了红砖墓。这不,又在阳间给自己造房子,听说要盖两层洋楼。妈X的,好日子都让猪过上了。”黑娃一贯说话声大,半条街道都听得见。   如果下雨,送沙子这事就停了,除了上水,铺子基本没生意,满街狗大个人都看不见。我在这时候往往可以歪着身子躺在断了后支撑的竹躺椅上翻几页《碧血钗》,最近三兩月,连这点清净也被大S破坏了。他自己除了逢集和小S上街乞讨外,平时并不去街道,但他会把小S送去邮电十字,然后回来买了刀牌酒拿回家去喝,一整天看不见给小S送吃喝。等到天要黑时,才把小S拖回来,一般情况是进门就骂,也许是因为小S没有讨到钱,也许是他喝醉了,总能听见踢踢腾腾摔打的声音,但从没听见过小S的任何声响。
  那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过去看,他正朝小S吼。
  “吃吃吃,吃个鸡巴,除了吃还会干什么!”
  看见我他会收敛些,看不清楚小S在吃什么,黑乎乎硬梆梆的像是板结了的玉米面团,一块一块往嘴里塞,咀嚼得蛮有力。两辆滑轮车正对着,两个半截子人正好面对面,一个在骂一个在吃,互不干扰。我瞪大S一眼,他不吭声了,我一转身,嗵一声,回头看见小S滚在地上,大S看我一眼,故意和我闹别扭似的。
  “你是人不?”我生气了,“她一整天吃过啥不?不让她吃,还让她去替你讨钱,你咋这么不是东西!”我过去扶起小S,有意要惹大S生气,拿来中午吃剩的馒头,夹上咸菜,让小S吃。只吃了一口,她就噎住了。我又用纸杯子端来茶水给她喝,气得大S瞪着兔子眼睛没办法。
  如果是中午,我还会把小S拉到门外晒太阳,日头底下,才看清楚小S的胳膊腿上全是指甲印,泛青的皮肤也遮不住瘀伤的紫色。看来这男人不光折腾她还打她,夜里的惨叫声应该是掐她时发出的。我彻底被激怒了,一指板着驴脸的大S,“你再打小S……”他一愣,我改口又说,“你再打她,就把欠我的东西全还了,妈的!铁丝、绳子、滚珠轴承,还有那把至今没有还我的鹰嘴钳子!”他不说话,瓷着眼瞪我。
  有时候我还故意给小S吃卖不掉的干面包,还有方便面,我习惯蒸红苕,每次多蒸几根留给小S。大S会抢了吃,我就骂,“什么东西!”他不看我,只顾往嘴里塞。
  现在的下雨天,根本翻不了两页书,因为一下雨,我就会想起小S还在街道上挨饿,过去催大S接她回来,他竟说淋在雨中才会引起别人同情,讨到钱的机会才能多些。我认定这东西根本没有人性,警告他,“往后永远不许来我铺子。”他不在乎的表情更惹我生气,恨不得踢他两脚,又怕踢出麻烦来,就给他唾一口,然后撑起我那把破伞,去街上拖小S回来,放在我门口,给她吃蒸红苕。
  拖了几次之后,秃子亮亮作践我,“接你婆娘下班哩!”
  亮亮这货为富不仁,小S就在他羊肉馆斜对面,也不知道让她进屋躲躲雨。他作践我,我也不客气,“挣那么多钱去阴间花吧,好货!”
  这对邻居彻底搅乱了我的生活,半年了,《碧血钗》看了没10页,我的所有警告和威胁也没起到多大作用,仍能听见小S在夜里惨叫。对待这种邻居,我有什么办法?
  5
  秃子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恹恹的婆娘,终于抗不过病痛折磨,自杀死了。葬埋时,死水一样的榆木镇闲话纷起,热热闹闹了三五天。那几天里,大S也激动起来,羊肉馆里待客的残羹剩饭吃得他两个嘴上手上油腻腻亮闪闪的,小S蹲坐在门口一个劲打饱嗝。大S手头好像也活泛了,拖着小S到我铺子门口,凡货架上有的商品各拿一样,半年没卖掉的瓜兔牌薯条、太阳牌锅巴、秦牌菠菜方便面,一包一包很大气地扔到小S的滑轮车上,这男人给自己买瓶刀牌粮食酒,对着瓶子吹,还递过来让我喝,我当然拒绝了。
  “喝吧,这酒辣得畅快。”他咧开嘴说。我坐在躺椅上瞪着他,意思是赶快付钱。
  他不着急,总要等到我说,“陈账新账一块清,再欠下去我要倒闭了。”这时他才从怀里掏出一把零票来,蘸着唾沫一张一张捻着数,间或瞟我一眼,很大气的样子。零票上飘散着他身上那股骚臭味,我不摸钱,让他扔在工具箱里,他扔了,时不时还要再瞟几眼全是一毛的那堆零票。
  小田老师急急忙忙从我门前飞了过去,“这么着急,肯定有事,我保证还是好事。”因为我看见她好像在笑。大S眯着眼睛,晃晃脑袋,“你可以追她,光说有啥用?”我不接这话,并不代表我不想去追,而是知道这半截子货有意在气我。
  我闭着眼睛算计自己的收入,床下铁盒子的存折里已经有四千多元了,再攒一千元,我立即就去省城学修汽车。“其实,我的手艺也很赚钱。”大S喝大了,摇头晃脑地说,“在省城,我这个行道都知道我,有了活也会找我,给小男孩小女孩做这种漂亮的腿。”
  “什么鸡巴手艺,没人性,你这是摧残孩子,知道不?”
  “都是捡来的,就算买来的骗来的,也没有父母了,不给他们找口饭吃的本领,怎么活?”大S是教训人的口气,似乎怨我阻止他给孩子们传授求生的本领。
  “她———”大S指着小S,“就是捡来的弃婴,就算她爸是富翁是县长,她妈妈是美女是大学生,也不济事,谁让她是弃婴呢!从三四个月大小开始,我就用独门模具亲手给她制作了这副腿脚,她才活到今天。”大S喝一口酒,志得意满的样子让我大光其火,和这种人没法沟通,他没和我活在一个层面上。我大吼,“滚!你这渣子、畜生、魔鬼!”
  我这么骂他,他也不在乎,慢慢说,“没经过活下去的苦,你理解不了。”
  “快滚!别再恶心我!”我站起来赶他,他不走,斜乜着我继续喝酒,小S已经吃完了所有食品,大S看她一眼,仰起脖子喝光最后几滴酒,把瓶子扔进门旁的杂草里,又掏出钱来,“再来一瓶!”
  “没有了,赶紧滚!”我心情糟透了,死了老爹一样,第一次这么强烈地厌恶起了这个半人半怪的废物。
  此后,大S和我的关系寡淡起来,蹲坐在他家门口很少过来,借走的东西不还也不再来借东西。他每天10点左右送小S去邮电十字乞讨,然后回来蹲在门口喝酒。时不时瞄我一眼,发现我看他时,又赶紧扭头看公路上的行人,我倒觉得这样子相处不好。
  小田老师三天没从我门前经过了,想起她匆忙而过的样子,手里的活就做不下去了,像小S一样,盯着公路发呆。有一天,我想奢侈一把,切盘硬菜好好喝二两,犒劳一下自己,就去了亮亮的羊肉馆子,却意外碰见小田老师和两名中年妇女在吃羊肉,亮亮殷勤地站在旁边介绍自己羊肉的好处。一个妇女说亮亮是榆木镇的大款,这秃子很不谦虚地享受着妇女的赞美和羡慕,小田老师低头浅笑着。我本来是想炝盘莲菜或要个醋泡花生什么的,看见小田老师在这里,便很豪气地要了一盘纯瘦凉羊肉,并给亮亮说要带回去喝两杯。   早说过了,这秃子不是好人,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开口就说,“多年不见你来吃羊肉了,”一句话揭穿了我的老底,又一指门外的小S,说,“要不要给蹲在门外的那位夹个羊肉烧饼。”
  另一个妇女看都没看门外,便惊呼,“妈呀,还给狗吃羊肉夹馍。”
  亮亮大笑着说,“不是狗,是那个半人半鬼的傻子,连狗都不如。驴驹给送饭,下雨天还拖她回家。”
  小田老师瞟了我一眼,旋即低下头去喝羊肉汤,两个妇女明显开始鄙视我了。亮亮越是大笑我越是看不起他,这货的老爹是供销系统的职工,死皮赖脸强占了供销社这两间门店,给他创下了这份卖羊肉煮馍的家业,不是他爹脸厚,他娃哪里会有今天。笑话我?哼!我不好意思揭露他偷看女人上厕所挨揍的丑事罢了。
  我故意大声说,“好!你倒提醒了我,给门外那个可怜人夹个纯瘦肉烧饼!”我声音很大,故意让所有人听见,尤其小田老师和这两个俗气的婆娘。
  “你供她一辈子,算你有善心。”亮亮递过来包好的凉羊肉和一个夹好的烧饼。
  “供不起的给一口半口就是善心,供得起的一口不给,就像你这样的,死了喂狗。”我笑笑地说。
  “滚!”秃子生气了。
  “哈哈———”我笑着出了门,感觉小田老师在看我,是不是真看了,我不知道。
  为了不被亮亮奚落,花去了27块钱,心疼死了。小S接过烧饼难得地看了我一眼,可她还是不认识我,不认识就对了,她从来就没认识过我。提着羊肉,手里沉甸甸的,回到铺子看见大S蹲在门口,我不会叫他来吃我的肉,我实在不舍得,就一个人坐在凉棚下享用起来。大S肯定是故意的,蹲在他家门口连续努着放响屁,很嚣张的样子。我对大S的态度,就像那两个婆娘鄙夷我一样鄙夷起他来。这个残忍又猥琐的家伙,能尽快消失就好了。
  6
  那天下午,太阳还在金粟山的树梢上挑着的时候,上完水回来刚打开铺子门,黑娃就来了,他说亮亮要娶小田老师,小学姓张的女校长和西门村村长的老婆给保的媒。我立即想起了亮亮店里鄙夷过我的那两个婆娘。
  我脑子里嗡嗡地响,很快疼了起来。黑娃还在说,婚事已经定了,只等亮亮盖起小田要求的三间楼房就结婚,小田的条件是不住亮亮前妻住过的房子。黑娃叹起来,有钱就是好啊,榆木鎮上最漂亮的姑娘也能娶得到。我忍着头疼想,这小田不愿住亮亮老婆住过的房子倒是能接受亮亮老婆用过的男人,实在好笑。
  黑娃一改骂骂咧咧的习惯,情绪低落地瞅着我说,“人家娶美女,咱赚钱,亮亮让给他送五大车水洗响沙,我开了高价,引路费每车也给你多加三块。”
  他说完这句话,我就提出来不干引路这差事了。黑娃一愣,“生意来了,钱在向你招手,你却不干了,脑袋出问题了吧?”
  “不干了”我放下水塔房的钥匙,懒懒地说,“不想干了。”
  黑娃疑惑地盯着我,腮帮子慢慢鼓了起来,“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仓促间我找谁去?亮亮要五车水洗响沙,给我出难题,是因为人家有钱。你也给我出难题,你他妈有钱吗?”
  “滚!”我心凉透了,就像太阳落下后孤零零的金粟山,像生铁那样冰冷。
  “好货!穷死你也别找我再吃这碗饭。”黑娃趿着烂塑料凉鞋大步走了。不知大S什么时候来的,黑娃一转身把他撞了个跟头,气得大骂,“半截子鬼,也来挡我的路!”
  大S手上有劲,一骨碌爬起来蹲上滑轮车,挺平脸说,“要姑娘还不多的是,何必为一个女人计较,我在省城那阵子……”
  “滚开———”我一骂,大S没声息了。
  我不想说话,打开电视有一眼没一眼地看,不知道播音员说些什么,一会是淘宝网上卖假货,一会是幼女被强奸,一会是股市大跌股民忍痛割肉,乱七八糟地听不明白。大S没有滚,和播音员的声音混杂着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挺乱,好像说他不懂微机,被会用微机设计奇形怪状模具的年轻人取代了,才失去了在省城做手艺人的地位,不得不带上自己最得意的S形模具来榆木镇发展,因此才有缘做了我的邻居。好像还说他至少阅历过三二十个女人,甚至有一米七以上的高大女人。可能觉得我不相信,解释说,“只要有钱,啥事都能干。”
  “回去睡吧。”从傍晚到天黑严实,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夜晚,我做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梦:黑娃求我继续送沙子;小田淫笑着要脱去我的衣服;大S突然拿来他的S形模具,给我解释功能,演示如何把小孩子的好腿经过不断挤压做成S腿的过程;一大群孩子在没命地哭泣,大S挨个给他们喂哑巴药,又拿出一个神秘的黑盒子,揭开来笑说,这种药只需喂三次,保证傻一辈子。小S就是这种药的试验品,很成功。
  “三次,三次,三次……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大S鬼哭狼嚎地重复这句话,他的脸也扭曲成了S形,像他的腿一样恶心,我一拳打在他脸上,疼痛使我旋即清醒过来,原来打在了墙上挂的车子链条上。揉着手,我坐起来想,没熄灯,怎么就睡着了。大S的话,好像是下午说过的,怎么又会在梦里出现呢。
  小S的惨叫声从简易隔墙的缝隙又传过来,我看着蹭掉皮肤的左手,握起拳头狠狠砸在隔墙上,小S的惨叫立即停了,死一般的沉寂里,大S一定瞅着隔墙在发呆。我咧开嘴,笑了。
  因头疼不想起床,一直赖到大半早,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这才强行起来。打开门迎面吹来一股风,路上的塑料袋被高高地刮上了半空。锣鼓声像噎在喉咙的冷食哽得我耳朵难受,原来是小田带着一队穿校服的学生,举着“六二班小升初百分百”的横幅向我这边走过来。我刚坐在躺椅上,雨就下来了,小田和几个学生跑到了大S的屋檐下,蹲坐在门口的大S上上下下打量着小田,站在我门口的五个女生嘻嘻哈哈地推搡着逗笑。
  “田路这傻B,我爸说给她介绍过一个当兵的她不要,倒愿意要浑身冒着膻气的亮亮。”一个胖女生毫无忌惮地这么说。
  “难怪教室有羊圈味道,原来是亮亮传给她的。”这是那个扛横幅的大个子说的。   “哈哈哈……”学生们都笑了,小田向这边看看。“她认钱不认人。不然,去年来学校卖太阳能的那个帅哥,听说还是她蒲师的同学,后来怎么不见了。”又是胖女生的话。
  我讨厌乳臭未干的孩子嚼大人舌根,一个个营养过剩的臃肿的脸上似乎全是冷嘲热讽和毫不在乎。她们站在我的檐下,却没人看我一眼,大咧咧地像进了公共厕所。小田真的很漂亮,脸上还有纯真带来的稚气和健康透出的光泽,那乌黑的头发衬得脸色更白净了,无故的双眼闪烁着愉悦的眼光,总是带笑的表情表露了她内心的纯洁。小田发现我在瞅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不过,她的屁股也很漂亮,唉,便宜了亮亮这猪狗不如的杂种。
  这场雨,要了小S的命。大S一贯不管不顾小S的死活。因为看小田,我也忘了拉她回来。我非常不痛快,脑袋里全是小田的影子和小S歪倒在雨中的惨象,指着大S骂他没有人性。大S摆出与己无关的表情,看不出半点伤痛。这一折腾,脑袋倒不疼了。
  处理小S这件事,我白白贴进去了200元。镇政府管民政的眼镜王说,公益火化经费紧张,家属必须掏一部分钱。大S一分没有,如果土葬费用更高,万般无奈,痛骂了大S一顿后,我颤动着右手拿出了床下的铁盒子。
  “我又不是家属,记住!这钱是你借我的,一分不少要还给我!”
  大S却幽幽地说,“可惜那条腿了。”我一气之下踢翻了他。
  没经过我允许,逢集时大S把破音响摆放在我门口,蹲坐在滑轮车上唱《酒干倘卖无》。气死我了,撵走他吧,他门口真的不好摆。亮亮要沙子之前,说好卖给狗笼村百胜的一车沙子,说什么又不要了,顺便倒在了大S门口。沙子占了他的地方,他再占我的地方,应该的呀。小S死了,没人去讨钱,这个半截子也需要吃喝不是。我强忍怒火,被迫听了多半天他杀猪似的腔调,也没看见有人给半毛钱。
  大S出奇地懒,他不去邮电十字讨钱,过了几天,估计快饿死了,给我说,榆木镇的人真像榆木疙瘩,不仅穷而且没有同情心。他要回省城去,竟开口借我100块钱,说去省城没有路费。自他借东西以来,我第一次拒绝了他的请求。太无理了,如果借给他钱,不还倒是其次,主要是他到了省城就会用那黑乎乎的铁板焊制的有四个螺栓控制松紧程度的S形模具,去残害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孩子们。我坚决拒绝了他,不由分说。
  大S没借到钱,不得不去邮电十字讨路费。有一天看着他走了,我溜进他房间,打开捆在一起的烂褥子,样子狰狞的S形模具赫然裹在中间,我动手拿出来时,嗅到了浓浓的血臭味道,熏得我干呕起来。我像厌恶蛇一样厌恶这玩意,还不得不用砖块换出来这魔具。
  大S沒有发现我偷梁换柱的做法,第二天,他喊了一声“再见啊”,就爬上了一天一趟去省城的长途班车。我不想再见他,就没理他。他一件东西都没还我,别的无所谓,可惜了那把鹰嘴钳子。他走后,我忙碌起来,S形模具在我抡起的铁锤下变成了铁疙瘩,本来把它能变成可用的铁板,不过这东西最好别留在我的铺子,当作废铁给了收破烂的,而且不收一分钱。
  大S走后不久,田路就和亮亮结婚了。最后看见田路那一次,是她穿着新娘装坐在亮亮雇来的昌河汽车上,听见炮竹声响,我就去路边看热闹,婚车过来了,田路坐在中间,满脸喜色。我多么希望她能看我一眼,可她只看手中的塑料花。车过去了,吹唢呐的还跟在后头使劲吹,我有些头晕,就回去了。这姑娘从此有了男人,有了自己的家。我中了魔似的一遍遍想亮亮把羊血摸在她雪白的身子上,她不叫也不擦,双手只是飞快地数着油腻腻的票子。当然,这都是我的臆想,奇怪倒很逼真,嗨,看我操的什么心!
  当然不会有大S的任何消息,我照常去水涝巷给水塔上水,开门修自行车卖便宜货,还学会了喝闷酒,一大晌一个人能干掉半斤,喝晕乎了就躺下睡觉,睡醒了就算计自己的存款,差不多有5000元了,其实只有4910元,总算不准数字,可能是刀牌酒腐蚀得我的脑子坏了。
  7
  夏天已尽,秋雁在金粟山里开始组织南迁队伍时,我取出了全部的5001元钱的存款,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在我想来用这笔钱去省城学习修汽车应该够了。我也搭上了大S坐过的班车很顺利地到了期待已久的省城,省城的汽车站在火车站旁边,偌大的广场上全是提包拉箱的男男女女,似乎他们都有明确的去处,虽然我的目的也很明确,但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学习修汽车。
  没想出主意之前,肚子先饿了,在缭绕着热蒸汽的扯面馆,要了一大碗干拌裤带面。
  老板问:“四合一?”
  我反问:“什么四合一?”
  老板说:“四种哨子都要就是四合一。”
  我又问:“哪四种?”
  老板瞥我一眼,“韭菜鸡蛋、肉丝木耳、红烧肉、西红柿杂酱。”
  我又问:“都是啥价?”
  老板不耐烦了,一指墙上,我看见价目表挂在上面。素哨子8元,带肉的10元,四合一12元,我考虑半天,要了韭菜鸡蛋的。
  老板开了一张条子放在桌角,“等着叫饭。”回身瞅一眼收拾碗筷的服务员,嘴一咧,小声嘟囔,“谱大得很。”服务员说,“这就叫笨狗扎的狼狗势。”两个人互看一眼,笑了。
  吃完面条,又喝了一大碗热面汤,然后站在广场边的公交车站不知道该去哪里。大S在这样的城市都有落脚点,我却没有,我耻笑自己的无能,然后随便坐上一辆,先离开车站再说。
  秋天,城市街道的树也会落叶,穿着清洁服的中老年男女不慌不忙地扫着垃圾和落叶,看见他们,我感到亲切,说不准哪个还是我的乡党呢。接下来的日子,走了几家修车行,汽车美容院,他们统一了口径似的,都问我是哪个学校汽修专业毕业的,我说想当学徒,他们笑了。在亚陆汽修美容行,我再三表示了学习的诚心和决心,他们只忙手里的活,没人理我。一个小伙子骂了一句傻B,我就离开了。
  在城市里花钱真的就像流水,我的5001元天天在减少,我痛恨自己要吃饭要住旅馆,什么时候金贵的要吃8块钱的扯面了?我毫不犹豫地退掉了位于城中村那家“人在旅途”每晚15元的房子,决定去地铁站或过街通道过夜,我知道西大街就有地下过道。到这里一看,我惊呆了,三五个蹲坐在入口处乞讨的少年,长相和神态像极了小S,根本就是小S的复制版,那呆滞的眼神、干涩稀少的头发、西瓜大的脑袋、毫无表情的面相、蹲坐着永远不变的姿势……就连滑轮车都是一样的。我确定,他(她)们是一群小S,但我知道他(她)们不是小S,因为小S已经死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她)们绝对是类似大S那样的人制造出来的行乞产品。再往前走,竟然看见还有U形腿,L形腿,甚至W腿,还有让我惊恐不已的两条腿拧在一起的麻花腿,这些异形腿或许就是大S说的会电脑的手艺人制作出来的。我干呕两声,远远地避开了。   在一条巷子口转悠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地方过夜,没想到从巷子里滑出来一辆滑轮车,上面蹲坐着一个上身壮实的男人,当然,他不是大S。我赶紧离开这个繁华地段,想去环城公园找个凳子躺下算了。尽管后半夜肯定会冷,我还是放弃了在地下通道过夜的想法。
  省城的秋天风很大,到处都被雾霭笼罩了起来,给人一种不真实感,直怀疑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即使金粟山的秋雁飞过省城上空,我也没法看见它们。望着省城灰蒙蒙的天,我明白多年的努力白费了,汽修行不要我这一窍不通的傻B。学修汽车原来这么难啊!我的钱在省城一眨眼就花光了,剩下最后两张100元时,我决定返回榆木镇,因为我不想冻死也不想饿死,更不想看见小S的同伴和大S的同行。
  不过,给水塔蓄水的活已经被别人占去了,继续找黑娃送沙子,他肯定会讥笑我痛骂我。不管了,求人家嘛挨几句骂算什么。临离开省城之前,我专门去了第一次吃裤带面的馆子,要了一碗四合一扯面,瞪着老板狠狠地吃起来。
  三战吕布
  1
  演完这场《三战吕布》,离重生这兔崽子说的百场只差一场了,百场演满,你重生还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老拐子一边给演出的老兄弟们倒茶递烟,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张皮影展平放进影箱里,这是他积攒了半辈子的家当,在他眼里比命還金贵。八年前,渭河泛水那次,房子被冲走了,他连眼都没眨一下,佝偻着背骑在树柯杈上,抱住影箱死活不丢手,才得以保住了这箱命根子。提起和皮影一块泡在水里,如何命悬一线这档子事,老拐子兴奋得能说上三天不停嘴。
  演皮影戏是老拐子引以为荣了多半生的艺门,重生就是不愿意学,嫌唱画百道的不顶钱用,硬着脖子逃到省城去厮混。老拐子浸淫了多半生的这手绝活,不传给孙子传给谁呢?每想到皮影手艺可能失传,他就悲从中来,气急败坏了。
  “重生这兔崽子!”骂也白骂,实在说服不了在省城浪荡的孙子回家,教戏的愿望在他心里越来越渺茫了。
  重生一直想去省城打工,老拐子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做防范。前年秋天,玉米收到家了,他猛然发现重生有逃跑迹象,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这孙子不知忙着和谁联系,整天抱着手机,不是说话就是发信息。钻在狗窝一样的床上,整天盯着手机屏幕,特务发电报一样神秘。不管老拐子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地哼唧两声,谁都看得出,他是在应付他。
  “学戏就委屈你了……”一旦老拐子开口,重生立即就会打断他的话,“爷,你不说这事行吗?都说好几年了,不嫌烦哪?”
  “不嫌,倒是你学戏三心二意地让我觉得烦。”老拐子坐在房檐下的竹凳子上,只要有空,就和重生说这些缠绕在他心里的话题。
  “你再多说一句,我立马就消失。”重生总是这样威胁他爷。
  “好,好,不说了,你慢慢想,想通了告诉你爷。”老拐子只有顺着他的毛梳理,不敢勉强,怕这孙子真跑了,那还真就没戏了。
  老拐子对重生既感到失望又抱有希望。多少天过去了,重生没告诉他一字半句想法。老拐子急了,自己七十好几的人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这么拖下去,哪天一觉睡不醒来,这满肚子的戏文也会被埋进乱杂坟里,这样的话,自己在阴间也不得安生。这么一想,就更着急了。
  这天,又逼重生学戏。为防他像以前那样顺门跑脱,老拐子先去关了大门。惹得重生老大不高兴,扭着脖子摔掉了老拐子递给他的手锣,“这玩意快成古董了,耍猴的都不用了,你好意思敲,我还不好意思听哩!”
  “兔崽子,这是唱前声的看家锣,与耍猴有啥关系?你爷唱了一辈子的艺门,在你眼里成耍猴的了?”老拐子一听孙子这么说就来气。
  “《三战吕布》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你还要怎样?”重生扭着脖子,斗鸡一样,脸都红了。
  “百十出戏,你才学到哪里?最多就是谷仓里的一粒米,张狂啥哩?今天学……”老拐子话没说完,重生一迈腿爬上了房檐边的椿树,轻轻松松上了房。
  “下来!上房干啥?”
  “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
  老拐子一愣,脸立即涨红了,“咋!你好本事,威胁你爷哩!”房檐不到三米高,老拐子知道摔不着,重生也知道这一手作用不大。他没跳,从房上走了,气得老拐子瞪着眼睛直喘粗气。
  和老拐子在自家院子一起热闹的三个老兄弟,收拾了各自弹拨的家伙。捉签子拦门的陈观月是操演皮影的大把式,胸前挂着青铜铰子往门外走。陈观月本来是个慢性子,最近越发沉闷起来。像极了上档李霜白手中的板胡,无限心思都是泪那样的阴晦多愁。这一场演出,陈观月自己都没搞清楚,怎么就扯断了吕布的马腿,心里很不是滋味。
  看见陈观月低头出了门,李霜白问:“捉签子的走了,拉后手的下档人呢?”
  下档张板砖的说话声从厕所墙头翻了出来:“干了半辈子捉签子拦门的营生,倒能扯断了马腿?”
  “常有的事,别叽咕了,都是为了帮我。”老拐子佝偻着腰坐在影箱上,又想起了重生,正在暗自生气,右手抖得纸烟递不到嘴边,伸长脖子将嘴凑上去,吸一口却咳嗽起来。
  李霜白说:“只有抽空重镂一匹赤兔马了,皮张还有吗?”
  老拐子点头答应,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年岁大了,靠气力镇不住重生了,等他守诺言回来后,求他学戏还不成吗?
  张板砖提着裤子从厕所的小矮墙后转出来,伸手夺了拐子手指间的纸烟,“别抽啦,咱这虽不是正规戏班,就算自娱自乐也得靠你这前声唱啊。嗓子抽炸了,九十九场不就白演了?凑不够一百场,你孙子能回来吗?”
  老拐子下了影箱,挽起袖口,说:“今晚开始画样儿,镂一匹马耽搁不了几天工夫。”
  李霜白刚走到院子门口,回头说,“别逞强!”
  老拐子想的是,偏要逞强试试。
  老拐子知道真逞强是不行了。他收拾完敲敲打打的响器,坐下来喘口气喝口茶,又想是不是逼得重生太紧了,不到20岁的小伙子,正是撒野的年龄,却狠心像羊那样把他圈起来,能不逃走吗?   说起来都是前年的事了,从收秋挨磨到腊月,不分黑白地教唱这出《三战吕布》,戏教得磕磕绊绊,却总算学会了。虽说瞪圆眼千防万防,这孙子还是翻墙跑了,每想到这里,老拐子都会狠狠地骂一句,“兔崽子!”
  重生就是一只猫,老拐子一直认为他是猫托生的,翻墙上房悄没声息,走平路似的。那年腊月初上,眼看要过年了,老拐子烧热炭炉子,叫重生起床打锣练手。
  重生躺在热被窝里,看一眼老拐子,转给他个后背,“你咋一点不让人消停呢?”
  “还没消停够吗?你爷又没用棍子逼你,天天还软着声求你呢。”老拐子抬脚出了门,喊一声,“起炕!”
  重生慢腾腾起来,光刷牙用了半小时,气得老拐子眼珠子都能蹦出来。只得忍着,逼急了,担心这孙子造反。终于坐下来了,敲不了两声,不是咳嗽不止就是拉屎尿尿不断,轻一锤重一锤,没一锤敲在韵点上。忍了半天,瞪他一眼,没成想,这孙子也在瞪着他。
  老拐子发作了,“这是开场锣,不是筛面箩,由不得随意咣当。”
  重生借坡下驴,丢开手锣,“刚好我不想敲这玩意,你忙吧,我出去一趟。”
  “你敢!不想吃饭你就走!”老拐子差点儿蹦起来。
  重生嘴一咧,顺门走了,留下老拐子一个人在屋里发抖,“兔崽子,锣点乱了,场子就乱了,还不敢说,不纠正你的错,学的什么戏么?”
  说归说骂归骂,生气也没用,饭还得给这兔崽子留着。重生不回家吃饭是常有的事,老拐子也不在意,只是又耽搁了一天时间,自己的危机感就加重了一份。为学戏这件事,老拐子常常闷闷不乐。就在那天夜里,他眼睁睁看着重生进了房子,第二天早晨硬是没人了。炕头有一张纸条,老拐子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
  爷,我去省城看看,不要找我。你能演够一百场《三战吕布》,我自然会回来。还有,别再逼我学戏了,想想我妈怎么死的,就明白我不学戏的理由了。
  儿媳妇的死因,是老拐子最大的忌讳,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说这事。这兔崽子竟然说了,这不是要你爷命吗?可是,这孙子空气一样消失了,去哪里找他发脾气?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不觉间,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心下黯然却无计可施。
  过了两天才搞清楚,重生是和隔壁陈观月的外孙丁丁搭伙跑了。老拐子生气重生不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他反对出门打工,不是没有理由。重生应该忘不了,在他9岁那年,他爸爸在工程队凿隧道时遇到了塌方,21条人命说完就完了。重生在长大,老拐子采取各种办法限制他产生打工的念头,可这孙子偏偏就有了打工的念头。想用教戏留住他,他却从来不配合。逃走后,还给出个百场戏的限数,老拐子心下不由一怔,想儿子出事的隧道恰好叫“百里川”,难道逢百就会出事吗?
  每想起冥冥中可能预示灾难的这个数字,老拐子枯瘦的躯干就会渗出汗来。
  啊……呀呀……
  将领一声震山川
  人披衣甲马上鞍
  大小儿郎齐呐喊
  催动人马到阵前
  ……
  这几句词是老拐子的师祖张乾儿唱遍了整个关中道的名剧《将令一声震山川》中的选段。每当有了不详预感,汗要出来时,就用老嗓子吼唱这段词儿,再想想人舞马飞的列队阵仗,心里就舒坦了。这词儿劲大,能驱邪的。老拐子本不信邪,是重生提说他妈妈的死因,才把他折腾得神神叨叨了。
  2
  今年入秋后,院墙角的那棵老榆树,被秋风摇落了布满虫洞的颤颤巍巍的叶子,奓着几条枯枝,向天訴说不幸似的。他的腰身也像老榆树一样弯成了扯满的弓,都是灰质炎这毛病将年轻时椽一样笔直的腰干淘磨成狗虾般弯曲了。有风有雨,阴雾潮气略重些,这虾腰就像灌了混凝土一样凝固起来,想转动一下都像叫重生回家一样艰难。看着这棵和自己差不多老的榆树,老拐子叹了一声。在这阴冷天里,他一边揉着腰,一边咬牙给吕布赶制赤兔马。
  这匹马骨架大,个高腿长,膘肥浑实,需要厚韧平整的大块皮张才能做成理想的式样。老拐子要给重生一个响当当的交代,这马一定就得做好。
  爬上土炕,撩去炕角巴掌大的蛛网,从小门小窑里掏出一卷珍藏了多年的驴皮,韧性弹性在老拐子眼里都是最好的。有了这上好的皮张,心里就有了底气。弹去灰尘,影箱上铺一张牛皮纸,将驴皮展开来,坐下开始画样。不用掐尺等寸地琢磨,赤兔马的外形轮廓就在他心里。
  一直忙到晚饭时,院门一响,有了女人声:“哟,看看,天都打瞎了,还撑着眼皮子鼓捣这玩意,咋就不知道烦么?”
  “不烦。”痰堵住了嗓子眼,老拐子含含糊糊地吐出两字。
  “不烦?肚子也长在别人身上,不饿么?”隔壁陈观月的这个老伴,是远近出了名的热肠子,迟早做了可口饭菜,总忘不了给这个当了半辈子鳏夫的老邻居端上一碗。
  “快!酸汤面,那边观月都吃第二碗了。”老女人小名叫清水,说话做事却没有清水的寡淡味道。
  老拐子没吭声,低头还在驴皮上画马。清水数落他比观月还难伺候,一个说扯断了马腿,丢了手艺,回家倒在炕上骂自个;一个在这吓死鬼的黑洞洞的屋子里摆弄驴皮,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亮灯。
  扯了几下灯绳,不见光亮。清水絮叨开了,灯泡瞎了也不知道换,又骂重生和丁丁是一路货,都是属狗的,虽说往外跑得快,却贪家恋人,迷不了路。一年多来,清水总是这样说着给老拐子宽心。
  汤汤水水地吃了这碗酸汤面条,老拐子额头上汗涔涔的,推开碗说:“这混球的手机打不通了,你让丁丁传个话,百场《三战吕布》剩最后一场了,凭他娃良心,能回来的话,以前的事就不说了。”
  “每提说丁丁这瞎货,揪得我心就疼。这娃没皮没脸,怎么就伙搭上了重生,他哪里知道重生担着学戏这档子大事。不然,他哪有胆量和重生出去?等我接通电话,多骂几句这死驴,我二女子也被这娃气得够呛。”老女人摸着胸口,一下子变得满脸满眼都是愁色,皱纹布阵似的,比夏天时好像又多了一层。哑着嗓子低声又说:“我和观月这心里……唉,没法说,我二女子哭得都没眼泪了。”   陈观月端着茶壶磨磨唧唧进屋来,把茶壶递给老拐子,老拐子张口对着壶嘴,吸吸溜溜地喝了两口。陈观月伸手摸了摸箱盖上平平展展的驴皮,重重地点了点头。
  3
  在渭北,皮影戏是最有年头、最讲把式、听众最多的老艺门。日久年深,剧目丰富,风格各异,流派杂多。刚开放那阵子,随便一个戏班,每年演出三两百场不是啥稀罕事,尤其黄脸和老拐子所在的戏班,名声在渭水南北东西两府响当当的,谁见了不叫声角儿。前声拿得出手的,除了十年前死去的黄脸就数他老拐子了,传言是老拐子吓死娃的嗓子,硬把气壮如牛的黄脸气死了。
  只是到了近些年,尽管红白喜事生日庆宴越办越大,一般却是请短衫短裤露肚皮的歌舞类暖场,把皮影戏差不多忘干净了。这个最民族最本色的艺术门类,一直在走下坡路,惨淡得不好意思给别人说自己是演皮影戏的。
  方圆百十里的老庄老户,但凡家里有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一般都惦记着皮影戏的好处。若遇到老人过寿小娃满月这样的热闹事情,老人一般愿意请皮影戏,后辈儿孙却喜欢放烟火、看歌舞。就说这烟火,京京的“万年红”烟火队不算大,却能放出百十种造型,什么“发财瀑布、福寿祥瑞、童子送金牛、九莲宝灯、仙女散花”等。有火、有彩、有声,惊险刺激还送萌萌憨憨的十二生肖小礼品。皮影戏有什么?几个人缩在窝棚里折腾,陈词老调,唱不出啥新鲜花样。年轻人不喜欢,就是因为皮影老套。老人喜欢,可是老人越来越少,这皮影戏就越发不景气了。
  那一年,南窑村老潘家的潘老二,给八十岁的老娘尽孝,搞了一场热闹。老太太就爱听老拐子的“老腔皮影”,老拐子答应了,兴冲冲地带着重生去熟悉场子,就碰见了京京的“万年红”焰火队。
  半下午,老拐子搭好帐子后,坐在台口喝茶,和几个老影子迷说皮影戏的深奥和趣味,正在享受被戏迷仰慕的那份快感时,就看见京京领着三五个男女青年,爬高爬低在忙碌,最高上到路边的桐树上还嫌不高,于低处在地上挖一米深的土坑还嫌不够低。用铁丝在空中织网,圆的、扁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红的、绿的,各类烟火绑在网上,做出各种造型,只等天黑点火。
  老拐子并不看好烟火,还故意叮咛京京,“看好炮捻子,小心哪个娃给点着了。”
  当时和老拐子一块跑东撂西的上档狗三还活着,他看不惯京京喊东喊西的张狂劲,憋足劲要和京京的烟火比个高低,几个喝茶老汉也认为烟火太虚,皮影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实在艺门,烟火怎比得过?
  西天上淡淡的一抹红霞还在染着愈来愈暗淡的晚云,天快要闭上眼了,京京的烟火仍像废弃的鸟巢,没有任何响动。
  咣———
  咿呀———
  开场锣一响,老拐子一声叫,《五峰会》开演了。
  老拐子:(沈桓危,白)
  殿上滚衣明日月,
  砚中旗影动龙蛇。
  纵横礼兵三千字,
  独对丹墀日未斜。
  帐子前少说也有七八十人,现在的村子人少房子多,能有七八十人绝对算大场子,老拐子立马来了劲。
  老拐子:(白)本相平章宰相沈桓危。
  狗三:(寇成,白)下官兵部参议寇成。
  ……
  “乡亲们请注意!乡亲们请注意!‘万年红’大型焰火队给潘老太太祝寿,给各位乡亲祝福……”高音喇叭,震得老拐子耳朵嗡嗡响。下午忙碌的那几个小伙姑娘,早换了衣服,小伙子是紧身衣裤,姑娘是露脐上衣小短裙。在彩灯包围下,小伙精神,姑娘动人。刚一亮相,看皮影的人群呼呼啦啦地過去了一大半。音乐一响,小伙姑娘摆出各种眼花缭乱的造型,不注意就点亮一组烟火,空中立即溢彩流光,燃出祝福的造型。新奇、新鲜、新颖的烟火吸引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睛,连几把老骨头都在昂头看烟火。没人看戏了,老拐子很窝火,不得不暂时停演。
  “有什么看的,都成光屁股了,不知道丢人显眼。”老拐子噤断重生。重生对老拐子的现场传授根本听不进去,总是惦记着放烟花的姑娘们。“看看人家多大气,哪像你们做了丢人事一样,藏在亮子背后不敢出来见人。”
  “滚你娘的脚,坐在亮子外面,还能叫影子戏?”
  重生不管这些,瞪大眼只看烟火。等到烟火放完后,老年人才陆陆续续回来继续听戏。唱戏的几个人感到窝窝囊囊的,提不起精神来。老拐子更是糟心透了,后半场都没唱好,狗三也不敢说和烟火比高低的话了。
  就是这种受气的演出,一年还不见得能碰上几次。长时间没人请演,老拐子嘴痒了,就在自家院子里唱:
  女娲娘娘补完天,
  剩块石头成了华山。
  太上老君犁了地,
  豁出条犁沟流满黄水。
  多年以前,重生还在上学,老拐子在自家院子里就这么唱,重生也跟着哼两句,没想到这孙子天生一副叫驴嗓子,高音吊上房梁还能再往上翻个跟头。拐子认为重生的音色纯、高、宽、深、亮、钻。这才是偶得一遇浑然天成的戏嗓子,老拐子得了宝贝般欢喜,不再为没戏演烦恼了。
  随便唱两句还可以,专门学戏重生却是死活不肯,这是老拐子预先没有想到的。
  “你又不是没看见,现在谁还顾得上看影子戏,就是那歌舞也没几个人看了,光看手机还忙不过来呢。”重生反驳老拐子的理由老拐子听不懂,就像他听不明白老拐子的意思一样,老拐子这样说,“唱戏,和有人看没人看有啥关系?”
  “没人看唱给谁听?没人请日子怎么过?”重生是根据实际情况说的。
  “懂戏的人,总要听戏,不来台前,心也在听,就唱给这些人和自己听。”老拐子说得玄玄乎乎的。
  重生说:“除了村头草垛边晒太阳的那几把骨头,谁还听这掉了牙的老腔老调。唱给自己听?饿得死去活来,嘴都张不开,咋个唱法?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外面闯世界,我哪有心思鼓捣这玩意?”重生有理说理,跟拐子爷从不客气。
  “戏是人的魂,不学戏,连魂都没有,怎么做人,还挣什么钱?”老拐子的这句话,把重生气得笑了。这话漏洞太大了,重生笑说:“爷,应该说,戏是你这种人的魂,不是我的魂,更不是大家伙的魂。”   老拐子真不舍得把唱了几十年的百部戏词,随自己埋进黄土里去,可他越说戏的重要,重生心下越是坚定了逃走的念头。
  4
  丁丁家在三里外的大冢村,和重生是同学。出逃前的那天下午,重生就躲在丁丁家里。两个人一拍即合,定好了去省城的计划。重生装着没事人一样,回家后有意让老拐子看见自己进屋睡觉了。虽然那天爷孙俩拌了嘴,可孙子回来了,老拐子还是欣慰的。
  重生操心着老拐子房间里的灯,灯一息他蹑手蹑脚地摸黑收拾了两件衣服,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给拐子爷留了两句话,然后和衣躺在床上等鸡叫。天刚麻麻亮,他就翻墙走了,和丁丁急头急脑地搭车去了省城。等老拐子发现时,这孙子早已坐上了通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到了省城,重生担心老拐子着急,让丁丁回了电话。丁丁打给外公外婆,并留了重生新换的手机号。老拐子照号码拨过去,一通骂,重生只听不吭声,逼急了,大声嚷,你能演够一百场《三战吕布》,我就回去。
  其实重生的意思是,有人请演一百场,而不是老拐子理解的自演一百场。重生清楚影子戏的行情,真请演百场,少说也需要七八年时间。到时候爷爷在不在,还两说呢,不在了,学戏自然就黄了。
  老拐子决定连演百场《三战吕布》时,有点儿犯难。刚开放那阵子的戏班早散伙了,搭班子的老伙计死的死了,活的也没了消息。尤其前些年一块赶场子的狗三,还不到六十岁,就急头急脑地离开儿孙,睡到地下清闲去了。再说,谁愿意陪他唱不挣钱的戏?来回又只唱《三战吕布》,人家早烦死了。
  自己唱了一辈子前声,知道这捉签子,上下档都需要熟手。渭水两岸的皮影圈里,年龄相仿的就那么几位,封口的封口了,歇手的歇手了,最要好的黄脸死了也有十年了。皮影戏的现状就摆在眼前,真还找不出几个仍在场子上亮眉眼的。老拐子陷入了两难之地,不唱吧,犟死驴的孙子不回来,唱吧,没人帮腔。愁得他天天在大炕上翻腾,唉声叹气的,就是想不出来解决的办法。
  他知道隔壁的陈观月是捉签子的高手,不过这陈观月属民国初年灯影王陈汪的传人,他的鼻祖却是活跃在清末的张乾儿。两个人分属不同门派,从没同过台子,能开口请吗?开了口人家万一不来,不是连祖师爷的脸都丢尽了么,这口实在开不得。
  老拐子这点儿心思,瞒不了送吃送喝的清水,陈观月自然也就知道了老拐子的难处。老两口一合计,陈观月一拍手掌,清水跟着掌声说,应该帮。陈观月兴奋起来,来回在厅房转悠,他说自己出面的话,一来帮了老拐子的忙,二來也算给他赔情道歉,谁让自己外孙勾跑了人家孙子呢?清水也是这个意思。
  隔了两天,陈观月主动出击,在老拐子蜗居的黑房子里,拍着大腿说,“拐哥,唱!上档下档我去找人。”别看观月人蔫,办起事来倒麻利。只用了两大晌,就找来了上档行家李霜白,下档里手张板砖。一报两个人的名头,老拐子全知道,当然,他两个更知道老拐子。
  四个人都是皮影把式,半辈子都搅在戏里头,虽说现在老了,皮影戏也过时了,可不敲一敲吼两声,总觉得日子没有味道。刚合伙那阵子,张板砖还托关系发小广告,好的时候,一个月有三两次包场。包戏的主家是看着戏谱随性子点,不见得会点上《三战吕布》。四个人一合计,照这速度,没十年工夫演不够百场。大家清楚老拐子招孙子回家心切,老拐子更是心急偏要吃热豆腐的性子。四张嘴一碰,结果就撇开收入不顾了,风风火火地走村串巷,有人聚堆的地方支起帐子就唱。老拐子感激的话是,我张不来下辈子托生个狗,给哥仨看门。
  陈观月笑说,权当自娱自乐,在家没事还生闲气呢。
  李霜白常说,你不欠我的,是你成全了我唱戏的爱好。
  张板砖唱到,大家自个为自个,一敲一唱,百病全消———
  重复来重复去只演一出戏,不烦是假的,老拐子知道三个兄弟是在安慰自己,心下愈发感激不尽。
  赶乡镇集市,走村串巷成本高,实在也没几个人看,有时候还丢人现眼。那次在康桥镇演出时,就遇到了丢脸事,提起来耳根都是红的。阴历十三逢集那天,四个人起了大早,赶到镇上,在人多处支起了帐子。一开锣,好哇!老的少的往少说也有百十个人,四个老兄弟来劲了,吼圆嗓子唱这出《三战吕布》。正唱到刘关张围住了吕布,双股剑、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与方天画戟搅在一起难分胜负,老拐子吼唱得脖子上的血管都爆起来了。
  “哐哐哐”突然传来三声破锣声,锣声后有个河南腔的男人在扩场子,“经七省过八县,趟过了水爬过了坡,颠断了肋条累瘦了脚……”
  “耍猴的来了!”谁家孩子一声喊,人全跑了,帐子前就剩下一个瘸子,还在骂同伴不照顾他一块去看耍猴。
  没人了,戏咋唱?越唱嗓子越干涩,收拾了吧,总不能唱半场也算一场?给重生也不好交代呀。忍住难堪总算唱完了,四张嘴没说一句话,八只手不声不响地收拾了帐子,低着头往回走。走到半道,拐子忍住难堪出主意,横竖没人看,不如退守自家庭院更方便。于是,从第26场开始,台子就搭在了拐子家后院的榆树旁边。皮影戏台简单:两张方桌,九块木板,椽子七长八短,五张芦席一卷,四条麻绳一挽,挂上亮子,就能开演。
  很快搭好了台子,连着演了几场,还真方便,不用再拆来拆去地挪窝了。做好了没人看的思想准备,便不觉台前空荡荡的脸面上过不去,这有什么?自娱自乐嘛。
  5
  老拐子缺盐少醋的日子,怎么着也养不起四个人只出不入的开销,仅每天三顿饭就管不起。他这家底,一杯水似的,谁看不透?三个人不约而同的都是吃过喝过才来他家院子敲打。
  人齐了,废话不说一句,撩起后帘子钻进去,下档的张板砖拧开灯,亮子上煞白一片。李霜白的板胡拉起,下档的板鼓梆梆梆三声,老拐子的手锣一响,陈观月双手快捷如电,吕布跨上赤兔马飞奔而出,老拐子放开赛铜锣的嗓子就唱开了。
  每次都是战到酣处,三个人帮老拐子呐喊助威,拉坡助唱,满台吼得起劲,四个人全醉在戏里时,清水就抱着大嘴瓷壶泡好的陕青茶水,推开院门进来了。   这一天,清水一个人坐在台下,喝着茶瞧得满脸认真。四个男人像受了刺激的叫驴,更欢地敲打吼唱起来。听的人有滋有味,唱的人神情专注。陈观月有意在老婆子眼前卖弄,捉签子的双手水面上的风一样飘逸,双手十指操持着两张皮影同时运作。一露这手功夫,清水就知道陈观月在渭水两岸的名头不是白混来的。蒲白的贵娃,吹自己能上天给王母演影子戏,操持一张皮影就手忙脚乱了,行内认可的还是他男人陈观月。看见陈观月卖弄技法,清水在亮子外就会嘿嘿笑两声,观月手底下更是变着花样显示本事。只有这时候,四个老男人才能找到当年在渭水北岸叱咤风云的感觉。
  等到吕布下了马,清水扬手说:“歇一会,喝口水,秋天的太阳爷也不比夏天的小,拐哥,别扯折了嗓子。”
  大多时候,院子里只有这四男一女在走动,隔三岔五的,村子老东头羊娃二妈,西门外窑背上的石榴娘,南涝池边的德善叔,北嘴子坡下的福茂老汉也会来听一出。偌大的老碗村,就剩下这几个棺材瓤子了。
  德善叔年龄最大,腿脚却最勤快。这天来晚了,听完后半场《三战吕布》,一抹没几根胡子的软嘴,说:“拐子贤侄,叔百年后,在叔灵前就唱这一出。”
  老拐子听了喜欢,嘴张开有笸篮大,满口应承:“行么,这出重生也会,我爷俩给你唱。”
  自重生跑到省城后,老拐子一门心思用在了演戏上,似乎演够百场,重生就会主动出现在他面前。可是百场还没演够时,准确说是老拐子答应在德善叔灵前唱这出《三战吕布》的第二天中午,他烧好开水,等观月他们来唱第37场时,清水却火急火燎地进了门,长跑下来一样喘着说,“快……快……重……重生回来了,和丁丁一块,在我……我二女子家里。”
  老拐子稍一愣神,没说一个字,推上二八老凤凰自行车,一冲就出了门。
  “哎!慢慢,哪里像七十几岁的人?”清水这句话,老拐子没听见,她跟到门外时,他已经出了村口。
  清水心慌地回到家,催促观月快去二女子家看看,叮咛别让那爷孙俩闹出事来。陈观月不敢怠慢,赶紧去了三里外的大冢村。
  观月刚进二女子家门,就听见老拐子的声音,“按你说的,《三战吕布》已经演够了36场,第37场今天下午就开锣。要不,你现在回来,你爷继续演,总是要演够一百场!”
  “我是玩笑话,你还当真了?”重生瞪着眼,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瓶什么东西。
  “玩笑话?你爷可是当真的!”老拐子和重生隔开五步远,冷着脸两双眼睛对视着。
  二女子手里拿着笤帚,满屋子追打丁丁。
  “不关丁丁的事!”重生替丁丁解脱。
  丁丁看见观月进了门,赶紧跑到外爷背后去。观月制止了二女子,给老拐子说,“拐哥,坐下来好好说。”
  “好好说行吗?这东西就是不服管的叫驴!”老拐子握着拳头的双手,明显在颤抖。
  陈观月上前搀住拐子,“坐下坐下。”喊二女子泡茶,又过去给重生说,“什么瓶子,给观爷看看!”
  重生不给,二女子说,“半瓶子醋精,我都找不到,咋就让他找到了。”
  “给观爷!小伙子要有肚量,才显得大气,姑娘就爱大气的小伙。”陈观月伸手,重生往后退了两步。
  “我爷逼我唱戏,不就是因为这副嗓子好,用醋精坏了嗓子,他就不教我了。”重生含着泪说。
  “傻子,喝坏嗓子事小,喝没命事就大了。给观爷!”陈观月想抢过瓶子,重生就是不给。
  老拐子心说这孙子不理解自己,他爸的死因说过多次了,他怎么就听不进去呢?说一次等于揭一次结在心里的伤疤,多疼哪,要揭多少次这孙子才能想清楚,他怎么就不成全他爷呢?老拐子想得既生气又伤心,大声喊,“让他喝!”
  “喝就喝!”重生扬起脖子就往嘴里灌,陈观月急忙伸手打掉瓶子,瓶子飞出去碰在院墙上碎了,地面上立即起了一层泡沫。
  所有人一愣之际,老拐子瘫倒了,趴在地上,含着泪沙哑着嗓子,“算你娃狠!好!就算你爷求你了,你还要你爷怎样?”
  重生擦一把眼泪,“爷,你就别逼我了,饶了我吧!”说完话,抬腿跑出门去。
  陈观月撵出去几步,大声喊,“重生,你爷已经演够了36场!”回身又赶忙叫丁丁去追,丁丁撒腿追了出去。
  老拐子一拍桌子,老泪像忍了多时的暴雨,唰地就下来了。
  6
  在老拐子这缺少人气的院子里,春去秋来了两趟,掐着指头算计,总算演够了99场。虽说这场戏扯断了吕布的马腿,可老拐子还是着实兴奋了一阵子。
  心里高兴,这马偏做得仔细,五天的活,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没完工。李霜白来看了,没觉出有开演的迹象,去陈观月家说,这赤兔马,拐哥是做给自己看的,也是做给重生看的,心里和孙子憋着气似的,越做越仔细了。陈观月像打发张板砖一样,慢慢悠悠地说,回去吧,还不到开场的时候。真要演了,他会亲自登门邀请的。李霜白满脸无奈,骑着烂80型摩托车犹犹豫豫,踢踢哐哐地回家等消息了。
  陈观月動不动就会端着茶壶来老拐子屋里遛一圈,来了就站在影箱边的脚地上陪老拐子熬夜。赤兔马四个蹄子上的月牙花纹,一刀一刀,一线一线,分明有序,陈观月就知道老拐子倾注了所有心思在雕镂。
  “清水给这壶叶子捏得酽,喝一口解解乏。”陈观月递茶壶过去。
  老拐子接了,对着壶嘴吸一口:“原来那匹马偏瘦,这匹肥实些,才配得上这人中吕布。”
  老拐子不喜欢惨白的日光灯,房梁上吊下来一只40瓦白炽灯泡,光线暗淡昏黄,就在影箱角蹲上一只白蜡烛添光。墙面上挂的都是淘汰下来的皮影,人物有威武的、猥琐的、嬉笑的、敛眉的。马也有三五匹,陈观月都认识,张飞的“王追”,项羽的“乌云遮月”,还有文人的一匹瘦马“气死蚂蚱”。房子里全是老玩意,搞得满屋子陈旧感,生了锈一样。
  “都是捉折了的。”老拐子低头专注着他眼前摆弄的这匹马。
  陈观月看着墙上的人马皮影,突地问:“你是想重生人呢,还是只想给他教戏?”   老拐子停了活,狐疑地瞅着老伙计:“都有,咋哩?”
  陈观月说:“我奇怪自己,咋就不想丁丁。”
  “你那是外孙。”老拐子又低下头去。
  陈观月接不上这句话了。自老拐子和重生闹了那场以后,两个孩子跑出去又一年多了,他真的没想过丁丁这孩子。
  月亮露了白,地面上着一层霜,倒比屋里亮堂。陈观月轻步移到院子,霜月下远近物事明明暗暗的,他觉得蹲在墙边榆树下的演出台子,像一只久饿成病的老虎,想吃人似的,张着黑洞洞的大嘴蔫蔫地伏在地上等待机会,心里不由得阴森森的。
  “观月,来人啦!”清水在院门外小声叫。
  老拐子听见了,心想近些日子来,清水换了人似的,说话做事绵软多了。陈观月无声地合上了门扇,清水马上小声絮叨,“可不敢露一个字。”陈观月不接这话,只顾走回去。
  今晚,镂完马尾,月亮娇滴滴地要给老拐子撒娇似的,银脸盘媚媚的。老拐子站在院子中间,抬头看一眼月亮,舒坦地吐出一口气,转到台口,伸手拉拉松弛了的亮子,心里滋生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点着头自语“快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开演了。”
  第二天中午,清水边走边放下挽起的袖子,急忙进了拐子家院门,拐子正在榆树下伸胳膊蹬腿,活生生一只病猴模样。清水说,她炝了一盘九眼莲菜,笨刀磨了一小碗萝卜丝,观月正巧有半瓶烧酒,你老兄弟俩刚好抿一口。
  老拐子喝酒是最丧气的,几十年了,没人不知道,因此,疑惑着问:“喝酒?”
  “主要是刻呀画呀费了神,今天细工活停当了,喝两口解解乏。”清水少有的局促,让老拐子不自在极了。
  还是缠不过她,他只得披上夹衣,腰弯腿瘸地坐到了陈观月设在厅房的酒桌边。三杯酒下了肚子,陈观月才想起说话似的,尽管舌根还没有发麻,说话却磕磕绊绊的,“重生,嗯,丁丁……这两个娃,嗯,爱戏才能用功学,不然,嗯,不然,有好嗓子也白,白搭。”
  “由不得他!”老拐子多年来的心思,凭陈观月两句话当然说不转。
  “教教别人也行呀,嗯,重生万一,我说万一学不了……”清水端两碗裤带面条从后屋出来,喝断了陈观月的话:“酒菜也塞不住你的笸篮嘴!别说了,趁热吃面。”
  老拐子放下筷子,瞅瞅观月,又瞅瞅清水,猛地站起来,大声道:“重生没有万一,想让教丁丁吗?没门!”说完话,尥起瘸腿出门走了。
  清水一把没拉住,撵出门喊:“拐哥,干啥么,观月是酒话。”
  “安的都是啥心?”老拐子不回头,回家生气去了。
  清水将陈观月一顿暴斥:“重生的事敢让拐哥知道吗?知道了,是不是会要了他的命?你说,是不是?”
  “捂不住,哪有不透风的墙。”陈观月吃菜喝酒,漫不经心的样子。
  清水伸手夺了筷子:“别吃啦,想想怎么处理这事吧!唉,这对冤家爷孙哟———”
  老拐子坐在黑洞洞的屋里,心神有些慌乱,陈观月说的“万一”是什么意思?天下尽管事有凑巧,可再巧,重生也不会像他爸爸妈妈一样,出什么意外吧?想到这里,他枯瘦的身体着了火一样,轰地燃烧起来,流出来的却是冷汗。
  他尽力压制自己不去想儿媳妇出事的那个秋夜,可是,过去的情形似乎拍成了电影,在他眼前一幕幕放了出来。
  嫁进他家门的这个儿媳妇喜好文艺,很快爱上了老公公摆弄的皮影戏,老拐子非常高兴,尽了心思给儿媳妇指点、教唱、排练。儿媳妇生就好像是来他家学戏的,一听就会,没费多大劲,学熟了三二十场折子戏,《三战吕布》全本戏也会唱了。重生断奶以后,老拐子有了演出机会,就带着儿媳去熟悉场子。儿媳妇不断得到调教,一来二去,练成了熟手,几乎都能单独接戏了。老拐子得意自己的艺门有了传人,虽说迎来的是高兴事,可是不幸跟着也来了。
  距老碗村15里外的大佛店有个牛电工,近年发了财,找康半仙掐算了一个好日子,把他死去多年的爹妈重新埋了一回,蜘蛛盖风水最好,就合葬在那面高坡上。想图吉庆,搞了一场大热闹,规格档次相当高,什么都要最好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茶壶酒具、干菜调货、活鱼活鳖、大小帐篷、充气狮子、彩灯死轿全由久负盛名的“人生末班车”公司提供,军亮的“浪漫九月”放映队,连着三个晚上演了六场武打警匪片子,从第四晚上开始,红葵的“今夜约你”现代歌舞和老拐子的“老腔皮影”一块上,场次不限,黑白不分,轮番唱两天。牛电工提前有话,不为别的只图热闹,还强调给皮影戏每场加200元费用,老拐子一下子来劲了。
  和现代歌舞演对台戏,老拐子以前也唱过几出,得出的结论是“自取其辱”。原因很简单,四五个躲在亮子后的老年人,无论如何也抗不过光胳膊光腿的小姑娘。他们敲敲打打地吼唱帝王将相、公子小姐这类掉了牙的老戏,带不来一星半点刺激。可她们呢,几近脱光了跳着唱我爱你呀你爱我,惹得年轻人荷尔蒙急速分泌,一个个哇哇大叫,一亮相老拐子们就输了。
  每次遇到这类演出,看皮影戲的总共超不过十来个人,还是清一色眼花耳背的老骨头,难得有一半个年轻人。可是,歌舞音乐一响,那些浓妆艳抹的小姑娘往台口一站,不知从哪里就会涌出许多年轻人来,统统被吸了魂似的,眼睛都看得痴了。皮影戏帐子小,观众少,习惯不用喇叭,就算吼破嗓子,也盖不过歌舞的音响。尤其结账时,小姑娘每人每晚800元,皮影戏四五个老头总共才400元。
  “实在是受尽了侮辱。”这是狗三以前说过的话。
  老拐子也不愿意唱对台戏,可是这次是连唱两天的大场子,他还是硬着头皮接了。儿媳妇兴奋不已,帮老拐子完成了演出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牛电工家门前是农业社时期晒牛粪的土场子,现在成了他家专用的小广场。皮影帐篷撑在东边,歌舞台子搭在西边。一眼看去,演皮影的帐子低矮黑暗,三代贫农住过的破庵子一样。可是,唱了半辈子,都是这么演的。不是没想过添置阔气帐篷,老拐子拍拍空空荡荡的口袋,添置新帐子的想法也就不敢有了。   皮影帐子与红葵用现代化灯光音响装饰起来的舞台比较,等于一个是牛拉车,一个是小汽车,绝对不在同一档次上。为了配合这次演出,老拐子咬牙添置了一个老式高音喇叭,可人家红葵有一套组合音台,什么反馈抑制器、均衡器、分频器、打碟机、混音台、低音炮、主扩音箱、补音音箱等,设备花哨得老拐子都没听说过,更不懂得用法了。
  “拐爷,你动作快,舞台搭好了?”红葵这么一问,老拐子觉得是在嚷损自己,看看人家这阵仗,自己那个就是窝棚,咋看也与舞台不搭边。
  不敢搭话,胡乱应付几句,灰溜溜回到帐子前来,他知道,舞台的音响放开后,自己的喇叭声总给人得了气管炎的感觉。有什么办法?只有尽力演了,对得起牛电工每场多给的200元就行。
  没想到,第一晚就出了事。歌舞开始后,随着台子上越来越疯狂的舞动,台子下成群结队的年轻人遇到狂风的海水一样涌动起来,呼喊声、口哨声、叫骂声不断,台前一片混乱,眼看就要失控了。
  皮影戏的帐子前是可以预知的十几个老年人,冷冷清清的。这天晚上演的是牛电工亲点的《三对面》,说他妈生前爱听这出戏。老拐子的儿媳妇唱的是公主,这是她第一次在人面前唱前声,一字一句唱得认真极了。
  公主:(尖板)常随官与我讲一遍,吓得我胆战心又寒。
  行止府门住车辇,长随官!速快向内传。
  内侍:(白)谁在这里?
  王朝:(白)做什么的?
  内侍:(白)公主驾到!
  ……
  轰一声,歌舞台前浪一样卷过来的人群,一下子把皮影帐子掀翻了,老拐子当年比现在利索,眼疾手快,伸手将儿媳妇推出了帐子,本是不想让支撑帐子的木椽压了儿媳妇,可没想到,帐子外挑着高音喇叭的铁杠子倒下来,不偏不倚,正巧砸在儿媳妇的脑门上,再被人群一冲一踩,当场就没命了。老拐子的动作好像是有意把儿媳妇推出去,目的就是为了让铁杠子砸她。老拐子肯定没这意思,也没人说什么,只是他自己心里郁结了一个长年解不开的死疙瘩,“我为什么要推她一把呢?”每想起这件事,他都要来来回回这样质问自己。儿媳妇的死,是老拐子心里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痛。
  人常说祸不单行,儿媳妇出事后,儿子受不了打击,出外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他和重生,大眼瞪小眼地胡乱对付着过日子。多年来,儿子的音讯时有时无,你想他总不见他,不想了他又回来了。最后一次出去刚半年,就传来隧道塌方儿子丧命的噩耗,这更是埋在老拐子心里不愿提及的大伤大痛。
  他让孙子学戏,是不想让他出外冒险挣钱,避免重复儿子的不幸。可是,重生不理解他,还提到他妈妈的死因,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7
  天黑了,栖在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议论一天的收获似的,老拐子却生了半天气。拉亮灯,他想,观月的话里不见得就有别的意思,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点上半尺长的白蜡烛,开始给赤兔马上彩,红色的马脸、马眼、马蹄、马肚子、马脊梁、马尾巴,染过一遍,心里才觉得舒坦了些。
  清水什么时候进门的,老拐子没听见。她木桩子一样戳在门边,手里端着陈观月那把茶壶。看见老拐子抬头了,赶紧笑殷殷地递过去,少有地夸了一句,“这马都让你伺弄活了,昂头找人似的。”
  “师傅说过,吕布这匹马,一定要趾高气扬。”老拐子忘了中午的不愉快,说话和顺多了。
  清水趁机说:“拐哥,观月酒后没一句话能听,这辈子为酒为女人没少和我惹气,这些你都知道,别生气了。”
  老拐子不吭声。
  “眼看这马要出活了,再演一场,百事百圆。”清水没话找话,老拐子仍是不吭不哈。
  彩绘的新皮影本是要阴干的,老拐子却明知故犯,竟将赤兔马的部件摆到秋阳下去晒,颜色干透了,四边却卷了起来,酷似一个个竹筒筒。这结果老拐子预先就能料到,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只有在熨平这道工序上下功夫了。电熨斗不敢用,太干,喷雾的不能用,太潮,传统办法是给灌了开水的铁皮壶罩上一层细绒毛巾,压着熨平展。工具老拐子都有,说熨就熨,动起手来很方便。
  这一天,李霜白和張板砖又来了,两个人都觉得该开场了,总不见动静,先自着急起来,过来问老拐子一句准信。老拐子虽也着急,可不会说晒爆赤兔马这档子事,只是推说让再等两天。只有陈观月不多问,默默地来看两眼,又默默地回去。有了清水的千叮万嘱,他咬着牙不多说一个字。
  皮影戏虽然日渐萎缩,可听了半辈子的老耳朵还是有瘾的,不听戏,没了热闹,守这孤清的日子还有什么用。德善叔早说过,唱满了《三战吕布》,赶紧换一出《秃子尿床》,耳朵知道过瘾,说明这身子还活着。德善叔拖着老寒腿又来了,进门就问拐子:“不唱新戏,唱《三战吕布》也行,有日子没开嗓子了。石榴娘说,再不唱,她就听不到了,这阵子她那死了几十年的老鬼总在梦里缠她。”
  “快了,德善叔,快了。”老拐子说的不是应付话,熨帖好这匹马就能开锣。
  终于熨平了赤兔马的各个部位,总算完成了组装,扯动起来还不大灵便,在各个连点涂上一层蜡末,打光滑了,才满意了。兴奋地拿到陈观月家,让他捉住走了两遍。
  “马是好马,你老哥手底下还是有……真……真功夫。”陈观月竟有些哽咽,清水赶紧骂:“好东西,又想起哪个没把的了?”
  老拐子顾不上安慰陈观月,转身出门去了。一路自语,重生,哼!后天就是你娃的门槛。早饭后开锣,收场就给丁丁打电话,硬硬棒棒报上一百场的数,不信你娃就不回来见你爷。
  第二天,老拐子比打鸣的公鸡起得还早,腿脚不灵便骑不了自行车,推着给自己当拐杖用,他要亲口给李霜白和张板砖通知演出的日子。
  等待开演的这两天,陈观月和清水的屁股上长了肉针骨刺一样,坐不下来,两个人瞪着眼轮番骂丁丁。其实,今年刚入秋,天上还在流火时,丁丁就回来了,藏在大冢村,趁天黑偶然来外婆这里,只是不敢公开露面。老拐子上门喝酒那天,他就猫在后面屋子。
  从丁丁嘴里,老两口知道了重生被截肢的事。丁丁说他俩在西安北郊一家钢构公司干活,一次,丁丁开的叉车被杂物绊了轮子,三米高的摞子上滑下来一张钢板,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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