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羽 站在风口浪尖的妇产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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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张羽23岁,大学五年级,还在念好像永远也念不完的医学院。那一年,北京协和医院到白求恩医科大学挑选两名实习医生,参选者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专业课成绩位列全年级前十名,拥有大学英语六级证书。
  张羽所在的是六年制日语医学班,她是寥寥无几的过英语六级的人——因为当时暗恋的大师哥告诫她“像你这种一无背景、二无天分的医学生,要想有光明前程必须学好专业课和英语。”张羽背完了《新概念英语》、背完了《英语单词10000》,可惜大师兄依然没有心动。
  但是,协和心动了。
  1921年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投资建立协和医学院的时候,是奔着“亚洲最好的医学中心”去的。现在,协和依然是中国最好的综合型医院,各类疑难杂症最后的集散地。治病到协和就算到头了。治好了,是妙手回春;治不好,是无力回天。
  协和医院老楼曾经是多尔衮胞弟豫亲王的王府,如今依然保留雕梁画栋、琉璃瓦顶的王府气派,困守在东单和王府井之间巴掌大的地盘上,寸土寸金,又动弹不得。住院床位不足2000张,最高单日门诊量却突破12000人次。在协和,无限病人和有限资源之间的斗争从未停止。
  刚参加工作时候的张羽,留着接近板寸的短发,走路快而轻巧,说话脆而洪亮,身高不足一米六,医院最小号的白大褂套在身上像个水桶,白大褂底下小半截牛仔裤腿还飞着边儿。“一点儿医生的样子都没有。病人会对我说,你去把大夫叫来,或者扯着我的衣角叫我‘护士、护士’。对此,我非常不高兴。”
  那个时候,张羽问病人“你有过性生活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先红了,因为自己还是个处女呢。但日复一日和病人过招,她终于甩掉了脸红的弱点。
  妇产科,是个“风风火火干事业的地方”。张羽第一次去手术室参观剖腹产,听见小孩的哭声,自己也激动得哭了。刚开始的感觉,是慌张的。接生小孩,心里没谱,有一次眼睛一直盯着孕妇的屁股,结果,“噗”,一破水,羊水喷了自己一脸。
  张羽喜欢这种风风火火的劲儿,这种地方让人开心。于是,在内外妇儿、眼科、耳鼻喉、神经内科轮岗一遍后,张羽选择留在这儿。
  在计划生育病房轮岗的三个月里,张羽期盼着每天有很多人流手术让她做,“好让自己快点成长起来。”可是,渐渐地,她认识到,普及避孕常识,让育龄期女性掌握科学的避孕手段,减少意外怀孕,比自己会做人流更重要。
  做医生越久,越觉得生命的价值,哪怕是胎儿,人类也不能轻率地决定其去留。开通微博后,张羽每天收到大量私信。经常遇到这样的咨询:胎儿四五个月了,突然有一天想起来,怀孕那两天喝过酒,或者路过一个正在装修的油漆味很浓的房子,大夫你说我这肚子里的孩子还能要么?
  面对这些,张羽很生气。“胎儿已经四五个月了,是个成型的孩子了,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呢?有些人把生命太不当回事儿了。”
  张羽在妇产科工作18年,其间,自己生女儿,也是在协和做的剖腹产。“当我成为一个病人的时候,更切实地体会到整个过程是如何开始、如何结束的。”
  “术前置尿管”,这五个字张羽做医生的时候那么轻松就写下来了,如果不是亲自被插一次尿管,她永远不知道是那么痛苦。“整个手术前前后后的痛苦都没有插尿管那一下来得难受——那种莫名其妙的刺激,疼痛,痉挛。”
  张羽说,“在很多欧美国家,都是在麻醉以后才插尿管,这样就没有疼痛。但因为我们手术室太稀缺了,手术之前完成这个步骤,可以节约时间,一天下来就可能多做一台手术,多解决一个病人的问题。”
  张羽刚做住院医师的时候,上手术台,就是拉钩。等教授切开刀口之后,用金属器械把细长的刀口向两边拉开,给手术创造视野和空间。手术阵容的标配是四个人, 主刀和第一助手两个人配合做手术,另外两个助手就是拉钩,一个人拉一边,随着手术的进展上下移动。拉了足够的钩以后,才可以等教授做完手术,得到缝合伤口的机会。
  临床工作的第五个年头,张羽升任住院总医师,结束各种基本的外科训练,终于可以跟各路名家上台学手术了。
  协和有一套非常规范的医生培养机制,但专家不是流水线上的速成品,成长需要时间。而病人对医生的苛责,又让很多年轻医生战战兢兢。他们从事着听起来伟大的职业,却在某些瞬间得不到起码的尊严。
  “那种状态就是迷茫,想过要离开,但不知道要去哪儿。”但张羽终究没走,她舍不得。现在回想,“迷茫是因为不认同自己,你不觉得自己有用,没有深深扎进去。坚持下来之后,这些年,我确实从这份工作中获得了很多自我认同。”
  协和的医生,是排兵布阵,分火线的。一线值班医生,是不能下夜班的,得像打仗时拿着刺刀端着枪的排头兵一样在前头冲锋。白天正常上班,晚上值夜班,值完夜班还要再上一个正常的白班,连轴转36小时,才能下线洗洗睡。
  值夜班就要独立处理病人了,真遇上棘手的事儿,才能呼叫二三四线的“大咖”,一旦发出求救信号,就一定会有上级医生火速赶赴现场。而且,一旦回应,责任立马转嫁给上级医生。但是,年轻医生不能随便就呼救,否则得不到真正的锻炼,医生的经验都是一个病例一个病例积累起来的,碰到困难就推出去,总是不主动担当,时间久了,就会慢慢失去判断能力。
  张羽当年第一次以“妇产科急诊室一线值班医生”的身份上岗,就遇上了患宫外孕的女大学生小妍,被迫呼叫了上级医生车娜。
  宫外孕是绑在人身上的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小妍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晕倒在厕所,失血性休克。血压只有80/40mmHg, 心率120分/次。
  站在手术台上,张羽几乎被吓傻了,愣愣地看车娜娴熟地操作一切,把一瓶500毫升的络合碘“哗”地泼到小妍的腹部,几秒钟工夫,已经快速切开皮肤、皮下组织和筋膜,并示意张羽向两侧用力拉开肌肉。然后,左手伸入盆腔,在血泊中,朝着右侧输卵管的解剖部位一托,右手接过卵圆钳,一把夹住正在出血的输卵管壶腹部。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张羽转头看了眼麻醉机,血压上升到100/70 mm Hg, 心率降到90次/分,各项体征的指标都在趋向平稳。她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吓坏了,就怕她死了。”
  为了争取抢救时间,她们是在没有家属的签字情况下进行的手术。幸好,手术结束后,通情达理的小妍父母补签了手术同意书。
  太多像小妍一样的女孩子让张羽心疼。十几年前安全套还没有普及到超市的货架上,小妍是掐着月经来潮后第八天的“安全期”和男友激情一夜的。“但进入体内的精子最多能存活5天,不存在绝对可靠的安全期。”
  “年轻人到了青春期,激素就督促你去寻找性伴侣,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但他们总是要的太多,懂的太少。当遇上问题的女孩子嗲声嗲气地说“啊,是这样啊!哦,我不知道!”的时候,张羽恨不得揪着她喊,“怎么能连这些都不懂呢!”
  有些犯了错误的女孩子还不敢承认,害怕,撒谎,兜着圈子躲避医生的追问。她们迫切地希望解决问题,但又不愿意暴露问题的实情。病人好像永远都看不完,这波女孩子受了伤,懂了,学会保护自己,又有一波到了青春期,伤害没完没了。
  2013年,张羽把小妍的故事写在一本书的开篇里,这本名为《只有医生知道》的书记录了她在协和医院妇产科经历过的故事,立即成为大受欢迎的畅销书。书的封皮上写着:“一盎司的预防远胜于一磅的治疗。”这是协和医院老教授兰安生的名言。
  现在,名为“协和张羽”的微博拥有36万多粉丝,其中很多都是她的读者。在协和乃至于医疗界,也许40多岁的张羽还算不上名家,但是要说医生中谁是最受欢迎的畅销书作家,你可能不得不提到她。
  张羽觉得自己很幸运。“表面上是我在帮助病人,但我所有救治过的病人,也在参与我价值观的塑造。”
  医生每天都站在风口浪尖上抉择,每一个决定都影响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时间长了,内心会很强大。张羽并不反对女儿将来成为医生,“如果她有能力和疾病、和错综复杂的人打交道,我就不用为她担心。”
  很多年轻医生刚出道的时候就碰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辞职了,这有可能成为终生的遗憾。“如果我刚出道的时候就遇到胡搅蛮缠的家属,如果小妍父母纠缠我,凭什么把她女儿的输卵管切了?让我写保证书,保证她的女儿将来能生出小孩,甚至和我打官司,整个事情就会变得复杂。我可能就此成为一个畏首畏尾的冷漠的人,不愿意再为病人冒险。”
  “冒险并不意味着莽撞,即使像小妍这样的急诊病例,在进手术室之前,上级医生也敦促我们把整个事件写了简单的报告,留给医务处备案。”
  “每个年轻人在处理问题时,都要学会用已有法则保护自己,其实这也是在保护自己的理想主义,让自己可以一路走下去。”张羽说,“一生都做一个激情满满的人,你才有能力帮助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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