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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出书了。有人说他是王者归来，有人说他是流放者归来，这些马原都不在意，他其实更喜欢人们叫他老马。老马识途，迷失了二十年，这一次，这匹老马终于找回道儿了。
马原一辈子都不喜欢新的东西。到世界各地，他第一个要问的是旧货市场或者旧货街在哪里，因为看旧货会产生幻觉，仿佛回到了眼前的旧货曾经还是新货的那个时代。马原曾经觉得上海外滩还不错，但现在不喜欢了，因为修葺一新；陆家嘴则一点也不喜欢，因为太新了。吴亮曾经说过，时间让雨水在老房子上留下雨渍，留下锈水，让这些老房子变得神秘起来，充满想象的空间。马原觉得这话说得特别好。
十年之前马原说：小说已死。十年之后，马原又说：我还活着。
不写小说的马原什么也不是
用《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的话，《牛鬼蛇神》是一部总结之书。马原挺喜欢这个定位，他说这部小说可以看作他近六十年人生的总结，也可以看作是他四年以来病中思考的归纳。
《牛鬼蛇神》里面的李德胜和大元，一个是山民、药学奇才、理发师傅、冥纸工艺师傅；一个是记者、作家、制片人、大学老师，两个少年在大串联的时候结识。书中的大元跟马原本人的人生经历有着诸多契合的地方，但马原并不承认这是他自己的成长小说或者说是严格意义上的自传体。尽管是从大元少年时代写起，但是那个少年时代，或者说大家以为的“文革”时代，只有11天。11天无论如何不能涵盖一个人物整个的青春期，而更像是一场纯粹的历险记。而另一个主人公李德胜，和马原现在的老丈人的职业一样——乡村的冥纸工艺师傅。“我对那职业感兴趣。大家都说我挺神的，我又恰好属蛇；岳父属牛，一辈子跟鬼打交道。”这便是《牛鬼蛇神》的来历。在这本书的结尾，李德胜也就真的被写成了大元老婆李小花的父亲，而李小花，也是现实生活中马原老婆的名字。
《牛鬼蛇神》写了三个回合才最终写完。因为腰伤不能久坐，马原这次的写作方式是口述，徒弟负责敲字。第一个回合，像以往二十年里发生的事情一样，写了几万字写不下去了；第二个回合，马原咬了咬牙，又写了几万字，但还是没有完成；第三个回合才一鼓作气，拨开乌云见月明，最终完成了这部小说。马原说这一次他是违反原则的，因为人类有一个不成文的游戏规则叫做事不过三，但是这一次他居然做了三次，在做第三次的时候，居然真的是有神奇的力量附体。他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写完这部小说。在过往的二十年里，他不止一次写作，做了那么多尝试，却都失败了。“它不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来；它来了，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来。”
“不写小说的马原算什么东西？我当过马原老师，当过马原导演，当过马原记者。但是做得怎么样？跟没做差不多，都不会被人记忆。只有小说这件事，曾经是我的看家本事，我安身立命的技能。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它不上身，我把手艺给丢了。” 这二十年马原没少折腾，可大家记住的，还是那个写小说的马原，“离开了写作，马原什么都不是”。
如果说中国文坛是一出戏，那马原缺席了整整二十年。老话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的是，脑袋砍掉碗大的疤，说的是整整一代人。一个轮回之后，居然真的就有一种力量让马原回来了，让他把小说写完，让他重新坐到媒体面前，重新面对全国的读者，马原觉得命运待他不薄。
在《牛鬼蛇神》里，马原想解决“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的问题。就像是高更的那幅名画。不同的是，高更去了塔希提岛寻找他的答案，马原则选择了西藏。在那里，他肆无忌惮地抒情，流浪情结几乎从他的每一部小说里喷薄而出。他热辣辣地说：西藏，请把我点燃。西藏点燃了马原，也点燃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一簇先锋的形式主义火焰。而离开了西藏，马原的创作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在拉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上世纪80年代，马原在西藏。
大学毕业时同学们都往城里涌，马原却去了西藏。那会儿没有青藏铁路，也没有今天只要去过拉萨就无人不知的大昭寺广场。
那会儿要去大昭寺，要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像肠子一样，很细很窄的深巷，两个人对面走来，都要侧身才能交臂而来。那条路比它两边的房子高出很多，只要一下雨，水都要流到路两边的房子里。那会儿的拉萨没有那么多高楼，当时西藏最高的楼是《西藏日报》的办公大楼，四层高，其他绝大多数房子都是一两层。
马原在西藏电台工作三年多，在西藏群艺馆工作三年多，在西藏的七年住的全是平房，白墙的平房，因为老百姓只能住白墙，寺庙才是红墙、黄墙。那会儿的游客七成以上是老外。
现在的拉萨让马原觉得特别沮丧。
马原曾经说，离开西藏是他最大的不幸。当时，在西藏的几个女作家相继出事，大姐龚巧明车祸去世，女评论家田文遭遇飞来横祸去世，女诗人马丽华出车祸受伤。马原当年的妻子作家皮皮觉得轮都该轮到她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女文学从业者似乎不适合呆在这个地方，她觉得她该离开了，她要走。当时国家有一个关于人事安排的规定，不能人为制造两地生活。如果皮皮离开西藏，而马原不走，就等于是人为制造两地生活，于是马原就随皮皮回去了。
离开西藏之后失落感开始笼罩马原，他写了《总在途中》，讲述他离开西藏以后整个人处在失重状态之下的故事。那时候，马原曾经想方设法回到西藏，甚至想过穿军装，去西藏军区当创作员、当兵，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都没能成功。1989年离开西藏，1991年马原停下了笔。这之间的两年是挣扎期，他努力想写，但死活找不到状态。马原意识到自己的写作遇到了很大的问题，只能慢慢停下来。
如今，马原把他此后二十年的缺席，都归结于离开西藏形成的不适应，因为“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马原，离开西藏，等于终结。”
马原写小说写得最多的时候，用的是西藏文联的一种稿纸，很薄还有点脆，带一点透明质地。300字的稿纸他在那个时间里写得最多，用得最久。他集了很多这样的稿纸，离开西藏以后，一些写作用的也是这种稿纸，后来再也找不到这种稿纸了。就像一直用一个祖传的银勺子吃饭，有一天弄丢了，你会发现用别的所有的不锈钢勺子、古瓷勺子或者铝合金勺子、木勺子，吃饭都找不着感觉。马原一下子对纸上写作陌生了，不再轻车熟路了。
后来这些年，马原很多次回到西藏，想去重新找回写作的灵感，经常一呆就是几个月。但是没有用，马原说一定是命中注定，让他即使回去也找不回来。一直到《牛鬼蛇神》的出现，造物主重新开始眷顾他，让他不但回到小说，也回到了西藏。
一个小说家的故事总会或多或少泄漏出个人的秘密。一部名为《牛鬼蛇神》的书，主旨当然是人神鬼，马原将他一生中所有关于神和神迹的经验集中到这部小说里面。在马原看来，西藏是个抬头见神的地方，拉萨的另一个名字叫作日光城，那里的太阳好到极点，在拉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句话的另一个解释是，奇迹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太阳之下没有什么新鲜事是不可能的，太阳之下必有新的惊喜。在拉萨那么多年，马原觉得每天都会有惊喜出现。
相对于抬头见神的拉萨，另一个对于马原意义重大的地方是海南。他把海南称作低头见鬼的地方。这里有原始森林，有梅雨季节，有阴森，有关于鬼的种种记事和无数传说。马原现在的老婆就特别信鬼——她母亲去世了，但她经常可以看到母亲的鬼魂回来看她。西藏和海南，正好是人类生活的两极。西藏的天葬就是死了都要上天，把死者的残骸抓上天，光这个想象就已经让马原觉得无限美好了。
面对生死，每个人是哲学家
2008年，马原被查出肺癌，那会儿他刚和第二任老婆结婚一个月。当医生宣判的那一刻，马原没有选择依赖现代科学治疗，而是逃出了医院，跑去了海南。在海南，他喝好水，骑自行车......如今，四年过去了，马原出了新书，坐在我眼前，说，老天爷放了他一马。
马原说，如果当初他相信医院，相信仪器，那么他的下场就是千方百计地要把肺上的那个东西定义成肿瘤，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定位成恶性的或是良性的，第三步是切除，第四步是进行放疗、化疗、药物治疗。按照这样科学的方法论，做如上处理的话，那么今天我们看到的马原就会是一个头发掉光了，牙齿掉光了，装了满口假牙，说话不小心假牙掉下来的人。人们要说，马老师保重啊。马原不愿意在每个来看他的人的眼睛里看到怜悯，看到哀伤，看到关切背后透着可怜。这让马原没办法相信现代科学，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相信神迹，相信自然的力量，以常识去接近事实，而不是科学地论证。
马原现在的老婆叫李小花，和《牛鬼蛇神》里大元的老婆有着同样的名字。李小花是土生土长的海南人，小马原20多岁。提到娇妻，眼前这个身高一米九，59岁的东北汉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第一次见面马原就爱上了小花，就像是高更去了塔希提岛，在海口温暖湿润的街头，马原邂逅了他的土著少女。
生病以后，马原开始对一些过去不太关注的事物特别关心，比如动植物的生命状态。他有时候会拿着放大镜看草上的小花，看蚂蚁和蚯蚓，长时间盯着一只蜻蜓，看它如何盘旋，在什么情况下起飞，又落在什么地方。他还开始关心那些孤单的人，他们和动物、昆虫，甚至和植物共处的状况，因为孤单，他们有时候跟动物、植物很像。马原的兴趣点、关注点和热情，都因为生病改变了。这种改变在《牛鬼蛇神》里都能看到。
写《牛鬼蛇神》的时候，马原是一个病人。但凡一个人生了病，面对生和死，都会是一个哲学家，因为他马上要面对那个莎士比亚提出的伟大的哲学命题：活着还是死去。作为一个小说家，除了讨论自己生和死的问题，马原也关心自己同类的生死，和人的来与去。这个命题有点大，有了这么大的命题之后，马原突然发现要写的这部小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部哲学小说，而在他以前的小说里面，他总是尽量把哲学赶出去。
前一段时间，马原去看了孙海英演的《培尔金特》。在《培尔金特》里，主人公一直被死神追着走，在这个过程里面感悟生死，回望自己的一生。马原说，我们的造物主，或迟或早，都会把生死这个命题在某个时刻交到每一个人的手里。这是一道试题，造物主会选择合适的时间把这个试卷交到你手上。只是不成想，在他55岁的时候，造物主就早早地把这个试卷交到他手上。“他似乎不太着急，
他也看出我有一点漠视他。”四年前生病的时候，马原就跟造物主有个约定，“我说我不知道你是仁慈的还是严厉的，不知道你给我三年还是三十年。如果你给我三年，我就按三年时长去设计我的余生。最好给我三十年，让我把余生安排得更流畅、更有趣。我运气挺好，我跟他约了之后，去年是三年，今年是四年。我知道，在第一个回合里面，他放了我一马”。马原笑道。“我55岁得病，我挺开心的，因为我觉得三年以后的时间我都是赚的。我挺乐观的，不大当它是回事儿。”
尽管如此，马原还是曾经紧张了一下。在《牛鬼蛇神》里面，他把这种紧张写了出来。让马原紧张的，是他的老婆。对他来说，老婆是那么难得的一个人，是上帝在他有了大劫的时候派来的天使，马原不希望老婆命那么不好，刚刚嫁了人，这个人就走了。他希望自己有好一点的命运，希望她过得好一点。而上天真的很仁慈，2008年二月登记结婚，三月被查出肺癌，五月办婚礼，六月，马原和李小花有了孩子，孩子的到来，也像是上天的礼物。马原说他今天快乐的百分之八十都来源于孩子。
看来不是三年，而是三十年。
马原一辈子都不喜欢新的东西。到世界各地，他第一个要问的是旧货市场或者旧货街在哪里，因为看旧货会产生幻觉，仿佛回到了眼前的旧货曾经还是新货的那个时代。马原曾经觉得上海外滩还不错，但现在不喜欢了，因为修葺一新；陆家嘴则一点也不喜欢，因为太新了。吴亮曾经说过，时间让雨水在老房子上留下雨渍，留下锈水，让这些老房子变得神秘起来，充满想象的空间。马原觉得这话说得特别好。
十年之前马原说：小说已死。十年之后，马原又说：我还活着。
不写小说的马原什么也不是
用《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的话，《牛鬼蛇神》是一部总结之书。马原挺喜欢这个定位，他说这部小说可以看作他近六十年人生的总结，也可以看作是他四年以来病中思考的归纳。
《牛鬼蛇神》里面的李德胜和大元，一个是山民、药学奇才、理发师傅、冥纸工艺师傅；一个是记者、作家、制片人、大学老师，两个少年在大串联的时候结识。书中的大元跟马原本人的人生经历有着诸多契合的地方，但马原并不承认这是他自己的成长小说或者说是严格意义上的自传体。尽管是从大元少年时代写起，但是那个少年时代，或者说大家以为的“文革”时代，只有11天。11天无论如何不能涵盖一个人物整个的青春期，而更像是一场纯粹的历险记。而另一个主人公李德胜，和马原现在的老丈人的职业一样——乡村的冥纸工艺师傅。“我对那职业感兴趣。大家都说我挺神的，我又恰好属蛇；岳父属牛，一辈子跟鬼打交道。”这便是《牛鬼蛇神》的来历。在这本书的结尾，李德胜也就真的被写成了大元老婆李小花的父亲，而李小花，也是现实生活中马原老婆的名字。
《牛鬼蛇神》写了三个回合才最终写完。因为腰伤不能久坐，马原这次的写作方式是口述，徒弟负责敲字。第一个回合，像以往二十年里发生的事情一样，写了几万字写不下去了；第二个回合，马原咬了咬牙，又写了几万字，但还是没有完成；第三个回合才一鼓作气，拨开乌云见月明，最终完成了这部小说。马原说这一次他是违反原则的，因为人类有一个不成文的游戏规则叫做事不过三，但是这一次他居然做了三次，在做第三次的时候，居然真的是有神奇的力量附体。他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写完这部小说。在过往的二十年里，他不止一次写作，做了那么多尝试，却都失败了。“它不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来；它来了，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来。”
“不写小说的马原算什么东西？我当过马原老师，当过马原导演，当过马原记者。但是做得怎么样？跟没做差不多，都不会被人记忆。只有小说这件事，曾经是我的看家本事，我安身立命的技能。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它不上身，我把手艺给丢了。” 这二十年马原没少折腾，可大家记住的，还是那个写小说的马原，“离开了写作，马原什么都不是”。
如果说中国文坛是一出戏，那马原缺席了整整二十年。老话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的是，脑袋砍掉碗大的疤，说的是整整一代人。一个轮回之后，居然真的就有一种力量让马原回来了，让他把小说写完，让他重新坐到媒体面前，重新面对全国的读者，马原觉得命运待他不薄。
在《牛鬼蛇神》里，马原想解决“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的问题。就像是高更的那幅名画。不同的是，高更去了塔希提岛寻找他的答案，马原则选择了西藏。在那里，他肆无忌惮地抒情，流浪情结几乎从他的每一部小说里喷薄而出。他热辣辣地说：西藏，请把我点燃。西藏点燃了马原，也点燃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一簇先锋的形式主义火焰。而离开了西藏，马原的创作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在拉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上世纪80年代，马原在西藏。
大学毕业时同学们都往城里涌，马原却去了西藏。那会儿没有青藏铁路，也没有今天只要去过拉萨就无人不知的大昭寺广场。
那会儿要去大昭寺，要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像肠子一样，很细很窄的深巷，两个人对面走来，都要侧身才能交臂而来。那条路比它两边的房子高出很多，只要一下雨，水都要流到路两边的房子里。那会儿的拉萨没有那么多高楼，当时西藏最高的楼是《西藏日报》的办公大楼，四层高，其他绝大多数房子都是一两层。
马原在西藏电台工作三年多，在西藏群艺馆工作三年多，在西藏的七年住的全是平房，白墙的平房，因为老百姓只能住白墙，寺庙才是红墙、黄墙。那会儿的游客七成以上是老外。
现在的拉萨让马原觉得特别沮丧。
马原曾经说，离开西藏是他最大的不幸。当时，在西藏的几个女作家相继出事，大姐龚巧明车祸去世，女评论家田文遭遇飞来横祸去世，女诗人马丽华出车祸受伤。马原当年的妻子作家皮皮觉得轮都该轮到她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女文学从业者似乎不适合呆在这个地方，她觉得她该离开了，她要走。当时国家有一个关于人事安排的规定，不能人为制造两地生活。如果皮皮离开西藏，而马原不走，就等于是人为制造两地生活，于是马原就随皮皮回去了。
离开西藏之后失落感开始笼罩马原，他写了《总在途中》，讲述他离开西藏以后整个人处在失重状态之下的故事。那时候，马原曾经想方设法回到西藏，甚至想过穿军装，去西藏军区当创作员、当兵，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都没能成功。1989年离开西藏，1991年马原停下了笔。这之间的两年是挣扎期，他努力想写，但死活找不到状态。马原意识到自己的写作遇到了很大的问题，只能慢慢停下来。
如今，马原把他此后二十年的缺席，都归结于离开西藏形成的不适应，因为“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马原，离开西藏，等于终结。”
马原写小说写得最多的时候，用的是西藏文联的一种稿纸，很薄还有点脆，带一点透明质地。300字的稿纸他在那个时间里写得最多，用得最久。他集了很多这样的稿纸，离开西藏以后，一些写作用的也是这种稿纸，后来再也找不到这种稿纸了。就像一直用一个祖传的银勺子吃饭，有一天弄丢了，你会发现用别的所有的不锈钢勺子、古瓷勺子或者铝合金勺子、木勺子，吃饭都找不着感觉。马原一下子对纸上写作陌生了，不再轻车熟路了。
后来这些年，马原很多次回到西藏，想去重新找回写作的灵感，经常一呆就是几个月。但是没有用，马原说一定是命中注定，让他即使回去也找不回来。一直到《牛鬼蛇神》的出现，造物主重新开始眷顾他，让他不但回到小说，也回到了西藏。
一个小说家的故事总会或多或少泄漏出个人的秘密。一部名为《牛鬼蛇神》的书，主旨当然是人神鬼，马原将他一生中所有关于神和神迹的经验集中到这部小说里面。在马原看来，西藏是个抬头见神的地方，拉萨的另一个名字叫作日光城，那里的太阳好到极点，在拉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句话的另一个解释是，奇迹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太阳之下没有什么新鲜事是不可能的，太阳之下必有新的惊喜。在拉萨那么多年，马原觉得每天都会有惊喜出现。
相对于抬头见神的拉萨，另一个对于马原意义重大的地方是海南。他把海南称作低头见鬼的地方。这里有原始森林，有梅雨季节，有阴森，有关于鬼的种种记事和无数传说。马原现在的老婆就特别信鬼——她母亲去世了，但她经常可以看到母亲的鬼魂回来看她。西藏和海南，正好是人类生活的两极。西藏的天葬就是死了都要上天，把死者的残骸抓上天，光这个想象就已经让马原觉得无限美好了。
面对生死，每个人是哲学家
2008年，马原被查出肺癌，那会儿他刚和第二任老婆结婚一个月。当医生宣判的那一刻，马原没有选择依赖现代科学治疗，而是逃出了医院，跑去了海南。在海南，他喝好水，骑自行车......如今，四年过去了，马原出了新书，坐在我眼前，说，老天爷放了他一马。
马原说，如果当初他相信医院，相信仪器，那么他的下场就是千方百计地要把肺上的那个东西定义成肿瘤，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定位成恶性的或是良性的，第三步是切除，第四步是进行放疗、化疗、药物治疗。按照这样科学的方法论，做如上处理的话，那么今天我们看到的马原就会是一个头发掉光了，牙齿掉光了，装了满口假牙，说话不小心假牙掉下来的人。人们要说，马老师保重啊。马原不愿意在每个来看他的人的眼睛里看到怜悯，看到哀伤，看到关切背后透着可怜。这让马原没办法相信现代科学，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相信神迹，相信自然的力量，以常识去接近事实，而不是科学地论证。
马原现在的老婆叫李小花，和《牛鬼蛇神》里大元的老婆有着同样的名字。李小花是土生土长的海南人，小马原20多岁。提到娇妻，眼前这个身高一米九，59岁的东北汉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第一次见面马原就爱上了小花，就像是高更去了塔希提岛，在海口温暖湿润的街头，马原邂逅了他的土著少女。
生病以后，马原开始对一些过去不太关注的事物特别关心，比如动植物的生命状态。他有时候会拿着放大镜看草上的小花，看蚂蚁和蚯蚓，长时间盯着一只蜻蜓，看它如何盘旋，在什么情况下起飞，又落在什么地方。他还开始关心那些孤单的人，他们和动物、昆虫，甚至和植物共处的状况，因为孤单，他们有时候跟动物、植物很像。马原的兴趣点、关注点和热情，都因为生病改变了。这种改变在《牛鬼蛇神》里都能看到。
写《牛鬼蛇神》的时候，马原是一个病人。但凡一个人生了病，面对生和死，都会是一个哲学家，因为他马上要面对那个莎士比亚提出的伟大的哲学命题：活着还是死去。作为一个小说家，除了讨论自己生和死的问题，马原也关心自己同类的生死，和人的来与去。这个命题有点大，有了这么大的命题之后，马原突然发现要写的这部小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部哲学小说，而在他以前的小说里面，他总是尽量把哲学赶出去。
前一段时间，马原去看了孙海英演的《培尔金特》。在《培尔金特》里，主人公一直被死神追着走，在这个过程里面感悟生死，回望自己的一生。马原说，我们的造物主，或迟或早，都会把生死这个命题在某个时刻交到每一个人的手里。这是一道试题，造物主会选择合适的时间把这个试卷交到你手上。只是不成想，在他55岁的时候，造物主就早早地把这个试卷交到他手上。“他似乎不太着急，
他也看出我有一点漠视他。”四年前生病的时候，马原就跟造物主有个约定，“我说我不知道你是仁慈的还是严厉的，不知道你给我三年还是三十年。如果你给我三年，我就按三年时长去设计我的余生。最好给我三十年，让我把余生安排得更流畅、更有趣。我运气挺好，我跟他约了之后，去年是三年，今年是四年。我知道，在第一个回合里面，他放了我一马”。马原笑道。“我55岁得病，我挺开心的，因为我觉得三年以后的时间我都是赚的。我挺乐观的，不大当它是回事儿。”
尽管如此，马原还是曾经紧张了一下。在《牛鬼蛇神》里面，他把这种紧张写了出来。让马原紧张的，是他的老婆。对他来说，老婆是那么难得的一个人，是上帝在他有了大劫的时候派来的天使，马原不希望老婆命那么不好，刚刚嫁了人，这个人就走了。他希望自己有好一点的命运，希望她过得好一点。而上天真的很仁慈，2008年二月登记结婚，三月被查出肺癌，五月办婚礼，六月，马原和李小花有了孩子，孩子的到来，也像是上天的礼物。马原说他今天快乐的百分之八十都来源于孩子。
看来不是三年，而是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