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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绵延不绝
曹雪芹是一个善于把生活的多面性、整体性以及它的内在联系性表现出来的艺术大家,他能把森罗万象的生活一齐拥抱在手里,同时展开,相互显现,而又丝毫不见散乱,本领是非常惊人的。
在曹雪芹的笔下,许多故事或情节都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复杂组成部分而互相交错地存在着。同时,那些故事情节或人物形象又在继续不断地扩展、丰富、深化,并向一个总的方向运行,直到完成一部体大思精的《红楼梦》。
有人对《红楼梦》的结构打了一个比方,说《红楼梦》的结构是横的波浪式的,这个波浪式不是单纯的有高有低的起伏,而是仿佛一块石头投到水里,激起了水纹,往四下里扩展开,四面八方都动,没有一个人、一句话、一件事是孤立的。这些大波纹一个一个地往前推动,波纹之间又有交叉、勾连,这波未平,那波又起,下一波里还有上一波的荡漾和呼应,真是妙不可言。
如芒种节那天,大观园里的姊妹丫环们聚在一处“祭饯花神”。由于“独不见林黛玉”,引起薛宝钗找到潇湘馆去。半路上,忽然飞来了一双“玉色蝴蝶”,薛宝钗扑蝶,来到滴翠亭旁,又引出丫环小红和坠儿说私情话的一段描写,小红中了薛宝钗的“金蝉脱壳”计后,正在那里担心被林黛玉偷听了话去,忽然看见凤姐在山坡上招手叫她,于是又引出小红去取工价银子以及回来不见凤姐,碰到晴雯、碧痕等吵嘴的场面。转换之间,显得浑然无迹。更接着,作家又通过小红寻凤姐而把读者带到稻香村,从而生动地描写了小红在凤姐面前那种不慌不忙、应答如流的伶俐口才。至此,作家的笔才几乎使人感觉不出地稍作一顿,又立刻转到潇湘馆去了,最后终于引出了著名的“葬花”描写……
《红楼梦》就是这样地以金针暗度之笔、移花接木之文,把许多人物和事件贯串起来,既显得那样自然流畅,而又笔致蹁跹,富于变化。曹雪芹真不愧是文章经纶手!
曲笔意在言外
《红楼梦》中有很多曲笔,看似平常,其实却是曹公刻意为之。比如,写到宝钗的热毒需要冷香丸来治,这个“热”可以解释为“热衷”。《红楼梦》里宝钗跟黛玉是一个对比,宝钗对生命有一种热衷,她觉得生命中有些东西是要抓住的。神话里黛玉是一株草,她到世间来是为了还眼泪,没有想要抓什么东西。一个秃头和尚给了宝钗一个药方,竟然是用二十四节气来调理她的身体,有点像是在暗示宝钗的热毒是因为缺乏自然的秩序感。作者也许觉得大自然当中有真正的秘方,人应该学习怎么样走向大自然,而不是在人世的纠葛里热衷名利。
宝钗的方子是这样的:“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为什么作者要加个“白”,同她住室的“雪洞一般”,居处“梨香院”的名字连起来看,暗示性就出来了。白本身是一种素净,它是退让的,是雪的颜色,是月光的颜色。作者的用字不知不觉就把信息透露出来。宝钗的热毒恰好要静下来、素一点。而宝钗不够素,个性也比较强,她要的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可是她不让你看出来她想要。
这四种花得到了还不算,这四种花蕊要在第二年春分这一天晒干。那我们就会想,如果春分那一天没有阳光怎么办?还说要用雨水这天的雨水,要小雪这一天的雪十二两,霜降这一天的霜十二两。作者其实在讲宝钗的热毒要想平衡,就要回到大自然的秩序当中,他觉得宝钗不够自然。读《红楼梦》你可能觉得宝钗真是识大体、懂事、聪明、漂亮,可是宝钗很多的心机完全看不出来。作者之所以给她开了这么麻烦的药方,就在于此,这些都有东方哲学的暗示在里面。
景情游丝引带
在小说里王熙凤没有几个真朋友,秦可卿大概是她的友情世界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她会为她流泪,为她心酸。小说里写秦可卿生病,王熙凤去探望她回来时,带出了一段景物描写,作者用“但见”引出来,王熙凤走进花园就见到这样的景象: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数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王熙凤是一个节奏很快的人,这一次她刚刚离开秦可卿的病房,内心所有的哀伤还在,眼前的风景跟她平常看到的风景不一样。她平常看到的风景都是姹紫嫣红的热闹,现在她看到的是满目凄凉,这是在讲她的心情。她走得非常慢,她看到了河流,看到了山脉,看到了小桥,这些句子都在暗示王熙凤内心的节奏在慢下来。这有点像侯孝贤的电影里的空镜头,如《恋恋风尘》里讲一个男孩子在金门当兵,他的女朋友每天接他的来信,最后就跟邮差好起来了。他回来的时候女朋友已经嫁给邮差了,他走到后园,看到老爷爷在整理番薯田,老爷爷跟他讲今年的收成,可是镜头就开始拍天上的云,拍远处的山,大概一两分钟长,没有任何其他画面。其实这是在表达他的心情——无法言说的心情,变成了空镜头。
前面提到的这些美景,是王熙凤平常感觉不到的东西,在这一刻她全部感觉到了。“笙簧盈耳,别有幽情”,隐约有音乐在演奏,王熙凤的心事要终结了。毕竟,她是要去看戏的,那里有一大堆的宾客,她得把眼泪擦干。“罗绮穿林,倍添韵致”,已经能看到穿着漂亮衣服的人在前面树林里穿来走去,她马上就要回到热闹之中了。
人物特征鲜明
记得林语堂写过一篇短文“论晴雯的头发”,大意是写晴雯妆扮不够正派,没有遵照传统良家妇女规矩,头发没有梳整齐。贾宝玉的母亲王夫人突击检查儿子的房间,一一查看儿子身边的丫头,看哪一个是“狐媚子”,会勾引带坏儿子宝玉。晴雯当时受了风寒,正在养病,突然从病床上被拉起来,头发衣衫来不及整理,立刻被王夫人看到,认定她就是勾引儿子不学好的“狐媚子”,不容分说,晴雯被撵出了贾府,哀怨凄惨,病死在家里。 晴雯的个性高傲,我行我素,不跟世俗妥协,是极有个性的少女。虽然任性跋扈,但心地却极好,她在病中为宝玉“补裘”,通宵做苦工,做到凌晨,身体不支昏倒,无怨无悔,情感热情动人。然而,在一个习惯处处以伪善道德评论别人私生活的社会,高傲任性的晴雯自然是要倒霉了。
晴雯受辱化亡前,作者写了她的生病,写了她在病中美到惊人的画面。作者写的不是头发,而是她三寸长金凤花染红的两根指甲。
晴雯生病,宝玉赶紧找人去请医生来看病。那一天刚好常来的王太医有事,就请了一位新的医生。这新医生也不知道给谁看病,只看到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的“大红绣幔”(这一场戏写得像电影画面,好大阵仗),年轻医生有点看傻了,又见到红色绣幔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得通红的痕迹”,这医生赶紧回过头来,不敢多看。一个老嬷嬷才拿了手帕把晴雯的手遮掩了。
这新来的医生要诊脉,他竟安定不下来,调不好自己的脉息,糊里糊涂开了药方。
这一场戏这么短,却使人看过后难以忘记,画面如此鲜明,色彩、触觉、体温、气味,都这么细微。然而看不到人,在没有视觉的玄想里,这新医生如入云里雾中。看完了病,走出房间,他还在犹疑:刚才绣幔里的病人到底是“小姐”,还是一位“爷”?
那两根金凤花染红的三寸指甲,让人怵目惊心。正是晴雯肉体上最珍惜的部分,正是她受冤屈临死前咬断交到宝玉手中的遗物。
这么寥寥数行文字,晴雯的美,晴雯的骄矜,晴雯的“心比天高”,晴雯生命里如此热烈、宁为玉碎的热情都呼之欲出了。
文质诗意美感
在对大观园胜景题咏的述说中,曹雪芹借人物之口,批评贾府清客对景的题咏描述“俗陋不堪”,原因在于“太板”、“又实”、“过露”,认为描述事物不能老是“着迹地说起来”,而要“蕴藉含蓄”。
曹雪芹不但在主观上认识到描述要“新雅”、“神韵”,而且在创作实践中也多采用“不着迹”的写法。林黛玉的相貌可谓美矣,但翻遍全书,作者对她的外貌竟然没有作过一点确定性的描绘:黛玉出场时,作者写她:“两弯似蹙未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眉毛“似蹙未蹙”;眼睛“似喜非喜”;眉毛,像一抹轻烟。接下去,作者又对其作了一系列不确定性的描述:“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作者的描述调动起了读者极大的想象力,让人感到林黛玉美到无法落实的地步。
对于处于全书最醒目地位的宝黛爱情描写而言,也是充分美化、诗化了的。不论是写他们爱情中的欢乐还是痛苦,都给人以美感。且不说“读曲” “葬花”这样富于诗情画意的场景早已深入人心,即如“玉生香”之隽永,“诉肺腑”之真挚,同样十分耐读。
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黛二人的感情已经发展到铭心刻骨、倾诉肺腑的程度,作者下笔时并没有因此放洪开闸,化作一场倾盆大雨,同样写的含蓄蕴藉,产生一种隔院听音、雾中观花的艺术效果。在这里,宝玉在人前称道林妹妹从来不说仕途经济的混帐话,黛玉是无意中听得的,及至见了面,宝玉虽只寥寥数语,黛玉觉得“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而宝玉那些质直的话出口时,黛玉已不在面前,早换成袭人了。小说写宝玉心迷神痴,不觉眼前的黛玉已经离去,错把袭人当成黛玉,一把拉住,“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当场的反应是吓得魄消魂散,“坑死我了”,“敢是中了邪?”这样的处理出于艺术家的深心,袭人在此起了“隔”的作用,不但逼真地再现了宝玉痴迷走神的心理状态,而且使这枚感情的重磅炸弹不致直接覆压到黛玉头上。从艺术上看,这种“缓冲”很有必要,是对黛玉形象的一种维护,也是留有余地的写法,给人以蕴藉的美感。
对话一石几鸟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对话描写是曹雪芹刻画人物最主要的方法。他惊人地赋予了全书四百多个人物——上至王公侯伯、贵妃宫监,下至三姑六婆、市井无赖——以独特的个性语言,产生了“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艺术效果。
一则对话,既要具有刻画人物性格的主功能,又要发挥辅助功能——或发展故事情节、或给他人性格定型、或揭示作品主旨、或传达作者心意、或介绍风俗经典,这“一石几鸟”的写法似很难做到,但曹雪芹做到了。先请听听贾琏心腹小使兴儿同尤二姐的一段对话:
“另外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位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叫他‘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碰见了,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忽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的满屋子都笑起来。
兴儿的话具有多种功能,一方面流露了自身能说爱道、喜欢卖弄的性格色彩,另一方面“闲评”、介绍了他人,替他人定了型;同时还对贾府礼教森严、上层人物难待进行了渲染。而这话出于兴儿之口,就十分自然得体;说给不会打小报告的尤二姐听,又十分真实可信。因为兴儿是贾琏的“心腹小使”,对内府了如指掌,他能说出这些话;由于尤二姐善良柔弱,兴儿在她面前就敢于卖弄口舌,敢于说这些话;因为兴儿聪明伶俐,善于口齿,就会将这些话说得活泼有趣。这些看似“未经加工”的对话恰恰是作者精心加工的结果,下笔行云流水,自然生动。
曹雪芹以他如椽的大笔创作出了巨著《红楼梦》,他以自己辉煌的创作实践,告诉了后人许多艺术创作的道理,其中的艺术性,是任何一部古代文学作品都无可比拟的。我们重新细细品读其中,除了欣赏,也将对写作有新的理解和启发。《红楼梦》的精彩说也说不完,它的魅力是永恒的。
(大野、墨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