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早岁就喜学画。中年以后，迫于生活，此事久已荒废。晚近退闲家居，又来东涂西抹。1967年夏，开始学画葡萄，动机是见到邻家所种披过墙来，绿叶垂阴，青葱可爱。每晨起床，必观赏其下，辄取废纸，随意写生。自夏而秋而冬，看它施花结串，以至成颗落叶。觉此物之生长，一日有一日之不同，每株叶片，一叶有一叶的殊异。即至霜雪摧余，所剩残枝老干，犹若瘦蛟卧壑，苍鹘盘云，前人所谓画通书道者，仿佛于是中见之。于是默然有会，自订课程，日写一帧，一日或缺，次日必补。在日常杂物虽繁，抽此几十分钟时间，总可以做到的。精神有所专注，反觉他种消遣，不能有此佳趣。忽忽地过了一个时期，脑疾居然不药自愈。此殆每晨吸风饮露，加以肢节劳动，于身心更有裨益也。
　　惟对于所画，虽着力摹拟风中雨中，含烟含露的不同，总感觉得跳不出眼底圈圈，不能有所变化，心为懊丧。初则不能似真，既似真矣，只不过几张大大小小叶片，几串密密疏疏萄实。尺幅之内，任尔纵横上下，看来总是一个框条，弄不出新意。
　　一夕月明如昼，忽见藤阴罩地，郁郁参差，月光筛漏其间。竟有出乎意外的好布局，搬来纸上，生面别开。迨至云动月移，又换了一个新样。昔人张绢素于败墙，描竹影于窗纸，与此相较，不及我眼前之面面可观。真成了无穷天地。由是在清晨打稿外，或在日中取其光，或在月下承其影，意谓造化以无上法门示我。经过几个月的领略，则又产生了一种不满意处，自看作成的画稿，近乎油画，不能显出国画特点之所谓有笔有墨，更不知古人所称赞的以篆隶入者又如何，总想一睹前贤名迹，才快我心。无奈蛰处小城市里穷措大，既无力访名师，又无博物馆书画社等一类组织。难得去大都市参观一次，乃陈展中恰恰又缺少葡萄一门。考求历代画史，得知古来善画此者，只有温日观与徐天池等三四人，余无闻焉。于沪上画会，仅见到天池水墨一长轴。高可四尺狭式纸上，五六片大叶，七八颗萄实，像熟得欲落。其藤本枯笔纵横，与所题款字，浓淡歪斜，和整幅自然地呵成一气。乍见之下，不禁地使我吐出一声：“这是画呀！”离开壁几尺再看，一点不糊涂，叶叶凌空，粒粒若透明，富含水份。枝只数笔，断而不断，乱而不乱。纸上着墨不多，连去题款字仅占三分之一，却觉笔笔有力。字也是画，而且感到纸外有画。即此三分之一的浅浅深深，跃然纸上，毫不感到冷落萧疏。予越看越出神，真有坐卧其下三日不去之想。名迹感人如是，思睹第二张，终无所遇了。
　　念起吴缶老画花卉擅名一生，其画藤本尤有金石篆籀气息，乃葫芦、南瓜、紫藤均有见到，独葡萄未见一帧。曩曾问之东迈先生，答言“先君确少画是，亦不知其何故。”齐白石仅见折枝，未有大幅全树。金拱北和三岛名流，全尚工笔设色。或更以鸡雏松鼠之类添入，小动物固然妙肖，奈葡萄反成附庸。此皆未惬吾心，舍而勿取。无已求诸新旧画谱，如点石斋、芥子园，此二种出书最早，内容收集最备。商务、中华、有正出版的中国名画集，他书店的当代名画大观，新发行之美术刊物，私家专集等等，仍使予失望。异哉，何古今画葡萄者如是其少耶？无可师承，惟靠自家摸索，信手涂抹。约经四年，讵意藏拙不深，偶为人见，嗜痴同好，谬誉新奇。邑有工艺纸品厂为应工农群众需要，添设了一处美术品门市部，书画雕刻隶属焉。杭州及各地美术家，多有作品来参加支援，工艺气象为之一振，不料竟触了隐蔽着的“四人帮”爪牙的忌妒，妖风刮到湖州。这批牛鬼蛇神，便以扼煞新生事物为献媚进阶，大肆宣扬他主子的黑批示：“凡用墨画的国画是黑画”。恰巧我给工艺门市部征求去的，是全用水墨画的葡萄，被同其他画人所作的山水、人物、花鸟等等，一概列入黑画之群，捏传省令。但画人们都采取了消极抵抗，收卷了作品，掉头而走。刚露头的美艺萌芽，被摧折了。于此可见小地方想要吸取一点新生滋液，是不容易的呀！
　　而惯于闭门造车的我，却领到了社会观众的宝贵意见已经不少。索性关起门来，谢绝了无谓交游，独自研究如何改进之道。记起古人画法中有墨分六色的说法，又说古人画，多用浓墨，即时贤黄宾虹先生亦好用浓墨。何以四害之徒，却大言不惭地甚至不准用墨来画。求其是处不得，借作反面教言：反其道而行之。以至越画越黑。黑得不可收拾，好似沉入黑水洋中又几年，自我分析，于中还有如下二点：
　　一、凡学作画的人，往往兴之所至，必不自吝其笔墨，譬如一笔不好，一定再来一笔，一叶画得不行，再添一片来救救，再添添加加，势必塞而黑了。
　　二、凡求画的人，总是以贪为宝，倘若画得少，虽一笔无疵，对方心中就不大高兴，挖苦你的，甚至不懂装懂地说：“画得充实繁荣，才能表达政治性强，不热闹，就是对现实不满呀。”为此促使我在摸索过程中，走了许多弯路，可见无老师指导，无好画观摩，闭户自精，是事倍功半的！
　　老师终于给我求到了，一姓徐，一姓寇，一姓沈，三君者，一装池家，一版画家，一精通六法理论的设计家。他们工作余暇常来看我涂抹，赞许是鼓励我，而批评却极其中肯。如指出我画得太多，太实，黑白不分明，尤其这位寇老师，总是站立我身旁，见我还要下笔添加，他立即拉住我肘，连呼，“够了，够了，再下去，就坏了。”良友良师，就在眼前，也许旁观者清，下语有力，促使我内心感佩，知所返矣。变革的确很困难的，昔黄宾虹先生也曾指出：“作画不难为繁，难为用减，减之力更大于繁。”郑板桥写竹，自谓初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六十外，知减枝减叶法。初不能多，就是我开始时，觉没有啥好画，弄不出名堂来。不能少，正是我画得堆堆垛垛，令人看了后窒息透不过气来。承他们指出后，不可能立刻转变，这阶段，最感到苦闷。板桥道人，下了三十余年苦功，乃底于成，我可不加倍努力吗？但新的困难却又来了，叶片上的锯齿怎办？画了锯齿，不像水墨阔笔而似工笔双钩。不画，似又离真太远，问题横在脑海中盘旋着，天天立在葡萄棚下呆看呆想。叶形的裂刻，又分深浅多少，各各不同，应如何处理等等。到七七年夏，问题解决了，中国农林科学院编印出版《葡萄品种》一书刚刚发行，内容很详细地记载着叶裂也有也无，颗粒有大有小，颜色多种多样，红黄蓝绿紫外，还有想不到的全黑，蓝黑、深红、黑紫、深青和全白等。恍然悟到前此的拘泥，直未见天地之大。我得到这种实际的启发，大胆放手，天天写生搞创作了。
　　光阴荏苒，忽忽十有二年，日课积稿三千五百多帧。自选稍稍可观者，汇成一册，余均充作煤炉生火用，让它卷着四凶的妖雾歪风散尽九霄云外。朋友来问我埋头十年，要我介绍一些心得。深惭不登大雅之堂，姑述瞎挥水墨经过，琐屑如上，旨在当代师友，进而教之，幸甚！幸甚！
　　1979年于马军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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