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需要解决新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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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转型吸引了无数研究者的目光。在这其中,韩国财政部原副部长、产业资源部原部长郑德龟,就对中国的转型模式非常感兴趣。
  郑德龟参与了韩国经济转型时期的大部分经济政策的制定工作,并深谙韩国官僚圈、政治圈、企业集团三角决策结构对韩国经济生活的影响。他的《超越增长与分配》一书,对韩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与政策决定结构、韩国经济的转型期与经济危机、两极分化与中产阶层复原、转型期与不和谐现象管理的失效等方面,均有独到解释。
  9月11日,郑德龟接受了《财经》记者采访。他在强调中国经济、政治改革应保持协调的同时,还借鉴历史学家福山曾提出的概念,认为信任是最重要的社会资本。福山曾以六个国家作为研究对象,就信任与经济繁荣之间的关系进行分析。在郑德龟眼中,中国需要重视改革的次序,把握改革的时机,还要意识到,信任这项社会资本的建设,也在相当程度上决定着中国的未来。

中国面临五方面挑战


  《财经》:你曾在《超越增长与分配》一书中提到,当欠发达国家向发达国家迈进时,它们必须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等问题。对当下和未来的中国来说,主要挑战有哪些?
  郑德龟:我想,中国可能首先必须要跨越一些过去增长中出现的问题,即经济发展的速度和顺序不平衡问题。对中国来说,东部沿海地区增长很快,中西部地区则大大落后。这种发展上的顺序和速度的不平衡问题,将成为中国最主要的挑战。
  第二个挑战是,政治经济结构和政府的服务等,要能夠适应人们需求结构的变化。2010年的人们与上世纪80年代的人们需求之间是大不相同的。对后者而言,最主要的需求无非是食物、服装、住房等;但是随着时光流逝,人们的收入越来越高,这就产生了收入效应和替代效应:当他们收入上涨时,人们会改变他们的参数指标——我工作越多,我就越想享受我的生活;食物固然重要,但个人尊严不可或缺;我不想再服从他人;我想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等等。这是人类需求的第二阶段。
  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就可能面临比较严重的挑战。同江时代和邓时代相比,习时代所面临的人们的需求结构很不相同了。很多国家在这样的时刻都犯下了一些错误。所有人在心态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人们的需求水平上升了。在收入效应和替代效应的作用下,中国将面临比较大的挑战。
  第三个挑战是,中国社会应向其他国家继续开放。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并拥有巨大国外市场,这当然很不错。但其他国家也很想与中国做生意,并在中国渗透和扩大市场,但中国可能不想开放得那么快,这就产生了一些冲突。
  不仅如此,中国还面临一些更新的情况。最后的挑战来自地缘方面,比如要对美国在亚洲形成的势力进行牵制。美国一直想成为世界上唯一主导性的力量。“二战”后,美国曾一直与前苏联保持对立,但现在他们很关心,中国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会不会是一个潜在的敌人或者扮演类似的角色?
  因为距离的原因,你们不必对此过度担心。未来100年,中国和美国大概是不会发生战争。但中国有一个弱点——大量自然资源从国外进口,虽然中国有了钱,但运输仍是个大问题。美国在西太平洋海岸拥有大量海军部队,从马六甲海峡到中国南海,再到中国台湾海峡和中国黄海,在这条运输的黄金线路上,中国一旦遭遇封锁,可能就麻烦了。
  话虽如此,但最近我很高兴地看到一些新的迹象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大国战略使得美国妥协了,这是一个明智的解决方案。美国自身也有很多问题,比如巨大的国债和财务债务,后两者正是造成全球危机的主要原因。他们仍然在全球拥有主导权。
  最后一个新挑战,是中国经济是否将经历中等收入陷阱。有人担心中国经济会硬着陆,深入到中国经济内部来看,我看不到有什么硬着陆迹象。即便中国经济的增长在衰减,但我还是看不到有什么剧烈的、大的硬着陆的迹象。如果非要说有硬着陆的风险的话,那也来自于你们的社会治理结构,而非经济。你们的制度体系之间确实存在很多矛盾。

中国应吸取韩国改革得失


  《财经》:中国与韩国有着想似的文化传统结构。你曾提到,韩国的政治圈、官僚圈和财阀之间的失衡,影响了经济增长的可持续性。中国如何避免这一问题的出现?
  郑德龟:你们拥有和韩国完全不同的治理系统结构。韩国在朴正熙总统执政期间所构筑的政治圈、官僚圈和财阀之间的三角经济政策决定结构,和内资-外资-企业家精神结合的三角经济开发战略,为过去50年间韩国的经济增长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在朴正熙总统1979年去世后,这一优势渐渐丧失了。尤其是现在的五年任期制的总统选举,总统拥有控制三者间的制约能力被彻底打破了。三角平衡不复存在。
  中国是很独特的。中国有很强的政党和很强的以国有经济为中心的商业。但从其他国家的情况来看,随着时间流逝,政党权力可能衰减,如何维持经济和社会有矛盾的结构,是一个挑战。
  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我想,或许官僚系统是一个答案。中国的市场不可能独立运行很久,或许30年时间?30年后谁将成为这个运行系统的支撑者和企业与市场财富的管理者?我想你们需要一个管理很好的、设计很好的官僚系统。中国现有的官僚系统实际上拥有半自主性。30年后,这个系统的威力也在衰减,而市场经理人的权力将得到扩大。
  现在你们的社会有很大的信息不对称。在通往未来的长路上,市场上会有官僚、专家、市场经理人等很多参与者参与进来,怎么样才能有一个很好的人力资本分工和权力分工呢?这在未来将是至关重要的。大众只关心生活,而精英们之间的平衡非常重要。
  《财经》:如何妥善解决政治改革与经济改革之间的协调问题?
  郑德龟:中国有很多问题,但在任何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一个人类社会是没有问题的。中国正走在接近一个确定目标的过程中。这个目标就是一个富强的、民主的,最终也是开放的社会。这也是你们“中国梦”的内涵之义。
  但成为一个民主国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代价很高。我们需要对政治权力和人力资源进行分工。中国怎样在人力资本分工之下,进行权力的分工将会是政治改革中的关键问题。   “北京共识”的核心资源是政治上的控制。你们拥有这种控制时,中国书写了成功故事。但在未来是否还能如此成功?
  在经济改革方面,一是东部沿海如何走出高成本、低效益的增长极限?在空间上,你们必须从东部沿海这条线向西部和中部移动,进行中部和西部的经济开发。二是金融改革方面。中国的崛起给人印象深刻,但中国金融系统的权力真的需要越来越强大吗?韩国的发展中,金融系统结构曾经遭遇失败。
  金融制度来源于西方,金融的国际标准是统一的,韩国不得已跟上学习,但必然遭遇一次失败。
  余永定倡导人民币国际化,我常常劝他不要这样提。为什么?当中国的经济总量占全球GDP总量20%的时候,人民币才能真正实现国际化,人民币将成为主要货币。现在中国就开始主动进行人民币国际化的话,其结局很可能像日元、英镑或瑞士法郎一样,它们目前的境遇并不太好。
  中国就像一个航空母舰,身躯庞大,政治和经济改革应协调,将改革成本降到最低。如果做了错误的顺序和速度的设计,将会付出很大代价。想要减少这一成本,需要在各方面创新。没有创新,现有制度将不能再发挥效力。在处理政治改革议题时需要温和,但在有些关键领域,则需要全国性的创新竞争。
  《财经》:对中国的资本市场改革来说,韩国经验有何教训或者经验借鉴意义?现在是否是一个中国开启金融自由化的好时机?
  郑德龟:韩国的金融和资本市场自由化并不成功,这是因为韩国具有独特的政府支持的发展模式。当时韩国就是开放得有点过晚,然后开放得过快。中国应该吸取这个教训,尽早开放,然后在开放的过程中可以掌握节奏慢慢地推进。
  直到上世纪80年代,韩国还保持着对国外资本市场的关闭状态。韩国的资本市场改革开始得太晚了,导致国内资本市场建设是如此落后。但是,在一个极短的时间段内,我们的国内资本市场又很快扩张了。我们跌倒了,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资本市场开放的次序没有安排好。但是在韩国金融危机后,我们清除了问题,并且彻底开放了。
  彻底开放也会带来外部的市场高波动性问题。如三星电子,其70%的股份被国外投资者拥有,这完全有别于以前的国内投资模式。很多人对此持批评态度,我的意见恰恰相反,这正是我们资本自由化的成功结果之一。
  中国一定要注意成熟的次序,弄清步骤,分清先后。不犹豫、不轻率以及与其他政策领域保持协调;中国金融自由化进程一定要适度。

信任缺失是一个大问题


  《财经》:中国现在是否是合适的建立社会资本的时机?物质资本、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的建立顺序是怎样的?
  郑德龟:可能并没有一个现成的模式或顺序可循。但通常,对那些开始快速发展的发展中国家而言,物质资本、特别是商品和服务的各类投资往往是优先的。但如果你想变成一个中等收入国家,人力资本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技术进步和更多高科技产业的崛起,会使你们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富裕,但最后会出现一些隐性的问题。
  人类生活不能脱离规则。在中国,信任缺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没有社会成员之间的信任,你不可能变成一个发达国家。信任机制是成为发达国家的先决条件。法治、透明、不能操纵市场、信任等等,都是必须的。
  在中国,脱离规则的事情不少,社会信任有所丧失:腐败、非法交易以及仿制品众多。人们不倾向于相信别人,这就带来了巨大的社会成本。有相当数量的中国旅游者愿意在韩国购买高价值产品,为什么?这是因为韩国有很好的社会资本、信任。
  在美元的纸币上,印有一句话,“我们信任上帝”。如果没有这种信任,就会在未来付出大量的社会成本。我们常说物质资本第一,人力资本第二,社会资本第三,但实质上,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几乎是一回事。
  《财经》:中国有市民社会吗?
  郑德龟:我认为中国的市民社会还是杂乱无章的。市民社会主要是由主流人群和NGO构成的,主流人群的来源则比较广泛。现在你们的主流人群中,政治精英占比偏高。
  《财经》:为什么你认为社会安全网如此重要?中国有2亿农民工,他们的衣食住行对政府而言是个不小挑战。你有什么建议?
  郑德龟:没有社会安全网,中国的经济转型就无法完成。在过去的30年中,你们过度依赖外向型经济增长模式,这一模式现在已经达到极限了。这也是为什么你们提出向内需型经济转变的原因。但是怎么实现内需的增长呢?如果人们对未来的生活有很多担忧,人们就不会积极消费,内需型增长就不可能出现。没有良好的社会保障安全网,人们就必须存钱。良好的社会安全网同时也是社会稳定的来源。现在很大的问题是,人们在变老的同时却寿命越来越长了。
  政府需要扩大支出,最终,政府可能会背负上沉重的债务。你们的城市农民工存在很多问题:首先是经济不平衡,但是农民工不能享有住房、被雇佣和教育方面的选择权,显然更为严重些。怎样让这些城市移民参与到未来的经济和社会发展中,对政府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其实如果你们允许社会流动的话,其实未必会出现现在这么高的流动率。在美国,约有70%的人没有护照,他们不需要护照。他们长期居住在某一个州,不需要移动。但是他们有选择离开的自由。中国农民工没有城市户口,没有选择自由,将会导致很大的社会福利损失、低效和资源错配。

东亚模式有优有劣


  《财经》:东亚模式对中国和韩国来说,是优势还是劣势?未来东亚模式将会怎样?
  郑德龟:任何国家都可以成为先进,也可以成为后进。开始你可能是领先者,但你可能衰落了,后进者赶超了你。世界大国排名起起又落落,未来的趋势也无非如此。
  在东亚模式中,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是第一梯队。中国大陆和印度属于第二梯队。在中国,外资尤其是外商直接投资是很重要的,但在韩国和日本模式中,不允许外商直接投资。韩国特殊的商业模式和政治模式,使得韩国出现了一大批自己的企业,如LG、SK等创新企业。中国允许外商直接投资,但不欢迎短期金融资本的进入。中国刚把国内的金融资本动员起来,而这种模式在过去30年内是很成功的。
  对于东亚模式的第二梯队的印度来说,过去的成效也不错,虽然他们的制造业基础不好,也不稳定。但总体上是成功的。但为什么中国和印度现在进入了一个增长瓶颈?对中国来说,改革必须跟上经济发展的节奏,中国社会必然全方位地走向开放,并与国际社会有更多协调。同时,虽然中国进行全面的全盘的改革有风险,但是需要在不同地区和不同层次上面进行创新:如国有企业的改革、官僚干预和主导的地方社会治理结构创新等等。这就是对“北京共识”或“中国模式”进行一些修订。
  《财经》:很多人认为儒家文化不适应民主制度,在韩国,儒家文化起到了什么作用?
  郑德龟:韩国和中国一样,具备儒家文化背景。当然在具体的领域应用很不相同。儒家文化并不總是能带来正向激励。比如在金融改革中,儒家文化讲究中庸之道,而在资本经济下,进行金融决断往往是一种很冷酷的选择,这些方面,儒家文化并不适应这样的转向。
  另一方面,儒家文化要求人们选择较高的教育和保持很好的身心修养,这对于未来提高收入和应对替代效应的变化都是有利的。儒家文化中的家庭团结,提供了一个稳定社会的基础框架,也是很有利的部分。
  更重要的分歧,出现在儒家的家庭伦理与现代的个体主义伦理之间。在儒家文化影响下,一个大家庭之中,年轻人往往需要供养年长者,尽管他们并不想这样做,更倾向于社会保障来替代完成这一责任。在30年前,如果一个大家庭中的长子破产了,弟弟妹妹们得拿出钱来替他补窟窿,但现在不会这样了,现在个人顾个人的多。个体化的生存策略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生存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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