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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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张被子里的母亲
  他留着一小撮微白的胡须,脑门剃得锃亮,神仙一样摇晃着脑袋在石桌前喝茶。脚边还守着只黑狗侍卫。这个形象深烙在我脑子里,以至于他去世几年后,我还会一次次梦到。
  他是我的姥爷。母亲常说起他的光荣史:这个曾在日本人轰炸里漂泊的乞丐小孩,居然成了国营煤矿的工人,因为吃苦耐劳、人缘好晋升成领导,还入了党。可以说,前途一片光明。可他偏偏放弃这一切,跟他同样是乞丐出身的妻子,背着一包盐,两副铺盖跟着他的母亲一路跑到这深山老林来,在这里生儿育女,过着隐居般的生活。
  姥爷从来不提过去的事情。在我记事后,他已经把这座山变得非常像样。三排房子镶嵌在山体里,房子的一侧开着桃花,像是戴簪的女人。池塘里蜻蜓飞舞,开垦的土地都植了果树。他不断嫁接,让一棵桃树和一棵李树结婚,也让一个家养的桃树和野生的桃树结婚……它们同根连枝,形成新滋味的果实。姥爷应该得意,可他偏偏是沉默的,像只老兽一样,保持着自己的威严。在餐桌上,第一碗饭总是他的,动筷子之前,别人决不能先动。但姥爷蛮横、暴虐的脾气我没见识过。他有一把长鞭子,牛皮的。那鞭子其实是牛的墓碑,是姥爷养过的一头牛留下的全部遗物。他挥动长鞭,打在羊群身上,也打在妻子和儿女身上。他有9个儿女,加上他、妻子和母亲,这12口人,是这座山里唯一的居住者。
  或许应该说是13口。东边金针菇地里还葬着他的父亲,他在姥爷幼年时就死了。失去父亲的儿子,只能沦为长工,夏天把游动着红虫的河水灌进肚子,冬天把脚插到新鲜牛粪里取暖。姥爷的母亲一边改嫁,一边把对儿子们的愧疚酝酿成对死人的怨恨。战乱期间,人们背井离乡,她也不例外。谁也没想到母子俩竟然能在临汾相遇。当时姥爷已是煤矿工人,正准备娶妻。相认的过程是艰难的。认下儿子就意味着,在他结婚的时候,母亲得表示点什么。可她第三任丈夫什么都没有。她从家里搜罗不到什么东西,才把自己的被子剪掉一半,送给姥爷。她自己只能蜷缩在半张被子里度过每一个长夜。半张被子里的母亲,像一粒春天的种子,一不小心,就会伸出身体的枝芽。半张被子里的母亲也真是神奇的种子,一下就铺天盖地,包裹了他的心。
  姥爷把新发的工资给他母亲,把妻子新做的食物也给她。在偿还母亲的过程中把自己瓦解、粉碎,重生成母亲渴望的样子。姥爷一生都在做这件事情。
  黄色的金针菇永远也不收获,它们一年一年地起来,倒下。花开时,蜜蜂腻在花香里,像个迷路的外乡人,哼着曲子东倒西歪。每年清明去上坟,姥爷都向土地撒下半瓶酒,好像他父亲的嘴变成了金针菇的两片嫩芽。他燃起一支烟,却不插进土里,似乎怕父亲的嘴烫伤,他把烟塞进坟堆的石头缝里,烟雾便随风飞去。
  几十年前,姥爷听从母亲的安排辞掉工作,来到这山里。他的母亲看不到煤矿工人有什么希望。山里的野杏、野苹果、野蘑菇在贫困年月显得如此诱人。他怎么也想不到,若干年后,一个正式的煤矿工人和一个深山老农的子孙的命运会有着天壤之别。当时,他果断跟随母亲来到这里,挖窑洞,开荒种地。他们继承来的半张被子跟母亲那半张被子终于缝到了一起。
  姥爷的母亲说,我们要在这里扎下根。要想扎下根,不只要生儿育女,还得在脚下的土里埋下你的亲人。姥爷就回乡了。他从沁水到临汾,跨过了战火、饥饿和一次次生与死的鸿沟,从儿童走到青年。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和平年代,回到故乡的路变得纸一样薄,几个小时就到了。回来时,他背着一个麻袋,麻袋里是洁净的白布,里边包裹了头颅、腿骨、手骨、脊椎……一副完整的尸骨。父亲的血肉已经被时间啃食,跟裹着他的席子一起碎了,钻进了土里。因此,姥爷在麻袋里装了一捧故乡的土。
  在火车上,他不断抽烟,用白纸卷的那种喇叭筒。白的纸像裹尸布,烟丝是它散落的灵魂,即使用颤抖的手将它裹紧,还是会化成烟雾慢慢飞散。他把骨架拼接在一块木板上。他母亲扑上去大哭。他觉得这哭泣是虚假的。母亲哭的并不是父亲,是她自己。父亲的尸骨不过是她情感的泄洪口。泪水一次次滴上去,白骨却不收留,冰冷地滑进了木板。
  他把父亲的白骨像種子一样埋进土里。为此,他们做了顿好饭。全家人都觉得喜庆。母亲的泪水完成了分娩,她疲惫地靠在炕上,吃着儿媳递来的食物。别以为这就是结局。第13个人的名号随时可能被删除。母亲的思维是一个摇晃的房子。那房子可能崩裂,也可能甩出家具、砖石、被褥,或者活生生的人。她跟姥爷的关系,就像一朵巨大的花朵和一只小蚂蚁。花朵随便掉下一根花蕊或者半片花瓣,就能让小蚂蚁忙碌大半辈子。
  姥爷的母亲摇晃着小脚让姥爷给新坟开膛破肚,把他父亲那副骨架送回故乡,因为她在梦里遭遇了第一任丈夫的打骂。姥爷只得服从,等他从故乡回来,他母亲已经离开,回到了第三任丈夫的家里。
  至于那副尸骨最终在这里定居,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这个女人临死前说,要跟他第三任丈夫葬在一起。他怀疑那是同母异父的弟弟编造的谎言。他们为了给自己的生父争夺坟里的伴侣大打出手。姥爷还是输了,他又回到几百里之外的沁水,又一次挖出父亲的尸骨,将那些骨头抱在怀里,一路“爹”“爹”地叫着,生怕父亲的灵魂迷路。
  姥爷的母亲不知道儿子的内里是多么渴望繁华的生活,而且他还有这样的特质:怀疑自己的皮肉之身,并且不断在后代的骨血里捡拾父辈、祖辈的血脉伸展出的树叶或者脚印。这个女人入土的那一天,我在对面的另一座山上出生。这微妙的巧合,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姥爷对我的纵容。那些年,他扛着裹了稻草的木棍走在去往我家的山路上,木棍上插满了鲜红的冰糖葫芦,浑然一棵顶着山果行走的老树。这礼物是送给我的。它带给我的甜蜜,至今不灭。
  谁吞下光明
  姥爷开垦土地,也是修理自己。挖煤和当农民是如此不同。他不再有工友,妻子、儿女跟土地、荆棘一样,都是对手,对他的人生都是一种瓦解。
  姥爷向山的不同方向修路,怕路荒芜,便让女儿们嫁出去,来来回回踩在这条路上。早年,他向某个村里交党费,把自己的家以自然村的形式挂在一个大村庄名下,开始做一个合格的村民。哪怕独居在山里,他也按照国家的政策去开垦土地,决不多占一分。所以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中,他们也没有幸免挨饿。他只能把孩子们送到几十里地外的村庄读书。找一户人家,把他们寄养在那里。“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和妻子两个不识字的人,一起背诵毛主席语录。每个收音机里听到的政策都要通告全家。   他喜欢去别的村子,放羊时也总是跑得很远,有意去结识一些人。他在外边有热情的名声,在家里,他默默地夹菜、咀嚼,孩子们是否在吃,根本不管。在9个儿女的印象里,父亲没有在他们心里留下任何温暖的细节。无非是他的暴脾气,无非他在没完没了地种果树,无非是他为了忙田地,一整夜都不回来。夜不归宿的姥爷在某块地里燃起一堆火,像一匹狼一样守住月光。他放倒灌木和高大的野草,让它们给粮食让出一条路。姥爷砍倒它们的时候,大约也像当年带着父亲的尸骨走在路上。祈祷这些灌木能让一让。他知道山林里处处有灵。所以,他燃香供奉,哪怕有的庙小得只能容下一只猫。
  这山里庙比人多,出点小事,都会在心里嘀咕,到底得罪了哪位神灵。所有的神灵都高于人,姥爷活得非常小心。那些年,他一直在摆脱这样的命运,期望与这里有一次决裂。他把儿子送到部队,让他们走出大山。却没想到,他们像弹球一样,一复员又弹了回来,只得四处张罗给他们娶妻。本地自然找不到儿媳,本地人都嫌弃他们。笑话大概也有一箩筐了。比如某一年,他们在大年三十去对面山村里买盐,结果家家户户都在过年。他们的三十是人家的大年初一。一条河带来的时差,让那些人笑弯了腰。舅舅们回到家里,才发现台历上多印了一天,这一年是没有大年三十的,腊月二十九已经是最后一天。
  姥爷年轻时遇到过一位老道长,说他命里只有两个儿子。回来以后,他就把当过飞行员的三儿子送到山下,让他给一个五保户养老送终,继承人家的姓氏和小房子。他让小儿子去倒插门,好像从未生养过他们一般。然后在两个穷县的山沟里,接来了大儿媳和二儿媳。他以为命运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的儿子们进行赦免。当时,房子已经建好,只需一个墨水瓶,储了油,再用一团棉花塞进铁皮卷里做灯芯,便能照亮一个小家庭。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作为国家神经末梢上的我的姥爷,顿时看到了契机,改变命运的时间到了。他学着开发这座山林,把果树栽满田地,把果子销往不同的地区。姥爷开始热爱这座山,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与这座山无关,早晚要离开,尽管土里埋着他的父亲。他没想到,在他种下一棵一棵果树的同时,也把自己种进了山里。人们想起那座山,便会想起他,说起他,便会想到这座山。每一棵树都接收到了这种信号,把这秘密任务藏在果子里,它们味美、甘甜,吃完之后,让人忍不住想起它们的出处。每年五月,他便去附近的县城,租间房子准备囤积即将成熟的水果。那匹走惯了山路的黑骡子走在县城平坦的大道上,非常不习惯。
  县城里车水马龙,夜晚有电灯照着,人间繁华似锦。当然,也能看到乞讨者。他会放下一些水果,有时也放几块钱,并没有像平常的施舍者那样快乐。那种用一只碗讨生活的日子,他再熟悉不过了。
  从外地回来,他就关上门跟姥姥坐在炕头上数钱。我那时想,山里总共也没几个人,干吗不在院里的石桌上数。难道阳光和风会把钱偷走?后来,我体会到,越在狭小的环境里数钱,人越能生出更多的满足感。带着这样的满足感,姥爷期盼着每一个悄悄来临的春天。在花开之际,他就用目光称量一棵树的未来。花开得过少,暂时没什么奏效的办法;开得太密,果子就会很小,卖不上价。为此,他动员我们去摘花。他第一次把我举起来,就是为了摘高处的花朵。我的手一次次伸向白的、粉的花苞。听从姥爷的命令,给果子们布阵,他是这座山在春天的领舞者。
  姥爷在果树方面有多骄傲,在儿女面前就有多沮丧。他的二儿子我二舅从平车上摔出去,身子悬在山崖上,多亏他拼命抓住了一棵野桃树,好半天之后,他才被拉上来。从那开始,二舅一直说头晕,赖在床上。后来送到医院。大夫说是脑瘤。命运里藏着的小偷,把姥爷好不容易挣来的钱全部偷走了,还偷走了他头发里的一抹黑。可摘除脑瘤并不像摘花那样容易。手术之后,“盲”这个字便生出两个果子,从他眼眶里越长越大,直到把仅有的一點光亮也挤出去。
  姥爷琢磨出各种训练办法,企图把二舅丢掉的目光移植到手指上。二舅真就具备了这种能力,他每天都劈柴,把柴火码得像城墙,透不见一丝光来。他能放羊,羊的安静跟他的安静融合在一起,流到高山上姥爷的眼里。
  二舅眼睛好时,把向日葵籽撒满一块地。等黄花满园,开得壮观时,他却看不到了。他看到的是往年的向日葵田,耳朵却听着二舅妈把这一年高大的向日葵花盘砍掉。二舅看不到向日葵籽是否足够饱满,他能做的只有用力拉着一车向日葵尸体,走在回家的路上。
  收割向日葵需要几天的时间,收割向日葵遮掩着的那些故事却不那么容易。它们比舅舅的脑瘤扩散得更快。姥爷的鞭子第一次落在陌生人的身上。有关不贞、外遇的气味在家里蔓延。可我们还是能看到一个男人翻山越岭地来。他闯进二舅种植的向日葵地里,把本来属于二舅的向日葵姓氏踩在脚下,让二舅妈挨了鞭子,还撇着嘴笑。那笑真是根锋利的细长铁针,不知不觉就把二舅的嘴缝得牢牢的。
  姥爷给他们盖新房子,帮他们卖掉水果,给二舅妈钱。在一个夜晚,姥爷像猎人一样,拦住了准备私奔的二舅妈。鞭子不住落在这个女人身上,她身旁的男人黄鼠狼一般逃走了。许多年后,这些鞭子的伤口竟然在姥爷的良心上结痂。对于这段历史,他只说了四个字:她也不易。
  姥爷一直在拯救二舅的人生。他不理解儿子为什么越来越沉默。当全家人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对二舅妈进行讨伐的时候,无形之中也创造了致二舅早亡的成因。他们言辞之中的暴力,他们所谓的正义都表现出一种莫名的狂欢。就连小小的我也是参与者。我吃着二舅妈做的饭,只要看见那个男人来,便回到姥爷的屋子里,向大人们报告。
  二舅还是死在了一个大雪天。全家人把他葬在一棵梨树下。他们只想到春天时,梨花满树为二舅戴孝,却没想到秋天里,时光和蜜蜂把梨子蛰烂,一遍遍砸向二舅的坟头。姥爷没有大哭,他去山下的镇上给两个孙子存了一小笔钱。他甚至渴望那个挨过他鞭子的男人来,只要他来,就把二儿子的位置给他。可他没再来,二舅妈同意一个外乡人入赘,他们做了两年夫妻。她便在一个深夜里悄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在別人眼里,姥爷是个有钱人。人们帮他算账的时候,只算了他这些年的收入,却没算他的支出。他的儿子在医院里已经把他的存款额几乎抹掉。
  反叛者
  姥爷的水果销往很多地方,甚至有人慕名而来。那段路实在不好走。但一旦到达山洼,看到翠色的池塘。牛羊的铃铛和狗叫清晰可辨,却不见人,只有炊烟从树梢上冒出来。还未从果香里穿过,走进摆了石桌、石凳的院子,便能让人到达世外桃源或者仙境。
  这些外来的人,白天的时候兴奋。晚上,煤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出去,老墙上,影子们无声地碰撞着,重叠着。山里的黑夜太厚、太沉,肃穆而有威严,人们必须听它的号令。那些人起床之后,说从未睡得这样香甜。说愿意来这里定居,也盖套房子跟姥爷当邻居。走后,却再也没有音讯。
  姥爷对这座山寄予了厚望。步入中年的大舅越来越像接班人。大舅是党员,也是这一大家子的村长,负责跟山外的村落建立外交联系。当时生活的条件已经相对优越,大舅时常在醉酒后,穿越山林,从别的村子回来。终于有一天,他醉倒在半路上,受了山风,得了脑血栓,没多久,他就去世了。姥爷再次丧子,像一只被雷电击伤的乌鸦在院子里尖叫了一声,便蹦起来。之后,他没事就躲在果林里,靠修剪一棵棵果树来修复自己心上的窟窿。
  表哥们读书都不是好手,他们像父辈一样,去几十里地外的村子读书,漫长的步行,所有艰苦的条件,都成为他们躲避读书的借口。暑假,姥爷总是把他们的老师请来,让他在山上住几日,走的时候,架上骡子,拉着平车,让教师坐在一团被子旁边,被子下边藏了成袋的水果。他两个孙子到了婚娶的年龄,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没有人愿意往这山里来,连贫穷地区的姑娘也不行。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准许儿媳下山改嫁,带走三个孩子的。
  在山下,他们没有朋友,也没有赚钱的门路。许多个夜晚,他们像鬼魂一样躲进原来的屋子。天亮后,等姥姥、姥爷下地或者放羊的时候,再从窗户里跳进去,搜索值钱的东西。几次之后,姥爷通过炕单上的脚印辨别出孙子们的行踪。他把秘密藏着的钱故意放到没锁的抽屉里,或者炕角的褥子下面,等着他们来取。
  表哥们看不上卖水果这样的活计。在他们眼里,接下路人买水果的钱,跟接受别人施舍没什么区别。他们喜欢挖矿,汗流浃背,把一个男人的力气全部消耗完。两次丧子已经消磨掉了姥爷身上的戾气,知道这些之后,他并没有拿出鞭子,他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一次次挖掘矿石时,去神庙里烧香,祈求山神的原谅。
  只有二舅的儿子我的二红表哥是像他的。只有他想过守着山林,继续像姥爷那样养育果木,给水果谋求出路,并谋划着建个罐头厂,让那些看不起“一家村”的人来山里上班。姥爷开拓性的基因在他身体里蔓延,这个蕴含着希望的一个设想,被姥爷否定了。他把二红表哥赶往城市,让他去给别人倒插门。可这个像他的人,放着家里的饭店老板、超市老板不做,偏偏去煤窑上班。在一个夜晚,他的命被那个黑色的魔鬼吞掉了。
  在孙子们眼里,姥爷是个守山的怪物,尤其在老了之后,更露出倔强的本性,把所有人都赶得远远的。可他们不知道,那些爬山上来卖伪劣产品的人轻易便在姥爷那里得到了钱财,走的时候,还能带走一大包水果。他像山林隐藏一些小花、小兽一样,隐藏着他的寂寞。
  很长时间里,山里只有他和姥姥。原本小姨父想继承这片果园,姥爷也乐意。交接仪式还没有完成,小姨父便死在了私人开采的矿洞里。小姨家门前有一段上坡路。我忘不了姥爷走在那段路上的样子:身子努力前弓,背在身后的手不得伸到前边,一次次压在大腿面上,支撑起身体。
  生活就是这样对付他的:把他的鞭子没收,让它变成废旧物品,或者墙上的装饰品,让他挨鞭子,并且习惯鞭子留下的一道道伤痕,把它们当成年轮或者花朵。姥爷坐在沙发上,沙发的骨架是柏木的,原本长在他门前。女儿结婚时,他砍了它们,做沙发,当陪嫁。此刻,他坐在上边,看女儿把身体埋在被子里。一道山脉在颤抖、起伏。他把进门的外孙我的小表弟抱在怀里,去院子里够苹果树枝上的蝉蜕,一个金灿灿的躯壳。表弟在蝉蜕里装沙土,从它后背的缝隙里一点点灌进去。姥爷看着他,默不作声,好像灵魂不在。好像也有那么一只手,在他后背撕出一条裂缝,从高处往这条缝隙里灌着沙土。他倾听着沙土的声音,辨别它们的流向。一个人活到一定年龄,身体里可能住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堆泥沙。姥爷也是如此,他修炼的目的,或许不是成为自己,而是受降于泥沙,学会跟它拥抱。
  没多久,姥爷便又开始植下新品种的果树苗。他看多了亲人的死,所以,想看新树活。
  进入新世纪,这山里依旧没通电。大村和乡里都认为一户人家实在不值得费那么大劲布线,何况还是两个老人。他们建议姥爷迁移出去,可姥爷死活不走,他认定自己是大山之子,得守在这里,直到生命终老。
  姥爷不再那么努力干活,羊也卖了。一天的时间变得松散,去金针菇地里看看,去梨树下看看,再去看一眼大舅的坟,看看二红表哥的坟。那些坟丘是他生命里的穴位。大年三十,想到两个老人守在一座山里过年,我就心酸。我独自下山、过河、上山。在他们的惊讶里,手捧着一杯热水,好半天,才说出让他们跟我走,去我家过年。我想,他们应该像其他人一样,在新年的这一天,听到别人家的鞭炮和祝福的声音,在春晚的喜庆里吃团圆饭。而不是只想去上坟。
  我用一瓢水浇灭炉火,姥爷没有拦我。黑狗已经站在我身旁,摇着尾巴。这个家伙,平时有事没事就往我家跑一圈,吃个馒头,串个门就回来。姥爷不再说什么,让姥姥拿几件干净衣服。黑狗走在前边,我们走在后边。
  姥爷坐在电视前,看得很入迷。那次之后,我请求做电工的父亲解决这个问题。父亲自然不可能种下无数根电线杆,把电送去。他想到用蓄电池。他买了电池,又买了台黑白电视,装了灯泡,每周都要充好电,给姥爷他们送一次。后来,我去姥姥家住,见识了点着煤油灯看电视的奇异场面。他们太珍惜这些电了,比起看电视这样的精神享受来说,更愿意关掉灯泡,委屈自己的眼睛。   小姨父去世三个月后的一天,姥爷依旧在我们村陪着小姨。忽然有人来,说大姨父在煤窑被砸死了。姥爷急忙把手扶在砖墙上,才没倒下去。三个月的时间,他两个同叫“天星”的女婿一个死于矿难,一个死于煤窑。两个女儿寡居。姥爷不知道该住在谁的家里,他回了家。自此,姥爷的表情便怪异起来,一说话就笑。不管别人说什么事儿他都在笑。有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待着,也会不住发笑。好像笑是一块橡皮,能把所有惨烈的事情全部给擦掉。
  斑驳的树影
  在晚年的那些时光里,斑驳的树影常照在姥爷的脸上,形成明与暗的脉络。我坐在核桃树的枝杈上,感觉自己看到了隔离这位大山之子的内里:沧桑却又明亮,似乎雕刻着让人难以解读的经文。
  姥爷曾想过从剩下的两个儿子中间挑选一位继承人,可他忘了,他已经把他们送出去。按照当地的风俗,两个在外的儿子没有赡养他的义务,自然也不能继承他的果园,毕竟在他们心里,这果园的麻烦大于收获,谁又愿意从接近城市的繁华之地钻进山沟里?
  他想从大表哥和二表哥中间寻找新的继承者。可他们看不出水果流淌着的大山的骨血,看不见姥爷脸上那些复杂的经文。在他们眼里,果园是姥爷手里的天平,一直偏向二舅的孩子们。从自己的母亲那里,他们知道,失明的二舅家的孩子明显比他们得到的更多。那些源源不断运出的水果,一定换回了更多的钱。他们一直用心于毁坏和挖掘,毁坏在春风里孕育颗粒的麦子,毁坏满树的梨花、桃花和苹果花。那些花朵覆盖了土地,也被风吹向别处,戴在他们父亲、叔父和曾祖父的坟头。
  树的未来怎么也不如人繁衍后代重要。可是一个从山里长大的没怎么读过书的孩子,到了山下的大村子,本身就水土不服。加上随母亲改嫁而来的特殊身份,让他们身处尴尬的境地。最终,大表哥只能跟一个大他十岁的丧夫的表姐生活在一起。而二表哥竟然娶了一个大他二十几岁的女人。这在十里八村成了一个荒诞的传说。他们把这笔账记在姥爷身上,就连姥姥、姥爷辞世,也没能来。姥爷的生命里充满了开创性的能量,是一个乌托邦式的梦想家。他只想到果树、果园以及可能带来的收益,却忽略了对孙子们的教育。他能让一座山闪耀光环,却无法让他们具备人的良知,甚至连起码的亲情都不顾忌。姥爷的梦彻底破碎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他的黑狗,去山林里倾听各种声音。
  大山能把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培养成诗人。姥爷对姥姥说,我希望你走在我前边,这样我就把你安置在炕上,连棺木都不要。我把砖和石头找好,和好泥,从里边把门和窗一点点封上。跟你一起躺在炕上,一起死。那时,我正值青春期,这些话把我感动得要死。姥姥因为这些话,忘了她皮肤里积攒了几十年的鞭痕,咧着干瘪的嘴,像哭,又像是在笑。可诗人的话是随心说出的,不等于誓言。姥姥走后,姥爷又活了好几年。他辗转于女儿们的家里。除了吃钙片和降压片、不停发笑这样恒定的事情,基本是沉默的。在我家时,村里人常来找他谈天。他总能安静地听别人讲话,不会插上一句。
  姥爷各项功能开始退化,耳朵背,眼花,甚至出现大小便失禁的症状。别人对他的亲情也在退化。听到大姨数落他种种不是的时候,我无比地气愤。在他弥留之际,我从远方回来。他当时赤裸着身子,几乎瘦得皮包骨头。我看到了上苍对他最大程度的惩罚。让他幼时背井离乡,让他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病重,最终只能像牲口一样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我走进那间屋子,跳上床。窗户开得很大,冷风不住往里灌。他赤裸着的身体上只搭了一小块毯子。枕头上沾的屎已经干了。我把他扶起来,他面容皱在一起,瘦得完全脱了形,只有那笑声是熟悉的。
  听大姨说,每个晚上,姥爷都会大喊大叫。他喊爹,喊妈,也喊他死去的儿孙。他哭喊着那些亡人的名字,好像在生命的枯井里看到了死亡背后的风景。大姨拿着手电进了屋子,发现他要么在墙角的地上,要么在床下边。他喊着要回家,要到他的山里去。我想起他决定从山里离开时的情景。那天,他拿着斧头,面对一大片果树。它们刚刚落了花,在清晨,小果实像是乳毛未退的挂泪的婴儿。姥爷砍了一棵果树之后,便蹲下去。好像被砍的是他。他再也下不了手,只好任果树自生自灭。
  听说有人去了那山里,把门撬开。他们住着姥爷的房子,吃着姥爷的树上结下的果子,在山里挖矿。听说,几个城里人为了躲避火化,也可能是买墓地的钱,把亲人葬在那里。而我姥爷却葬在山那边大姨他们村里。在他死后,亲人们没有太悲伤,大姨终于没了负担,像其他中年妇女那样,去城里打工了。
  除了每年去上墳的表姐,我们基本都不去那座山里。别人疯狂地去摘所谓的“野生水果”的时候,我们家人基本都沉默着,谁也不想去。我们怕在那空了的房子里、掰开的水果里忽然看到姥爷的身影。但别人说,那里有人砍了柏树,那里有人在老房子燃起火,有人在养蜂、放羊的时候,我们的耳朵就会马上竖起来,用力收集着与之有关的信息。
  发达的通信把世界缩小了。有次,我路过那座山,看上去并不像小时候那样高,那座山的六十年埋葬在姥爷的心里、身体里,最终成为坟头上一排青了又黄了的野草,所以它才变矮了吧?我这样想。
  刘云芳,山西临汾人,现居河北唐山。 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天涯》 《散文》 《文艺报》《散文选刊》《福建文学》《作品》《诗刊》《广西文学》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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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探讨人性化护理对缓解剖宫产产妇术后疼痛,提高母乳喂养成功率的效果.方法:选取我院收治的120例行剖宫产手术的产妇作为研究对象,并随机分成两组,对其实施不同的护理方
扶桑绵粉蚧Phenacoccus solenopsis Tinsley是农林作物重要的检疫性害虫,2008年8月在我国广东省首先发现危害,截至2010年4月,该虫已在我国9省(自治区)的80个县均有发生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