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拍戏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urren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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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零票房的导演,一部大投资的文艺片,女主角突然离奇跳楼,没过多久又死而复生。生生死死,导演看不清自己导的戏,谁又能分得清戏内戏外?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没有丝毫预警,以致导演雷海水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一如晴空中响了一声闷雷,在地毯上栽了一个跟头,刚出门就遇到了鬼。
  这天早上,雷海水照例早早爬起来,虽然昨晚酒喝多了,头还在隐隐作痛,眼前一切似乎还处在恍惚状态中,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准点早起。剧组进驻酒店两个多月了,每天早上七点,雷海水是剧组第一个起床的人,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舉着一只高音喇叭,站在走廊里大声喊:“起床了!今天有戏拍的都起来,开工了!”雷海水嗓门大,高音喇叭音量也足,整条走廊都响彻着他如雷般的喊声,喊声在窄小的空间里来回环绕形成了轰鸣。雷海水觉得脚下开始摇晃了,大概体内安静了一时半会儿的酒精又被自己轰醒了。
  在雷海水使用高音喇叭之前,一切都还是正常的。每天早上开工,今天拍谁谁的戏,雷海水都能准确无误按事先安排好的房间,把谁谁找出来,或是他们自觉准点来到片场。可是没过多久,这种正常良好的秩序就被一种意料不到的混乱给完全替代了。比方说吧,原本安排男三号和男四号住一个房间,可是被子还没捂热,男三号就搬出去和女四号住在一起了,而女三号也顺势搬过来与男四号搭上了铺。雷海水去敲男二号的房门,却敲出了睡眼惺忪的女六号,头歪靠在门框上说:“雷导,今天没我的戏吧?男二不在这屋,住女二那屋了。”雷海水又去敲女二号的房门,却又敲出了提着裤子的剧务,里面床上躺着的是一位临时女演员,正露出头来娇滴滴地对雷海水说:“导演,什么时候给我加一场戏呀?哪怕给一句台词也好呀。”这简直太乱套了,雷海水每天早上都会如此地敲错房门,尴尬地乱闯。不仅如此,那些开始几天还能自觉起床的人,后来也不自觉了,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雷海水彻底恼了,思来想去下了狠手,谁的门也不去敲了,每天从片场把高音喇叭带回酒店,早上起来一锅端地让所有的人都不得安宁。这法子虽然确实狠了点,但也非常见效。有戏的被吵醒了自然会爬起来,没戏的在睡觉前就往自己耳朵里塞进了棉花。好在这层楼被剧组包了,所以也不至于影响到其他客人。
  因为时间紧张,制片人把拍戏的时间规定得死死的,雷海水必须每天踩着点开工。这些演员大都是从横店来的,横店夜戏多,长期夜间拍戏让他们养成了昼夜颠倒的习惯。而现在他们拍的这部戏,又大部分都是白天的戏。夜戏占很少一部分,还都是室内的。室内的夜戏拍的时候没有白天夜晚之分,门一关,窗户一闭,灯光一打,白天也是晚上了。当然,夜晚的戏白天可以拍,那么白天的戏在晚上同样也可以拍,通过灯光和后期技术处理,一样会有白天的效果。可雷海水不愿意这样做,他要的是真实,白天的戏白天拍,不能像横店那样没有白天夜晚之分。技术这玩意儿,没它不行,多了也不行。如果一部电影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那也不叫电影。但如果一部现实题材的电影,完全靠后期剪辑特效处理的话,那更不叫电影。所以,这次拍戏,雷海水在表现手法上不仅非常写实,他还要求所有的演员必须全程跟组,不用替身,不拍表情包。必须看剧本,熟悉整个剧情的发展变化;必须背台词,充分理解人物情感的喜怒哀乐。不能靠别人提词,更不能在对台词的时候念1234567。当然,这一切还得仰仗于这部电影的制片人也就是投资人的支持,如果投资人从节约成本方面考虑,不同意雷海水这样劳命伤财的话,那雷海水也是没有办法的。拍电影投资人是老大,他投的钱,要怎样拍就怎样拍,导演只不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执行者,没有真正的话语权。而演员全程跟组和拍表情包用替身,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用一个一线演员拍一部电影的片酬是两千万,周期是五十天,要求他全程跟组的话,那么他就会加价,没五千万他不跟你谈。因为全程跟组他必须每天都泡在剧组,还得看剧本背台词琢磨剧情理解人物,根本没时间串别的戏。如果拍表情包呢?那就不一样了,五十天的戏十个昼夜就拍完了,不用看剧本不用背台词也不用跟别人对戏,每天对着空气把各种各样的表情包拍完就行了,到时候脸是他的,身子是替身的。而找替身演员也是非常容易的,表演系的学生,寻梦的草根演员,甚至一些长年没戏拍的老戏骨,都在排着队等呢。他们的身价也很便宜,一般按天算,一百块到五百块一天。所以,一个明星一年下来拍十几部戏,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部戏的投资人,可以说是雷海水所见过最好合作的投资人,除了要求三个月必须杀青,其他的几乎没有什么要求,雷海水要怎样拍就怎样拍,从不干涉他。钱该怎么花就怎么花,花多少不在乎。从花钱这点来看,有时候雷海水甚至觉得极不真实,事实远远超乎了他的期望,他甚至怀疑,投资人的钱是不是真的是大水淌来的?抑或他跟钱有仇?要知道,任何一个投资人都会精打细算,个个都是会计出身,恨不得一个钱掰开分两个钱用,只花一个钢镚儿就把所有的道具都给买全了。还有的更算计的,连盒饭的钱都舍不得花,请一个厨子,在拍戏现场架起一口大锅,一勺子饭一勺子青菜,没吃完就喊你开工。而雷海水剧组的一日三餐,都是酒店定做的,早上在酒店用完早餐出门,中午拍戏回不来,酒店就把饭菜装进保温箱,专车送到片场。热饭热菜,有荤有素。晚上回酒店,则更加丰富,每天变着法儿加菜,吃得女演员都嚷嚷着要减肥。
  雷海水站在走廊上喊了半天,自己都被高音喇叭震晕了,眼前仍是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被喊出来。他正纳闷,平时顶多也就喊上三五遍,顶不住的纷纷跑出来了,顶得住的也为了他人着想,都迅速穿衣服起床,今天咋回事?半天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正想着,只见副导演从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走到他面前说:“雷导,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雷海水纳闷。
  “昨晚你喝醉了,”副导演说,“房门敲不开,手机关机,座机线也拔了,不知道是正常的。”
  “怎么回事?”雷海水又问。
  “严诗双出事了。”副导演说。
  “严诗双?出事了?”雷海水一下子酒全醒了。   “嗯,”副导演点点头,“出大事了。”
  副导演说的严诗双,是这部戏的女一号。
  严诗双三十出头,外表看起来与实际年龄差距比较大,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这是做演员的特质,外表都是骗人的,明明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还天天在电视上扮纯情少女,不知道的人还认为她真就是纯情少女。严诗双是一位职业演员,出道早,童星出身。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被一位大牌导演看中了,让她去客串了一部电影。后来这部电影大卖,火遍大江南北。虽然在里面她的戏不多,也就三五个镜头,有两个镜头还只是一闪而过,但是这位导演,只要在他戏里一露面,哪怕只是一秒钟,也足够让她出名,红上好一阵子。所以,她理所当然就成为童星了。
  成为童星的严诗双,受到万众瞩目。那年头童星少,出现一个是很吸引眼球的事情。不像现在,一打开电视全是童星,普通小孩倒是难找了。人们猜测着,这小女孩一路发展下去,可不得了。可这小女孩并没有顺应人们的期望,她消失了,一消失就是十年。
  十年之后,严诗双变成了一位大姑娘,再出现在观众面前时,才真正不得了,直接亮瞎了人们的眼睛。这次不再是客串了,而是主演——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给她配戏那些演员,清一色全是港台天王级巨星,就连那位演了几十年主角,从不演配角的国际级超级大巨星,也甘愿做她的绿叶,俯首称臣。观众好奇的不是这部电影,而是她神一般的再次亮相。于是,关于她的种种传说和猜测,一时间在江湖上风起云涌,像不受控制的传染病一样迅速弥漫开来。
  神一般的亮相之后,严诗双又接二连三地出演了几部电影和电视剧,全是主角,而给她配戏的,都是扎堆的当红明星。于是,关于她的种种传说版本,又持续不断刷新升级。
  尽管童年有大导演青睐,再出山时,却又几乎全线明星助阵,按理,严诗双应该顺势上天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严诗双出道十年了,演过的电影电视剧不少,但与那些真正的一线明星相比,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十年演艺生涯,她却无缘于各种奖项,更没有被封后加冕过一次,红地毯好像跟她没关系似的,连坐在观众席上的嘉宾里都没有她,这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尴尬。
  严诗双人很漂亮,天生丽质,而且性格直率,说话做事直截了当,不会转弯抹角阳奉阴违,这与其他女星相比,似乎少了一些混娱乐圈的心机。她拍戏不摆谱,不端架子,还喜欢助人为乐。他们眼下拍的这部戏,请来了一位小鲜肉。本来,雷海水是不打算用小鲜肉的,时下小鲜肉的片酬都是天价,有的甚至用秒计算,上一趟厕所,撒一泡尿,几十万就没了,更为关键的是,小鲜肉演技都不行,全靠脸吃饭,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娘炮”,剩下的那一个也正在赶往“娘炮”的路上。但是投资人说:“请一个吧,我小女儿喜欢。”而且还说出了谁谁。既然投资人钦定了,雷海水也没有办法,只好把那位小鲜肉请来。小鲜肉请来了,雷海水跟他约法三章,不用替身,不拍表情包,全程跟组。小鲜肉虽不乐意,但看在天价片酬的份上,也就同意了。不拍表情包不用替身,就必须实打实地拍。小鲜肉戏虽然不多,但每次来都迟到。有时候明明踩着点到了,就是不下车,说昨晚没睡好,要休息一下,不休息一下进入不了状态。没办法,大家只好坐着等他。对此,雷海水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毕竟是投资人钦定的,而且还是人家小女儿心目中的偶像,不能太得罪了。再说,小鲜肉身上揣着天价片酬,得罪跑了,他可赔不起。这天,小鲜肉又迟到了,刚好对戏的是严诗双,她对雷海水说:“等他来了,我帮你好好收拾他!”等了好久,小鲜肉终于前拥后簇地来了,严诗双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去拨开众人,对着小鲜肉就是一耳光,骂道:“小兔崽子,毛长全了没有呀?下次再敢让老娘等你,见一次打一次!”小鲜肉被打蒙了,正要发作,瞬间却又笑了,忙弯腰赔礼道:“不敢,不敢,让双姐久等了,对不起,对不起!”小鲜肉当然知道严诗双的江湖地位,以及在剧组的分量,虽然挨了打,但也只能摸着发烫的脸认 ,哪敢再多说什么?从这以后,小鲜肉还真的没有再迟到过,有时候还来得比别人早。为这事,雷海水没少感激过严诗双。
  “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喝酒呢,”副导演把雷海水搞蒙了,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说,“能出什么大事?”
  “跟你们一起喝完酒,回酒店就大事不好了。”副导演说。
  “大到什么程度?有多严重?”
  “非常严重!”
  “他们都知道了?”雷海水指了指走廊两边。
  “都知道了。”
  “走,我们过去看看。”
  雷海水扯着副导演走进电梯间。


  雷海水影视编导专业,科班出身。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快要倒闭的电影制片厂做导演。混了两年,啥也没拍啥也没导。于是,赶在电影厂倒闭之前,辞职下海了。
  下海后,雷海水东南西北去了一些地方,干了一些乱七八糟与电影无关的事情。直到几年前,才重回电影这个行当。
  重新回到影视圈,雷海水先后拍了两部电影。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正是电视剧风生水起笑傲江湖的时候,过去的同行拉他去拍手撕鬼子,裤裆藏雷,手榴弹炸飞机,弹弓打坦克,以及神枪手八百里开外一枪干掉鬼子,爷爷九岁的时候就被日本人残忍地杀害了而爸爸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抗日神剧,他拒绝了,选择了一部现实题材的文艺片,来作为他的首秀。这部电影前后花了半年时间,说实话,拍得还算不错,上映后豆瓣评分7.2。作为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导演,处女作就得到如此好评,已经是很成功的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口碑虽好,票房却不怎么样,上映二十多天,下架前全部票房也才三百来万。虽是一部小成本电影,总投入也不过六百万,但最后回收成本还不到一半,从票房上来说,算是失败了。现在电影票房是极终目标,票房似乎成了衡量电影好坏的唯一标准。雷海水没有给投资人赚到钱,还让他赔了本,好在投资人深明大义,懂得投资风险市场规律,赚了钱自然是好事,赔了本也不能找人家算账。雷海水深感歉意的同时,也有一种欣慰,畢竟,自己有了问世之作。也就是这部电影,让他在圈内有了一个新锐导演的称呼。对此,他本人并不感冒,什么是新锐?锐利谈不上,既不能说是“知名”,却又比“业余”要强一点。多少算是一种肯定吧?再说,别人介绍时,总比只有光秃秃的导演两个字要好听得多,这样一想,又欣然接受了。   如果说,第一部电影票房不够理想的话,那么,第二部就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拍第二部电影的时候,正是网剧盛行,大量掘坟挖墓、神仙乱伦、太监穿越、僵尸还魂的网剧,以一种汹涌澎湃势不可当的方式,充斥着亿万只手机和电脑荧屏。依然有过去的老同行找上门来,好心建议他跟上时代的步伐,顺应潮流的变迁。并且告诉他,机会来了,电影人的时代来了,你看谁谁,几个月前还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剧组里的小杂务,可是突然摇身一变,就变成开着大奔的大导演了……老同行还列举了很多,在他的口中,不仅剧组小杂务可以当导演,就连给剧组送盒饭的老大爷,都可以拍电影电视剧了。
  可雷海水并不为之所动,依然选择了一部文艺片。
  相比第一部电影,第二部电影雷海水更加用心尽力,光是选景就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在制作格局和演员阵容上,都有所提高,投入成本从六百万上升到了两千万。
  花了一年零两个月时间,电影拍成了,也顺利上映了。可是,最后的结局却让人始料不及,悲痛欲绝,各大影院排片一周,票房竟然为零!一周后,各个影院都不再排片了,彻底下架了。
  投资人崩溃了。
  雷海水也崩溃了。
  第一部电影好歹还收回了一半的成本,第二部电影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却连买一份盒饭的钱也没有赚回来,这让雷海水难堪得无地自容,整天四处瞅着哪儿有条合适的裂缝,好一头钻进去。后来他干脆闭门不出,严严实实把自己关在了家里。不出门的原因倒不是怕出去遇到同行遭到耻笑,连钻地缝的心都有了,还怕耻笑么?他是闭门思过,关起门来进行痛苦的沉思。仔细想了想,反复看了看样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电影是没有问题的,无论是故事、表演、视听语言等各方面都没有问题,都很到位,用一位大咖的话说,这就是一部关掉声音,还能看到講的是一个什么故事的电影。可是,如此煞费苦心创作出来的一部电影,票房怎么会是零呢?
  就在雷海水伤心得不能自已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观众找上门来。
  “我看了你的电影。”一见面,严诗双就这样说,接着又补充道:“电影院就我一个人。”
  严诗双的话让雷海水恨不得抱头痛哭,感恩戴德地说:“谢谢你,帮我实现了零的突破。”
  “电影不错,”严诗双评价说,“画面很美,故事很感人,给人一种散文诗般的感受,却又被人物命运牢牢吸引。”
  “全国的观众要都像你一样就好了。”雷海水由衷地说。
  “我是你的知音,”严诗双笑着说,接着开门见山道:“今天知音就是来找你拍电影的。”
  这个时候还有人胆敢来找他拍电影,雷海水觉得很不可思议。而且,来的还是一个神仙级别的人物。他仔细观察了严诗双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很认真,很真诚,“个人专场还没过足瘾?还想再来一次?”他疑惑不解地问道。
  “票房你不用管,资金你也不用管。”严诗双说。
  “意思是我只管拍,其他的事儿都不用操心咯?”雷海说问。
  严诗双点点头,“理解正确。”
  尽管严诗双是唯一的观众,而且还毫不嫌弃给足面子自称是他的知音,而且还不用操心票房这个老实说会要人命的问题,虽然这些条件优厚而温暖,但雷海水并没有因此而降低自己的原则。“我要先看剧本。”他说。
  “带来了。”严诗双早有准备。
  带来的只是一个故事梗概,但也可以了。看完了梗概,雷海水一口答应下来:“行,只要你敢,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开个价。”严诗双很干脆。
  “价钱好说,”雷海水说,“只是,为什么要找我?”
  “先不说理由行吗?”严诗双闪着一双调皮的眼睛,看着他说。
  雷海水点点头,“你有权保持沉默。”又说:“不过电影拍成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不怕死?”
  “就这么说定了。”严诗双说。
  就这样,雷海水迎来了第三部电影。


  严诗双死了。
  事情发生在昨晚凌晨三点半,严诗双从外面喝完酒回到自己住的酒店,爬到楼顶上跳了下来。二十多层的高楼,真想要结束性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也就是从楼顶到地面的坠落时间。顶多不过几秒吧?如果最后有喊叫声,也就啊啊啊——啪,一个性命就没了。
  严诗双死了,电影拍了两个多月,还有十多天就要杀青了,可是这个时候,女一号却死了。
  最着急的是雷海水。
  雷海水开着剧组的中巴车,带着副导演赶去严诗双住的酒店。他们是分开住的,严诗双和投资人住在一起,雷海水带着剧组住在一起,中间隔着几条街,开车得十几分钟时间。平时投资人是不来剧组的,剧组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了雷海水。有什么事情需要商量的,雷海水就过来找他。
  一路上,雷海水不停地在想,严诗双昨晚还跟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呢,有说有笑,喝得可嗨了,今天怎么说死就死了?还从那么高的楼顶上跳下来,选择了这么一个惨烈的死法。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非得死?你一个演员,好好演戏就得了,干吗非得去学那些当官的,人家跳楼你也跳!人家跳楼可都是得了抑郁症的,抑郁症这么严肃的病,用在一个娱乐圈女演员身上不太合适吧?
  当然了,此刻雷海水更多的心事不是去琢磨严诗双为什么要寻死,他得急着去见投资人,要与他商量,怎么应对这个突发情况?
  投资人房门没关,雷海水进来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软沙发上喃喃自语:“女人,女人。”见雷海水进来了,抬头看了一眼,示意坐下。
  “怎么回事?”雷海水一坐下就问。
  “女人,女人。”投资人似乎仍在对自己说话。
  “昨晚还好好的,吃饭那会儿你还让她唱了一首歌呢。”雷海水说。
  “女人,女人。”投资人一直重复着。
  “现在怎么办?”雷海水又问。
  “警察刚走,”投资人终于不再重复了,说,“没事了。”   “我是问电影怎么办?”
  “什么电影?”投资人又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雷海水愣了一下,确信自己不是听错了,才说:“我们的电影呀,严诗双现在不在了,接下来怎么弄?是换人还是用替身?换人恐怕不行了,换人必须得重拍,只能用替身了。”与严诗双的死相比,雷海水更关心电影。严诗双已经死了,死了就死了,人死又不能复生。至于她为什么死的,是自杀还是被人谋害的,是殉情还是厌世,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事情,想关心也关心不了的,反正不是他杀的。再说,殉情也好厌世也罢,他对动不动就寻死的人,从来都没有好感,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们。他认为生命始终是最可贵的,是用来尊重的,用来爱护的,如果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尊重都不爱护的话,这样的人是用不着去同情的。
  “不拍了。”投资人回答说。
  “什么?”雷海水吃了一驚。
  “不拍了。”投资人又补了一句。
  投资人规定三个月必须拍完的电影,一直进展得很顺利。雷海水每天踩着点开工,天晴拍室外的,下雨拍室内的,积极推进,从不拖延。严格地说,这也是一部文艺片,所不同的是,这是一部文艺大片。吸取了上两次票房惨败的教训,在这部电影里,雷海水必要地增加了一些商业元素,再加上投资人舍得投钱,在格局上明显又上升了几个档次,而且故事也不错,表现的是民国时期一名歌女悲惨的遭遇,用现代的眼光来看,仍然不失卖点和吸引观众的地方。雷海水踌躇满志,信心百倍,运筹帷幄,使出了浑身解数,只等这部电影顺利上映,好好扫除前两部留下的晦气。
  但是现在投资人说,不拍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拍了?怎么不拍了?”雷海水连着问。
  “严诗双死了,还拍什么?”投资人简单地说。
  “可以补救的,”雷海水急着说,“严诗双的戏拍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几场,用替身补救一下没问题。”
  “不拍了。”投资人摇摇头。
  “不拍就烂尾了,”雷海水说,“你投的两个亿,就打水漂了。”
  “打水漂就打水漂了。”投资人说。
  打水漂就打水漂了,投资人口气轻轻松松的,没事儿似的,仿佛所说的不是两个亿,而是不见了两包烟或一只打火机,丢了就丢了。
  “赵总,您——真大气。”雷海水差点要对他竖大拇指。
  “两个亿是小事,一两个月就赚回来了。”投资人说,“再说钱这个东西,你别太执着,赚了就花,赔了也不要痛心。一个大活人硬扭着跟钱过不去,最没出息。”
  “还没到那一步,赵总。”雷海水说,“严诗双剩下的那几场戏,完全可以用替身来完成,通过侧面、远景和剪辑处理,虽然艺术效果差一些,但也不至于烂尾。”
  “烂尾也正常,”投资人说,“全国每年要拍多少部电影电视剧?横店每天都有几十上百个剧组在那里扎堆,真正拍成功的,能够搬上银屏银幕的,有几部?绝大部分都烂尾了吧?”
  “可我们不至于呀。”雷海水说。
  “都说了,我不在乎这点钱。”
  雷海水急了,“赵总,这不是钱的问题,这……”
  “这原本就不是钱的问题,”投资人打断了他的话,接过去说,“这部电影本来就是给严诗双量身定做的,专门为她拍的一部电影。现在她人都死了,再拍下去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呀,”雷海水说,“既然如此,我们更应该把它拍出来,以此告慰她的亡灵呀。”
  “告慰亡灵?”投资人说,“告慰亡灵本来就是骗鬼——不,是自欺欺人的话。谁见过亡灵?世上真有亡灵吗?”
  “赵总……”雷海水还想争辩。
  “好了雷导,”投资人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这段时间你也很辛苦,非常用心,非常负责任,我也非常感激。放心,工资不会少你,照付,按成片付。对了,所有演员和工作人员的工资都照付,谁也不欠一分。你回去就列一份名单,交给财务就行了,然后把剧组解散了吧。”
  “赵总……”雷海水还想争取。
  “先这样吧,雷导。”投资人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等下警察可能还要过来问话,我昨晚到现在都没睡。我先眯一会儿,有事晚上再聊,好吗?”
  “好吧。”投资人坚持己见,雷海水一时也很无奈,只好说,“那先这样吧,晚上我再过来。”
  从投资人那里回到剧组,早上喊不起床的人,这下全都起来了,都拥挤在雷海水房间门口,站满了半条走廊。
  “你们都站在这里干吗?”雷海水问。
  “领工资呀。”
  “制片人说不拍了,我们拿钱走人。”
  消息真快,副导演在半路上给他们通风报信了。雷海水看了副导演一眼,对他说:“那你把他们领到你屋去,列个名单交给财务。”
  副导演领着他们去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雷海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一大早的,太他妈的邪乎了。严诗双莫名其妙地跳楼死了,昨晚上还好好的,酒散后还乘着酒性搂着他的肩膀说,等电影杀青了,再好好喝一场,她家存有一箱八二年的红酒,喝他个一醉方休。可今天呢,投资人一句话就把电影给休掉了。两个亿啊,玩儿似的,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很多人几辈子都不敢去想象,他却像对待一张抹过鼻涕的卫生纸一样,说扔就扔了。雷海水觉得这事不仅邪乎,也太不合理、太不真实、太超乎常情。有钱人虽然任性,但也不至于任性得这么夸张。再说任性是一回事,作派是另一回事。他觉得越是有钱人,对钱越是在意的,起码,不会这么随意糟蹋。他曾经跟一个老板吃饭,饭前老板让所有的人点菜,点什么都可以,但是所点的菜,一定要把它吃完,盘子里不能有剩的。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有钱,不在乎你吃什么,吃多少,但是不能浪费,这才是有钱人对待钱的正确态度,雷海水想。
  也许是严诗双突然跳楼死了,让他受到了什么刺激,雷海水又想。
  雷海水准备晚上再去找他好好谈谈。
  一天没事,投资人没来信息,也没来电话。剧组里的全部演职人员都拿到了全额工资,有的拿到钱当即就走人了,有几个还没走,似乎在等待着雷海水最后发话。吃过晚饭,雷海水估摸着投资人应该休息好了,于是,再次去了他住的酒店。   那是本市比较高级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二十几层高楼,霓虹灯不停地闪耀着,远远就能望见。尽管街道上灯火密布,但还是一眼能找到。
  来到酒店,雷海水发现大门旁边站了许多小青年,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围着一个圆圈,圆圈中间是一个已经点燃的心形蜡烛图案,蜡烛上的火光扑闪扑闪的,在夜风中跳动着,摇曳着。当今是信息时代,严诗双今天凌晨跳楼,白天各大媒体都有报道,闻讯赶来的粉丝们来到她出事的地方祭奠他们心中的女神。男孩们眼里都饱含着热泪,女孩中有几个已经嘤嘤地哭出声来,有的仰着头对着天空喊:“双姐,你一路走好,我们爱你,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雷海水没有停留,直接走进大堂,大堂里冷冷清清的,大概是受了严诗双跳楼的影响,没几个人,雷海水径直走到电梯口,准备乘电梯上楼。投资人住在十八楼,和严诗雙一起住一个总统套间,每晚四千八人民币。
  “雷先生,你过来一下。”
  雷海水转过身来,看到服务台有一个女孩子在向他招手。
  “喊我吗?”他问。
  “是的,请你过来一下。”来的次数多了,前台服务员都认识他。
  雷海水走过去,女孩子对他说:“赵总让我转告你,他走了。”
  “他走了?什么时候?”雷海水问。
  “中午退的房。”女孩子回答。
  雷海水一听蒙了,中午就退房了?中午就退房不说一声,不发微信不打电话,让服务员转告,这算什么?故意躲我呢?这样一想,不由得开口骂了一句:“姓赵的,你搞什么鬼?”
  “你说什么?”女孩子没听清。
  “没说你。”雷海水丢下一句,转身离开,边走边嘟哝着:“姓赵的,相不相信我会找到你!”


  马飞是雷海水当年闯深圳时结识的一位哥们儿。
  二十年前,雷海水辞职下海,首站选择了深圳。那时候,深圳很拥挤,寻梦者的脚步川流不息,如水如潮,汹涌澎湃。时至今日,这里仍然是梦想的海洋。
  雷海水来得早,当时的深圳不仅有铁皮屋,路边还有卖大碗茶的。当然,北京也有,两毛钱一碗。那天,雷海水找工作找累了,就坐在路边喝茶。正喝着,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喇叭裤,长头发,肩上挎着一只帆布包。他走到茶摊前,端起一碗茶,咕咚咕咚就喝了,然后掏出五毛钱,扔给卖茶水的小女孩说:“不用找了。”小女孩看了他一眼,说:“还差五毛。”“还差五毛?”“一块钱一碗。”“一块钱一碗?”年轻人不免有些尴尬,忙在身上摸索着,摸了半天,一毛钱也没摸出来,他怒了:“你这是什么茶?这么贵,一碗要一块钱?”小女孩又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挑,“对面卖两块,你去对面喝去。”年轻人看看对面,又看看小女孩,僵在那里。
  雷海水给他解了围。
  年轻人谢过之后,自我介绍说:“我叫马飞。”
  雷海水也说:“我叫雷海水。”
  “来找工作的?”
  “是的。”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马飞刚到不久,比雷海水晚来半个月,找了几天工作,工作没找到,身上的钱都被职业介绍所骗光了,剩下的连喝一碗茶都不够。半个月前,也是刚来的时候,雷海水就在振华路上租了一间铁皮屋,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次相遇,雷海水收容了马飞。
  于是,两三平米的铁皮屋,就成了他们的容身之所。白天,他们晕头转向四处找工作,晚上回到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虽然很累,但却有着聊不完的话题。谈电影,谈诗歌,马飞是诗人。
  过不多久,雷海水找到了一份工作,跟电影没什么关系,做了一个贸易公司的部门经理。马飞仍在早出晚归,工作无着落。雷海水公司提供住宿,他把身上剩下的钱一部分给了马飞做生活费,另一部分交了三个月铁皮屋的租金,然后把它捐赠给了马飞。
  上班后,工作忙,雷海水就很少回铁皮屋了,直到两个多月以后,身上的BB机响了,回复过去,说是拘留所,让他去接人。
  等着他去接的人,是马飞。
  马飞找了一段时间的工作,处处碰壁,碰得灰头青面的就不再找了。那时候深圳的工厂特别多,关内关外,到处是工业区。也不知道通过什么门路,马飞去给这些工厂写“厂歌”,可他写“厂歌”也不好好写,送过去的歌词没有一首被人家采用,他还说人家不懂,是识字的文盲。十有八九,都要跟人家吵起来,吵着吵着,就动手打起来。十有八九,那些老板都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被人家扭送去了派出所。到了派出所,警察叔叔一查,边防证暂住证工作证啥也没有,三无人员,还敢打架,关拘留所!
  那段时间,马飞进拘留所就像有瘾一样,出了进进了出,只是苦了雷海水,每次进去,都要把他接出来。这并不是雷海水多有能耐,拘留所里的同志也不是雷海水家里亲戚,而是每次进去,雷海水都能大大方方地掏出几百块钱来,作为他的“出场费”,不然他就别想再出来。马飞进拘留所家常便饭,有时候新来的警察开车不知道方向,他还义务给人家指路。在拘留所里,马飞最擅长的事是趴在窗口给看守讲黄色笑话,次次把人家笑翻了,三番五次,拘留所的看守他混了个全熟。
  拘留所进多了,马飞觉得没意思了,因为那毕竟不是个好去处,于是就不再写“厂歌”了。当然,不写“厂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在“二奶村”认识了一位二奶。这位二奶被香港一位老头常年包养着,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马飞。出于对马飞才华的由衷仰慕,和对诗人的无限崇敬,她毫不吝啬地用老头包养她的钱,转包了马飞。虽然香港老头不常过来,每星期也就固定周六下午去罗湖口岸接他,然后周日下午再送他到罗湖口岸回香港,其余时间,全由二奶自由活动。但是为了避免撞车,引发事故,出于安全方面考虑,二奶还是在周围给马飞另租了一套房子,共筑他们的爱巢。房子租好后,马飞喜气洋洋地搬出了振华路上的铁皮屋,去用自己实际行动,积极而勤奋地为二奶谱写美好诗篇,以此来报答她的知遇之恩。那段时间,马飞过得极其滋润,动不动就请雷海水出来喝酒,谈人生,谈理想,顺便谈谈电影和诗歌。   但是,生活中总有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这边没撞车,另一台车撞了。事故发生在某一周六,香港死老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过来,不遵守纪律,缺勤了。老头缺勤了,二奶就去找马飞补缺。来到马飞的住处,站在门口就觉得不对劲,里面有女人的声音,而且是叫声,自己也是女人,一听就知道是做某种事情才会有的叫声。不用敲门,二奶自己有钥匙,门一开,一眼就看到床上有两个人在打滚,马飞正在用平时跟自己作诗的方式,热烈地跟另一个女人搞创作。二奶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拉开马飞,对着床上的女人一顿乱打。马飞被拉开后,自觉退到一边,不拉不劝,而是非常冷静地点着一根烟,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看热闹似的看着两个二奶打架。她们打了一会儿,扭头看到旁边的马飞一副悠闲自得事不关己的样子,于是不约而同地都停下手来,不打了,并且瞬間找到一个共同的契合点,过来一人甩了马飞一耳光。
  女人真是一个奇妙的物种,刚才还在你死我活地斗争,转眼就好得姐妹似的,走廊上还听到她们的说笑声。
  这次意外事故所造成的后果,是马飞重新流落街头。他也不好意思再去找雷海水,铁皮屋也没有了,不仅租期到了,那条街正在搞改造,被一辆辆推土机所占领,日夜传出机器的轰鸣声。马飞在深圳街头流落了一阵子,就彻底消失了。他和雷海水再次见面时,已经是二十年以后了。
  从上海到温州,很近,坐飞机个把小时。两个亿的项目,说不做就不做了,像抹桌布一样被扔了,雷海水很不甘心。这部电影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和汗水,完全激发了他储存在心里太久了的那份激情,也顺势拉开了他对影片问世之后的种种展望和期待。他期待这部电影能帮他一雪前耻,展望它在影视界能落地有声。可是,正在他热情高涨的时候,投资人却把它无情地抛弃了,像一双穿烂了的臭袜子一样被扔了。不仅如此,人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是另有什么隐情?还是因为——严诗双突然死亡真的让他受到了什么刺激?那天不辞而别后,雷海水给他打了很多电话,也发了很多微信,但电话一直关机,微信一直没回。按捺不住,雷海水按照以前留给他的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投资人在温州的公司。他要当面跟投资人再好好谈谈,电影已经拍得七七八八了,也就是最后收尾部分了,好好把尾收了,不要烂了。做任何事情得有始有终对不对,半途而废算什么,那可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咱们可都是大男人,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因为一个女人而误了正事,那样说出去也不好听,有损面子对不对?
  但是人去楼空。
  投资人的公司像投资人一样消失了,无踪无影了,整整一层楼,全是空壳。雷海水把投资人的名片翻过来翻过去对照了好几遍,一点也没有错,就是这儿,但公司已经不见了。雷海水站在走廊上从玻璃窗向里面望去,发现里面除了灰尘就是一些零散的纸张和杂物,几个屋子里都一样,这些被扔下的垃圾和废品承载着雷海水全部的怒火和失望。他想拉开玻璃大门进去看个究竟,但玻璃大门被一把大铁锁紧紧锁住了,怎么也拉不动。他怒不可遏,狠狠地踢了它几脚。
  “干什么?你在这儿干什么?”有保安走过来。
  “这家公司呢?”雷海水问。
  “搬走了。”
  “什么时候搬走的?”
  “好久了。”
  “搬去哪儿了知道吗?”
  “不知道。”
  被保安从这栋楼轰出来后,雷海水沮丧极了,如果说在这之前还有一丝希望,那些被一声闷雷电击得东倒西歪七零八碎的展望和寄托,还能指望着捡起来复原的话,那么现在仿佛是最后一艘载着仅剩一点货品的货轮也触礁沉没了,他的心情瞬间变成了一个大铅坨,咕咚咕咚沉入海底,冒着愤怒的泡沫。姓赵的你搞什么鬼?这是在演哪一出?雷海水在心里嘶吼着,咆哮着,不料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雷海水撞得两眼冒星星,正要借机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却听到那人喊了一声:“雷海水!”
  雷海水定眼一看,也脱口而出:“马飞!”
  世间的事情说巧还真就这么巧,相隔二十年的他们,竟然这样相遇了。
  “这些年你死哪儿去了?怎么也没有联系?”
  在这栋楼的二层高档咖啡厅里,雷海水迫不及待地问。
  马飞模样儿没什么变化,头发剪了,胡子留起来了,与二十年前相比,略微显出几分稳重。“有缘自会相见,相信古人的话没错。”他说。
  “快说说,这些年你都干了哪些坏事?”
  “当年在荔枝公园草地上睡了几个晚上,后来认识一个疯子。”马飞仍是快人快语,说话的腔调也没变,“这疯子老是大半夜跑过来朗诵诗歌,总是把我吵醒了。开始我很烦他,老是妨碍我睡觉,撵都撵不走。后来静下心来一听,我的娘,这些诗我恐怕一辈子也写不出来。”
  “一个走火入魔的诗圣?”雷海水问。
  “不,他不是走火入魔,”马飞说,“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写作,每个人的创作方式和写作习惯都不同,你没听说过一个文学泰斗,他只有坐在马桶盖上才有灵感,他的那些我们所看过的,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伟大作品,都是在马桶盖上诞生的。”
  “后来呢?你也疯了?”
  “后来我进了他的报社,他是一家诗歌报的主编。”
  “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家报社?一群疯子,收发室的大爷疯了没有?再后来呢?”
  “再后来全国各地我进了七家诗歌报社。”
  “都被人家撵出来了?”
  “都停刊倒闭了。”
  “你真不幸。”雷海水深表同情,“这些年就在这些报社搞串联?这次到温州来也是搞串联?”
  “我是来买IP的。”马飞说。
  “买IP?”雷海水一愣,紧接着问道:“你也在拍电影?”
  马飞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掏出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巴巴拉环球影业总策划马飞。
  “改行了?抢我饭碗了?”雷海水说。
  “现在全民都在抢你的饭碗,多我一个又何妨?”马飞说。   “没那么夸张吧?”雷海水说,“岂不是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
  “你怕啥?”马飞说,“这正好说明我们的影视事业繁华似锦,蒸蒸日上,欣欣向荣,未来人人都可以拍电影,大街上马路边大都市小山村,吃个饭上个茅厕,一见面打招呼全都是制片人导演。”
  “行了行了,按你的说法以后公务员也都制片人导演制了。”雷海水没让他说下去,问道:“你刚才说来买IP,买谁的IP?”
  “听说过鬼谷七吗?”马飞问。
  “网络红人,”雷海水回答说,“号称粉丝亿万。”
  “什么叫号称?”马飞说,“本来就有亿万粉丝,最近他又推出了一部网络小说,每天点击量不下一亿。”
  “可能吗?”雷海水当即表示怀疑,“中国总人口才十三亿,每天平均十三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人在读他小说?”
  “你别管可不可能,”马飞说,“反正每天点击量就是过亿。”
  “他也在温州?”
  “他的工作室就在这栋楼里。”
  “这么巧,买上手了?”
  “来迟了一步,昨天刚走。这个人行踪不定,不喜欢待在工作室里,喜欢到处跑,他的所有小说都是在飞机上火车上轮船上写出来的。”
  “网络多怪咖。”雷海水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认识的都是怪咖。”
  马飞没理会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纸,递给雷海水说:“给你看看,这部IP片的策划方案。”
  雷海水接过来,快速浏览了一下标题,于是一行行黑体大号字从他眼前闪过:《巴巴拉环球影业斥巨资争夺天神级IP〈杀仙女侠〉,至少投入十亿原著神还原》《〈杀仙女侠〉花落巴巴拉环球影业,选角杨幂赵丽颖郑爽唐嫣刘诗诗呼声高》《〈杀仙女侠〉年底开机,主角力邀周冬雨,男主是谁?亿万粉丝推荐百名候选人》……还有很多,一直到上映第一天票房勇夺五十亿。
  “你这IP还没买上手,宣传就出来了?”雷海水有些不理解地问。
  “那当然,等你开机再做宣传,黄花菜都凉了。”
  “你怎么知道第一天票房就有五十亿?那么有信心?”
  “当然有信心,”马飞口气非常肯定,“这可是天神级大IP,爆款大片,五十亿我还是保守估计。”
  “这还是保守估计?我要疯了。”雷海水摇摇头,“你可别吓唬我哥们儿,我胆小,你这样很容易就踢了世界百强榜首的位置。”
  “你太OUT了,亏你还是当代新锐导演。”马飞说,“在这个敢想的年代,只要你敢想,踢任何一家馆都是分分钟的事情。”
  “我说了我胆小。”雷海水说。
  “别光只顾着说我了,”马飞说,“说说你吧,怎么样?文艺大片《花开花落》拍完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在拍《花开花落》?”雷海水毫不夸张地吃了一惊,这一见面,不是花巨资买人家大IP,就是出手十亿拍IP大片,还分分钟要去踢世界百强的馆,而且还知道他在拍《花开花落》,当年的流浪诗人变成哪路神仙大侠了?
  “嚴诗双到哪儿不是新闻?”马飞说,“再说投入两个亿拍一部文艺片,这么大的事情影视界难道会不知道?还有,前段时间报纸不是有报道嘛,零票房导演歃血为盟,决死反弹……”
  “得了,得了。你就别再损我了。”雷海水说。
  “拍到什么程度?差不多要杀青了吧?”
  “本来呢,是差不多了。但是现在呢,拍不成了。花是开了,但真的凋谢了。”雷海水很懊丧。
  “怎么了?”马飞问。
  “严诗双死了,投资人不拍了。”
  “严诗双死了谁都知道,媒体铺天盖地报道过。”马飞说,“可是她死了电影就不拍了,这不至于啊,再怎么说也是两个亿的投资啊,说不拍就不拍了?赵东升他疯了?”
  “你也认识赵东升?”雷海水又吃了一惊。
  “认识,银河资本投资董事长。开始并不知道这部电影是他投的,心想谁这么大手笔啊,投两个亿拍文艺片,后来听谁说才知道是他。对了,他公司以前就在这栋楼的十三楼,现在应该搬走了吧?”
  “他搬走了你也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雷海水的惊异持续升级,稍微缓了缓才说,“没错,我刚从楼上下来,人去楼空。”
  “你过来就是找他?”马飞问。
  雷海水点点头,说:“不死心啊,拍到这个地步不拍了,可惜。”
  “你别急,”马飞说,“我可以带你去找到他。”
  “去哪儿找?”
  “深圳。”马飞说着喝了一口咖啡,旋即又把它吐了出来,扭头喊:“服务员,有没有啤酒,拿几瓶过来!”
  服务员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只卖咖啡,不卖啤酒。”
  “走,换地方!”
  马飞扯起雷海水,拉着他往外走去。


  雷海水去温州找赵东升,无意之间碰到以前的哥们儿马飞,而且这哥们儿还变成了他的同行,看样子还是个很不一般的同行。对于马飞这种南辕北辙的变化,雷海水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正常。这是一个多元的时代,什么样的新鲜事儿都可能发生,什么样的神仙级骨灰级的人物都可能出现。
  马飞答应帮忙找赵东升,还说尽量促成这件事。这让雷海水又仿佛看到了希望,他一点也不怀疑马飞有这种能耐,看样子马飞已经变成了一个超能量的人物。
  他们去了一家特色餐厅,也就是吃土特产的地方,计划中的啤酒也换成了白的。他们都能喝,几杯下肚,又聊起了当年在深圳时候的事情,白天晕头转向四处找工作,连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都不放过。晚上回到铁皮屋,吃泡面,喝二锅头。后来雷海水上班,马飞写“厂歌”,但老不被人家采用,老跟人家打架,老被送进拘留所,雷海水老是给他送“出场费”。再后来马飞改变志向,整天忙着四处泡妞……
  吃饱了喝足了,东扯西拉聊了好一阵子。从餐厅出来,他们踉踉跄跄走在大街上,马飞的目光四处转悠,突然停在某一处不动了,“哥们儿,小宋佳,前面那女孩子是小宋佳。”   “你喝醉了。”雷海水说。
  马飞向前跨了几步,站到女孩子面前,“小宋佳!”
  “叫谁呢?”女孩子问。
  “你呀,”马飞回答说,“小宋佳。”
  女孩子瞪了他一眼,“有病!”
  “别走啊,小宋佳。”马飞又追了上去。
  马飞泡女孩子很有一手,记得有一次在深圳天桥上,他对着一个站在桥上看风景的女孩子说,“妞,你屁股好圆呀。”“想摸一把不啊?”女孩子扭头看了他一眼说。“给个机会不啊?”马飞凑上前去。这样的搭讪方式都能认识,可见有时候厚颜无耻也是一张门票。
  “有病去医院。”女孩子边走边说。
  “我没病,”马飞跟在她屁股后头说,“你虽然不是小宋佳,但长得很像她。”
  “那又怎样?”女孩子问。
  “当然不一样。”马飞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女孩子说:“认识一下?”
  女孩子把名片接过去,看了一眼,又还给他说:“没兴趣。”掉头快步走开了。
  马飞悻悻立在那里,雷海水笑得直不起腰,直喊肚子疼。
  他们接下来去了飞机场,坐上了去深圳的飞机。
  面朝大海,背靠青山,远离市区的喧哗,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宁静和优雅。这个具有欧式建筑风格的别墅区对外声称是度假村,但马飞说,实质上它就是传说中的大富豪俱乐部。在这里进出的人,都是十亿身家起底的真正富人。香港的李嘉诚来过,内地的马天来过,著名导演冯大刚张谋谋都是这里的常客,至于那些明星,来的可就多了,都是天王天后级的,活跃在一线的,二线以下的想进都进不来。马飞说他就是在这里认识赵东升的,刚认识那会儿他还在温州做皮鞋生意,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杀入了影视界,听说好几部大片都是他投的。但他为人低调,从不接受媒体采访,所以也没多少人知道幕后老板是他。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马飞说,“兴许她知道赵东升在哪儿。”
  “谁?”雷海水问。
  “我的投资人,她是这个俱乐部的股东。”马飞说。
  马飞的投资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穿戴华丽,美丽端庄。在她近乎奢侈的办公室,笑眯眯地握着雷海水的手说:“欢迎你雷导,早就知道你啦。”
  雷海水脸有些发热,自从拍了第二部电影以后,雷海水最怕别人说知道他,这比骂他还难受。
  也许是看出了雷海水的窘迫,她又补充道:“飞飞经常提起你,一位非常有才气的新锐导演,今天终于见到了,来,请坐。”女人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充分体现出了这个年龄的女人才有的成熟而迷人的魅力。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马飞过去沏茶,一边问:“海水,你是喝普洱还是铁观音还是绿茶?”口气像是在他家似的。
  “随便,要不绿茶吧。”雷海水说。
  “李总还是喝普洱?”马飞又问。
  “跟大导演一起喝绿茶吧。”女人回答。
  “好的。”马飞应着。
  “雷导近来在忙什么?”坐定后,女人臉上仍笑容不改地问。
  “啥也忙不了,”雷海水摊摊手,接着说,“想托我这位老朋友的福,希望李总能给一些关照。”
  “飞飞在电话里说了,”女人说,“赵东升把电影停了是吧?”
  “是啊,”雷海水点点头,十分不解地说,“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这么大的投入,说不玩就不玩了,真像闹着玩似的。”
  “那你呢?还是想把它拍出来吗?”女人盯着他问。
  “毕竟是一部电影啊,”雷海水说,“而且完全没有必要让它烂尾。但是赵东升他不听,前天我去温州找他,碰到了我这位哥们儿,于是把我带到你这里来了。”
  “他不在温州,在哪儿还不好说,说不准。”女人摇摇头说。
  “问题就在这儿,”雷海水说,“找不到他电影就拍不成。”
  “如果你真想拍,后面的我来投。”女人看着雷海水,认真地说。并用眼睛告诉他,不是在开玩笑。
  “可版权不在我这里。”雷海水说。
  “版权的事你不用管,我来搞定,你只负责把电影拍成功就行了,愿意吗?”女人的目光没有移开,看着雷海水问。
  这时,马飞也把茶泡好了,每人面前放了一杯,一边说:“我就泡了两杯茶的工夫,一部伟大的电影就起死回生了?”
  “雷导还没有答应呢。”女人笑着说。
  “他会答应的,”马飞说,“求之不得呢。”
  “还是哥们儿了解我。”雷海水也笑着说。
  “哥们儿,你就放心接着拍。”马飞对雷海水说,“钱的事找李总,她别的不多就钱多,做梦都想找人帮她花。另外你也不用到处跑了,还剩一二十天的戏是吧?我看就在深圳把它拍完了,不用再回上海去了。”
  “我看行。”女人接过去说。
  雷海水想了想,说:“也行吧。”
  这事就算这么定了,马飞接着谈他们的事情,他把昨天给雷海水看的那份策划书拿了出来,递给女人说:“你看看,这是我全套方案。”
  女人接过去翻了翻,扫了几眼大标题,就竖起大拇指说:“好,好!不愧是大诗人,想象力就是不同,大手笔!”
  雷海水对这种炒作方式虽然不苟同,但表面上还是没有说什么,听他们聊。
  “鬼谷七昨天晚上也到深圳了,住在华侨城洲际大酒店,”女人对马飞说,“你这次一定要把他拿下来!”
  “没问题。”马飞信心十足。
  既然这位李总打算把后面的戏投了,眼看已经流产的电影又峰回路转起死回生,这事雷海水求之不得。虽然有点意外,但也正是他要的结果。他打算立马去找个酒店安顿下来,然后再挨个打电话,把那些演员还有工作人员都召到深圳,把剧组重新组建起来,接着拍没有拍完的戏。但马飞死活拉着他一起去见鬼谷七,雷海水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一起去了。
  拿下鬼谷七比想象的要顺利得多,只是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鬼谷七是一个女孩子。开始他们以为进错了房间,正准备退出去时,女孩子却开口了:“马飞先生是吧?我是鬼谷七。”   “你?”马飞似乎不敢相信,“鬼谷七?”
  “怎么?不像吗?”鬼谷七问。
  “不,也不是不像。”马飞说,“只是从名字直观上看,感觉是个男的。”
  “女孩子就不能叫鬼谷七吗?”鬼谷七笑着问,“哪条法律规定的?”
  “应该,好像,没有这条法律。”马飞报以微笑。
  鬼谷七很漂亮,瘦瘦高高的,宽大的T恤衫、牛仔裤。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马飞跟她寒暄,“鬼谷七小姐打算在深圳住几天?”
  “看情况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鬼谷七说。
  “深圳这个城市很不错,有兴趣的话哪天带你去转转。”马飞讨好地说。
  “玩的事情先放一边,我们谈正事吧,你们确定要买这个IP?”鬼谷七切入正题。
  马飞点点头,“鬼谷七小姐真是一个爽快人,”然后手一伸,“请开个价。”
  鬼谷七点燃一根烟,轻轻吸了一口,然后又把它吐出来,动作优雅熟练,“《杀仙女侠》点击量你们是知道的,而且每天只增不减,不断上升,居高不下。目前市场价格,你们都清楚吧?”
  “价格不是问题。”马飞说。
  “那什么是问题?”鬼谷七问。
  马飞没有回答她,而是又伸了伸手,“你尽管开价。”
  鬼谷七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马飞一口答应:“没问题。”
  “就不还一下价?”鬼谷七嫣然一笑。
  马飞摇摇头,“不仅不还,还要给你加价。”
  “今天是什么日子,运气这么好,碰到真财主了?”鬼谷七又笑着说。
  “但是有个条件。”马飞说。
  “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儿,”鬼谷七故意一撇嘴,然后说,“说吧,什么条件?”
  “我们给你这个数,”马飞伸出了五个手指头,接着提出条件,“但你要在网站上发表一个声明,宣布封笔退隐。”
  “五千万?”鬼谷七一听再次笑了起来,“五千万就要我退出江湖?难道我鬼谷七就值这个数?”
  “别紧张,”马飞说,“不需要你退多久,等我们把电影拍成功了,上映三个月以后你再出来。至于到时候你用什么理由出来,那就是你的事了。”
  “我明白了。”鬼谷七说,“你们是要让观众知道,这是我鬼谷七的封笔之作,从而赚足票房?”
  马飞不置可否,“也就一年把的时间,一年之后,你随便找个理由又可以出来,江湖又是你的。你依然可以威震四方,叱咤风云。”
  鬼谷七忖思,深深吸了一口烟,说:“六千万。”
  “成交!”马飞一锤定音。
  从酒店出来,雷海水对马飞说:“那些年当诗人,真是委屈你了。”
  马飞听后哈哈大笑,“夸我呢还是损我?”
  “夸你。”
  “可我怎么没听出来有一点夸奖的意思?”
  “说真的,哥们儿,”雷海水说,“关于电影这点事儿,你是不是跨度迈大了一点?”
  “现在是一个疯狂年代,电影的疯狂年代。”马飞说,“你不疯狂就落伍了,就被淘汰了,就只能看着别人疯。你只有跟着一起疯,而且要更加疯狂,才有可能把握江山,引领潮流。”
  “为什么要疯?我就踏踏实实地拍电影不行吗?”雷海水并不认同。
  “你拍电影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说高尚一点是为了艺术,为了呈现,把你的艺术呈现给更多的观众。可是观众并不来看你的电影,不买你的账,你还怎么呈现?”马飞看着雷海水问。
  这又刺到雷海水痛处了,关于这一点,他确实没有发言权,只好说:“任何事情都有它的轨道,别偏离太远了,哥们儿。”
  “放心,任何一条轨道的终点站都是资本市场,你兄弟我机灵着呢,不会翻车。”马飞说。
  正说着,一辆小汽车停在他们面前,马飞拉雷海水上车,“走吧,我们不讨论这些了。去我公司看看,认认门。”
  马飞的公司在深南大道一栋高楼里,办公室里装饰不仅豪华而且十分考究, 360度无死角充斥着电影气息,墙上挂着电影泰斗的画像,显眼的地方放着摇臂无人机等摄影器材,展示窗里也放满了与众多明星的合影。
  他们一进门,前台的女孩子就站起身来,对马飞说:“马总,范冰冰杨幂赵丽颖唐嫣周冬雨都来了,在排练室等你。”
  “不是吧?”雷海水不敢相信地看了马飞一眼,这些都是平时想见一面都不容易的一线明星,居然一下子全都请来了,居然还都在排练室等候着他。
  马飞拍了一下雷海水的肩膀,说:“走,看看去。”
  来到排练室,雷海水一看就乐了,全是山寨的。
  她们排成一排站在墙边,马飞用目光从前至后扫视着她们,停留在“杨幂”脸上:“整过?”
  “没有。”“杨幂”回答。
  马飞沉下脸,“说实话。”
  “整过。”“杨幂”只好老实承认。
  “就说呢,照着她的样儿整。”
  “她是我心中的女神!”
  马飞的目光从她的脸部往下移,落在她的上半身,又发现了问题:“只整一只?”
  “杨幂”也不再顧及什么了,昂着头说:“另一只手术不成功,得重整。”
  其他女孩子忍不住捂着嘴巴哧哧地笑。
  “拍的时候找东西垫垫,别让人看出来。”马飞交代。
  “知道!”
  从前至后审视了一番后,马飞站在她们面前开始训话:“你们听着,虽然你们现在都是替身,但是,今天是替身并不等于明天也是替身。只要你们努力,坚持,有一颗不放弃的心,终有一天,你们一定会像她们一样,星光璀璨,光彩夺目。我们公司不仅是明星的交流平台,也是大片的出品基地,同时还是造星的梦工厂。我们不只是让你们给她们替演,也会给你们更多的出镜机会。直到观众忘掉你们身上的烙印,成为真正的女神!”
  马飞一席话,轻而易举地就捣鼓出了这些女孩子澎湃的激情,一个个眼里全是大写的渴望。   雷海水没有听他瞎掰,从排练室里退了出来,他要去准备剧组的事了。


  严诗双又活了。
  早上起床,雷海水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新闻,一行标题以跳跃的方式蹿入眼帘:《神奇女星再续神奇“死”而复生,停拍大片喜迎主角回归重新开机》。
  新闻说,一周前严诗双并没有跳楼,而是被一帮绑匪绑架了。绑匪为掩人耳目,故意用了一个道具假人从楼顶上扔了下来,然后拍了几张照片放到网上,造成严诗双跳楼自杀的假象。绑匪绑架严诗双企图索取巨额赎金,严诗双机智勇敢,巧妙地与匪徒周旋,最终成功脱逃,重回剧组。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凶。
  看完新闻后,雷海水惊呆了。没跳楼?原来没死?是被绑架了?还逃了出来?这也太神奇了吧?
  他想了想,迅速拨通了马飞的电话,马飞仍在睡觉,他喊道:“快醒醒,起来看新闻!”
  马飞梦呓似的:“大清早的,看什么新闻?”
  “严诗双又活了!严诗双!”
  “我知道。”马飞懒懒的声音。
  “什么?你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等下见面说,一起喝早茶。”
  放下电话,雷海水更加糊涂了,先是严诗双莫名其妙地跳楼,现在又莫名其妙地从绑匪手里逃了出来,而这一切,马飞竟然都是知道的。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从温州到深圳,好像就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似的。这哥们儿到底跟他们是什么关系?这里面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洗漱完毕,雷海水迅速来到马飞指定的喝早茶的茶楼。马飞并没有拖延,后脚就到了。喝早茶的人很多,马飞嫌吵,要了一个单间。
  雷海水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问:“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飞看了他一眼,好像要他少安勿躁,然后平静地说,“没怎么回事,赵东升的一个杂耍。”
  “赵东升?”雷海水想了一下,似乎想明白了,而后用一种似信非信的口吻猜测着,“这是一个炒作?”
  “你说呢?”马飞反问他。
  “不可置信。”雷海水摇摇头说。
  “这也叫不可置信?”马飞嫌他大惊小怪。
  “那为什么连我也瞒着?还躲着不见我,还把公司也搬了,用得着这么做?”雷海水愤愤不平。
  “他搬公司跟这事儿没关系,在拍电影之前就搬了。”马飞说,“听说是为了他女儿更好地发展,才把公司搬到了深圳。至于为什么要瞒你,我想可能是为了保密吧。这事儿除了严诗双本人外,也只有李雪妍知道,他跟赵东升一起策划的。”
  “李雪妍是谁?”雷海水问。
  “就是昨天带你去见的那娘儿们。”
  “他们之间很熟悉?”
  “一个为了女儿,一个为了儿子。”
  “不是很明白。”雷海水有些糊涂。
  “严诗双是赵东升的女儿,那个小鲜肉是李雪妍的儿子。”
  “什么?严诗双是赵东升的女儿?”雷海水瞪大了眼睛。
  “你不知道?”马飞问。
  “我怎么知道?”雷海水说,“他们住在一个房间里,我还以为……”
  “你以为呢,”马飞笑了笑说,“这就叫充分利用你们的错觉。”
  “真是费尽心机啊,”雷海水感慨万分地说,然后又问道:“那她为什么不姓赵而姓严?”
  “随她妈姓。”
  “难怪,”雷海水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昨天姓李的女人不让我担心版权的问题,原来是一伙的。”
  马飞说:“严诗双出道以来,虽然拍过的戏不少,也成功地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但真正有深度有质感的作品几乎没有,所拍的不是纯商业片就是烂片。为了让她的形象再提升一个高度,赵东升这次斥巨资为她选了一部文艺片。但文艺片和资本市场是两个轨道,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合二为一。”
  “什么斥巨资?”雷海水说,“两个亿的投资,严诗双拿走了八千万,小鲜肉拿走了一个亿,现在来看等于是他们两家原路返回了一亿八千万,真正用在电影上的只有两千万,这还要包含所有演职人员的酬劳。”
  “那也是两个亿的投资啊。”马飞说。
  雷海水一时无话可说。
  “那他们为什么要找我拍戏?我跟赵东升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认识李雪妍。”上次在严诗双那里没有得到答案,雷海水对这个问题仍念念不忘。
  “现在拍文艺片的导演有几个?”马飞说,“以前那些拍文艺片成名的大导演,现在哪一个不是往爆款片堆里扎?再说,他们都看了你两部电影,抛开票房的事情不说,都一致认为,你才是真正拍文艺片的才华导演。还有,你身上有一个卖点。”
  雷海水一听就明白了,勾下头说:“零票房导演歃血为盟,决死反弹。”
  “这叫充分利用人的逆反心理,出奇制胜。”马飞说。
  “我怎么感觉被人诱奸了似的。”雷海水说。
  “别伤心了哥们儿,”马飞说,“毕竟人家承认了你才是真正拍文艺片的才华导演。”
  “我只想好好拍电影,无意卷入他们乱七八糟的混战。”雷海水说。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把你卷进来。”马飛说,“你是一个追求艺术的人,他们是搞资本运作的人。二者相结合,才能把事情做完美了。”
  “那我起码得有知情权吧?事事瞒着我,还把我当回事吗?”雷海水仍然愤愤不平的样子。
  “既然无意卷入混战,就不要在意这些了,好好拍你的电影就是了。”马飞安慰他说。
  “对了,既然你都知道了这些,为什么那天见面时没有跟我说?”雷海水不满地问。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听李雪妍说的。”马飞说。
  “这个李雪妍,你们关系不正常,肯定有一腿。”雷海水说,“听她飞飞上飞飞下,那个腻的。”
  “什么叫有一腿?”马飞厚颜无耻地笑道,“这叫情投意合。”
  “你跟哪个女的不是情投意合?当年喝过你的酒可不少。”雷海水由衷地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英雄只活在今朝。”马飞更加厚颜无耻地大笑起来,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今朝更比昔日强,飞飞海水共商量。”
  “滚犊子!我跟你商量个鬼。”雷海水说。
  正说着,马飞的手机响了,他听后“啊”了一声,接着又说了句“知道了”。
  在马飞接电话的当中,雷海水掏出手机,给严诗双发了一条信息:“喜闻平安脱险,欢迎归队!”
  “真是奇葩!”马飞放下手机,恼火得骂了一句。
  “怎么了?”雷海水问。
  马飞说:“昨天你见过的那个‘杨幂’,今天早上疯了。站在楼顶上大喊自己就是杨幂,吵着要见老公刘恺威……”
  雷海水正在喝汤,不料一口喷了出来,马飞眼疾,但还是没有完全躲过,被喷到了身上,“刚买的西服,这下全废了,贵着呢!”他说。
  “反正你那李雪妍有钱,不在乎这点。”雷海水说。
  “也是,”马飞点点头表示赞同,“不花白不花。来吃,这……”他指着桌面上的点心,问道:“还能吃吗?”
  “换吧,反正李雪妍有钱。”
  “就是,不花白不花。服务员,给我们换点心!”
  点心刚换上,马飞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嗯了几声,然后美滋滋地说:“快吃,那娘儿们又想我了,心肝宝贝快来呀,想死我了。”
  “唉,”雷海水听后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这世间上总是有很多事情让人匪夷所思,就说你吧,一看不咋样,再一看还是不咋样,要啥没有,倒是猥琐还能沾上边,哪里来的盖世神功,竟能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脑如此缺氧?怎么认识的?”
  “你别吃不着啥怪啥发霉,我跟她是有感情基础的。”马飞说。
  “怎么个感情基础?说说看。”雷海水好奇。
  马飞说:“两年前,有一部电影主题歌词抄袭了我的一首诗,几经打听,我找到了这部电影的制片人,我对她说,你们怎么抄袭我的作品呢?想用说一声啊,我有一千多首诗随便用。她说马飞先生啊,我们找了你很久没找着,有一笔改编费等着你来拿。接着她说出一个数字,我一听就傻了,对她说,你们改编得好,真好。”说完他自己也笑了。
  雷海水也跟着笑,“这就是你说的感情基础?”
  “请君莫羡解语花,腹有诗书气自华,主要是看气质。”马飞说。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雷海水说。
  马飞一本正经起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儿子,创建了大富豪俱乐部,并且拥有三分之一的股份,你不觉得很不简单吗?”
  “确实不简单。”雷海水点头承认。
  喝完早茶,他们就分开了,雷海水去重建剧组,马飞去李雪妍那里。
  “想死我了,宝贝。”
  马飞一到,李雪妍就上前抱住了他。
  马飞掰开她的手,推开她说,“早上才分开呢,有那么想吗?”
  “人家就是想嘛。”李雪妍撒着娇。
  “行啦,我们说正事儿。”马飞说。
  李雪妍不情愿地坐到沙发上,嘟着嘴,“好吧,你说,我听。”
  “鬼谷七的IP已经买下来了,”马飞说,“现在第一步是宣传,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火起来。”
  “这个没问题,”李雪妍说,“媒体我已经找好了,就按照你的策划方案来。”
  马飞“嗯”了一声,接着说:“剧本也要尽快弄出来。”
  “这个容易,找几个大学里的中文系学生,让他们加班加点改就行了。改成后找个名气大一点的编剧,买他挂个名。导演你觉得找谁合适呢?”李雪妍问。
  “导演更不难,”马飞说,“找我哥们儿肯定不行,他是一个死脑筋,只追求他的狗屁艺术,像我们这种爆款片,他是不屑的。找那些跟你熟的大导演也不行,过去的大导演现在都成了票房毒药,拍出的片子根本没人看,一个个还牛皮闪闪放光彩,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里外自己都是爷。我们要找,就找那些台湾偶像剧,香港的TVB失业的导演,我们随便拉一个过来就好了。最关键一点,他们都很听话,不像我这哥们儿一身的腐酸味,还顽固不化。更不像你的那些大导演,什么都得听他们的,围着他们转,我们很被动。再不济,内地许多摄像剪辑副导演都想做导演呢,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要报酬他们都来。”
  “行,就这么定。”李雪妍说,“主演我们也要敲定下来。”
  “初选了几个,到时候再筛一下。”马飞说。
  “但是,我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李雪妍说。
  马飞略加思索,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要不,闹点什么动静,比如绯闻啥的?配合我们新片做宣传?”
  “现在的人爱看绯闻,”李雪妍点点头说,“谁有绯闻谁更火。”
  “这个可以有,与时俱进,迎合大众的心理。”马飞说。
  “你那酸菜哥们儿呢?”李雪妍问,“开始动了吗?”
  “已经在召集原来的人马,开始重新建组了,但是……”马飞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李雪妍问。
  “我觉得你们做得还不够,”马飞说,“严诗双就突然跳了一下楼,死了一下,然后又复活了,虽然有一定的轰动效应,但是还不够极致。”
  “怎样才能极致?”李雪妍问。
  “让严诗双再死一次。”马飞回答。
  “再死一次?”李雪妍皱着眉头问。
  “对,再死一次。”马飞说。
  在严诗双死而复生消息出来后,赵东升就自动出现了。他先是给雷海水打电话道了歉,没来得及向他道明真情,实属无奈,希望雷导多多原谅,多多理解。都是为了把电影做好,不要因此而有了成见。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共同把这部文艺大片火遍全中国,走向全世界。雷海水只想好好拍戲,无意去掺和那些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所以也就没有再介意。他答应赵东升一定初心不改,激情不变,尽善尽美地把电影完成,修筑好最后一道长城。道歉后,赵东升订了一桌饭菜,把李雪妍和马飞也请来了,算是庆祝严诗双“虎口脱险”,为她“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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