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人

来源 :星火·中短篇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juchen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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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从睡梦中惊醒,电话颤动不已。在接电话的时候,我听到窗外有寥落的雨声,砸在地面水洼发出那种迟钝的回应,嗒,嗒。世界死透了一样。在这个秋夜,我裹紧身上的薄被,惊疑不定地望着床上的人。
  有一瞬间我觉得这是一个梦。我的身边,彻夜躺着一个人。我身上的被褥曾多年包裹着他和我,包裹着他在灯影下的身体。这人如此颀长的身形,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脊背弯着,向我展露出一些陌生的线条。在这个夜晚它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质感。它同雨声重叠剥离,令我想到梦里有关墓地的片断。电话里的女声在说话,说了很久。还将说很久。我不确定那是女声,含糊粗哑,像一把钝刀裁的纸,毛拉拉的。也许是个老人。她喊我名字,使我相信她不知道我名字的确切写法。她从别人那里听来,学着这么喊我。根据她的说法,她的儿子准知道我名字是哪三个字。关于她儿子,频繁跳跃在她的讲述里。你记得他吧?他一直记着你。她喊道,你回来!
  他在等你。
  老人语速如钝刀,凌迟着我晃荡不已的脑神经。她喊着我名字,用那种不自然的腔调,隆重而肯定。汗毛在皮肤上竖立起来,即使这样,我还想睡觉。我觉得无法传达这一点,在她热切喊我名字的时候,在凌晨一点的夜里,谁都知道这个时候该睡觉。
  窗外有雨水撲进来,打湿了落地窗帘。雨声成片,那种喧哗让我的头脑又迷糊起来。我机械地重复她儿子的名字,唐克明,唐克明。这名字仿佛雨点落地那种百无聊赖的嗒嗒声。我花了几秒钟搜索这个人。我愿意尽快打发这个有着哀愁喉音的老人,但是想不出一点办法。有几次,床上的人要醒来的样子,他翻了身,压住了被子。我半个身子在被外,很快变凉。他翻过身来看我一眼。这是幻觉。在午夜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有点奇怪,很早以前,我经常在这个时间段不睡觉。我肯定琢磨过一些事情。
  在这个时候念及从前,有些类似童话的荒诞感。
  如果他翻过身来,我打算同他探讨一下唐克明。一来睡不着,二来便于稀释半夜对峙的尴尬。我们是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一同上过学,我的许多熟人也是他的熟人。莫非就因为这个,我们还在一张床上躺着。这当然不是事实。事实上,我们在这个城市没有熟人很多年。
  2
  待在都城的年头,和我们的婚姻一样长。
  在那个小租房里,我们度过了喧哗和甜美的几年时光。几年?这数字因人而异。我们一起考到这城市的大学,一起租房子,一起挤公车,上下班和看电影,以及年关回老家。日子清甜喧腾如早晨挤下的牛乳。我们最终搬进了自己的房子。日子更加忙碌,热腾腾三分熟的牛肉一般,我们成为胃口大开匍匐前进的房奴中的一员。那几年的重量,类似卧室外历久弥新的工地轰鸣声,嘈杂,沉闷,不知所终。多年来,那种轰响声始终不撤走,仿佛这座城市真的有那么多人需要这种漂亮房子。
  这个周末我们在坦然的郑重里,对视了一会。他依稀记得唐克明这个名字,跷着脚想了一阵,肯定地说,隔壁二班的。他回忆了唐克明的外貌特征,家庭背景,学习习惯。在炒菜的时候他跟进厨房,用他一向客观的语调,说起小学同学唐克明轶事二三则。显然,唐克明勾起了他的兴致。轶事可能是他编的,不那么好笑,在吱吱的油锅边,他的嗓音时断时续。事实上有没有唐克明这个人还是个问号。有待鉴定的还有,哀愁喉音的老女人是不是真有其人,那个电话是不是午夜凶铃类的幻觉。
  饭吃到一半,他推翻了之前的论断,说唐克明是水厂看门人的孙子。我家胡同口不远就是水厂,早年间他在那一带溜达着守我的时候,经常遭到看门人的盘问。如果不是出现了看门人,餐桌上难免面面相觑。在我收拾桌面的时候,他忽然提出,明天回去吧。说完他热切地望着墙面的那个画框,我望着他。在他眼里我看出了一种热情。红色画框有些旧,颜色像是压了一层重量。总说要换一幅画。他把视线转到我身上,热情而不自然,像重新发现了我的意义。有些年头我没有看过他这样。我受到了触动,重新坐下来,听他安排这件事。
  明天就回去。他的眼睛比前一分钟还亮。事做完了,车子现成的,你看上去不错。就当去郊区逛一天,来回五六个小时。不然住一晚。很好,再合适不过。
  我去收拾行囊,他洗碗。水声哗哗,透出他的愉快情绪。我想不起看门人有孙子,不过这个孙子出现得挺合适。接下来,我陪他看了一场赛车直播。我们没有交谈。仿佛说话是一种泄密,会破坏我们之间刚刚建立的那种氛围。洗澡出来时,他在玻璃门外,轻轻把手搭在我的浴衣上。
  客厅漆黑一片。墙上的画挂了多久?自从我们结婚,他把它钉上去的那天起,它就没有掉下来过。甚至在我们消失之后,它还会继续挂在那里。有一阵它让我无法忍受,在落地灯下我从书里抬起目光,久久注视它。就是这样,它也从未掉下来过。它气定神闲,含笑睥睨,对我们的生活不作点评。红色画框里是一片绿。画框阻断了那条路,围困着小屋,草地,大树,当初我们晶亮的眼眸那样惊奇地凝视它,动情地翕动鼻翼,嗅着溢出画面的乳汁般清甜的空气。那时我们毫不怀疑,它就是我们即将进入的生活。
  我们很累,那种被什么堵着的累。仿佛防汛堤下退去的水。有些如释重负。在睡去之前,我算出来了,我们有几周零几天没有做。当然有比这周期长的。这没什么。这不比窗外那个工地持续发出的动静更难接受。
  次日是个阴天,我们醒来时已经过了半上午。因为是阴天,我们以为还早。也可能我们想赖一会儿。起床前,我俯视这个人,暗色的轮廓,英挺的鼻子,大块背脊露在寒气中。蜷缩如婴儿。背是熟肉色,有温度,有呼吸的,像雨后的泥地。
  等我们坐在桌前已近中午。昨晚预设了煲汤,一人喝一碗热腾腾的汤。我问他还想吃点什么,他说饱了。汤的内容还丰富,有山药,蘑菇,骨头和豆腐。他退到沙发上看赛车,双眼浮肿地盘腿坐着,完全忘记了昨晚的计划。
  两个小时后,我往汤里加了一把面条,一个番茄,几片生菜,一人喝了一碗。天黑之前,我在另一份汤里加了一把粳米,几粒枸杞。滴上麻油,一人喝一碗。一天在我们的吃喝中过去了。他对我的懒人餐没意见,让他吃就吃,不喊他也不觉得饿。   他一向是好打发的。
  3
  我常检讨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打捞上世纪的那些事情。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我肯定出了问题。这年冬天我辞了工,静静躺在向北的房间,像个垂暮的老人那样等待黎明的到来。
  一天我家的门被敲响了。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大白天,正午的阳光充沛地注入我家对面的那些阳台。每次我都说要下去走一走,沐浴其中。我的房子朝北,终年阴凉。我时常望着对面那片片白色的切割得完美的阳光。一天又一天,我缺乏拉开门一刹那的勇气。
  门外是一个年轻人。他很年轻,我仿佛有那么些日子没见过这么新鲜的人了。好像是春天了。我裹紧了睡衣,问他有何贵干。他盯着我的一只手,它正摸上我的头发。他紧张地看它落下来,绕在我腰际。他紧张又生机勃勃的视线像蜘蛛的丝,坚定地切割我的脸。请问,请问是王手艺家吗?
  什么?王手艺?
  我摇了摇头,有几根头发从耳后掉了下来。
  不是他家吗?他飞快地朝我身后扫了一眼。平头,个子不高,那目光的曲线颇有些高山丛林的格局。
  不是。我的发音有点奇怪。不是他家。
  这不是王手艺家?
  没有兽医,我回头望了一眼,肯定地说,也不是调料坊。
  他瞅了我一会儿。这是谁家呢?
  我是谁?这么说吧,我是一个全职主妇,就是身兼厨师、护士、慰安妇那类角色。可是我为什么告诉他这些。他是谁?
  他拍了拍右侧腰际那只灰扑扑的包。这么说他是一个邮差。
  看上去他是一个学生,利用实习期打工的应届毕业生。在我印象中邮差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被别的行业淘汰下来的人。下岗的人。长着晦暗面色沉默寡言的人。我有多年没有同这片区的邮差碰面了。他们换了几茬?
  我姓吴,这是我的第三份工,他说,为什么你不工作呢?
  你的问题不少,我说,你是问题青年吗?他笑了起来,读书时老师也这么说我,到后来,就成了吴问题青年。我没见过像您皮肤这么白的,从不出门吗?
  我停了半晌,对他说本来我要出去的,可是他先敲的门。他敲错了门。
  他搔搔头,说,那么这附近有这个人吗?
  谁?
  王兽医。
  我不清楚,这层还有三四户人家,你找他们问问。
  你这里是,他退后一步,望我的门牌。6号楼13C没错?
  是啊。不会有我的信吧?
  有我的信吗?我又问了一句。事实上我懒洋洋的。问过了我有点警觉,我居然动起这么偏僻的念头。
  不可能会有我的信。我也从未需要过,我的生活已经够圆满。
  年轻的邮差拍拍包。临走时,他转过头笑着说,你这话像9号楼一个美女,老是不信有她的信。
  电梯叮地一声,空空空下去了。走廊里静静的。我按住胸口站了一会儿。这个平头年轻人翻起眼睫毛看门牌那副英气逼人的德性,真有些像以前的他。
  4
  老女人又出现了。
  在电话里更加熟稔地喊我名字。她用的那种方言我从未听过,既不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也不是我听过的某些省市的。这次她语带呜咽,显得湍急而疲惫。有一阵我无法听懂她在说什么。好在床上人没睡,一个龙跃起身,录下了老人的话。后半夜,他一句一句听,皱着眉。次日傍晚,他一回家就给我现场翻译了老人的讲话。归纳起来只有一句:让我见她的儿子。这话我在第一夜就听明白了。既然他有兴趣,我们就探讨。为此我煮了牛肉羹,因为琢磨和探讨一件事是需要体力的。为避免因探讨激烈而上火,羹里加了碎的芹菜叶和百合。
  你去吧,他咀嚼着说,腮帮鼓起一个球。说完,他也吃完了。他在窗前走动。我看到食物在他身体里沉淀,某种情绪慢慢升起來。他摆弄着他那架笨重的望远镜,瞄准对面那栋建筑,具体地说,是那建筑里的某个阳台。我知道那阳台有一个女人,穿一件白色晨衣,在阳台上走来走去。我不想追究在那镜头里,女人的腿露到什么程度,白色晨衣里面有没有穿戴。对此我的沉默,像一个母亲面对迷恋糖果的孩子。在这个黄昏,由于白色晨衣提前出现,我们的讨论没有进行下去。
  看,她发现我了。
  我听到他恐惧的声音。我在落地灯下看书。今晚,我想睡个安稳觉,如果老女人再一次找来,我难保不会失去耐心。窗外工地发出的响声,时远时近,就像此刻他同我之间的距离。我是说,什么都无从把握,什么都能习惯。在城市生活多年,这世界对我的干扰几乎为零。奇怪的是,我承受不了一个老女人的来电。
  或许因为这世界对我的干扰过于强大,才不存在。当它们坚硬的身体年复一年穿过我,我变得衰弱。这变化像蠕动的光柱,不易察觉,然而我的房间渐渐漆黑。这么说,我有过房间?不,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也不记得来自哪里。我在一个虚幻无边的空间里,而这也是暂时的。
  那幅画还要挂多久?有一段时期我失眠,怕光,记忆力衰退。每当他伸出望远镜,一连几小时瞄准目标,一动不动,我都想提议他把相机伸出去,将那白色女人拍下来,换下那幅画。每一次,我都没有惊扰他。
  我不可能对一幅画大动干戈。如果没有记错,在画框里我见过一张银行卡。那是个春天的周末,我想着出去走一走。我决定先搞卫生,洗个澡,神清气爽地出门。我要带回一把野花,插进新的玻璃瓶,摆在发亮的餐桌上。那是几年前?我喜欢穿那种带小花的围裙。我绾起头发,给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汁。我爬高伏低,把所有物体迎接灰尘的截面都招呼到了。画框里斜出的卡让我发了几分钟呆。我看着那张卡,在春光里熠熠发亮的卡片,感到我的生活像极了它。
  一个看上去绿意盎然的标本。
  当天晚上我们吃了一个不动声色的饭,做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爱。天黑得很慢。当房间变黑,画框就不存在了。卡里的数目是多少?尽管在税务局同数字打交道多年,我总能很快忘记它。那时我年轻,在它身边来去自如,不会叫它拦住去路。但是到了这个年纪,我得承认,人生一不留神就让它封锁了要道。断粮断水,九死一生。有时候,数字透露的信息比别的东西准确,犹如巫术。比如“七”这个数字就很神秘。在佛教里七代表轮回,有圆满之意,七又被念做“拐”。比如十,在解放前的发音是“洞”。十三为“失散”。比如人到暮年回头望去,你总是在同一个数字上绊倒。总是在同一个年份上转运。它将把你拐进一条大道,抑或一个无底洞,那密语终会昭昭出现在倒毙荒原的尸体,被风霜封锁的唇线间。即便如此,我在数字上并不神经质。卡上的数字是五百或五百万,我们的婚龄过了或是没过七年,这些莫名其妙的数字,在本质上并不对我构成威胁。不比我们卧室对面那个工地日夜发出的声响,更不可忍受。   5
  卡放回原处。此后多年,它一直待在那里。
  去年冬天,他出了一场车祸。眉头留下一个月牙形的疤,为他的圆脸添了一丝粗犷之气。莫如说浪漫气,每当我嘲弄他这个伤疤,让他渐渐尴尬的时候,我对它,比对他本人更为兴致盎然。他的圆脸一向是忍耐的,包容万象,等待我这场兴致悠悠过去。
  他跟着我从派出所出来,天下着雪。我赶到的时候,他正在缝针。医院那种闷热怪异的空气像一块猪油。我的手心扭下一股股的汗水,那没有温度没有方向的液体也停滞在我的背心,颈窝。他一言不发,一个象声词也不吐露。他一点也不疼。针尖穿过他的脸,划开了那一贯的完满。在那个男医生和那个女护士的无聊对话中,在过于白过于狭小的墙壁间,他的眉弓出现了一条丑陋的蜈蚣。蜈蚣,月牙,血,这些像窗外的雪下在我的脑子里,白茫茫一片。
  派出所的人做了笔录,放我们出来。他耷拉着两臂,坐在副驾驶位上。流血之后,他显得清爽了一些。好像洗了一个热水澡,把多日来的重担卸下了。我洗的是冷水澡,浑身发烫。雪还在下,窗外比车里更为静谧。我想推开车门,到雪地上瞎跑一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两个还在车里。幽暗的车内,漆黑的十分钟。雪像光一样,照不进我们的世界。
  那时我脑中第一次闪过有关墓地的景象,我没有料到我以后会同它有什么交集。沿路的车灯以几分钟一次的频率,不时来袭。暗影如烟花闪耀。我手里捏着那张卡。卡像一个暗器,含而不发。我背上淌着汗水,望着外面旋转的雪花,极力压制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我有一种隐秘的醉感,晕眩在我第五次想撞碎窗玻璃的瞬间袭击了我。
  我抬手摸那条蜈蚣,他偏了偏头。我摸到的是纱布。我们并排坐在车里,他抓过我的手,轻轻丢开了。记不清是哪天,我出门去。在取款机上我没用多久就打开了那张卡。密码是结婚纪念日。这让我有几分茫然。那天风大,我穿的裙子像一只蝴蝶,扑打着我的腿。那一瞬我想到结婚纪念日快到了,掐算了一下锡婚还是铁婚。我取出了一笔钱,数目不大,刚够我买一个包。那是一只鳄鱼纹的皮包,橙色,回到家我怀疑这是不是曾经看中的那款。我不确定就是在那个时期,我的记忆开始呈现出微妙的裂缝。
  卡上的数字缺了一笔。犹如他眉弓的皮肤被划开,又缝合。这同样可以用来与我的心绪对照。我早有防范而完好无损。那个缺掉的数字像一个洞,突兀,不动声色如同多年来挂在墙上的画框。它甚至让我微笑了,心里冒出一句,哦,这样就行了。原来是这样。
  这样就行了。他四肢尚存,毛发完好。一条蜈蚣交换了他的厄运。他从漆黑的山路回到家里,那一刻我是多么高兴。那条不在我视野的山路,那场灾难,慷慨地抛出了我的丈夫。也许我不该想那些:在没有一辆车的路面,为什么出车祸?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挑一条不可能平坦也不大可能近的路?他第一个给他家人而不是给我打电话……以及卡里少的钱。卡里少的那笔钱,同它里面剩余的钱,或其他卡里的钱,对我无非是一些数字。我无法继续同数字打交道。冷冰冰、晦暗不清的碎片,如同无数张嘴巴交错开合。
  卡上的数目发生着变化。数字如潮汐,涨落有度。俨然我们日新月异的生活,刷一下变了。他在卡上划过的步伐沉稳有力,漫不经心。我想这个卡他是遗忘了,一如那幅画不在他视线范围内。我从中取的那笔,他一无所知。我再也没有取过卡里的钱。定期取钱和不定期查看同样无聊。有段时期,我整天琢磨那些出去的钱,睁着眼睛等天亮。有时我盼望他挂失这个卡。它在我的生活里是个废物,惹是生非,张牙舞爪,毫无意义的一个东西。我不该被它撵着左奔右突,即使我不是我生活的主人,也不该是它。
  我躺在向北的房间,想着他带着那条蜈蚣去银行柜台的情形。他一定紧张,或者银行职员也紧张,他们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勉强笑了。他们的表情类似于绑架犯与人质的对峙。当然他们仅仅是合谋者。
  请问取多少?
  全取,不,留一些吧。
  您可以考虑存个定期,基金行情不错。
  不,我有急用。
  我指的是剩下的部分。
  不,再见。
  再见。
  当我什么事情都依赖于失忆这件事时,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出现了问题。不,问题早已存在,降临的是觉醒。当一个人又清醒又没有记忆,那一定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我已病入膏肓。冬天,我沐着假想中的夕阳,躺在我们曾经的婚床上。
  他躺成一个大字,说,我怎么就不能让你快活呢?他的话发自肺腑。在这个事上,女人可以让平静的男人沸腾,男人能够让干枯的女人盛开,这是我曾经的经验。我离开床,站立窗前,叶子凋落前的那种虚弱,在我身周飞翔。
  102
  6
  我望着那一片耀眼的街道,树木。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后来我举起了望远镜。在这个时间段,我一次也没有看到那个白色女人。我想她是为了别人而存在。
  九点左右,门被敲响了。我跑去开门,掉了一只拖鞋。我打开门,打着叉脚去够那只鞋。我把年轻的邮差丢在门口一会儿。一刻钟前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他了,包括他腮上的绒毛。这是个嫩晴天。
  你的信,他扬手说。
  我接过信丢在鞋柜上。丢邮箱就可以呀。
  我……,邮差搓了搓手,喜欢打门。
  他的眼睛像两条鱼,从我身侧游进去,在屋里转了一个来回。如果他是一个杀人犯……
  我说,这儿没兽医,倒有一位医生。
  你的信,他看我一眼,你高兴吗?
  高兴,我拿起信封看一看,说,字有点兒奇怪。谢谢你。
  邮差搓搓手,亮出了白牙齿。
  渴吗?进来喝点什么。
  天真热,他抹了一下额头。医生在吗?
  害怕医生吗?
  不。
  警察呢?
  为什么是警察?
  我是说,如果你被警察所伤,就用得上医生。相反也成立。所以,进来就对了。   他望着我发呆。
  我丢给他一双男拖。
  房子好凉啊。
  邮差进来后,提着两只手在厅里走了一趟。你怎么都不出去?
  我端来一杯水,和一杯苹果汁。他的手迟疑一下,取走了果汁。他有可能是个强奸犯。
  你太白了,……该晒晒太阳。
  我晒了还是白。
  我看没晒过。
  你来了几回?我睨他一眼。
  两回。他喝的时候眼睛睁大,骨碌碌打量我家的墙。我猜他在琢磨那幅画。他每回都要我出去,这一点跟我丈夫,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盗窃犯?
  你过来,我向他招手。我让他把头低下来,眼睛凑近望远镜。我在一边看着他年轻的身体像一张紧张的弓。他把镜头乱调,晃了两个来回,直起身子说,大姐你是干嘛的,私家侦探啊?他转过头,一脸镇静地看我。我就点了头,像吗?
  初看不像,邮差说,要调查谁?谁派你的?干了多少年?是不是真的啊?
  哦,我恐怕不能告诉你。关于我受雇于哪个调查局,吴问题先生能理解吗?
  是的。他这时候像一个小学生了。
  我只能提问,不能回答。
  好的。
  找到王兽医了吗?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邮差。
  没有。
  过一阵,我可能知道他的下落。他的信,你可以交给我。
  明天我带来,邮差的眼睛在发亮。他还在人世吗?
  …………
  对不起,我提问了。
  前面这栋楼,是9号楼吗?我指着窗外。
  他把目光从我脸上抽走,在窗前走了一个来回。在短暂的谦卑过去后,他的脸变得严肃,目光坚定地扫过那些建筑群。
  9号楼没错。这是你锁定的调查范围?哦,对不起。
  楼里有什么奇怪的人吗?
  他翻起眼睛想了一会。
  比如,一个女人……
  女人?是,很多女人。
  他茫然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小河潺潺,不时发出石头那种新奇的磕碰声。很多……
  在他这个年纪,女人够让他眼花缭乱的。我盯着他说,上次你说,有个女人穿白色衣服?
  白色衣服……。他闭上眼睛想。
  白裙子……
  他搔着头说,白裙子有什么奇怪的?
  这不奇怪,复杂的女人总是穿着白色……
  …………
  那个摆着绿萝的阳台,窗帘是一块块打着蝴蝶结的白纱,客厅的墙壁是绿色!
  哦,她姓罗。她每个月都有信。
  多大?漂亮吗?
  漂亮。
  嗯,你平时没有经过这方面的训练。
  我——,他大步走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会摸清情况。
  只是一个思维训练。比方说,我又给他倒了一些番茄汁,比我漂亮?比我年轻?
  …………
  算了,我用不着问这个。
  我认为……你更漂亮。
  这是真的吗?
  真的。
  好吧。她等谁的信?
  …………
  我告诉他这很重要,和白裙子一样重要。他认真地眨着眼睫毛,仿佛听懂了。他的小圆脸一直对着这个上午的阳光,有点透明。因为表情严肃,这种透明显得吹弹可破。
  我把年轻的邮差送到门口,他穿鞋的动作说明他还沉浸在情绪中。他直起身子,抱歉地说他不记得她穿的衣服了。
  她总穿了衣服吧?我望着他笑。
  穿了,他肯定地说。
  他出门的时候容光焕发。邮包上身的时候勒住了脖子,他把自己上上下下拍打一通,俨然改头换面。我能听到他胸腔里那坚定的弹跳声。
  等我摸清情况,他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轻声说,我能成为您的助手,对吗?
  年轻的邮差拍拍他的邮包。一眨眼,不见了。
  7
  接下来我的生活发生了一点儿变化。
  每天,吴问题给我送来一封信。我是说,至少一封。有时是别人的信,比如王兽医。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些悬而未决的事物,它们像那张银行卡一样同属不明飞行物,在夜空里划出道道荧光。
  我是说,我仍在房子里,但是种种事情送上门来。吴问题像一个地道的暗探,轮番送来各种我需要不需要的小道消息,以及一些看似不重要,以后或许会重要的情况。罗回蔚是情报之一。那个9号楼的女人。他那天是小跑上楼的,额头挂下汗滴,满脸通红地交给我一封信。那天电梯坏了。他一口气上了13楼,交信的手都在抖。
  我敲开了她的门,我敲开她的门,她对我说,有何贵干。她穿的是藍裙子。她瞟了一眼我递上来的信,说她不是王手艺,她很冷淡,但没有不耐烦。看起来她一个人住,一副要出门的妆扮,过了一小时她也没出门。
  这就是关于罗回蔚的全部情况。吴问题的脑门上新添了一道褶皱,仿佛银行卡上数字的波动。在那来路不明的波纹里,时有汗粒、灰尘夹杂其中,像是他的人生迸开第一道裂缝。
  我仔细阅读了寄给罗回蔚的信。确切地说是一张便条,夹在小纸箱里。我拆封条的手既稳,又从容,没有一点不高尚的念头。相反,我从没有哪一次对自己这么满意。读完信,我花一小时做了一顿比较麻烦也就是说比较丰盛的晚餐,站在阳台,等医生回家。
  信是一个叫德哥的人寄的,地址是江西省九江市沿湖路一栋民宅。也就是说,有一个九江男人,在等这个老穿白衣服在别人镜头前晃来晃去的女人。他全家都等她回去,那里有她的一席之地。纸箱里有两刀用油纸层层包裹的腊肉。我把腊肉放进冰箱。次日吴问题登门来取时,腊肉还是凉的,连同便条重新封箱。这样罗回蔚读信时,能读到那个九江男人略咸的眼泪。
  吴问题掂掂箱子走了,没留意少了一刀腊肉。那顿晚餐我做了糯米蒸腊肉,藜蒿炒腊肉。医生回家后扫了两碗饭,咂着嘴说哪里来这么香的腊肉。那几天,他说你老嗅嗅嗅什么,鼻炎犯了吗?这不是事实。那一周,我在他口里闻到腊肉的气味,但我闻不出来那道菜的辅料。也许是菜秆,菜心,苦瓜,那类本身没什么气味的菜,足以被腊肉香气掩盖,无辜又危险的菜。   有关另一刀腊肉的吃法,是一种折磨。白色女人继续划动她的长腿,在她的阳台出现。下雨天我能看出窗子上挂的是粉纱,是那种肉粉,带点橘,带点灰。晴天看上去就是白纱。绿萝鲜艳欲滴。女人在她的客厅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有两天医生没有摆弄他的镜头,看起了球赛。我想这是因为他俩已经充分享受了那块腊肉。我坐在灯下,读到张爱玲的那个著名的比喻,有关红玫瑰和白玫瑰。我忘记了墙上的画框和房间的男人,笑出声来,感到自己类似一个作家。当然,我的版本直接一些。男人的欲望里有两块肉,腊肉和鲜肉。和腊肉结了婚,他念念不忘鲜肉的美。和鲜肉过日子,他无限怀念腊肉的香。
  我的版本要粗鲁得多。它让我在那一周毫无食欲,饱尝对自己的失望之情。
  当然,我的生活还是有了起色。我收信,读信,有时也回信。关于王兽医,他曾租住在我隔壁,现在他不知所踪。给他寄信的人很杂,贸易公司,电信,各类教派,基金会,民俗组织及气功杂志,甚至有一张法院传票。现在的户主据说是个作家。我没有收到过任何个人寄给王兽医的信函、卡片和书籍。
  有一段时期我练起了气功,整天在阳台上比划。有一次,隔壁的作家撞见了,对我点了个头。
  8
  关于罗回蔚是不是有一件镂空白晨衣,年轻的邮差表示还在调查中。他像一个情人那样赌咒发誓,到后来我有点摸不准他对侦探任务感兴趣,还是对侦探对象罗回蔚感兴趣。我仿佛没有流露过,让他从邮政跳槽来我这里上班的意思,但情况的确是,他将送信当成了副业,当成了某桩大事的敲门砖。
  他每天敲我的门一次,每次挂着汗珠。他从城南赶到城北,城西赶到城东,没有哪扇门比我家更频繁地出现在他眼前。在收到整整一百封信的那天,我决定搞一个小小的仪式。就是类似于纪念日、节庆日那样,一切欢乐或是悲痛,都需要仪式。爱需要仪式,怀念需要仪式,告别需要仪式。在我穿戴一新,决定出门时,吴问题正好敲响了我家的门。
  你的信,他说。我让他放鞋柜上。
  天天有你的信,他手臂前伸,把信送到鞋柜上。
  谢谢你天天来。
  你不看信吗?
  我要出门,我补充说,我等你来了就出门。吴问题狐疑地望望我。你要出门?他机械地看我把穿着丝袜的脚装入一双蓝色高跟鞋。
  我们一起进电梯,我发现电梯窄小、憋闷。金属镜面映出我发暗的面孔。仿佛我上一次下楼,还是没有电梯的年代。踩出电梯的一瞬间我晃了一下,吴问题在身后扶住了我。怎么了?
  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去哪儿。
  我知道自己不能在那个向阴的房间待下去,一个月,两年。那些都过去了。或许,我可以像刚来都城的那一年,到车站的小咖啡馆喝一杯。因为失眠,我多年没有沾过咖啡,茶,一切刺激神经的液体。我杜绝这些重口味,并没让日子过得平安一些。就像烟酒不染,不能断定一个人纯洁,或长寿。医生说过,多吃腊肉无益,腊肉绝对影响长寿,但是他在吃的时候多么满足。人这一生追求什么?一边铤而走险,一边保持平衡。
  去车站。
  车站?吴问题眼底掠过一丝激动,说,就是说,行动开始了?
  我告诉他没有什么行动,就是一个仪式。对我来说,仪式意味着变化,意味着开始和结束。意味着我能度过工地的嘈杂,度过日新月异的生活。吴问题说他明白。他跨上他的小电驴,回过头说了一句有哲理的话,行动有后果,仪式没有。我配合你。
  这城市新修了两条街,宽而笔直,满载市民直奔新生活。这个叫谜底的咖啡馆镶嵌在开放路的尾部,招牌绿底灰字,很有味道,它的左边是车站,右边是连锁酒店,对面是银行和旅行社。我坐在吴问题的小电驴后面,搭了一脚路。正好他有个件要送车站这块。这城市的楼房把一些陌生街道送入我们的轮底,多少年没有这么露天地在大马路上窜了。雨过天晴,有风,车嘶马叫的闹腾倒有几分小清新。我请吴问题喝一杯。我喝了一口热咖啡后,口气变得煽情,赞他机智勇敢有情商。吴问题喜形于色,向我表了几句决心。他仰脖喝光咖啡,起身说,我还有很多件要送。我们挥手作别。接下来我坐得更低,慢慢消磨这个下午。这里和我家不一样,风格,光线,腔调,无不让我有一种振奋的感觉。我不认为是咖啡起了作用,或多或少跟天气有关。雨停了,出了淡淡的阳光,从暗色玻璃外穿进来。像一只新生的小鸡落在我手掌。多年来,我很少在白天出门。在医生值班的晚上,我出来寄信,或是去超市。这城市瞬息万变,所幸咖啡馆还在。
  杂志墙的颜色没换,杂志更新了。沙发,窗帘,灯,圆柱,基本维持了当年的风貌。我在13号桌划的那道圆珠笔印痕还在。十多年前我用的是钢笔、圆珠笔,我在我们县城最大的商场做会计。随后我跟着医生私奔到这个城市。我们下了车,进了咖啡馆,面对面坐在这个桌子边。那天晴天,有点冷,我喝的是一杯卡布基诺,他点了原味的,我给他加了两块糖。我俩抱着杯子傻笑。我们带了几箱子衣服,书信,相册,沉沉的,那是我们的全部家当。那时我们不用手机、电脑,添置的最贵电器是一套音響。
  我跟他坐在租房的地板上,听顺子的歌《回家》,关掉所有的灯。外面是亮的,车水马龙那种亮。租房漆黑一片,他把我的手搭在脖子下,靠墙上听那个宽阔安静、暗流汹涌的女声满室回荡,“我需要你……”。我们经历了很多,十指紧扣,沉默不语只会让我们心潮澎湃。我们也来这里听萨克斯,每月来。过生日来,过纪念日也来。吵嘴后到这里,就能找到对方。大概有十年,我们不来这里了,去的是更上档次,更有氛围,更中心或更边缘的场所。
  医生来了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让他听。他说,你不在家,出去了?我听出他挺惊讶的。和谁在一块儿,买衣服?你也该买几身了。我低头看了看我自己。医生说他晚上不回家吃饭,有个局。你好好逛,逛尽兴啊,早该这样了。我告诉他我在谜底,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就是想起了从前。医生说,哦,你去那儿了,那地方鱼龙混杂,很次了。我说我坐坐就回。
  我放下电话,看到吴问题在外面停车。他把头盔撇下,往坐垫上一放。他推开大门径自朝我走来,站定了看我。送完了?还没哪,还有一批。那你来这里?中场休息,他嘿嘿一笑,我看看你,在这儿是监视什么人,有没有暴露,我做过保镖的。你说保安?保镖,他坐了下来,给人看过几十斤黄金,那富婆要拿50万包我。我给他叫了一杯凉的,说,我让你押的镖,比黄金贵重。他脸一紧,凑过来低声说,是什么?我一笑,说,它对别人没半点用处,单是对我有用。怎么办呢,我没有黄金包你。吴问题重复我的话说,怎么办呢你没有黄金包我,那是什么?   过了一会,吴问题摇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打听的意思。我盯着他说,没关系,我告诉你,就是你给我送来的那些信。信?那些信,给了我活着的理由。吴问题摸摸上嘴唇,说,你有过不想活吗?我点了点头,我有。你天天来送信,天天来,就等于是说,我不可以不收信,不然它们就成了孤儿。吴问题摸着胡茬,一直摸到鬓角。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们都忘记了不能提问的规矩,当他向我吐露黄金的往事,我说出信的秘密时,我们中间的一枚坚果发出裂开的脆响。窗外的阳光投进来,他眼里漾动着两点水光。
  信,很重要吗?
  很重要。
  我天天给你送。
  我等着。
  我想要你活着。
  那好吧。
  吳问题接了个催件电话,神态腼腆地握着手机,说,晚点我来接你。我说我必须一个人待在这里。吴问题四下看看,两手在桌边一按,站起身说,我敢说医生,他不知道这些信。他有点结巴,仿佛怕我不答复他。我望着他闪动的眼眸,暗暗按住心口,感受着那里的跳动。也许我喜欢的就是他身上的认真劲儿。过了一会儿我说,很久以前,他给我寄过信,很多很多信,直到我们在一起。
  9
  天开始热,有蚊子了,吃饭的时候在桌底咬我。我低头拍打,追杀上来,那只蚊子嗯儿一声从他脸庞滑过去了。
  我定定地瞧他的脸。像是瘦了,两眼浮肿,左边颧骨那里有斜的一排竹席印。不知是不是眼花,我看他眉弓那个疤更为蜷曲了,眼珠发紫,胡茬发绿。我确定他瘦了。我挥手给了他的脸一下。他翻起眼皮看我。他的单眼皮在这种时候总是变成双的,其中一只。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他这样审视我,随后耷拉下眼皮,无聊地搅动碗里的汤。他问打到了吗?
  我眼里只有那排竹席印。这个中午,甚至整个下午,他在一张陌生的竹席上度过。我没听出他说什么。我推开晚饭,眼前晃满了那怪异的一个个叉。他的脸在这印子下像犯人,被盖上戳、发配边疆、终生不得返乡的重罪犯。
  这种纹路的席子是新产品了,比老产品更凉爽宜人,技艺更先进,说不定能用于压花摆盘子。我脑子里出现了女体盛的画面。这些完全不搭界的画面彼此碰撞,令我眼冒金星,胸闷欲吐。我端起架在窗口的望远镜,像倒一盆水一样,泼向他脚边。他抬了一下脚。他抬起一只双眼皮看我,快速起身去捡望远镜。这样我就明白,他明白我给他的那巴掌,不是打蚊子。他在忍耐我。他那只双眼皮不是出于困惑而是决断。现在,他跟我争夺望远镜,不再窥测我的心意。在我把右半边身子同望远镜一起,悬在13楼半空中时,他推了我一掌。眼前的他迅速变小,变得远在另一个星球。变成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叉。
  早上他从房间出来,问我,你昨天怎么了?他的脸完好如初,两边都印上了我熟悉的印子。他睡得很努力。我没有洗澡,坐在阳台的地垫上。夜里没有星。他很累,鼾声比平常来得响一些,没规律一些,我的举动多少给他造成了困扰。我爬起身,关上浴室门。我听见他开了冰箱,开了水龙头。他在哗哗水声里说,它怎么你了,我怎么你了,我们惹你了?
  谁是你们?我摇散头发,拍打着墙壁。它就是你伸出去的阳具!你们的道具!
  门开处,他困惑地望着我,手里抓着望远镜。他摇了摇头。过了一会,他把望远镜收进了柜子,用往日那种平淡口气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你别那样看我,你想多了。等我出浴室,看到桌上摆着一轮煎得极圆的蛋。
  我感到极其虚弱。医生将车驶出大门时,我对自己说,我不是他的患者,所以他可以轻易离开我。我离他的思维两万五千里。
  他说我大错特错,叫我看神经科,他最好将望远镜砸我头上,摇散我的肩胛骨问我是不是想死。我盼望他对我发泄,理直气壮地发泄。但是他像往常一样去了医院,那里有许多他的病人,等着他救死扶伤。医生只有将激情集中在他的手术里,这位外科大夫常说,就能少一桩医疗事故。
  这个房子对我来说是事故现场。我打开了门,对着空空的走廊小口吐纳。
  10
  离我两米五的门口站着一个姓吴的邮差。我歪在藤椅上看门。门没有锁,一碰就开了。我想他本来是要按门铃的,意念的落空使他有点失落。
  你的信,他说。
  谢谢,我皱眉说。
  今天我休息,他解释说,我就是路过。
  你要去哪里?
  去钓鱼,他说。
  他的牙齿很白,有一颗可以划开活鱼的肚子。我走过来,拿起信放在唇上,嗅一嗅。
  是在郊区?
  郊区,还有乡下,那些有水塘的地方。
  如果没有信,他今天不来,我不知道从电话簿里找得到谁。是信救了我。至于乡下,那不是很近的地方。等电梯的时候,我转了两圈。我穿了那条鹅黄长裙,春天还在,很适合随风荡漾。吴问题在湖堤上走,但裙子还是飘到他身上。裙角飘出很远,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这个想法本身令人愉快,包括天上的云,旋转的速度缓慢、天真,有些儿我家乡的风貌。湖泊丢在身后了,路越走越绿,草越踩越长,有一阵,我们闻不到身后的水气味了。天空收起了太阳,云层变厚变灰。鞋帮磨红了我的脚踝。
  这是去哪儿?我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没回头,也没有停步。
  鱼竿呢?
  在前面。也许他是一个杀人犯。这个想法让我微笑。
  那些信!我大声说,是我自己寄的!我站在一块岩石上,张开两臂,风从很远的湖泊上空赶来。带着草尖上、树梢上的那种清苦味儿,和它自己的那股腥味儿,涌进我的胸腔。
  我们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来。
  我很奇怪吧?
  他看看我,说你这样好多了。
  我需要晒晒太阳,我说,每天晚上,我出门寄信,购物,扔垃圾。
  你有你的计划,吴问题警觉地眨动双眼,引蛇出洞?
  我想了想,说,要出洞的是我。
  你的身份决定了行动,吴问题沉思说,我看过所有警匪片。   每个片子都有你自己,我笑。
  我不知道怎么当警察,吴问题不笑。
  你要是警察,我捡了个石块,扔出两米远,是个好警察。
  你真这么看吗?吴问题激动起来,忘记了自己在提问。
  我真这样看。这职业挺乏味,窥探,联想,可怕的推理,结论,漩涡……生活就是一场犯罪。
  所以需要警察,他们除暴安良。
  我注意到他用了几个成语,语气有点激动。在他眼前涌动的景象跟我看到的不一样,他不是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个邮差。这些成语在他嘴里吐出像一颗颗石头,引蛇出洞,除暴安良。
  我们面前是不高的山,山体石壁陡峭,岩如巨人脸,一条狭小山路蜿蜒而上。山路兩边层层叠叠布满墓碑。我感觉自己到过这里。那些松柏,随风轻摆的情景仿佛在印象中出现过。直到吴问题带我登上去,看到那座墓碑,我记起了某个雨夜的梦境。阳光淡淡地播下,风停了,云也停了,天空是翻着肚皮的一湖鱼。远处的山透出一点血红色,像被显微镜聚焦的象群。他途中拉了我两把。后面那次他没松手,引我来到一座糊了水泥、两米见方的平台前。
  这是我爸的坟,他手掌微微颤动,你不害怕吧?
  我说不怕,怕有什么意思?当事情落到你面前,你一味害怕,就是枉费了上天的心机。我注意到这片小型的墓区,呈梯形向上延展,坡度有些陡。四周是松柏、槐树、桂树。
  他点了三支烟,插在坟前。我要了一支,拜了拜插进土里。
  我爸常跟我们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大哥听了前半截,做了一名校对员。我二哥听进后半截,做了流浪汉。我听齐全了,当上了邮递员。
  我笑笑,你爸地下有知,也该满意了。
  我爸去世后,我妈被一个人拐走了。你知道我当时想法是,崩了那人的脑袋。我有枪,谁都知道我会这么干的。这之前我想过当医生,如果这个世上好医生多,我爸就不会走得那么冤,那么早。可是,我初中毕业证都没拿上,医生和警察我都干不上。我干不上我想干的那些事儿。
  我伸手摸他的额发。他一把拽住,将我手捂在腮上。
  我又想我要有钱。等我妈哪天回来找我们,我可以把钱堆在她面前。我给人看过场子,接触的人都是疯子,有个富婆扬言要包我。我第一个朋友是在夜总会认识的,我带她出来了,盘了个店。她做美容,我给人洗脚,过了半年,她偷偷回去了。晚上我在一个包间找到她,差不多被酒水淋湿了,像条蟒蛇夹在几个男人中间。我把她拉出来,扇了她。我那时很绝望,她像一条蛇,不像要跟我结婚的女人。后来她跟我回来了。她一天天的眉眼越来越像我妈,我觉得总有一天她会跟人走掉。
  他腮帮很硬,有点汗湿。我抽回手,问,那个店呢?
  他的手掌仍盖在那个地方,好像没感觉到我撤走了。接下来他像是牙疼似的,说话时口腔有些泥泞。店关门了,嫁了个老客户,大她三轮,前年生的儿子。
  所以你也想崩了他们?我望着他出汗的鬓角,感到四周阴凉下来。
  太阳已经落山。云层更厚了,在几块橘色的云下边,大片乌云覆盖了大半个天空。没有风,松针发出掉落的声音,以及压抑的涩苦气味。
  他愣愣看我递来的纸巾。陡然他上身倒过来,将我手臂拖住,我整个人被按在石碑上。我闭了一会儿眼睛。我感觉到身体里的一股潮汐,哗啦一声冲上了脑子。身体很飘,说话声也是飘的,眼皮重得撑不开。
  他肯定没听到我说话,整张脸埋在我腋下又拱又啃,像是把我认成了他女友。我想像那个扇她耳光的晚上,他带她回到店里。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他的疯狂,她的无动于衷,明明灭灭的灯影,她以一个成熟女性的残酷,对他实施的拔苗助长。我体味到他那一刻的幻灭感,那就是,他永远成为不了一个符合她期望值的人。
  那是他人生里一次剧烈的成长。人的一生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生命强加给他的,给我的。接受之外别无选择。我紧紧箍住他头,想把他压进我的子宫里。
  杀了你,他的脸在抽动。
  他正在杀我。我突然不确定他杀的是我。我感到皮肤痛快淋漓地被撕开,血液已经失去声音。但我听到了雷声,我喊了起来。那一刻我失聪失明,像是被秋千荡到了高空。他捂住我嘴,惊恐万分地瞪着我后面的上方。我摇着脖子,希望他杀久一点,又希望尽快被干掉。
  他低吼一声,把湿淋淋的头挣出来。四周恢复了颜色,形状,这里是墓地,远处丛林飞过几只鸦雀。
  我开始流泪,拼命把他拽回来。他犹豫地伸出手臂,任我把它放我身上又压又碾。天黑下来了。头顶树影幢幢,风经过是铁一样的灰色。我不知道是他的手抚摸我,还是我的肌肤在抚摸他。雷声消散了,云团急剧驶过头顶。风一阵紧一阵,拧干了皮肤上的汗液。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抛出了我,我置身巨大的盆地,天旋地转。有人在丛林发出喔喔的啼哭。
  11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地盘都有一个看门人。
  那时候没有电话,手机,互联网,交通不像现在这么便利,一封信要辗转三五天,一周,甚至大半个月,才能抵达收信人手里。没有酒吧,卡拉OK,电视频道就那么几个,没有现在的巨制大片,看一场电影能让人幸福好一阵。他请我看过一场电影,内容有些不合情境,只记得里面布满了血光魅影,看得我心里打颤。因为联系不上,半个月后我们才约成看了这场电影,而那个著名的琼瑶剧已经停止放映了。我们常常碰不上。那时候的种种阻隔仿佛特别多,主观客观的,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些约定错过,延后,凋谢,化为乌有。这都造成了我们见面时的身心动荡,每当我看到他,总会发出那种不由自主的细密的颤抖。
  如果你了解等信是一个怎样的过程,那么你一定尝过心醉的滋味。一天很漫长,怎么过都过不完。巷子里响起卖麦芽糖的人悠长的叫卖声,打钥匙铺和自行车修理铺总发出那种叮叮的细音,像有人朝晒得发烫的石板路上泼了一盆井水。偶尔有爆米花发出的爆炸声,嗵。那些气味和响声在我家的院落里弥漫开来,显得这一天更长,更静,没有尽头。〓   他给我写了两百三十七封信。扎成两扎,排在书柜里。
  在我高中毕业那年,我家给我订了一门亲事,那人老在我放学的路上等。我一甩辫子,把人刷一下扔在人堆里。我永远在前面跑,那人在后面跑。如果我不跑,他也不跑,一直跟在我和同学后面。那天我落单了。周围全是走路的、骑车的学生,我身上来事了,跑不快,那人划动两条麻秆儿腿咬得紧。情急之下我跳上了一辆自行车后座。那个时候他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车铃铛摔过,时而响时而不响。我们没有说过话。我看清是他之后,就更没有话说。他卖力骑了一段,我看看后面,那人不见了。又过了一阵,路上没人了。
  那个黄昏我取得了胜利。
  那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车,我不知道他骑得快还是慢。仰头看天上,橘色的云,镶了乌边的云,多变的云,不停旋转。他把我载到路口,单脚点地目送我。那天的一切我都记得,他穿了一件蓝白相间的汗衫,汗湿了后背,球鞋里是白色袜子。水厂铁门是半开的,看门人蹲在房门口扇炉子,一条铁青色的烟直飘到天上,像对那朵奇怪的云说了一句话。
  我推开院门,看到那人坐在厅中央。他正张着眼望门,看到我就刷地站起身。平常他给我们家劈柴,担水,修理各种器械,给我妈讲鬼故事,陪我爸下象棋。那是他们之间的事。现在,他想跟我进房间,打听用自行车驮走我的人,叫我推得一趔趄跌出房门。客人的善良无辜给了我爸很大触动,我家连夜召开了批判会。我妈从我被褥下搜出了三毛的书,逃婚和远嫁的内容,成为我的最大罪状。看门人也应邀参加,用钉耙似的手指列出我的不规矩二三事。他和他的自行车,自然没逃出看门人雪亮的眼睛,即使当时叫浓烟熏得老泪纵横。仿佛是有一个穿大裤衩的豁嘴孙子。
  他和他的自行车,信,已成为古老的事物。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小圆脸,大圆眼睛,笑的时候牙齿很白。像是永远不会发怒的人。那个时期,他常常装一口袋石子,等看门人放松警惕,往我家院子里扔上一颗。我家的瓦从未被砸破。有时,他口袋里装着水果糖,打游戏的硬币,看到一个小孩经过,看清楚男小孩和女小孩之后,扔上一颗。待我得到讯息,脱身出来,几个环节一磨蹭,他总是等了半天。出来一看,他站那儿笑嘻嘻的。哪怕被看门人逮住,声色俱厉地拷问。看门人是无法被贿赂的,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那么僵硬,凌厉,不可撼动。那时看门人已经很老,花白的头发,同白发一样硬的制服料子,以及钢铁般的信念,同他佝偻的身子不怎么匹配。他是一个驼子。在我的记忆里,因为驼,追我们老也追不上,骂声大得半条巷子都听得到。
  当然他发狠过。很可能因为他那次发狂,我决意此生非他不嫁。那个夜晚无风无月,黑得看不到一丝光。在东湖边上,他把我的衣裳撕破了。在那一刻,看门人在他脑中消失了。我爸当着他父母面,疾言厉色一通讲话,堵死了所有可能通向我的路。就在那夜,我送他出门的几分钟后,他发了狂。他哭了。他把我抱在怀里,发着抖说,你要嫁给别人了,别人會嫌你……我不能。
  12
  我被急促的电话铃音惊醒。我抓起话筒,对老人大喊一声,够了!
  我刚从梦中醒来。他带着那条蜈蚣在一个逼仄的巷子里走。确切地说,他手揣一条蜈蚣,怀里还藏着数条,挟持着自己漆黑跳动的影子,噌噌走在湿漉漉的巷子里。他穿着那双长筒黑胶鞋,戴着手套,口罩,帽子竖起来。如果我不是预先知道,准认不出他。
  他去哪里,要干什么,为何乔装打扮,我心里知道一点儿。他穿过巷子,来到一个更为潮湿憋闷的地方,一间暗房。房里只有一张床,床上的人露出一张脸。那是一张丑陋无比的脸,变形的脸,没有颜色的脸。在她脖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虫子。她一开口,那小蛇般的东西便开始痛苦地翻滚。
  我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床上人俯睡如死。电话铃令令地长鸣起来。我拿起电话,却是忙音。如此几次。天亮得很慢。半明半暗的状态很煎熬人,我以每分钟一次的频率想着,如果他下一秒醒来,我就告诉他有关这个梦的一切。
  外面下着雪,我带上伞走出了家门。那是多年来我出的一个小远门。我赶赴这个城市的几大医院。都是窗明几净的病房,并无梦里的那种小暗房。我寻觅病床上的人,最终没有出现。我在人民医院的一个中学同学向我透露了一些情况:女人脖子的伤势(比我丈夫严重),手术花费(大致等同于卡里缺的数字),她的名字(该诅咒的),性别(尤其该诅咒的),以及出院的日子。这对于我没什么价值,我希望他告诉我的其实是,女人死了。
  同学为我找到了女人的联系方式。我捏着那张冰凉的纸片,在街上走着。不知是我的手指冰凉,还是街面吹过的风更冰凉。纸条发出咂咂的回应。我和她见了面。灯光雪白,室内没有别人。那种布置像一个舞台,或审讯室。
  我能带给他浪花,也能带来暗礁。嬉戏,窒息……
  看看你带来了什么,伤疤,恶梦,否定,耻辱……
  还有竹席印,她微笑说。
  你太疯狂了。
  谁能阻止我?
  回到家,楼道静悄悄。门锁里的钥匙陡然发出令令令的狂乱响声,门开了,床上有两条纠结的蚯蚓,两条巨大的蚯蚓……
  我尖叫着醒来。还是一梦。说不定我对老人喊的那一声,是梦的开始。说不定,老人也是个梦。
  当我真正醒来,挣脱噩梦连环套之后,我发现自己面前摊开了无数封信。我正在数信。这些年我老是数它们,仿佛得到的那个数字能让我获得安宁。我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黄色信封,白色信封,散落在沙发上,茶几上,地毯上,将我团团包围。春天过去了大半,地毯还没有洗,窗帘没有换,沙发巾发出肥腻的反光。只有这些信封,以一种单纯的面貌,发出牛乳一般清甜的气味。它们像凋零的花朵,一片片堆积在我脚边,发黄或是变干,只会使得它们的面貌益发动人。
  两百三十七封。那几年的好时光都在这里,浓缩成那些可爱的汉字。这是那些好日子的标本。是我个人名下一笔不为人知的财宝。在这一点上,它们同画框里的卡一样隐秘。并非一定要走出迷宫,我曾经幻想过:每天读一封信,慢慢将余下的日子过完。   13
  自从在墓碑那一次后,我们更加投入地投身于工作中。我们没有再发生关系,这不是因为克制,也不是冷淡。我们强烈的欲望聚焦、消融于那一封封打着光晕的书信里,我有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幸福。我定期给一个寡妇回信,她的女儿在都城务工,几年没有回家。我幻想我是那个毫无音讯的女儿,以每月一封的频率,用粗暴而深情的口吻向妈妈诉说这几年的遭遇。我给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一位山区老兵复信,代表地方政府对他的青春岁月表达肯定和感谢,对他的现状表示同情和愤慨。我和两名乡镇孩子结成了互助联盟,向他们描述我的城市生活、大学经历以及故乡情结,或听他们讲述他们的困惑和愿望。我有时给他们汇款,一笔小小的款子,从那张画框下的卡里汇出。
  奇怪的是,我不再对画框感到厌烦,对那个卡也不再有羞愧和耻辱感。当然,当我连续两年接到同城一名小学生寄给圣诞老人的信,就不是汇款这么简单了。我回复的短信,早早备下的礼物,需要吴问题付出艰辛的工作,拿出冒险的激情与严谨的作风。他必须潜入对方室内,趁着夜色,将那只毛茸茸的袜子挂在孩子床头。我无数次想象他从漆黑的烟囱里进入一栋房子的过程,对邮差的矫捷身手和蓬勃野心倍感亲切。他从未向我透露,他遇到过多么难堪的时刻,又是从哪条密道脱险的。这几乎同那条不能提问的规矩一样,成为双方的默契所在。我们一起阅读孩子稚嫩的回信,乐得笑出声来。有时我们的眼里挂着泪花,看得出来,吴问题越来越尊敬我,畏惧我,眼看我身处斗室,风轻云淡处理了这些邮政局长、市长乃至老天爷都束手无策的事。他屏息静气,只等我最后雷霆一击。罗回蔚成为我的熟人,我关心和嫉妒的人,我的债主和食品供应者。那些腊肉腌鱼有一部分在胃里,带着咸涩的泪搅动我的肝肠。我时常想念那个叫德哥的男人,他的厨艺不错,字迹从容不迫。整整两年了,他并不出现,仿佛在同我比赛谁更有耐心。我想过直奔罗回蔚的阳台,同她谈一谈。一次次做梦身子飘了起来,经历了身心愉悦的夜空飞翔,降落在那个阳台上。我也梦见过德哥,那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子,有着强健的胸肌和一颗脆弱心脏。我希望在我控制不住自己冲动之前,他能先赶到阳台,领回这个在别人镜头里走来走去的女人。
  我从柜子里翻出望远镜,架到窗前。令我吃惊的是,眼前是一大堆阳台,比我的生活更为逼真写实的阳台。在这堆湿漉漉、黑乎乎的阳台里,我找不到装白色女人的那个。天黑下来,阳台亮起了一盏盏灯。我的镜头晃动着,大范围大角度扫射。毫无疑问,那个摆着绿萝的阳台消失了。
  医生有两天没回家。雨又下起来。第一次,我有些害怕一个人的夜晚。老人的电话有一阵没出现了,这没有给我带来轻松,反而是隐隐的焦虑。我无法给她回信,这在我心里终究是桩憾事。我反复查看电话线,接口是否完好。电视开着,我给吴问题打电话,打听罗回蔚的具体房号。他说前天送包裹,打她电话没接。什么包裹?还是腊肉,老地址。她家门上贴着一張催款单,上周就在那儿了。她去哪儿了?他不知道,不过他会弄明白的。我的心怦怦乱跳,念及德哥终于败给我了,激动之余,我盼望他能在她这里扳回一局。
  我说,你来我这吧。
  吴问题像第一次进门,在厅里转了一圈。他提着两只手,仿佛有一个偌大的工程等着他。他碰了一下我额头,问吃了吗。我歪在沙发里,说胃疼不想吃。吴问题说,你家有方便面吗,我给你泡一个。我指了指橱柜,说,她能去哪儿呢,你再拨个电话。吴问题说,这个点不大合适。我说合适,你拨。
  同时我拨通了医生的电话。在他说话时,我凝神听着那边的动静,没有响起手机铃声。那边什么铃声也没有。我听了听吴问题手机,罗回蔚的电话铃声是《忐忑》。她显然没跟医生在一起。吴问题把手机放下来,表示没人接。
  医生在那边忽然说,有一些事是我不对。我对你关心不够,你对我失望了吧?
  我说,你认识罗回蔚吗?不认识,医生说,那是谁?我说,你不记得她吗?对面楼的白纱阳台。我从望远镜里收回视线,直起身子。医生突然说起他不对的话,令我有点意外。
  医生说,哦。你怎么知道人家名字?我问,你不知道吗?我不知道,医生说,这几天闲下来,我想了很多。
  我说,她失踪了。医生说,这两天我想了很多。奇怪就在这里,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你。
  你认识一个叫德哥的男人吗?
  不认识,医生说,我知道这些年,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医院里,没有多陪你。你身体不好,脾气当然不好。平时我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觉得跟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着急。最近我老觉得烦躁,有种咱俩气数要尽的不祥感觉……
  我用肩膀顶开吴问题,仔细听着医生许久不用的那种感性嗓音。想多了吧,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敏感呢。医生慢慢地说,名义上是一个医生,可这么多年,我医不好你。我很怕失去你。
  我握住话筒,停了一会儿。我抬眼望了望天花板,吊灯有七个灯盏,有一个被灰压得有点暗。吴问题在灯照不到的地方瞟我,如果灯下是舞台,他有点像画外音。因为医生的语速,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我清清嗓子,说,是不是你做了不合适的事,心理不安造成的?
  吴问题端来了泡面,挑一筷子在我眼前。我被塞了一口面。医生在那头说,这些年,我在做我认为合适、重要、至少比你更迫切的事,……我会失去你吗?我吞了一口汤,辣得流出了眼泪。吴问题给我擦擦擦。他瞟瞟我脸,突然两臂上举,将上衣一甩,朝我扑来。我心里一荡,被他抱了个严实。他堵住我嘴,不让发声,也不让挣脱。医生等了一会儿,说,我在车上。到了宾馆,我们再说。我喘息着说,好。
  我按了手机,拍打吴问题的头,把他踹一边去。我起身整理衣服,吼他说,神经病!他该怀疑了。吴问题嘴唇红红的,肱二头肌发出光泽,仰在沙发上看我。是不是不想跟我好下去了?他眼睛定定地看我。
  是!是!我端起水就喝,我就不该喊你来,你现在变回有问题了!
  吴问题想了想,站了起来。
  要是这样,我明天就走。   我看了他一眼,你回去吧。吴问题说,我去南边,那里在招兵。吴问题跟我对视了一会儿,说,我怕留在这里,有一天会杀了他。他提着两手来回走着,不时提起手来看看。我的头有些晕,摸到一把椅子坐下,问,你想好了?他走过来抱住我,头埋进我胸口。我拍拍他头说,明天还要送件呢。吴问题开始亲我脖子,一路亲下去。
  我听到卧室窗外传来沉闷的敲打声,仿佛是打在我头上,后脑勺一圈圈变大。讨厌,又开始了。我嘟囔着。吴问题陡然抱起我,大步走动。我以为他要把我抱进卧室,睁眼发现在玄关,他正俯身给我穿鞋。我说干嘛。吴问题说,去我爸那儿。我沉吟说,明天,明天去。吴问题仰头看我,点了点头。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飞快踢掉鞋子,走到桌边坐了一会儿。我看了看凉掉的泡面,操起筷子大口吃起来。大概胃里进了空气,吃完我不但觉得恶心,还打了一阵嗝。十分钟后,我的嗝在门锁咔哒一响时停住了,医生出现在门口。我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又开始打嗝了。
  我打了大半夜的嗝。医生给我实施他的止嗝经验,十分耐心。后来,他用一个避孕套成功助我止嗝。气息畅通了,我问他,你最后一次见罗回蔚是什么时候?他没停,也没回答。这一夜他刚柔并济,我亦步亦趋竟也渐入佳境。
  这个晚上,医生完全忘了他此番提前回来,要跟我探讨的话题。就像那次他说带我回去探望看门人一样无疾而终。
  14
  医生回来了。
  罗回蔚没有回来。我找物业要了她单位电话。她在一家叫天外飞仙的影楼,担当首席摄影师。她已经一周没去上班,没有请假,电话不通。我让吴问题查查包裹单,找到那个德哥。德哥可能是她的家人,至少认识她的家人,我觉得在报警之前和他取得联系比较好。
  吴问题说包裹他放在了门房,如果还在,说明他当天给罗回蔚发的短信,一种可能是她没收到,二是收到了但没回来。我在门房找到了一周前那包裹。拆开箱子,发出一股霉味儿。两只腊猪蹄,上面遍布白色霉點,里面照旧夹了一张便条。便条上饱浸绿色的污水,一行字依稀可辨:下周我休假,我去接你。
  我照着单子上的手机号打过去,关机。
  我拎着箱子进了9号楼。电梯在维修,看来我得爬上7楼。许久没有爬过楼梯,我的膝盖发出卡拉声,爬到第四层没力气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爬楼梯,也许,吴问题的分析是对的,她没有回来。但是,有没有第三种可能?我看过德哥的几张便条,眼下这张是最简短的。没有以往那种恳切的语气,期盼,哀伤,彷徨,我在腊肉、咸鱼和笋干里的便条里,或多或少能感受到一些。不说腊肉吧,眼下这个猪蹄十分可疑。假如他来接她,她答应了回去,是不是这个猪蹄显得多余。假如她从未答应,那么这猪蹄是不是透着一种威胁在里面。
  我想起猪蹄那副形状,禁不住干呕了几下。我歇了几分钟,楼道灰暗,回音挺大的。我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门把手上的催款单还在,说是欠水电156元,加上半年物业970,一共1126元。摁门铃,里面没有回应。我拨她手机,无人接听。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居然听到了里面的铃声。我摁掉了,重拨,隐隐的铃声隔着门板唧唧地响着。
  像一只隐秘的虫子在诉说。
  这意味着罗回蔚扔下她的手机,消失了一周。这种概率微乎其微,人出远门时怎会不带手机。除非当时她极为匆忙。匆忙意味着什么呢?电梯修好了,我和等候的人一起进去。我手里还拎着那只纸箱,不知何时下半边湿透了,一种棕红的汁水正在往下滴。电梯里很静,一个鸡窝头的大婶狐疑地望望箱子,望望我。我像一个罪犯一样,缩紧了我的身体。
  当天夜里我发高烧。医生说我说了很多胡话、怪话,他认为自己低估了我的病情。我挥着手说我没病,我有什么病?医生轻轻抓住我两手,屏息看着我。我翻起眼睛问他,罗回蔚现在在哪儿?医生说,物业已经报了警,情况不清楚。我丢开他手说,你骗我。我指着门口说,你跟她是不是要跑路了?你知不知道德哥,他要接她回去?他给她寄猪蹄,腊肉不是很好吃吗?医生站了起来,你又说胡话了。
  你出车祸,那张卡,都是因为她。她比我好?比我以前还要好?
  医生重新坐了下来,摸摸我的手。他嘴巴张着,眼睛里有一种雾气。没有这个人,你脑子成天想的什么?我摔开他的手,跳下床。我把画框端过来,卡扔到他面前。我不是病人,别以为我什么都忘了。看看你脸上的疤,丑死了,你要跟她远走高飞!我知道有这一天,走吧!我留在这里,哪也不去。我出门是因为我需要晒太阳,我们在太阳下的墓地做爱,阴天更好……雨天也一样。他需要我,他失去了母亲和爱人……
  医生给我一耳光。我被他扇得那半边脸像是飞了出去。我跑到阳台追那半边脸,医生冲过来拽住我。他的脸在我面前放大了,被夜色染得青面獠牙。他是谁?
  他是一个警察。
  除暴安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其实我想告诉他我有罪。但是我很高兴自己把实情倒给了他,心里轻松,快活。我盯着他不再圆的眼睛,问他,罗、回、蔚、是、不、是、死、了?他那样盯着我,把我后脑勺都盯穿了。我的头好疼,被他一把甩进客厅,跌在茶几上。他颓然坐在电视柜上。电视在重播上周的“非诚勿扰”,刚上场的男人是一个美籍华人。医生的头垂在两腿之间,我看到他头发和背上,各种彩色灯光飞速变换着,颤动着。
  他抬起了头,有一颗眼珠子是红的。两边都是双眼皮,这种动作做得多了,假性双眼皮会变成真的。他在叫我的全名。
  我们来这里多少年了?
  他没等我算出来,捡起那张卡看着,说,分开吧。
  他望着窗口。他眼前是一片阳台,或许,阳台上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我心里充满了飓风般的恐惧,它让我哑口无言。我想像过无数这样的场景,一个白色的赤裸女人站在我面前,我当面唾弃她,诅咒她,撕扯她。现在,我只想看到她站在阳台。我摸了摸火辣辣的嘴角,起身来到窗前。我慌乱地推开窗子,使劲望着黑沉沉的大楼。
  我跑到浴室去吐。陡然上涌的所有岁月,让我招架不住。医生站在玻璃门外,静静地听我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好像让他低落的情绪略有回升。我听见他在说话。他手里捏着那个卡,像是平时捏着他的东西撒尿。   ……一开始钱不多。后来多了,我也用不上了。我想过拿它给你补办个像样的婚礼,或去个马尔代夫。后来就忘了。这世界真大,很多事情不够响亮就那么溜过去了,我忘了很多事,因为这样我才活成今天这样。我不知道我们会变成这样,有几年你对我冷若冰霜。一切都结束了,卡对我们没用了……我取过几笔,这些钱寄给了谁?那个晚上老给你打电话的女人。
  他在镜子里看我。
  她给你打电话,弄不清什么原因她对你念念不忘。她儿子死了,有人说死于一种奇怪的血液病,有人说小学就死了,在鄱阳湖里溺水。她有时不记得这件事,以为儿子活着。我出钱给她治病,效果不大,她不肯去敬老院、医院,不肯离开那个房间。我去了她家,回程时我出车祸了。我做错了吗?我只是不想她再来打扰你,你一天到晚说吵,灰大,要回老家。你都出现幻觉了,卧室外面根本没有工地。
  我刷地推开窗户。外面一片灰暗,暗得没有一点缝隙。
  15
  周末一早,他驱车回家。窗外是我喜欢的季节,天空高阔,大气清明。阳光被布置在云幕后面,豆绿色天空隐隐透明。路旁种满了夹竹桃花,多是白的,间有红色。绿叶摇曳,让人的心还在春夏间流连。这种有毒的花衔接着很多人回家的路,显然,人们喜欢这些花。我深吸了一口空气中遗留的香气,将手搭在车窗外。
  白色的是雾气,远处的稻田和山体有些看不清。开到半途,路边开始有农人蹲守,兜售一些梨子沙果。我下来买了两袋。再过两月,就有甘蔗卖了。
  雾太浓,路上鸡鸣狗跳。他把车停在一个山坡前。我们不赶时间,时间仿佛拖不动,又如此丰盈。天窗开始有光线不断播撒进来,雨水一般。云层洞开。在车里,我们迎来了一场日出。
  我们去参加老女人的葬礼。她躺在了儿子的身边,不再担心他孤单了。在葬礼上,我们遇到了水厂看门人,他更老了,不再硬朗、庄严。他还记得我,记得医生用游戏币贿赂过他的孙子,为此他给孙子喂了一顿竹笋炒肉。
  有关罗回蔚的失踪之谜揭开了,她去了摩洛哥。随行的是那个叫德哥的男人,他们一路拍摄了大量风格各异的相片,晒在朋友圈,圈粉无数。罗回蔚回九江前,我和她加了微友,相约来年去庐山看雪。在我们打交道的那一周里,我近距离地参观了她家,给绿萝浇了水。从阳台望出去,我家就是一个黑洞洞的盒子。这盒子将带着罗回蔚的秘密永不开启,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和一个邮差怎样研究過她的衣着、居室等细节,医生又是如何见证她那段岁月的高冷孤寂,以及被我和医生消化了的那刀腊肉,与此相关的某个比喻。
  一天,王兽医出现在我门外。他是个下颌留须的老人,向我打听我楼上住着的一位俗家僧人。他不是什么兽医,是一个云游四方的人,会气功,尤其擅长隔山打牛。他近年结识的人分布在我每天看的电视或银幕上,人脉像铁一样牢固,但他更向往云一样聚散自如的关系。
  吴问题去了南方,籍着他亡父一位故交的举荐,顺利入伍。据说那是一个美得像图画的小镇,终年潮热,花朵和果实交替霸占城区。吴问题在部队待了一个月后,就成了真正的无问题,不再质疑,而是无条件服从。吴问题寄来了他光着膀子的训练相片,举着枪,向我射击。他已经看清我的面目,不过一个闲得无聊的主妇,半年来他受制于我,做了一些蠢事,无聊事,可笑的事,这种屈辱和怨恨在真正的训练场上得到了宣泄。此外,从冬天开始,他给我寄信。下雪前我收到了十三封,把它们放在一个放糖果的盒子里。在一盏橘色台灯下,我读着他的信,或是将信掩在胸前睡去。年关的爆竹声拉远了,我听到河水解冻发出的丁丁声。信里讲述他的日常,他的目标以及愿望,像一块闪着光泽的腊肉。春去秋来,他剃了寸头,晒得漆黑,长出肱二头肌,不复是那个一味好奇、轻信、惊慌的年轻人。假如他按计划报考军校,或提前复员,这些不影响我读信的情绪。事实上,自从吴问题参军后,我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等着收信、读信。
  我看中一个郊区的房子,朝南,有个小院落。天冷下来就能住进去。医生升职了,夜半打电话来,说让我们原来的房子空一年。房子等我们一年,我等他一年(他醉了)。
  我没想好以后要干什么。郊区的房子有很多窗户,当雾气散去,阳光更盛,每一面窗户都是一幅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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