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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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少年的时候爱一个男生,我曾经在日记里写,我爱他,就算他病了、瘫了、残疾了,我一样也爱着他。

  那时,年轻的我,尚且不知道这句话的沉重之处,我曾天真地以为,对于病痛和其他的不幸,都是可以用坚强的意志打败的。
  毕竟,那时候的我,想考的学校,没有考不上的,想过的考试,只要我足够努力,都名列前茅(其实现在也差不多,学霸这种属性都是天生的)。年纪轻轻也明白,读书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父母,而那个时候唯一的困难,学习、考试,都被我聪明的大脑一一拿下。
  到底是太年轻。
  童年的时候,我和父母相处得并不太多,我是双职工的独生女,寄养在年迈的爷爷奶奶那里。爷爷奶奶是旧式的地主家庭,早上起来用开水烫一遍茶具,泡茶。奶奶是旧式地主家的小姐,多半是被打倒被分光了田地,对于这段历史,家里很少提,我也不太清楚。
  爷爷会用毛笔写端端正正的小楷,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奶奶的衣服,我记得都是盘扣的旧式衣服。奶奶小时候裹脚,被开明的太公(奶奶的父亲)放了脚,又去学堂读书,差一点做了教师。因此,这两位老人对我,并没有像现在很多隔代的长辈那样一味地溺爱,而是管教甚严,颇有旧式家庭的长辈的风范,教我懂礼貌、待人接物。
  奶奶在家里亲戚中颇有威望,以至于亲戚们叫“衡叔叔”而不是叫“姑妈”(其实我们没有“叔叔”这个词,根据普通话改了改,应该是吴语叫的“爹爹”或者“大大”这个词)。有个远房的叔叔,恢复高考之后考上了北大,家里没有钱,一直是奶奶拿钱接济。
  大约十岁的时候,我跟几乎是陌生的父母去另一个城市读书,我爸花了不少功夫,让我进了一所升学率极高的小学,我在这所小学里遭受了当时的班主任的虐待,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离开的时候,我和奶奶感情太好了,奶奶经常提到我的时候落泪。
  我父母怕奶奶太想我,不太让我回去(虽然不清楚这是什么逻辑),于是我经常收到奶奶托我爸给我的用手帕包着的零钱、瓜子仁(都是奶奶用手剥出来的,那时候我特别爱吃西瓜子)。
  很多钱我都舍不得花掉,一直留到现在还有。
  我有时候也用奶奶的钱给她买手套,江南的冬天特别冷,她每年都会长冻疮。那时候也不知道向爸妈要钱,奶奶给的钱也不多,我都是在菜市场买的质量很差的手套。
  我按部就班地念着书,升学。
  到我上高一的时候,我外公去世,当时第一次经历亲人离去,住在奶奶房间,奶奶和我谈心。
  现在想想,那是奶奶最后一次清醒着跟我聊天。
  第二年过年的时候,家里买了生肖的玩偶。我爸突然说:“这个带回家给你奶奶玩。”
  我说:“这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吧。”
  我爸说:“你奶奶现在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我当时不知道这句话的沉重之处。照例过年回家,奶奶那时候因为一个小病住院,印象中是肠胃病或者是感冒,我们开车接奶奶回去。
  一回奶奶家的客厅坐下,奶奶对我说:“虾虾,到了你家吧……”
  我眼泪就掉下来了,我的奶奶,不认识自己家了。
  接下来的几年中,奶奶一步一步,出现教科书一般的阿尔茨海默症的症状,短期记忆渐渐缺失,出现幻觉,生活在某个不知道的时空中。
  高考之后的夏天,我执意要照顾奶奶过一个月。
  奶奶那时还能走动,身体也有力气,但是每项生活技能都是空白,需要照料的人掌握生活的时钟,告诉她该吃饭,该上厕所,该穿衣服,该睡觉。
  睡前,奶奶会不断起床,去门外张望(她还会开门,开门是一种复杂的技能),于是需要不断把她拉回到床上。而早上五点钟,她又会起床,于是仍然需要把她拉回到床上。
  还有种种很隐私的细节,我不愿意在任何地方提起。
  照顾奶奶的一个月,我立马瘦了下去。于是我爸不乐意了,之后我再说要陪奶奶,他都不同意。
  奶奶变成了家里的一个负担,由退休后的大姑照顾,我爸兄弟三人,每人出一定的钱给她。大姑也接着奶奶在她那,不断向其余的兄弟们索要各种好处。
  我妈发现奶奶头上有伤,偷偷告诉我。
  我只能偷偷在家哭,没有任何办法。我那时在读大学,北京租房好高,我也没法带着奶奶去读书。如果是现在,就能把奶奶接到一起住了,可是奶奶已经不在了。
  终于有一年冬天,接了奶奶在家里过年,奶奶不认识我。
  奶奶会半夜在床前床后找:“我的虾虾在哪里?我的虾虾在哪里?”
  我抱着奶奶说:“奶奶,虾虾在这里。”
  奶奶说:“你骗人,你不是我家虾虾。”
  奶奶那时特别任性,家里买的沙糖橘,她会一直要吃。我担心她吃坏了肚子,从她手里抢走沙糖橘,奶奶很生气,那几天一直当我是仇人,见到我就开始瞪眼睛。
  不过奶奶吃了一辈子苦,晚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还不让她吃那么多橘子。
  大四冬天的一个早上,天寒地冻,我接到家里的一个电话,我的奶奶,已经去世了。
  我生平唯一一次坐出租车去了北京机场,坐飞机回家。
  家里等着我入殓。
  我大姑说,奶奶前一夜晚上开始呼吸困难,到早上,已经停止了呼吸。
  有认知障碍的老年人,看病的困难程度,大家是难以想象的。
  和小孩一样,认知障碍的老年人无法描述自己哪里不舒服,只能靠观察,也不会配合检查。小孩子还会得到更多的体谅。
  我刚刚上大学的时候,奶奶在家喝了一瓶花露水,她不知道那个不能吃,之后发高烧,差点死掉,家里人差点放弃治疗了。
  现在我看很多关于阿尔茨海默症的宣传,说什么老人虽然得了病,仍然记得家里人如何如何,用病人宣传爱。
  其实,现实比这残酷多了,相比较,亲人的逝去简直是温柔得多。
  我情愿奶奶在我高中的时候就去世,而不是经历健忘、短期记忆消失,生活质量下降到只能保证生存,被子女视作负担。
  奶奶是散发性的AD(阿尔茨海默症英语是Alzheimer’s disease ,AD是缩写),我特意研究了家族病史,奶奶的几个兄弟都没有这样的。奶奶的发病大约和高压的生活经历,年轻时受那么多的苦,又受到家庭暴力,艰苦地拉扯大家里几个孩子,和爷爷从老家带来的兄弟姐妹,有密切的关系。
  大姑缺钱,我爸和几个兄弟姐妹忙着事业,没有一个人是坏人。
  而AD病人的照料,并不是靠孝心这种虚幻的东西就能完成,需要有一系列专业的技能,因为AD病人无法描述自己的身体状态和感受,需要测量身体各项指征。而我国,连负责任的保姆都找不到,更不能指望养老院。
  AD病程一旦开始,就无法用任何手段停止,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于是我稍稍宽了心,当时曾暗暗自责,没有找到合适的藥给奶奶吃。
  后来我选择博士方向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AD。
  AD的研究,几乎每天都有新的结果出现,我也不可能那么厉害,攻克这项疾病。
  但凡能用我微薄的力量,推动这项研究向前进一点,就欣慰了。
  身边的人问我:为什么选择AD?这么难。
  我含糊地说:我有照顾AD病人的经历。其余的不会说,因为这是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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