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了。
　　我在这黑色的夜里赶到冰城，只为看一眼林瑞，说起来好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名叫林瑞的男人，但是却像一只投火的飞蛾，来得义无反顾。
　　暮色中，车子直接赶到了医院，我在医院里见到了这个叫林瑞的男人，陌生而又熟悉，說陌生是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千真万确。说熟悉，确切地说，我只是熟悉他的声音，他那低沉浑厚的声音，标准的普通话，泛着丝丝缕缕的柔情，曾无数次在我的耳边响起。
　　林瑞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萧索、萎靡，也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个老头子，不过三十多岁的男人，就敢言老，真是大言不惭。相反，他的精神很好，脸色红润，身上套着病号服，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大约等我等得太久了，在暮色中坐成了一尊雕像。
　　我奔过去，慢慢地捋起他的裤管。他握住我的手，脸上是那种能够容忍一切的笑，他说：“大夫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我固执地说“我不管。”
　　这个男人，让我想念得很辛苦的男人，现在就这样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觉得幸福来得太快，竟有些不真实。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缠满了白花花的绷带，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林瑞抚摸着我的短发说：“别哭，紫烟，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抬起头，泪眼迷蒙：“你为什么那么不小心呢？打球而已，又不是上战场，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慌乱，只是瞬间的一闪而过，然后他说：“紫烟，不值得的，为我。你看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何必为我这样一个老头子而痛？”
　　我知道他是在挣扎，爬不上岸，我要帮助他。我笑了，我说我喜欢他这个老头子，我捧起他的脸，在他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二
　　两天以后，我离开了林瑞，我要赶回公司上班，不然会丢掉工作的。
　　千里迢迢，我只为看林瑞一眼。
　　当初，百无聊赖，开了女友的MSN，然后遇到了林瑞，东南西北的胡说八道一番。
　　林瑞那晚话很多，似乎心情也不好，像喝醉了酒似的，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个叫罗恩的女人，蛇蝎美女罗恩是他公司的财务总监，趁他出差，乘机提走了800万，然后和他们公司的法律顾问一起潜逃了，无影无踪，剩下他一个老头子，什么都没了。
　　我没心没肺地笑：“你的故事编得不错，很离奇，可惜没有骗去我的眼泪。”他停顿了一下才说：“什么编故事？是真的，罗恩是我老婆。”
　　我不语，良久才说：“你真不幸，如果离得近，我一定请你去喝酒，不醉不归。”
　　他有些孩子气地问我：“女人是不是都是美丽的蝴蝶？亮晶晶的透明的羽翼，飞旋的翩跹舞姿，给人们一种错觉，让人们忘记了她们原本不过是一只丑陋的蛹，尽管变形之后，有了质的飞跃，但是却不能恒久，爱情最终也不过是一场幻觉。”
　　这个自称是老头子的男人，因为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他的老婆对他的伤害，因而对爱情产生了质疑。
　　
　　三
　　那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我辞掉了工作，开了一家酒吧，林瑞是不赞成的，可是，架不住我的执拗，开业的时候，他还是从冰城赶来，为我祝贺。我去机场接他，迫不及待地投进了他的怀抱。
　　长长的相拥之后，我才想起问他：“你的腿好了吗？”他说好了，说着，原地转了一圈，开玩笑说：“我要谢谢这条腿，不然你怎么会跑去看我呢？”
　　我笑：“你别把我当成一只蝴蝶就好！”
　　他的脸慢慢地暗淡下来，不说话。
　　林瑞没来的时候，我过着晨昏颠倒的日子，白天养精蓄锐，睡得天昏地暗，夜晚便清醒如一只狼犬，目光如炬地坐在酒吧里。
　　现在，我每天都陪林瑞在城市里疯跑，小城温润清馨的空气，使林瑞的心情很好，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高跟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小巷深几许，没有尽头似的，街边的树上开满了玉兰花，散发出清幽淡雅的香味，一朵花瓣飘落在我的头发上，林瑞轻轻地替我取下，我们依偎在巷口的米粉摊前，一起分享一碗炒米粉。乘公车的时候，我坐着，他却不坐，用手臂为我支撑起一个独立的空间，我看着他，心里想着，我要这样的生活，一生一世，没有钱、没有工作，怎样都可以，只要有他的爱，我们这样相守着到终老，到长满皱纹，到白发飘飘。
　　
　　四
　　相聚总是匆匆，然后便是长久的分离，分离成了想念的发酵粉和助燃剂。
　　三个月之后的某天夜里，我正在吧台里跟一个调酒师学习调制鸡尾酒，生活单调沉闷，没有半点的生气，如果我是一株植物，那么只有林瑞才有可能是我的阳光，可是那一束阳光真的太遥远了，在遥远的北方，照不进我的生活里。
　　年轻的调酒师骂我笨，说我对酒的感觉没有天分，白白糟蹋了好酒，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心不在酒上。林瑞恰如其分地打电话来，为我解了围。林瑞说：“上次那条受伤的左腿，不小心又一次扭伤了。”
　　我又一次去了冰城，那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我没有坐火车，我变得不能忍受火车慢吞吞的速度。下飞机时，我看到林瑞亲自到机场来接我，我以为眼睛花了，这个家伙不在医院躺着，却跑到这里凑热闹。我疑惑地看着他：“你的腿好了？”林瑞的神情像个调皮的孩子：“我的腿怎么了？好好的啊！有的人想我想疯了，竟然说我的腿又受伤了，借题发挥，跑来看我。”
　　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了，伸出拳头，朝着林瑞的胸脯就捶了两下，这个赖皮的家伙。林瑞撒腿就跑，笑着小声嘟囔：“不好了，谋杀亲夫了！”
　　我气结：“你恶劣！”
　　他还击：“你野蛮！”
　　
　　五
　　林瑞把我骗了来，声言要把我留在冰城。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有一天，我在酒店里刚刚起床，妈妈便打电话来，说爸爸病了，让我快点赶回去。我一下子慌了手脚，赶紧给林瑞打电话，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林瑞，我急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下楼在酒店的前台订了机票，然后捏着一张林瑞很久以前写给我的地址，上街打的去他的公司，原来林瑞的公司很大，租用了一座大厦的整整一层作为写字间，他的秘书礼貌而又周到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然后我去了他的家，一个女人为我开的门，女人有着娇好的面容，只是似乎过于苍白，像一株长在角落里的植物。
　　凭直觉，我知道她是谁。是林瑞在MSN上跟我说过无数次的罗恩，天啊，她不是跟人跑了吗？难道是林瑞在骗我？
　　罗恩眼神清澈纯静，温言软语，有问必答，对我很好，让人不忍心去伤害。她真的如林瑞所言，是个美女。她亲手为我冲了一杯雨前的龙井，茶香在我和她之间袅袅升起，我盯着那一缕香气，苍白无力地说：“我来看看你，明天就走。”
　　林太太忽然攥住我的手，一直攥出深深的印痕，疼得我咬紧了嘴唇，唇上渐渐有了咸腥的味道，我想把手抽出来，可是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我摆不脱那只纤瘦白皙的手，罗恩看着我笑：“你别抢我的林瑞，你别抢我的林瑞……”
　　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话，她的笑令我恐怖，令我绝望，眼泪瞬间迸出眼眶，那种绝望令我的心绞痛，我拼命地点头，只求她放手。
　　
　　六
　　脚步踉跄地往回跑，带着不多的行李，去机场。
　　换过登机牌，突然觉得身后一个黑色的影子闪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回身一看，天啊，罗恩站在我的身后，竟然穿着黑色的丝质睡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一直看着我笑，捉住我的手，近乎梦呓般地自言自语：“你别抢我的林瑞，你别抢我的林瑞……”
　　我毛骨悚然，不知如何应对，怎么也挣不脱被她扼住的腕，有人渐渐地围拢上来，我和她被围在中间。
　　不知什么时候，林瑞挤进来，额上出了细密的汗，我并没有感到意外，我知道他欠我一个解释。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我的心中响起如雨点一般激烈的音乐，渐渐变得舒缓起来，这个男人，让我的心有所依傍。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看罗恩，眼神中充满了疼惜与温柔，伸出一只手臂，轻轻地把罗恩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宝贝儿，我在这儿，别怕，没人跟你抢。”罗恩立刻松开我的手，乖乖拱进林瑞的怀里，两只手轻轻地揽住他的腰，嘤嘤地哭起来。
　　我看了林瑞一眼，只觉得有泪在心中回流，这样的默契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三个人之中我是那个外人，永远走不进林瑞生活的外人。
　　林瑞说：“她的钱被那个律师骗光了，然后把她像破抹布一样甩了出来，她的脑子因此受了刺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回来之后仍然是我照顾她。”
　　我点点头，其实林瑞还是爱她的，尽管她背叛了他，尽管她拿走了他的钱，这样的借口，让他心安理得的和她在一起，她仍然是他的妻子，我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他用长长的左臂揽住罗恩瘦弱的肩，用右手牵住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拎着行李的手一直抖个不停。
　　他的手很温暖，可是却留不住我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安检门，眼泪终是忍不住，缓缓地落下来。
　　我知道，一转身，便是天涯，从此两两相忘。我想起林瑞说过的一句话，爱是一只蝴蝶，而爱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一只蛹。有些人值得我们一生去等待，而有些人不过是旅途中的偶然，爱如蝴蝶飞啊飞，相遇过，真心的相爱过，也就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