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化妆，并非常依赖，用朋友的话说，已经到了不化妆便没有勇气出门的地步。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因为本人也容貌娟秀，有天生的好皮肤，白皙细腻，五官是小巧精致的。记得小时候，被大人牵着手去公园，会经常有陌生人忍不住蹲下来摸我的小脸蛋，唤我安琪儿。
　　女大十八变，纵然多年后我并未变得闭月羞花，但绝对说得过去，十七八岁上，稍一打扮，便会有极高的回头率。
　　那时，自然是素面的，连头发都是清汤挂面式，并以为会一直素面朝天到老。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化妆成瘾。
　　是有缘故的。
　　大二那年，在同学鼓动下，决定参加学校的风仪大赛。准备了一个月的样子，练形体、练声音、练微笑、练表情……充满自信，一同参加比赛的选手，条件超过我的并不太多。
　　比赛当天，一切准备就绪，忽然好友说，呀，忘记了，衣服是够漂亮，可是，忘记请一个化妆师来。同屋的女孩也跟着附和。
　　我笑她多余，认定素面就是美，我才不要那些虚假的颜色来遮盖天然的美。
　　于是就那样上了台，在灯光底下，从容自信地展示着准备好的才艺，其中包括一支独舞，小时候被逼着练出的舞蹈功底终于派上用场。
　　表演结束，赢得满场掌声，微笑着退场，站在台后等待评委亮分。然后，我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除了一个分数高一些外，其他的，都平平，还有一个评委，打了很低的分，低到足以挫伤我的自尊。
　　结果，我连决赛的资格都没有取得，自信心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被打倒了，连追问缘由的勇气都没有，最后，还是好友不甘心，跑去替我问个究竟，得到的答复是，该选手气色不好，显得苍白没有活力。
　　我才知道，同样的面容在灯光和阳光底下，原来真的是不一样。阳光下，一切生物会显现出真实的健康，而灯光下，红润也会显得苍白，如果当时我化化妆，打点胭脂唇彩，就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原来，我是输给了素面朝天。那一年那张素面，成了我心底一处小小的自卑，从那以后，我开始尝试掩盖它。
　　
　　2
　　第一次化妆，是借了别人的手，一家影楼的化妆师。那是个容貌清秀的男子。因为那次挫败，我忽然无比渴望看看自己化妆后在灯光下的样子。同学说，去拍写真吧，你肯定会看到另外一个既真实又陌生的自己。
　　于是去了。第一步便是化妆，那个年轻男子，有着极其温和灵活的手，用一支支用途不同的笔，搭配着不同的色彩，在我眉毛、眼周、面颊、嘴唇上涂涂抹抹，一丝不苟地，将那些或艳或暗的色彩，铺展在我的脸上。整个过程，我闭着眼睛，感觉着那些物体在皮肤上轻轻擦过的清凉温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拍拍我的肩，可以了。
　　我慢慢张开眼睛，就呆住了，镜子里，是完全陌生的一张面孔，眼睛被宝蓝的眼线涂抹得深邃神秘，眉端上扬，睫毛浓密拳曲，面颊是颓废的颜色，又衬了烈焰红唇。青春、妩媚、幽秘、带一点颓废和凌乱，瞬间颠覆了我20年的素净简约。
　　我微微张着唇，我为镜子里的女子着迷了。
　　摄影师适时牵过我的手，将我带到影棚，镁光灯下，我在他的示意中做出我从不曾做过却丝毫不陌生的姿势。那一刻，我变成了飞翔在午夜的精灵。
　　从那以后，我开始学习化妆。
　　
　　3
　　一个20岁的女子，只要用心，化妆委实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有那么多的学习途径。
　　第一套化妆用品，什么眉笔、眼影、腮红、腮红刷、唇膏等，是省了一个月的早餐换来的。不是什么牌子，路边小化妆品店购得，毕竟，还是没有独立经济权的学生。
　　也是因为学生身份，最初的妆，都化得很淡，但总会不动声色流露出痕迹。
　　那样的妆，大家也都会说好看，许是看惯了曾经的素面，这样添一点色彩，无论如何，是生动一些的。心里也不免暗暗惭愧，为以前素面的骄傲，自以为是的骄傲。
　　偶尔，也有机会放纵一下化个浓妆，比如周末学校的舞会，或者同学过生日去Ｋ歌，如果晚上去那种打着白色灯光的溜冰场，浓浓的夜精灵一般的妆，总会引来满场的口哨声。而以前，我从来不曾这样张扬过。
　　无疑，化妆给了青春另一种生活。那两年的时间，只要有机会，我就以不同的面容在不同场合出现，也为此引来不同的男孩追逐。他们喜欢的，是不同面具下的我，而那面具，已经被我戴得炉火纯青，看不出究竟。
　　以为真的就此可以做千面女郎，翻手云覆手雨。
　　青春，就那样被一张张化了妆的不同假面张扬到了极致。
　　
　　4
　　再也回不到素面朝天的年代了，不知不觉，我有了心理依赖，浓也好淡也好，如果每天不化妆，是断然不会出门的，不管多着急，一定化好了再出去。那样走出去才会充满自信和勇气，完全没有察觉，化妆，已经摧毁了我曾经真正的自信。
　　毕业后，聘到一家外企，职业妆是我曾经学习过的，每天早上三笔两笔，就可以涂抹出白领丽人的假面。
　　那个周末，起来得迟了一些。惺忪着眼睛去洗手间，用湿毛巾擦了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无意地朝镜子里看去，一下愣住了。镜中的女子，肤色暗淡，有点干裂，还缀着多而小的斑点……
　　是我吗？是那个曾经以皮肤细腻招来无数羡慕眼光的我吗？这样的皮肤，多像个老妇。
　　愣怔之后，便是慌张，慌到手足无措，拿了毛巾来擦镜子，认定是镜子脏了的缘故。可是越擦，那样的面容便越清晰，我便越慌乱。
　　终于，颓然地把毛巾丢掉，转身逃了出去，然后手忙脚乱地摸出化妆盒里的所有物件，闭着眼睛在脸上画画涂涂，直到完成最后的过程，才站起来，慢慢走回洗手间，打开所有的灯，重新朝镜中看去。看上了妆的我，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那以后，却开始偷偷地，频繁地去做皮肤护理。我骗不了自己，我的皮肤，被那些含着化学药物的化妆品弄坏了。美容师说，需要好好保养了。最好，不要化妆了。
　　曾有一天，我尝试着只涂了点唇彩去上班，结果每个认识的人都问我，是否身体不舒服，或者心情不好，怎么气色那么差？老了好几岁一样。
　　最后我落荒而逃，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到从前。
　　
　　5
　　皮肤终于被弄坏了，频繁的护理没有挽救过来。半年后，我的脸上开始出现奇怪的过敏症状，不停地起小红斑点，遮盖霜涂上去便会发痒，是夏天的潮湿季节，嘴唇却需要不停地涂上润唇膏才不致干裂。
　　只得请假看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化妆品严重过敏，必须停用。他说，你们这些女孩子，干吗要化妆呢？好好的皮肤破坏了不说，还有很多人为此患了皮肤癌。那样到底能有多美，就算美，比命还重要？
　　我站在那里答不出话，心里充满悲哀。我知道，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必须要停止了，我不能再用这些物质去遮盖我的苍白，那对我青春的面容而言，无疑是饮鸩止渴。
　　那天晚上，最后一次，我为自己化了浓浓的妆，约了几个朋友去唱歌，没有告诉他们，这一次，我是为向我的化妆年代告别。
　　因为伤感吧，莫名其妙地喝了许多酒，起初没留意，走出门拦车的时候，醉意却忽然上来了，有点头重脚轻。
　　上了出租，告诉司机地点，便头晕晕地靠向了车窗，却忽然听到一句让我酒醒大半的话，那开车的男人说，小姐，今天这么早就收工？你们这工作，倒比我们轻松多了。
　　我一下就扭转了头，用烟火色的鬼魅魅的眼睛看着他，我说你说什么？
　　他笑笑，是轻佻的笑吧，说，才11点，你们通常不都到凌晨才下班？
　　我在酒意中醒悟过来，他竟然将我当成了那样的女子。
　　你混蛋，我从包里摸出工作证砸到他手上，大声喊了句，我现在打110告你诽谤。
　　他慌忙将车子停到路边，弯身捡起我的工作证看了一眼，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不停道歉，对不起小姐，不，对不起姑娘，我以为……你看，你这样子，妆化得那么浓，衣服也……我还以为你是……
　　他语无伦次，一边解释一边道歉，恳请我原谅，不要报警，最后连车费都说不要了……
　　我终于疲倦开口，算了，走吧，我累了。
　　他如获大赦，后面的路途，不仅开得稳当，大气都不敢出。半天，是我先开了口，缓缓问他，是不是这样化妆不好？
　　他看了我一眼，确定我不再生气，才小心翼翼回答，反正，要是男人，不会让自己的女人这样化妆的，不过姑娘你喜欢你就化……他还是怕得罪我，半遮半掩。
　　我苦笑，想起曾经喜欢过的一个男人问我，为什么非化妆呢？素面朝天有什么不好？当时，还笑说，你不懂，你没听过这句话吗，不化妆的女人是没有希望的。后来他娶了另外一个不化妆的女子，我怨了他许久，怨他不懂欣赏，却原来是我的错在先。我太看重化妆，为此忽视了那么多东西，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包括他，包括曾经的我自己。
　　慢慢舒口气，我诚恳地说，师傅，谢谢你。
　　他又慌张起来，使得车子都慌乱起来，不知如何回答，看我一眼，当我此刻是醉了吧。
　　终于到家，他看我下车，分明如释重负地舒口气，我关上车门，看他掉转车头朝来时的方向驶去，夜风吹来，酒意散去许多，人也彻底清醒过来。笑了笑，想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刻，我有着和他刚才同样的如释重负。这一次，我真的可以说再见了，和那些曾经让我快乐过、最后却都成为悲伤的假面。
　　于是我小声说，再见，悲伤的假面，从现在起，我不再害怕素面朝天。
　　
　　编辑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