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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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我是父皇和母后的三太子,诗人,庐陵王,流放者,唐中宗。
  皇室是大地山川万物最激烈的表情。既然不是小国寡民的时代,那就不是一潭死水式的波澜不惊。一个朝代必有它的壮阔,起起伏伏的曲线美。
  龙椅下面,就像大海一样,就像崇山峻岭一样,是深渊也是星宿之巅。万生包括禽兽的交配,都需要季节的检选和全力的角逐,何况是大唐的继承者?
  父亲决定不了,权臣决定不了,皇子们自己也决定不了。帝国就像被诅咒的龙将游向何方?
  生我的是父亲,还是母亲,还是道,宿命?
  生我是母亲的子宫,这里难道才是真正的宫殿?雄性的浪潮退去之后,神龙见首不见颈不见尾,唯有母性的宫殿上方,凤凰在鸣叫。一只又一只,为什么她们都飞到大唐?
  预言家们说,将有一位女王,与太子争夺大位,谁是天赐的女王?
  那光芒四射的龙座都是物选天择的结果。胜者生败者亡,太子殿下怀抱带血的利器,不是荣升为神器就是冥王的锁链。大唐是上天所选的,太子的争夺达到白热化,从战争到文化全方位地角斗。从祖辈到父辈,再到我们这里,没有人能够逃避这样的挑战、考验,玄武门高高耸立着天命的微笑。它对一代代太子嗜血,从离太阳王座最近距离跌落进尘埃,大内失火殃及一个个亲王、公主、驸马。帝国啊,是苦了太子、亲王、王子,幸福万民、丰富了历史的质感。如果不是懦夫,而是真实碰撞的火花四射着星辉,必须迎接洗礼。多少太子死于非命,离天子的光环只差一步跌落尘埃。这是太子的朝阳,也是太子的末日。
  家即国家,帝国就在一个家庭的内部运转。母亲的儿女,一个个走上历史舞台,没有一个不在母亲面前展现自己原属于王者的血脉、龙飞凤舞的风采。上来就不能轻易走开。不是光荣就是屈辱,不是生就是死,不是登峰造极,就是刀山火海。
  这是历史上唯一最密集的龙窝了,一家之内都可能成龙,都可能飞龙在天,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儿子还是侄子,是哥哥还是弟弟,是父亲还是母亲,是妻子还是女儿。这又是阴阳平衡的时代,这是唯一父性和母性平等的时代。这是蜕去皮毛、皮囊洞见灵魂与美丽肉体同时高蹈的时代,这是诗歌和鲜花集庭盛开的时代!
  我就是即将称帝的那个人,一步步走向龙椅,我真的能坐上去,并坐稳,按照我的血脉和谱系流传下去吗?江山为什么转到我家,又轮到我?父皇已驾崩,我登上帝位了,我若相信眼前的一切,我便要虚幻,缥缥缈缈。
  我已经飞龙在天了!太子可废,太子是未飞的龙,在地上可以被犬欺,一切都是未知数。为什么我已经飞在天上,成为万民拥戴的天子,还可能被易如反掌地被废黜呢?
  父亲辉煌的时代无可挽回地陨落。开国的曾祖父提前退休,爷爷五十五岁染风疾而崩,父亲同样如此,五十五岁,目不能视,让侍医刺穴放出血,才看见诏书,诏我监国又继位。我有了自己如花似玉的爱情和女人的谱系,我要挣脱看似蜂后一样的母亲,止不住内心的激动刚要培养自己的“凤凰势力”,急切地将以妻族代替母系,就被宰相和母亲一纸宣布我退位,贬为庐陵王,像一条蛇一样被牵出朝堂。
  只做了五十五天的皇帝,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才知道朝廷是什么,帝威是什么,权杖是什么。它是神秘的,它不是谁都可以触摸的并把牢的。它炙手可热又冷如冰霜,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
  我从这里退出,还会回来吗?龙椅从来不会想念旧人,就像一条河流还有我倒溯回来的波浪吗?
  1.裙上的石榴花和萱草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
  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唐·孟郊
  五月,是个毒月。大地现出万种风头火势、考验、蜂虺、陷阱,让你无法寄生。
  来到贬地,只见王宫里有几大蜂窝,嗡嗡飞布,如两道河流朝我们流来,不见天空。我露出惊惶之色,蜂可杀人,螫死人是常有的。但妻子韦氏对硕大无朋的蜂窝说:“我主若还是龙,我若还是凤,蜜蜂作虫又作鸟,当来迎驾。我王勿惊。”
  此言一出,我觉得有理,蜜蜂更觉得有理,我和蜜蜂們就成了好友。
  我的四弟李旦囚禁在大内像一堆雪而眠,我则流放在外。我得在大地和天空的四季中苦苦追寻,和我的蜜蜂们经受命运的四时、大唐的春秋。天地和春夏秋冬都变成了尚书机关,凤鸾台阁成为帝国的中枢。这时的江山,只要你飞寻,她的疆域就有四季如春的地方。我和蜜蜂永远不能冬眠,在雪被下做梦。母亲看着我从远方奉献的蜜,她感到百花在她的舌尖怒放。日夜劳作采蜜献给母亲和她的朝廷,如果她们的苦心尝不出我的甜,我可能就要被处死。就这样寻找春花夏花秋花与冬天之花,我不要果实,只寻觅鲜花。特别置身严寒,如果没有一树梅花,我将怎么活?
  在五月,我的蜂蜜一瓶是萱草花的,一瓶是石榴花的,还有一瓶是蜂皇浆。萱草是母亲之花,石榴是母亲偷偷写给父亲情诗时所穿的那条石榴裙。它们同时盛开在五月,爱情和母性凝结在五月。火红的女王时代需要铺天盖地的鲜花,液体的鲜花,鲜花经历飞舞的肉感吐出的精华。
  深夜的端午,我哀泣父亲的乾纲在哪里?那位百君之君、万王之王的大唐皇帝为什么弃我而去?
  后知一千载的太史令和占卜大师袁天罡、李淳风都监测到了女王朝代的到来。
  我祖父太宗就是在玄武门展开夺位之战的。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横尸玄武门下,老皇爷在郁郁寡欢中离开了人间。兄弟之战非生即死,就像蜜蜂女王在王台上同时诞生两位储君。
  这不是凡人的座位,你不坐也不行,你坐了还不如不坐,但都由不得你自己。八水长安是一座被诅咒的城,一座吉凶未卜的城。
  天降大任托付我家,平定东西南北四方,我们来到了这里。背后是一支强大的队伍,是在北朝中磨砺几百年的汉华混血的铁血部队。而这支部队建立了隋朝和唐朝,第二代比第一代更能决定尘埃的落定,鹿死谁手。这里的皇室,面临着可怕的诅咒,同时感受着一个农耕文明最伟大梦想的召唤。双重的交织,一脚是天堂,一脚是地狱。   2.裙上的牡丹或凤鸾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唐·武则天
  爷爷倒在龙榻上,像是病倒了。
  生龙活虎的盛年,感上风疾,病情到底如何呢?生病是一门大学问,是父皇在考验自己吗?故意让太子摄政,自己休养在终南山的翠微宫。
  而风华正茂正进入盛花期的就是武才人,那花香使人沉醉不醒,那是皇家的最爱但绝不给名分,正如那贴心使用大丫环一般。
  深谙龙体了如指掌的正是她。她会变成母亲,还是一位尼姑?命运摆在她的面前。
  “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这就是隋文帝杨坚的诗。面对鲜花女人,也不知道明年的有无。
  图谶中的女武王来到唐宫,在皇帝临崩前,仿佛是另一个宣华夫人。她们俩都生在金陵丹阳城,这是朱雀星野凤凰之地,天生着美女和诗歌。我母亲生时凤凰出现欢唱,凤凰的南朝,诗歌的南朝,使北方相形野蛮而丑陋。母亲带着南朝衣冠、石榴裙而来,出现在大唐的交接点上。
  太子来到皇帝的病榻前。
  当她更衣时,太子触到那石榴裙时,她温柔回报,就是告知皇帝已经不行了。
  皇帝果然驾崩在山宫中,秘不发丧,太子火速返京,万无一失才迎回遗体。一个最柔弱的皇子顺利登基,迎来自己的时代。
  武女王与先帝只是逢水戏,像穿了花神的防衣,不可能结籽,只是女侍、女史。仙花只为一个人结籽,那个人才是她真正的夫君。武女王若是为先帝生下王子,那就得打入禁宫,一生只能开一春。没有生育的宫女,都发落了感业寺。
  三年以后,新皇孝满,进感业寺进香,那念念不忘的人,脱离尘俗入了佛国神门的人,打上命运的烙印先帝才人的人,已逼进三十岁,还能有复出重回人间、宫殿的爱情奇迹吗?他不能磨灭的是那个如朝霞烈焰的石榴裙,裙上还绣着丹凤戏牡丹的图案,他能时时听见那裙下一只凤凰在颠鸾倒凤时千般胜境。
  此时她超凡脱俗,一尘不染,只染龙。
  能将彻底无望束缚在空门、前朝的人拉回自己的时代,才算是大功无量,大智若愚。
  禅房相见,各自泪沾襟。青丝已不在,心复燃。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那首绝美的诗篇,咬破手指写在一块石榴裙上,颤动人心。王皇后也被打动了,她有一个大胆的心思,就是让石榴裙回到宫中,让君王失魂落魄的媚娘蓄发,重新长出春天来。让她打败情敌,帮助自己夺回渐行渐远的爱情。
  这一提议正合君意,顿时博得恩爱。皇后失去欢爱已经多时了,再次尝得却是永远失去的前奏。皇后来自太原王姓世族,太原是大唐发祥地,高祖将一母同胞的同安公主嫁给王家,老公主又将侄孙女保媒嫁作晋王妃。陪伴着父王从王到太子再到皇帝,她的外戚里只有舅父柳奭为中书令,与长孙无忌也是鱼水相合。父皇厌倦已经很久了,况且皇后多年无一儿半女,这是一棵只知道开花无果的牡丹。像阿娇一样,宠衰是自然而然的,阿娇的母亲是长公主,她的母亲只是凡族柳姓。长公主保不了阿娇,谁又能保得了她呢?
  她的情敌,是南方爱情专家、隋皇后一族萧氏,淑妃,自在东宫就生下一子一女,压倒了黄河流域的女王,皇后一直在情感的冬夜里。萧淑妃就像一支江南的玉簪花,飘飘仙姿白鹤亮翅一般伸出玉簪插向鳳冠,挑破了她这北方正月正中的第一支梅。梅傲香雪夺得后宫第一春,成为梅王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却成为昨日黄花,在如火如荼的毒月中落败。她看到能助自己一臂之力打败情敌、重新夺回帝国之爱的人,就是自己同乡武媚娘。
  她将她从深渊里拉上来,况且又是将近人老珠黄的三十岁前朝才人。
  一念之间,一位尼姑,前朝才人,一下子又重回帝国的心脏,万花齐放的中心。
  萧淑妃也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如何是新人的对手。果然一夜失宠,皇后娘娘达到自己的心愿,但发现自己的黑夜仍然是黑夜,只有武才人拜为昭仪,灯火辉煌。
  这才是一只真正的凤凰,在一条赤身裸体的龙面前,露出真容。她弥补了他所有的不足,正是他是日思梦想得到的。凤体里的鹰燕在他的身体中的冲撞,带给他无限的激情,唤醒了他所有的雄心壮志。他和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那些龙飞凤舞的夜专夜里,他们融化在一起,龙飞凤舞在整个大帝国的上空,凡事都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像一把刀解开他上朝回来所有的乱麻和扣。她似乎体内含着贞观时代的龙精,就像一只蚌一样将那精魂长出明珠,她以凤体孕育出来,在夜晚向他展示那奇妙无比的宝。那就是胆识和见地发出的光芒。他是一条在兄弟之后的小龙,长出深宫妇人之手又成就于外戚权臣长孙的股掌,直到遇到真凤才一下子仿佛长大成龙。
  在那些日日夜夜,他们感情与日递增,皇后和萧妃都冷落在一旁,对于皇后来说,赶去了南燕,后跟来的又是狐媚。她要自尝这个苦果,皇帝早已对后宫争宠的小九九很不满意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龙凤生下的第一胎是公主,大唐总是与鲜花在一起,先开花,后结果。
  皇帝很喜欢这个小公主,但母亲非常失望,只有生下儿子才是正果,才可能立为太子,封为王。母以子贵,夺下皇后的凤冠。
  悲剧发生了,在皇后来串门探望小公主时,母亲躲了起来,恰恰不在。皇后逗弄一番,生个公主也正符合她的内心愿望,希望武昭仪生下所有的孩子都是漂亮的公主。她收养刘宫女所生的李忠,早已被立为太子了,她与太子命脉相连。
  但她走后,襁褓中的金枝玉叶就断气了。皇帝下班回来,遇到的是不幸的公主。他气疯了,想着上班前她还是那么的可爱,他就是喜欢可爱的女孩子。自他身上所出的嫩芽一下子就没了,当他明白这不是上天带走了小公主的生命,而是皇后不久来过,抱起玩耍一番就夭折时,他内心早就积聚憎恶的火山瞬息又被引发了,冒出焦烟。
  醋坛子王皇后谋杀了我的女儿,皇帝在内心一遍遍地喊,拔剑砍下桌角!但没有作证,只有武昭仪身边的人一面之词。   姐姐在重要关头,适时夭折了,像自愿冲锋的戎装公主,尚在襁褓中用生命为母亲而战,像一只蜜蜂公主刺中虚有其仪的王皇后。小公主的血,涂抹一切的敌人。我的亲哥哥李弘皇子又恰好降生了,大唐的天平向母亲倾斜,力阻废后的西方集团,以国舅长孙无忌为打头的势力将完败,腾出大片的空间。以李勣为代表的东方集团和新生的文化力量组成歌颂我母亲的新力量。
  老臣褚遂良在大势已去之际,连夜上表,密奏自己为先皇的寻武小组组长,昨夜又梦见先帝告诉他,武女王废唐灭李之事千真万确!寻武大业不可废止。褚遂良坚持武昭仪就可能是那个武女王,若立她为皇后,大唐就可能步入一场浩劫。
  密奏看罢,武女王真的就在身边吗?父亲不免胆战,又想起皇后的温良千般之好,露出退去的惶惶。
  但夜晚是属于母亲的,她像月光一样的明净,对着窗外的一轮月亮说,这是乱天下的迷信学说,相反是褚遂良并不忠,他虽然是组长,但有一个组员已经反水了,揭发他肆意利用这个工作组诬陷对手。先帝征伐朝鲜,命褚遂良和刘洎辅佐太子留守长安。刘洎就是被诬为自称伊霍之人专权而被赐自杀。那个组员又说,他侦知长孙无忌联合王皇后专权,无忌的无就是武,组成武功集团,封爵太尉执掌兵马内政,外戚权倾天下。皇后姓王,正应女王,和国舅的武人集团成武女王的谶言。而长孙家又有女儿为太子李忠的妃子,也应了武女王将在三代以后称王。
  这个组员将情况上报给褚遂良,组长反将他赶出小组。
  一夜呢喃,温柔乡的话语直入魂魄的深处,父亲再次雄起,在十字路口不再彷徨,坚定地朝着自己的那条花径走下去。
  这个被鲜花簇拥的帝国再向我们兄弟走来。它是多么火热!
  3.母亲哭的时候好像迎春花
  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
  暖日晴云知次第,东风不用更相催。
  —— 唐·令狐楚
  万花千朵涌满一个鲜花帝国,母亲就是群红众翠、花团锦簇掩映下利爪鹰视的女王。
  我们出生在大唐,是帝国的未来,是疆域无边的皇子,是天生的王。而在兄弟中必有人作天子,他是万民寄托的希望,天下瞻望的结果。满园的花,只望他一个果子。
  我们则是母亲的附庸,母亲不需要我们已尊贵,不是母以子贵而是子以母贵。
  是我们的姐姐以自己的牺牲帮助母亲夺取后位,是她突然夭亡的悲剧,击中父皇的心,她尚在襁褓中就身先士卒,打败王皇后。
  大哥哥李忠,是刘宫女所生,是皇帝的一次心血来潮,是情欲所生。他成为太子,不是因为母亲的高贵,而因为母亲的卑微,而被无子的皇后所收养。他的脚底下是空的,就像棋盘上的帅车无论怎么重要都是别人拿起走动的。
  随着王皇后的废黜,他被贬到房州。谁能想到,我将在那里称王。
  大哥哥先在那里,等着我。
  废太子的官舍四处透风,到处晃动着刺客的影子。每到夜晚,夜枭鸣叫,远山中虎狼声声吼,噩梦入怀,他惶惶不可终日。而在白天,他则穿着妇人的衣裳,男扮女装,所有时间都是阴暗的,都是黑夜中的一声的刀光剑影。
  他召巫师来解噩,画千菩萨来驱鬼。他咏屈原之《离骚》以抒怀,仿楚辞而吊古伤今,怀念太子东朝无上荣耀的时日,他祈求出家落发为僧。
  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密探,都可能是监视者,一个服侍他的女仆阿刘,在渴望他的爱情时,他早已心灰意冷,斩断情缘。妇人不得故太子之情,竟能从房州赴京状告主人,揭发他的一举一动。大哥哥疯了,像孙膑那样疯了,他能逃过一个个关口吗?这是一个做罪徒而不得的时代,边荒野地之囚,而帝国的中心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蔓延到囚牢,被诬为谋反同犯。一刀下去,大哥哥落得和叔叔李泰一样的厄运。
  這是你不能不做太子的时代,又不能被废黜的时代,又是连囚徒也坐不穿牢底的时代。帝国命运,第一个来到的皇子,一个个血溅成桃花。皇族的未来在哪里?李树开花满皇庭而果实在哪里?大唐的气数在哪里?而太子们的劫难,仍然是刚刚开始,远不知道何为结束。
  一共八个兄弟,前四个为庶出,后四个为一母同胞,子以母宠,个个襁褓之中就已封王拜将。
  五哥哥、嫡长李弘,是我的亲哥哥。四岁就被立为太子,所有人都认为没有人再能把他变为大哥哥李忠。他就是尊贵无比的新天子。
  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整个帝国都没任何的质疑。父亲不知道,当我们四兄弟出生时,伟大的父亲时代就要结束了,龙的时代就要结束了。我们还远不能成为父亲,登上那龙蟠的大位。
  我们只是母亲的附庸,来到人间只是她上升到极限的天梯。她随时都能把我们撤去,甚至视我们为仇敌,一个个置于死地。她有完全崭新的一个世界,一番天地。我们在母后的眼里,到底是谁?她到底是谁?我们全然不识,不知道她的世界。
  母系正在借父亲崛起,夫坐在后面,让妻出面,借妻手拔掉朝中一个个钉子,驯服一个个难驯的烈马狮子。他不知道,母后自有天地,有她独有的体系,有她凤凰的图腾。整个凤凰的势力在向她集合,簇拥在她的周围,置于朝纲伸入中枢,盘根错节。女人仍然是人,是天地之灵,阉奴不能望其项背。阉奴半人在宫中尚能呼风唤雨,稍一放纵即能遮天蔽日,执掌废立大事。而美丽的母后,与皇帝并列二圣,后宫前朝皆为主人,爆发的能量就是一座火凤凰鸣叫的火山。
  一个龙椅上坐了两个人,虽为夫妻,而夫妻也不过是同林鸟。大运来时各自飞,有几人能像鸳鸯白头到老,生死不渝?人有时还不如一对洁鸟,夫亡妻殉情。
  阴盛阳必衰,父皇一天天感到压力,身体明显愈加柔弱。他身上的血压在高升,他身上的血液在本能地冲撞着他。他处在中风状态,他的头上大风呼啸,如江山将要异姓,李树将要倾倒,满巢倾覆。他假借给皇后的权柄已经完成使命,眼看着她越伸越长,凤爪伶俐,羽毛丰满覆盖着朝堂。她的宠臣竟然同样张牙舞爪,有时忘乎所以,越发嚣张。有时他的眼睛竟然看不清帝国的来龙去脉了,他不能上朝,整个朝堂有时就坐着唯一的皇后裁决天下大事。   虎毒尚不食子,他的儿子已连续落难,他的妃后双双泡在酒坛里。他的帝国正在长满羽毛而不是龙鳞。庭中参天的李树正在露出枯态,李花朵朵被风吹下刮满庭院。
  他突然感到他彻底地错了,倒在不归之路上。李树倒了一路,李花带血飞飘在狂风暴雨中,沦落,他则被无数妇人女子拽向一个女儿国,像唐僧取经遭遇一般,女王把他软禁起来,他向太上老君呼救,挣脱而出却一脚掉入母系时代的陷阱中,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母后醉心于政事,父皇却移情别恋。我的亲大姨风韵多姿,封韩国夫人。韩国夫人热恋着皇帝,又带来年轻娇艳无比的女儿一同献爱。母女一对缠住皇帝,补长取短,熟女豆蔻曼妙无比。皇帝在热恋中,要将韩国夫人的女儿贺兰氏名正言顺地册封为嫔妃。皇帝之爱被胞姊和外甥女双保险地夺去,大有一对姊妹花同为皇后的局面。
  结果,皇帝对母后越发绝情,像王皇后萧妃那样,千般恩爱正要化作流水。有了足以废黜后位的确凿罪证,皇帝怒发冲冠陡生雄心壮志,密召宰相上官仪来商议下诏废后之事。
  诗人上官仪,是帝国的笔杆子,是五言诗的开创者,一人领魏征以来的风骚,称上官体。清晨沿河堤上朝,马蹄踏月光或晨曦清脆,一路咏下诗句,音韵凄响,群公静耳谛听,天明之时就成为帝国的流行。将他召入密室,速命他起草废后诏书,诗人提笔泼墨龙飞凤舞而就,放于龙书案上。皇帝看后,甚是满意,一经签发颁布天下,母后就会重复王皇后的覆辙。
  而立好的太子是否又将废黜,庶哥哥李忠是否重登东宫呢?千钧一发之际,废诏墨迹未干之时,左右的内线早已报予母后。
  母亲闻知将被废为庶人,跪倒在皇帝的脚下,泪如雨下,边泣边诉:“妾如何能使巫术诅咒自己的亲姐姐?外甥女贺兰氏天生丽质,自己年色将衰正想接来宫廷侍候皇上。皇上将自己从寺中救出苦海,拜为皇后再生飞天之恩敢不赴汤蹈火,竭精殚虑?皇帝身体不适代为拨冗除繁,一片丹心有谁知?妾身除奸诛恶,拔去朝堂之忧,必惹人怒,不惧祸患,代皇上唯求一死。”
  这悲切之中,又有弦外之音,让盛怒中的皇帝又顿时冷了下来,难以启齿的恩爱情仇一下子又使他从帝国的圣雄转化成为人夫。
  “妾死事小,贤德太子又何辜?难道那个已神经兮兮比承乾太子还要错乱的李忠将复为皇嗣吗?人说外戚历来为祸患,我武家男丁也是不肖非贤。妾为皇后第二年就写下《外戚诫》以铭志,追慕婆婆文德皇后的贤德。两位同父兄弟武元庆、武元爽本受先父庇荫在朝为官,都把他们迁出朝纲,放任到僻远州郡。严于律己,亲兄弟犯事绝不姑息,罪加一等。元庆外放死于任上,元爽坐事流放也死于非命。还有两位叔伯兄弟武惟良、武怀运同样放至外地,一个不留。”说到这里,婉转悲泣。皇帝的心肠到这里彻底软了,替皇后揩泪起来,扶她起来说话。
  “妾死后,谁为皇帝煎药熬汤,谁又能为皇帝分忧解愁,共商天下难事。万里河山,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皇帝身体不适,谁能替君夙夜断解案牍劳形?我为自己不能鞠躬尽瘁而哭啊。”
  庭院中的一只杜鹃竟然也跟着啼出血来,不停地鸣叫。
  皇帝废后的意志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再瞧宰相诗人早已退出。一张废后诏书撕了,随手一扬飞向庭外,粘在杜鹃的头上。母亲哭出所有的委屈,同时也把罩在自己頭顶最后的一抹冬天融化成眼泪,哭掉了。她哭的时候像一朵迎春花,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皇后和皇帝又恢复当初的蜜月来,父皇像女人那般为自己怒发冲冠的废后举动所羞,为了和好如初脱口而出:“这都是上官仪教我。”
  诗人就是这样被出卖了。
  父系彻底软化在母性深不见底的情天欲海中。这是最可靠,最亲近的,一切光环都向她集中,照耀她的前程,像万鸟云集环绕成凤,群峰寻找蜂王。
  大哥哥李忠亡命,上官仪被抄家,孙女上官婉儿尚在襁褓中充入后宫掖庭为奴。母亲再次从废庶人的绝境中挣扎而出。这是最后的围剿,最后的防线与黑暗,冲突出去,已经是万物无妨,世界任翱翔。
  这是殊死搏斗,废后派遭到扩大化的覆灭,朝堂彻底被驯服,绝地而后生,母后的势力扶摇直上三千尺。顺之昌逆之亡,整个庙堂像大风的转舵。她就是舵手,所有航行的舵手。
  二圣成为帝国的事实。父亲和母亲共同的朝廷,而父亲明显衰老,退向后堂。
  父亲在病中,中风后的天旋地转,整个大地在波动在翻转,在滚向他不能把握的方向。但他坚信帝国仍在他的手中,皇后替他紧紧地握着。天下不属于死去的废太子,也不会拥立他的兄弟,也不会滚到儿子们的手中。还在,就在他的身边,他们共同的掌中。
  他以失败为安心,为退路。帝国在如日中天,像通体闪光的玻璃球,他没必要把它打破,那就是龙凤共戏的珠。一切都那么光辉灿烂,没有不相信这是最好的时代。没有人不生活在光圈之中,不愿挪半寸,不愿有任何的风吹草动的打扰仙境的唐突。
  极点,尽中尽的光环,越来越大,火光照耀了所有山峰和田野。
  母亲拉着父亲登上万山之巅,登上泰山封禅的天坛。太宗文皇帝不能封禅的大典,此时完成了。宣告昊天地祗,此时已功德圆满,大唐有二圣,一男一女主持祭天祀地的盛典。父亲和母亲就像天和地交泰和谐。先皇配享昊天上帝坛,先后配享皇地祗坛,女性登上泰山之巅,与地母永远在一起享受人间的烟火。这一年就是公元666年。阿拉伯的使臣也用这个吉祥的数字来称献。
  一路上万国相陪,从东海高丽、倭国,西到波斯,涵及突厥、西域、天竺万国君主、酋长、主教追随皇帝皇后二圣浩浩荡荡地祭天祀地。
  从山东返回,父亲途经孔子庙,封孔子为太师,在一个神乎其神的年代,不以怪力乱神不信宗教不信鬼神的学术流派该成为老师。途经谷阳县老君庙追尊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
  父亲把皇冠戴在祖宗老子头上,这就是天下之宗,万物之宗,大宗师戴上皇冠,父亲感到头上的狂风血管里的血暴安静了许多,他长长出舒了一口气。默念老子一遍又一遍的五千言。
  大道就是无为,他以他的眼疾和眩晕陷入自己的无为。这正为母亲留下巨大的真空。   弘哥哥一再上奏,将家事上升到国事天下事的地步,而不是同母亲协商,在母亲看来,他把自己当成汉惠帝而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吕后。驯服不了这匹自己亲生的千里烈驹,就杀之吗?
  就在二十四岁那年,弘哥哥不明不白地病逝,害了痨瘵。有的史书上说被鸩甍。
  他的裴妃也不明不白地死了,被谥为哀皇后,像一对同命鸟在夫死后悲伤而亡。她的父亲身为宰相被捕入狱而死。
  父亲以为这将是他最后的大悲伤,他错了。就像王皇后萧妃、贺兰母女那样,祸不单行,每一次血溅花果,凤凰就翱翔来庭叫了一声。风在传她亲手捂住了幼公主的呼吸,她就成了皇后。亲子的血更肥沃,大汉朝的吕雉就是用鲜血逼疯了唯一的儿子,她的羽毛她的家族才覆盖了整个朝廷。把所有黄台上的瓜都摘完抱蔓又如何?海棠嫁接上了木瓜,瓜结在海棠树上,瓜像累累的果实那么多,瓜田李下,何惧嗜子之血!
  而父亲恸极如挖去心脏,疼昏之中,封爱子为皇帝,以皇帝礼下葬。
  他喃喃向天下而语:“我早就想好禅让啊,我的儿身体不知如何越来越不好,我就是等着他病一好,哪怕是肤色好一些,就让他继位啊。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
  在弘哥哥未出生之前,就有谶语“李弘当出”,这个天机预言落空了。弘哥哥走了,在天子的陵墓中安息,永远地安息,还有她的哀皇后。他们没有一子半女,还不及李承乾有个后呢?
  父亲的风疾更厉害了,大风在他的头上一阵猛过一阵,没有人能制止,仿佛要吹去他的皇冠。他对风说他不想戴这顶皇冠了,他想当太上皇,给太子戴上,但太子没了。
  国事从月满到月亏之际,经验丰富的皇后有公开摄政的意思,父亲便将这个想法升为自己的意思,公开放在朝堂上让群臣讨论。
  一提上台面,宰相们就炸开了锅,中书令兼太子宾客郝处俊不避祸端,朗朗直言:“天子理阳道,皇后守阴德,内外合顺国家以治。帝后如日月各有阴阳,各有所主,不可相夺。若乱道失序,则失天道降祸于人。北魏法苛母为太子,母亲必死。此法废除,孝文帝诏命虽有少主,母后也不可临朝。一旦临朝就有北魏之亡。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何况天下,是高祖、太宗的天下,不是陛下的天下,陛下当慎守宗庙使命,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皇后。旷古以来,未有此事。”
  另一宰相太子右庶子李义琰随之附议,认为这是古来的法统,守者兴弃之亡。宰相们几乎都身兼太子官属,或者直接来自东宫,让他议论谁当摄政,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当然内藏玄机,大道理人人都懂,小道理或许暗藏杀机,变化无穷。这是古理今律,历代约法,北魏胡儿尚有底线认同,何况汉天子呢,也许父皇正是要这个冠冕堂皇的公理在庙堂重申,以确立太子的权威。
  贤哥哥继立太子,父皇把希望完全转移到他的身上。贤哥哥二十二岁了。父皇把为龙的秘籍又传授给贤哥哥。太子依然监国,在父和母之间,在父权母权的旁边坐上了前仆后继的儿子。贤哥哥身康体健,中外无不称颂为贤太子。宽容厚道,用心政事无不得体。他业余勤读好学,身旁聚集文学史家,他主编了《后汉书》作了注。这在母后看来,是别有用心的,这是在用历史哪壶不开提哪壶,影射母后可能乱国为吕后及外戚专权终致两汉皆亡。
  母亲此时囚禁了庶出的三哥哥李上金、四哥哥李素节,让六哥哥贤太子很是兔死狐悲。五个哥哥死三个,两个无罪被囚,这是何道理?
  父亲,有着无限父爱的父亲,像被魔法所囚,失去了所有雷鸣和闪光,只剩下越来越强悍的母亲,横空出世的母权。
  她公开说,她为才人时,太宗有天马狮子骢,无人可调驭。她侍侧一旁说:“才人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挝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认为她有壮志,但马若人命,人命关天怎可用匕首呢?这驯服的三部曲,匕首使万物化简,一步到位,也使天马遁去,名马无踪,犬马横行。凡是与马相通的大将无不认为这三部曲是暴力,依赖的是暴力工具,永远不能使马真正的驯服,也根本达不到人马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马是通人性的,伯乐相之名将骑之,美人与桃花马同样美如桃花。
  母亲拉拢法统外的力量,她敏锐看到文学将兴,文士遍置海内而取士者少,她仿太宗夺位前组建文士集团,开辟公署在北门著书立说,以训导太子王妃公主百官,她以精神导师自居,礼教与真理在握。
  贤哥哥有恋花爱国色天香之好,太子官属也及时谏止。美色是权力的影子,任何权力在握的,不可能不像小鹿那樣乱撞,木柄发芽不知它长向何方时,香花渔猎成为一种诗情画意般的寄托。
  而我和贤哥哥是自由无边的皇子,天性不愿受到拘束,管教。我们关系最好,自幼就在一起斗鸡,鸡就是我们的部队,看谁能取胜。贤哥哥玩伴是诗人王勃,王勃一直在斗鸡现场,在战斗之前还煞有其事地写下斗鸡的檄文。这篇不朽的斗鸡檄,被父皇读到了,似乎看到了诗人们写檄文的不祥之音,将王勃赶出王府。
  我们喜欢在对抗中角逐锻炼自己,看谁才是王中之王。举行了一场场诗歌、音乐角胜竞赛,还有更刺激的马球、狩猎,以激发王者的斗志。我总是胜利,但在最后却故意把胜利的王冠给了贤,满朝的人都知道我英姿勃发是英武的周王。父皇干脆将我改封为英王,我的封国没有了,只有英风浩荡万里。我对贤哥哥说,我像元吉一样保卫太子,此心天地可鉴。
  但这是母亲和她的群臣禁止的,诽谤的。这样的成长将脱离她的掌心,长出难驯之心。
  太子贤仿佛是钻天杨,要在母亲的指缝中钻到天上,一日日蔚为大观。
  但我已听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声势。
  正谏大夫明崇俨,他还是继李淳风、袁天罡之后的八卦人物,善测阴阳,深得母后的信任。他摇羽作扇,旁门左道自以为探得天地间的玄机。
  他常常嘀咕太子没有帝王之相,而英王李显最像太宗皇帝,又说我弟弟李旭轮最贵。我弟弟又从殷王改封为相王。以算命看相之术窥探天机,搬弄是非。我们的帝王之相被他看出,但我祈愿天若让我为帝,我当是贤太子之后的兄终弟及,家国肯定有难。我真的能步太宗爷爷的后尘,重整大唐的雄风吗?还是昙花一现?   而弥留之际的父亲,并不知道儿子的处境,在帝国面临转折与风云变幻的时刻,对儿子没有完全的信心,而把天平微微地倾斜向自己的妻子。他感到,自己和皇后的时代就要结束了,皇后替她日理万机,度过一次次难关和盛事。他心怀感激,要郑重赞扬她是帝国的顾问,母仪天下的导师,就像为自己和她盖棺论定。他颁发最后一道诏书,本意是亲临宫城正门则天门宣读,但临行时却气逆上不了御马,于是召百姓于殿前宣讀。重申大唐以道为根本正朔,皇帝是老子的皇帝,帝国的宗旨就是返璞归真,一切从简,时时维新,大赦天下,赦免天下罪人之罪,让他们弃恶从善。诏书完毕,父亲关心庶民的态度,当得知百姓无不感悦,他说道:“苍生虽喜,我命危笃!”
  他自知寿期将近,是夜,他独召宰相裴炎进殿,立下遗诏,执契承祧,让太子灵柩前即皇帝位。王公百官竭诚辅佐,但在最后加上,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这一句不过是将母亲定为顾问罢了。她彻底地失去垂帘听政、问政的权力。
  我不是童子当朝,我是二十八岁的英王唐帝。我带来了我的妻族,天下新的母仪。
  冬风呼啸,进入最冷的一天,大雪纷飞。
  我的哀恸像鹅毛一样纷飞,数年不见的大雪,下降了。帝国的前途漫天遮地地纷飞,谁能看到它确切的前途?父亲的天空永远消失了。他如果能再给天年,我的翅膀就能硬些,在朝堂的根就能扎得深一些,而不是像今日的浮萍。
  宰相是大唐的宰相,是数千年神器里的相体。他或他们绝不可结党营私,以私心染指神器,否则必遭天惩。他们可以不效忠天子,但必须效忠社稷。但现在,相府由一人变成九个人。
  最高的一品首辅,却不在朝堂,留守长安。他就是刘仁轨。他没有被命名为托孤大臣,唯一被召进宫的是笔杆子裴炎。这个从明经科举的书生,继北门学士成为皇后的心腹。但裴家历来是出宰相的豪门,他也是南门相府的继承者,脚踩两只船,又曾辅佐过太子,左中右三方逢源。皇帝在病中,久居深宫,只有皇后一人得见。于是经学家裴炎成了政治的唯一传声筒。父皇没有将国家交给宿将老臣看守,更不会交给一个儒生,但遗诏总得有法定的书写者,传达者。他不想再出现长孙无忌那样的大臣,这样心思早已被母亲摸透,但他是否明白,长孙无忌正是外戚,他如何防患这比外戚更直接的母仪天下的母后呢?
  面对父皇的灵柩,皇帝的灵魂还在,我登上父亲的位置。整个大典在葬礼中完成,尸骨未寒,那些忠君的儒家真的会造反吗?坐上龙椅,我感到他像一条龙游来游去,摇晃在父亲的灵柩周围。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这一切真的会是真的吗?我真的就会一下子飞上天,成为天子,万恶难近万害不加吗?
  传诏者以唯一的托孤者自居,在新皇帝即位的第二天,竟然宣布,天帝诏书之后还有天后令。他和太后以后宫懿诏解构了皇帝诏书,天后令规定凡宰相奏议皆宣天后令于门下施行。门下省正是裴炎把持的部门。他当初参与办定贤哥哥的谋反案,由黄门侍郎升任门下侍中。
  山陵崩了,儒生裴炎和皇太后分肥,平分了皇权和相权。
  我不禁龙颜大怒,借先帝国葬而向逆命者宣战。这是最好的时机,我陡起挑战的雄心。但看到他们以丧期未满,母后临时听政为由,使我悬起的心又放下了。这一点符合法理,我忍耐再说,看他们可能一再向天下食言。
  母亲才是这宫殿的创造者,设计者,选择者。一想到这里,我就胆寒,觉得自己就像飞火蛾投火,不到万不得已不可鱼死网破。别人都是生人,都是游客。她才是主人。她以此驯服天下,怀揣神器,手执鞭、挝、匕首三法宝。要命的匕首,不解可以随时夺人性命,还是庖丁解牛,朝廷任何的缝隙天生的弱点、强势都被她洞察得不差分毫。所谓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儒术货卖帝王家的把戏,都被他把脉得深入脏腑。帝国的命运交付到他们的手里,还不如三百六十行中任何一行的从业者,不如一个乞丐讲究行规。 从腐烂的书本到权力,赤裸裸的没骨没气,不是呆鸟就是权力衍生的毛毛虫。
  裴炎从书本到越过都比他资深的宰相们直跳至托孤首辅,全都在母后的掌握中。裴炎也正欺母亲年将近六旬的妇道,而心怀操纵大权的痴心妄想。只要你是一个无根无本的人,一旦接近它,所有欲望和弱点都暴露在它的面前无余,走火入魔。
  我以完全酷似我爷爷的英武之姿登上龙廷,裴炎在第一天就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他内心的不自在,使他像重步许敬宗的后尘,而完全倾向太后。
  母后令宣布裴炎从门下省升任为掌握出旨权的中书令,宰相议事堂也跟着迁到他的中书省。换掉了不合时宜的所有宰相,但太子少傅刘仁轨仍留守长安,与洛阳朝廷无关。
  裴炎空缺下的侍中人选,我坚持由岳父韦玄贞担任。他们撤升诸多宰相,我只要这一个空缺下来的名单。但裴炎坚决不同意,门下省是他的山头,怎能让新皇后的父亲担任呢?
  “你们的名单我都同意,为什么我作为皇帝连一个名单都决定不了呢?”裴炎公然和我在朝堂对吵,完全不把皇帝的意见放在眼里。
  服丧期已满,母后并没有还政于我的意思,我才知道我彻底地被骗了,在皇帝国葬时激起天下的哀伤之情、悲剧之心,人人都对遗命有三分钟捍卫的热度。现在凉了,一切都被他们布置好了,我倒成了彻底的傀儡。自古华山一条路,我只有倾向皇后的一线天!让庙堂飞出两凤凰,渐渐新陈代谢。
  一再相商,裴炎的圣手书生就是不写,他的圣旨只对后宫的太后或说是相体而书。他说韦国丈资历尚浅再行熬炼,我想说你的资历难道不更浅吗?但不能出口,转而愤然道:“我让国于玄贞也不惜,何惜一侍中耶!”言罢拂袖退朝。
  这样的傀儡当它作甚,看看你裴炎能欺天到何种地步?你并非为国守位,而是为太后而不下任命,这天下是你的吗?我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无奈中下策而已。
  但发了脾气的皇帝,不知道这后果有多么的严重。人人都想反抗龙的权威,岂不知龙是虚弱到了极点。我忘了父亲教我的无为大道,我只需清清静静熬时间,没有人能熬过我。但我却想有所作为,显山露水,露出称雄之性,忘了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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