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烦(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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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泼烦,在汉语词典里找不到相关的词条,但在中国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极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烦恼、烦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种痛苦和折磨。
   长篇小说《泼烦》写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区农民阶层生存和生命状态中的那些泼烦事儿。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乡的千户台村只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截面和缩影,小说里的一些场面和境遇,在当下中国绝对不是偶然的,其真实性已经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
   《泼烦》,没有宏大的乡土叙事,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是十分琐碎和片断的。但集中在深秋和严冬里的一个个故事和细节的背后是一股股的凉气——生存的困境、心灵的寂寞、精神的虚无和颓废、生命的迷茫和失落、价值的无序和混乱,无不透露着以往经典乡土生活的衰退。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大量农村劳动力(包括农村知识分子)的流失,农村、农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触目惊心,看似热闹而丰实多彩的特质背后,是精神的颓废、文化的缺失和价值的混乱。
   《泼烦》是“转型期”河湟地区农村、农民人文动荡和心理变迁史、小说中农民的迷惘、困惑、犹豫和彷徨,甚至心灵上的疼痛是刻骨铭心的。在人的肉体被现代文明和象牙塔娇惯得一天天脆弱,人的灵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琐时,《泼烦》以良知更多地给了农民这个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以博大、宽容、无畏的人格力量,营造着理想中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作者简介:
  李明华,1964年出生于青海乐都县湟水河畔,1982年发表习作。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究班学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协主席团委员,乐都县文联主席、《柳湾》文学季刊主编。散文《抱愧“花儿”》、《亲近柳湾》、《女人二题》曾获省部级文学奖,长篇小说《夜》纳入农家书屋工程。
  
  四
  
   过了一会儿,隔壁的门吱一声开了,我心中惊喜了一下,这是时下唯一能感觉到的活气。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会儿会柳暗花明、会风花雪月、会雪中送炭。“哗——”一盆水响响地泼了出来,是清水,在阳光中泛出一大片七彩来,让我眼前一片灿烂,随之而出的是女干部王丽。阳光真暖和,我懒懒地看了一眼,没有一点感慨,她也无所事事地看我一眼,返回去,搬出一把椅子,坐下,跟我说话。看来,在这个院子里无所事事的人并不是我一个人,跟我同样命运的也大有人在。男人在无聊的时候,有一个女人陪着说话也许心情好一些,何况是个不错的女人。
   王丽刚洗过头。一肩披发湿漉漉的,很黑,很亮,像是刚抹了一层鸡蛋清,散发着一种女人诱人的气息。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我做了足够的准备,没有打喷嚏。刚说了几句话,王丽将椅子挪了挪,由于靠得近,一股热乎乎的气儿张张狂狂而不加思索地喷在我脸上,使我痒得身上麻酥酥的心神摇荡,七上八下泛起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来。一时间,我的一些陈旧的记忆不知不觉自觉自愿地复活了,想起多年前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极富政治又上纲上线的词汇——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我不相信坐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糖衣炮弹”,我有什么呀,我什么都没有。
   我用试探和玩弄的目光注视了好久,把她与许多坏女人相提并论,丝毫看不出王丽的那种让我上当受骗,把我拉下水的反面人物的神情,倒是很亲和很友善的样子,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不健康不着边际的判断。看来,书本上和老师讲的东西不见得都对,权威们的话语也不见得都是权威,在许多时候说不定就是冠冕堂皇、实实在在的谎言,往往成了让人们做一个顺民的由头。我对我的老师和权威都做过大胆的怀疑,我觉得我太猖狂了。
   王丽今年四十二岁,也许由于保养得好,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她的骨肉和身架搭配得比较均称,肉是肉,骨是骨,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一身的肉并不显得过分肥胖。反之,让人想到她这种身材、年龄和气质的女人就长这些肉比较合适,再多了就没看头,再少了就显得单薄和浮浅。她男人在青海牧区工作,离这儿很远,有一个男孩,在婆婆家读高中,公公、婆婆把孙子视为掌上明珠,她也懒得操心。
   “常回家不?”我望着她刚刚化了妆的脸,不妖不俗,但对于她这个岁数的女人还画眉涂嘴,我觉得还是有些俗气。
   “一年也就是两三回吧。不回,倒有点想,回去,也觉得没多大意思,他在牧区工作,长年就知道喝酒,他不是一般的喝,似乎全天下的人就他最不胜酒力,见酒必喝,喝酒必醉,喝醉了就没完没了地打手机,又总是说不清想说的话,直到让手机发烧把话费打完才完事。第二天酒醒时后悔莫及,用拳头砸自己的头,捶自己的腔子,每次都这样,每次见酒照样喝,男人们真没心。”她并不回避我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说,“其实,就这么一个人呆着,省事。”
   “夫妻俩过日子的事咋叫省事呢?”
   王丽怪怪地笑了笑,说:“男人们喝醉了真有意思。”
   “那意思也只有女人们知道。”
   王丽脸一红不说了。
   “你在乡里是做啥的?”我明知故问。
   “妇联。”
   “妇联好。”
   “好啥哩!现在人人都往经济口里跑,年终等着发钱,你没听说共青妇宣传部,不如村里的小卖部吗?”
   我笑了笑说:“没钱的单位省事,你没看报纸和电视吗,交通、水务、城建口的头头一个个都栽了。”
   “也是。吃不上葡萄,不说葡萄酸没说头。”
   刚说了几句话,王丽站起身,双手在腚部上下意识地抹了一下,圆圆的,肥肥的。她是想有意抚展裤子上的皱褶呢,还是有意让我看的呢,我看了看她风韵犹存的腿部和有点儿暴露的前胸后背,不免想了一些淫乱的事情。我还说她是“糖衣炮弹”,其实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
   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两个苹果,一大一小,将大的给我,说:“这是日本的红富士,刚从川口拉来,乡政府每人分了一筐,皮儿薄,子儿少,糖分足,吃!”言语简短,爽利。
   我还没有咬破,就听王丽“啪”一下先声夺人的脆响,嘎巴嘎巴嚼起来,重演着早晨的吃相。由于刚刚洗过头脸,那形象更加美丽动人,由于咬得有力,她的睫毛上溅了苹果汁,像露水。她的吃相充满了随心所欲和一种忘我,好像她就是为吃而生的,好像她的丽质也是吃出来的。
   我说:“你真能吃。”
   一个男人说一个女人能吃是十分不雅的,也是不识时务的一种举动,一般女人会很不高兴的,可王丽好像无所事事,她说:“其实,一个人多么伟大、多么崇高,别的都他妈的扯蛋,只有吃才是顶实用的。要不古人咋说民以食为天呢!不然时下的政府也咋天天喊三农呢!”王丽微微笑一下,红唇里露出两排牙,糯米似的,极好看。我这才发现,她的美丽不在于身材,而在于那两排白生生的牙齿。
   心想,说的也是,但对她粗俗的语言有些不可思议。
   “在这个乡里,你还混得不错吧?”不知为啥,我竟然问起了这些不应该问的话,一出口就有点儿后悔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经常会犯这样那样低级的错误,我算是这辈子无可救药了。
   不料,王丽却异常的激动。“不错个腿!一个女人,特别是像我这么一个离家很远的女人,要想跟周围的一群臭男人周旋,可不是好混的。”她又咬了一口苹果,说:“就说华秘书吧,十足的一个老流氓,满嘴的烟屎味,打老远就呛人,还想癞瓜子吃个天鹅肉。一脸的猪头肉,见了就想吐,自我感觉好得像个电影名星似的,也不撒泡尿照照。”
   “那马干事呢?”
   “你是说早上的事吧,没啥,他也就是嘴上的功夫,人是个好人。”
   我笑了一下。心想,王丽的嘴真厉害,不愧是搞妇女工作的干部。
   “你嫑笑,是真的,掐一把,拧一把,调个情逗个乐是平常的事,基层就是这样,好多日子没事干就是有事干,最重要的是如何同周围的人和事周旋。千万不能过分清高,关系搞僵化,就不好,在这个乡,他是元老,当了十六年的秘书,人地两熟,群众基础特别好,他一窜咕,让书记、乡长的工作都难以开展。当然,最好是你好我好谁也好。”
   心想,说的也是。现在看来制度比过去齐全了,但什么都更加活泛了。人事制度啦,干部任免啦,工资分配啦,要想生存,过分清高是不行的。我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头脑和才智。
   “你上过大学?”
   “大学?”她哈哈大笑起来,你看我是那块料吗?我连初中都没念完。”
   听她这么一说,我更加佩服,现如今连科班出身的名牌大学生都无事可干,她一个连初中都没有念完的人厮混得好好的。我开始比较相信农人们十分哲学的一句话,一个羊嘴里有一把草。是的,在什么时候都不应该气馁。
   “最早我是写通讯报道的一个积极分子,后来我又成了县文工队的演员。一年后文工队解散,就到乡里当干部。”说话间,她起身走回自己的屋,冲一杯奶粉给我,“还没吃饭吧?”说着拿来二块点心,“吃!山里就这个条件,不像县城,有钱了没地方消费,等这条南山大通道修通了,情况也许会好一些。”
   对,民以食为天。我来不及说些客气的话,就开始吃。二块点心下肚,虽然不是很沉,但心里踏实了许多。仔细盯着院里电线杆的一条拉线投下冗长而慵懒的影子,见阳光似乎像一个喝醉了酒没有醒的酒鬼一样,浑浑沌沌,不冷不热,不明不白。仰视太阳,静静地无烟煤一样燃烧着,像一个已经日落黄昏的没有一点儿皮气的老人,好久好久不动,安祥得像帖在农家门扇上千年如一的年画和门神,不到来年的大年三十那天就是那个样子。是的,日子没有什么可着急的,每天都有24小时货真价实地等待着每一个人,太阳还是几亿万年前的太阳,它不会明天说没有就没有,山川还是昨天的山川,它也不会长出耳目一新的东西来,以一副陌生的面孔抛弃我们。我们都是他可亲的臣民。
   我回过身来,王丽已经换了另一套衣服,让人刮目相看地站在自己的宿舍门口张望,像是刚刚结婚不久的女人在周末等待分居了几日的男人,开放成浅山坡头上一片忧怨的荞麦花,或者干脆就像刚刚培育成的人们还叫不上名儿的一种新植物,孤傲自芳地长着。由于领口是圆形的,而且开口很低,所以她的脖子显得修长,白嫩白嫩,丰腴得一点皱纹都没有,宛如一只白天鹅。四十多岁的人,能保养成这种样子也真不简单,数十年在乡里爬着,能有如此的忍性和耐力,能保持如此进取向上的心态,更不简单,我不免佩服女人们天长地久的好心情和生命力。她从随手带着的小包里取出一个小圆镜,十分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脸,觉得万无一失,这才走出了乡政府大院。但人的衰老是一种自然规律,不老的是心理,老的是生理,就说王丽,哪怕用生命为代价进行保养和打扮,眼角里几道长长短短的鱼尾纹是显而易见的,是不可抗拒的。
   王丽把我一个人扔在院子里,不知忙什么去了。
   抽完了一支烟,张望着圆圆的太阳,王丽修长白嫩的脖子,还在眼前无法阻挡地晃晃悠悠,犹如农村妇女的巧手剪成的剪影。我想我的这些想法是多么的不健康,多么的不道德,我简直就是一个肮脏的流氓。一个还不足三十岁的未婚男人,对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咋总是一种色情的想法。我不是那种十分欣赏自己的人,我开始抱怨我是个没出息的人。
   我穷极无聊抽完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一直把自己抽得嘴皮子子发痛,抽得头脑里晕晕忽忽,分不清南北。有一只黑红相间的大公鸡,气宇昂然地露着二只金黄色的大腿,从乡政府大院门口大胆地踱着步子进来了,自信地走到厨房门口,一啄一啄地叨起平时撒下的米面,然后抖擞着华丽的羽冠,伸直脖子,旁若无人大大咧咧地叫了一嗓子,大有山中无老虎、猴子逞大王之势。那神情、那气度,颇有几分书记、乡长的派头。
   炊事员张青手里提着一把火铲出来了,他早就对这只牛皮哄哄的公鸡有看法了,他去追打那只公鸡,公鸡是个惹不起躲得起的家伙,见势不妙,哗地抖了一下翅膀,仓惶而逃。
   不远处,那只公鸡放慢了脚步,又开始踱起气度不凡的步子,它又旁若无人地拉了一泡白生生的屎,朝张青大咧咧地张望着,挑衅似地咕——咕小声叫了几嗓子。
  
  五
  
   太阳升高了许多。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铃在秘书室里响,不紧不慢,脆生生的。华秘书接了电话,哼哈哼哈着,每哼哈一下,脖子里的肉就吃力地动一下,像抗战片里的日本士兵,也真难为人家华秘书了,脖子里那么多的肉。尽管我不知道打来电话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官是民,但他哈腰回话的样子说明一定是上级部门打来的电话。他慌忙出来,走东屋,进西门,肥胖的身躯一挪一挪,远远看,似一个肉肉的皮球缓缓滚动。他似乎是自言自语:“不是下午4点吗,现在才2点,咋说来就来呢?真是上头千条线,下头一根针,就像一个强壮的男人强奸一个弱小的女人,穿进去也得穿,穿不进去也得穿。妈的,这退耕还林草和舍饲圈养,好是好,山青了水秀了人闲了体胖了,可养下的都是大尾巴和二转子羊,把土羊的根眼看都整完了,弄一只土羊咋这么难!真是,这些领导咋都爱吃土羊呢!”他的思维是跳跃的,这可能是秘书的共性。
   瞬间,院里陆续站了好几号人。乡长也走了进来,不胖不瘦,是个平头,见他思路清晰地指手划脚了一会儿,人们也都哼哼哈哈地围了乡长一圈,黑油油的脸上露出白牙,人群动了起来,一眨眼,留下空荡荡的一片阴影和不知所措的华秘书。直到这时,华秘书才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摸出一支烟来,点燃了。抽几口,还听不见院外有什么大的动静,便怏怏地走出了乡政府大院的门,朝很远的地方望,仍不见动静,又急了,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见仍然不见来人,便愤愤骂:“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驴日的,大清早就打发走了两个靠得住的人,县上的督查组就要来哩,咋还不见东西来?”显然这话是说给乡长听的,因为乡长就离他不远的地方,意思再明白不过,让谁听也是他华秘书责任到人了,是下面办事人不得力。
   领导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乡长不耐烦地瞅了一眼华秘书说:“你,不要说了,抓紧!”
   正在着急,见一辆“三马子”疯疯张张顺坡而下,摇摇晃晃横冲直撞地直冲乡政府大院,车后掠起的尘土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一股尘土似一团蘑菇形的云彩涌进了乡政府大院,良久,等尘埃落定时,方看清车箱内是一只扎绑得半死不活的羯羊,肥肥的,想必是一只头羊。
   华秘书说:“你把老子等死了一茬,你看看几点了?”华秘书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是土羊,还是二转子?”
   “土羊,不是了不是人,你看这尾巴。”
   “是土羊就好。杀羊的人带了没?”
   “带了。”
   “是回民还是汉民?”
   “回民。”
   “这还不错,快杀!血肠、乏子都灌上,给我快些弄干净了。”
   杀羊的动作简洁明快,一顿饭工夫,肉下了锅,这一切在张青忙忙碌碌的背影中顺利地进行着。炊事员张青精神状态极佳,也格外卖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全然不是一副病殃殃慢沓沓的样子。今天要给县上的几个头面人物吃全羊,那些平常素日不多用的灌血肠、做肉肠、弄乏子的手艺,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那些上不了桌面的头器和下水等客人们走了他有充分的权力进行自由分配。
   也许我是外人的缘故,华秘书没有安排任务,他肥胖的身躯在乡政府院里来来回回出出进进气喘吁吁劳其不惫地滚动着,他的行为充满了任劳任怨和非他莫属的架式。食堂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切刀的声音,斧头的声音,砍刀的声音,声声不断。两三把割肉的刀子和一把砍刀尽情地跟鲜红鲜嫩的羊肉龙飞凤舞,生硬而可怕地进行着对话,几个女人都七手八脚手舞足蹈地帮厨,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流行歌曲,气氛变得亲切和和谐起来,一派“牛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哪......”的繁忙景象。我平心静气地躺在床上,一鼓作气看一大堆破旧不堪的报纸,打发百般无聊垃圾般的时间:
   云南边陲游民张发财结伙贩毒,被我边防公安战士一举抓获,搜出海洛因8公斤,漏网之鱼正在奋力追铺之中,有待近日抓获;
   国务院新闻发言人就台中“千岛湖”事件发表新闻讲话;
   湟水县农民韩三十二家的一匹骡子下了一个驹子,有关医学界和遗传学专家前往考查;
   首都文艺界著名人士欢骤一堂,隆重举行“毛泽东诞辰一百一十周年”大型文艺晚会;
   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城市化进程突飞猛进,东宁市800农民失去土地,把市政府围得水泄不通;
   2000万建筑款被房产商携走,120名农民工没有领到一分钱;
   文艺界大碗明星赵本山“二人转”转出一个大产业;
   王丽娜,女,二十八岁,未婚,相貌美丽,气质不凡,身高一米七五。欲找一位事业有成家庭富裕的未婚或已婚丧偶的男士为伴。地区不限,年龄不限。有无子女均可。有意者请来函,附近照;
   年华似锦,珍爱生命。女性处女膜修复、女性性器官美容请到康乐医院,七日见效;
   男性第一代生殖器增大增长济让男人充满阳刚之气,让女人柔情似水……嗲声连绵不绝。
   同性恋是生理疾病,还是一种时代病?五十位专家、学者在杭召开研讨会;
   看得天昏地暗疲惫不堪,我刚伸了一下松松垮垮的腰,手机响了。我的一位记者朋友发来了一条信息,说此信息仅限于文化人传阅,内容如下:
   最贪的汉字:晃;最直接的汉字:昆;最西化的汉字:咬;最自豪的汉字:鹅;最牛逼的汉字:昊;最痛苦的汉字:旱;此信息仅发给文化人。
   记者朋友在百忙的采访中没有忘记我是个文化人,还真有点抬举,我把自己嘲笑了一番。我看了好长时间,没有看出什么文化的名堂,突然,我意外发现这些汉字无不与男女生殖有关,看来这些过去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在中国的市场是如此宽泛,原来这也叫文化,我笑了一下。时间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过得极快,看得正起劲,听见院里一片哗然,随声望去,两辆桑塔纳3000小轿车开进乡政府院子里。车上迟缓而有顺序地下来几个大腹翩翩头发稀少的人,有一位是主管经济的副县长,还有一位是组织部长,其余都不认识。
   乡长头一个迎了上去,一一伸出那双恭敬的手,握住,笑容可掬,之后,华秘书领着督查组挑干净的地方走了一圈,想尽心思院子里再也没有更多的东西值得一看。一群人在刚刚更换一新的宣传栏前观了一会儿指指画画着,流露着各自不同寻常的感受,众人很有秩序地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坐满了男人女人,乡长一副精灵的样子,书记不在,给他给了充分表现的的机会,这样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他清了一下嗓门,有理有节地汇报一个多月来学习“先进性教育”的实践活动,如何推进了当前乡政府的中心工作,人民群众的参与程度满意度都是用准确的百分比来说明的。他已经十分适应了这样的汇报,书面材料中没有一个形容词和副词,全都是货真价实的数字和动词,一是一,二是二,有板有眼,好像乡政府的所有工作都与“先进性教育”有关,所有的成绩都是学习“先进性教育”的结果。说一句一个“啊”,说一句一个“啊”,想必是他的口头禅。之后问王丽,知道稿子是刚才马龙整理的。马龙能有这个能耐,我真敬佩他。
   完了,华秘书领着去休息。
   王丽在人堆里满面春风地脱颖而出,简直就是荒野里最早吐出新绿的河柳,在空中婆娑起舞起来,她腰身一扭一扭地,将两盘“手抓”端来,一放,一转身,整个过程和气质潇洒得像个训练有素的宾馆女招待,督查组几位领导的目光几乎同时都看着她,像雪地里突然出现了一只红狐。看来,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了自己,她在许多个无所事事的时日把自己耐心地整治得如此端庄,为的就是这瞬间的目光。在山大沟深的桃花乡,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能够吸引这么多久经情场的男人们的目光,连乡长的脸上都充满了少见的阳光。
   组织部长勾着头不停地记录着什么,但他一般都是一心二用,对周围的氛围从来都是明察秋毫,他边记边问:“小王,还在桃花乡呐?有七八年了吧!”
   “部长好记性,十年了。”
   “咋不动一动呢?”
   王丽柔美地笑了一下说:“部长,你上面没动的意思我下面咋动哩。”
   “你不动我咋知道你动?”组织部长说话时没有看着王丽,脸上的表情有些暧昧。
   王丽赶紧离开了会场。从此,王丽就开始动了,她对组织部长进行了单刀直入。几天后她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要看一看部长,部长没有一点架子。从此,王丽得了一场半真半假的病住进了医院,在县中医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直住得人面桃花春风得意,这几乎在乡政府大院里不是什么秘密。王丽似乎也以其为荣,总之,她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手抓”冒着柔柔的气儿袅袅地升了起来,向着人们灿放着刚刚出锅时的新鲜和妩媚,无孔不入地激活了人们的嗅觉。乡长开始简短的讲话:“各位领导,啊,前来穷乡僻壤,也没啥好招待的,啊,请多包涵。”
   “好,不过,以后不能讲排场,更不能浪费。”副县长说了话。
   得体的安排和表演天衣无缝,也让穷乡僻壤的桃花乡生机勃勃。督查组的领导并没有在桃花乡吃饭的打算,只喝了几口茶,对乡里的工作进行了简单的评估,就去了一个村看新农村建设进展情况。临走时,见一上级领导在宣传栏前又站了一会儿,马龙赶紧陪了过去,不停地说着什么,那位领导表情深沉地在马龙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就像一个老师对他得意的学生指点着什么似的,神情有点儿庄重地低声说了一会儿话。马龙谦逊地站着,他的神情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庄重,像组织部门在提拨干部前郑重谈话似的。
   两辆桑塔纳3000小轿车义无反顾地开出了乡政府大院,所有的人都面带笑容热情洋溢地高举着双手向小轿车表示再见,好像这二辆小轿车是专来给他们发钱的。小轿车排出的尾气一派迷茫,看不清人们此刻的表情,天空一片圆寂,大地空旷无际,一些习以为常的植被此刻都怪巴巴的,是如此的陌生。
   乡长对督查组的领导没有在自己的乡上吃饭,流露出疑惑和不安,他急匆匆走回去,坐在办公室硕大的皮椅子里好久没有把头抬起来,他坐卧不安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今天的每一个程序,又细细盘点了一些不能放过的细节,前思后想没有一点破绽和明显的漏洞,这才放下心来。他从皮椅子上坐起来,果断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他捋了捋头发,理了理领带,翻了一页台历,开始打算明天的启程。
   “那位领导给你说了啥?”
   马龙摇头不说,脸上的表情仍然洋溢着庄重和踏实,看来他八成遇上了从未有过的好事情,要不他怎么会表现出一个多年的小媳妇终于磨成了婆婆的那种得意忘形的神情呢。
   “他们来做什么?”望着汽车扬起的沙尘,问马龙。
   “下乡。”
   “就这么简单?”
   “唉,你真是猪脑子,就这简单的过程,也让我们提心吊胆忙了一天,除非把谁训上一顿,或者找出些什么,才算不简单?亏你还在上面混呢。这么不开窍,啥时能混出个人样样?”
   听马龙这么一说,也是。问马龙来人是谁,马龙直摇头。
   我说:“马干,你真不够意思,给我也打哈哈呀。”
   在我诚恳的穷追不舍下,马龙才一个个说得一清二楚,不仅知道来人是谁,而且他还知道县上的全部常委的姓名,主要关口的科部级干部也都知道,甚至还说了几个头头脑脑的喜好。诸如书记玩牌时的洗牌水平、县长玩石时痴迷的神态、组织部长看女人时直勾勾的眼神之类,直听得我这个坐了几年机关的人万分惭愧,生不如死。心想,马龙也真不简单,身在曹营心在汉,有朝一日也许会混出个头。
   送走了督查组的头头脑脑,整个下午又无事可干了,下村的下村了,挖坑的挖坑了,喝酒的去喝酒了,尕妹连手似乎在同一个时间都心照不宣地说走就走了。想寻人聊天,人生地不熟,也不见马龙的面,只好翻来覆去瞧一大堆报纸,都是一些激情高昂无边无际的伟大赞歌。大工程、大项目、大理论,大篇幅、大标题、大黑体,高起点、高标准、高规格,产业化、规模化、集约化,让人应接不暇,像是白天干啥成啥,夜里想啥来啥,刹那间就是山青水秀柳暗花明的共产主义。头版上,中央和省里的领导在四平八稳地忙着一些大事,文字加照片,二版上,州、地和各厅局的头头也似乎没闲着,有文字无照片,三版上,是一些特色县的动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四版上,是全国新闻摘要,似乎跟乡村生活和劳动做工吃住穿行家长理短的情节非常遥远,但又一时说不出遥远在哪里,办报纸是政治家的事,我一个小人物干脆不想。唯独央视新闻一派人文和亲和,国家领导人日理万机,一个个亲民爱民,风尘仆仆,不辞劳苦在边远山区的小院里,平平和和坐在农民家的小马扎上,抱着祖国的下一代亲亲热热拉家长。
   我是典型的读报人,一有空就看报,不免对报纸说一些七七八八的看法,真不该。其实不然,如今的许多事情几乎都一反常态,不可思议,咂了奶的骂娘,做着官的骂领导,发了财的骂银行,娶了老婆的骂媒人,贩肉的骂屠夫,真还分不清孰是孰非。一切都是半真半假,唯独在利益和金钱面前谁都不含糊,谁都敢下手。
   临近黄昏,尿胀得实在无法在屋里呆下去了,哈着腰刚跑出屋想排个痛快,见华秘书端着两盘肉,一盘是肋条,一盘是大腿,肚皮一颠一颠地进了乡长的屋,等我撒完尿回来,又见华秘书端着两盘肉进了王丽的屋。心想,别看华秘书长得像一个粗粗大大无棱无角的肉球,心细不用说,勤快得倒像一个称职能干的管家,真会做人。
   我也很想踏踏实实吃一顿向往已久的“手抓”,已经好多天没有大口大口吃肉了,浑身都觉得不自在,但我把自己定位在水中捞月望梅止馋的行列中。我坚信,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除了我的父母亲,谁也不会想起我是个什么人物。回味了很长一会儿“手抓”的新鲜味儿,极香,激动得像蛇牙上的毒液发现了猎物,我的口水直往外射,直射得我的舌头烫乎乎的,我赶紧把不听话的口水咽了下去。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厚着脸皮去乡长或王丽的屋里去噌一顿羊肉,只好自作清高一页一页翻报纸。要不是马龙,我是连羊肉汤都喝不上哩。
   我说:“马干事,我想吃肉,能不能来几块‘手抓’”。
   “你还是听我安排,吃肉不如喝汤。”
   我苦笑了一下说:“你怕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吧。”
   “就算是,也得忍着。”马龙的表情果真像吃了一颗半生不熟的酸葡萄,他以教训的口气说,“不该你吃的不要吃,不该你拿的不拿。吃了别人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补充一句说:“不该你说的话不要说。”
   “你小子进步真快,头上一点脚下冒烟。”
   隔壁王丽的屋里好久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个女的在屋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好像有狗在盆中慌慌张张地饮水一般,马龙一脸鬼鬼地说:“听吧,听吧,伟大而壮丽的艳情现在开演。”
   “是什么艳情?”
   “八成是让华秘书在床上放倒了。”
   我放下报纸,洗耳静听这十分桃色的声音,听见女的口中嗽嗽声呼呼,连喊达达不停。后又听男人说:“还早呢!让我再坐一会儿不行吗!”声音也有点颤柔,但分明流露出一种死皮懒脸的讫求,全然不像是一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听了一会儿,让人脸红耳耻心猿意马,不由自主想起了王丽修长的脖子,肉肉的大腿和圆圆的屁股,好像那女人的细皮嫩肉上凭空生长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硬刺圪塔,血滋滋的,向我一步一步逼来,搔首弄姿。
   此刻,我健康的生理状况报纸是无法看下去了。我心里空荡荡的,起初,是一种被人抛弃让人瞧不起的孤独,像一个飞黄腾达的官场要员一夜间变成了一个一贫如洗的贫民,渐渐就有了一种被人结结实实骗了的感受,心里暗暗自语,经典还是经典,看来糖衣炮弹是长期存在的,只不过时下脱胎换骨了,变得温情了,变得更人性化了。当今时代就是这样,粗暴野蛮的方式连牛皮哄哄不可一世的美国都行不通了,一切都潜伏在细雨润秋中。
   正想得稀里糊涂。“哗——”一盆水毫不留情地泼出来,像一条横向流动的瀑布,末了,又听“砰”一声门响。马龙似乎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稳若泰山,我推开门一看,是华秘书,他连爬带滚,从隔壁屋里狼狈不堪屁滚尿流地滚了出来。见他满脸满身的水,一股不好闻的味儿浓浓的不可阻挡地飘了过来,仔细看,是洗过抹布的脏水,油腻腻的顺着衣襟哗哗地往下滴。华秘书露出一头青皮儿肉,他用厚墩墩的手胡乱在头脸上抹了几把,软遢遢走了,像刚刚骟过的一头老态龙钟的叫驴。他还没有走进自己的屋,听见屋里王丽在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地骂,骂得院里的几只麻雀惊慌失措,在垃圾堆旁废寝忘食拱找食物的一头猪抬起头张望。
   王丽越骂越厉害,越骂越激情。开始还关着门,声音不那么亮,后来她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地打开自己的宿舍门,十分夸张而豪迈地在自己的裤裆里狠狠地拍了二巴掌,然后跳了一奔子,向空中奋力吐了两口口水,简直就是一个没有一点教养的乡间泼妇。她站在门槛上持之以恒勇往直前地骂上了,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尖厉。她似乎要让乡政府院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华秘书劣迹斑斑的行为,也让乡政府周围几个村庄的人知道华秘书的不同寻常和不露声色的伪装。一个能骂,一个能受。只骂得院子里鸦雀无声,人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她的每一句话的开头都少不了一个气势汹汹的“老娘”,看来华秘书这个当仁不让的老娘今天当大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狠毒,像蝎子的尾巴马蜂的针,让一个个男人们在交头接耳中不免颤栗,与她柔美的外表简直是判若二人。我要特别提醒世上的男人们,惹皇上都行,千万不要惹女人。她从来没有这样凶狠强悍地骂过男人们,她骂人的勇气完全来自于今天组织部长对他的态度。
   她可能骂累了,搬出一把椅子来不慌不忙地骂起来。从华秘书把肥肥大大的二盘“手抓”端进去的那一刻起,她几乎就陷入羊肉浓厚的腥味和华秘书骚情的羞耻之中。她一直有一种难以忍耐的愤怒,她一遍一遍重复着全部的细节,脸上,嘴上,手上,大腿上,所有让华秘书强逼着碰过的地方,全都保留着一种清晰无比的愤怒。她骂得理直气壮,底气十足。
   在王丽疯狂的咆哮中,始终没有出现一个劝解的人,这更加助长了她骂人的理由和勇气。想看一看华秘书此刻的嘴脸,他始终未闪面,乡长也始终没有从屋里走出一步。倒是马龙成了乡政府一个独当一面和挽救局面的人物,他以十分友善的态度打发走了乡政府门口围观的一群人,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静静地等了一个时辰,终于没有了声音。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跟西山极不情愿地亲上了嘴,眼前的景色一片暧昧。此一时彼一时,樱桃好吃树难栽,心里有话口难开,还是马龙修得正果。他简直就是高屋建瓴高瞻远瞩虚怀若谷,不该想的不想,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吃的不吃。至于拿,当然是一个更高层次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不可企及的。我庆幸自己没有吃手抓羊肉,好吃不好消化呀,这会儿我的心里就十分踏实。
   秋末的天气,已经明显表现出夜长昼短的征兆,只一支烟工夫,太阳像听到动静的小偷落荒而逃,夜色就明目张胆地占领了大地的主动。一切都没有商量的余地,桃花乡很快进入了一种梦境。那些旱场上堆放的麦草垛,门口槽沿上拴着的牲口,还有庭院里的猪们羊们鸡们狗儿猫儿和山野里高高低低的树们,都变得面目全非,唇齿相依在夜色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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