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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女孩叫娟儿，美丽得像一件艺术品，鲜嫩得让人心疼。然而，父母早早地去了天国，她与风烛残年的奶奶相依为命，孤独得像漫漫长夜里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月亮没有太强的光芒，通体柔和得像一枚胭脂擦儿。上面那明明暗暗的影像，让女孩生出许多遐想来。她喜欢月亮，透过窗子看得很痴。月亮停止了脚步，仿佛要让女孩看个够。
朦胧间，有另外的一个女孩在小院里打个踅儿，向她走来。她仿佛觉得，那女孩就是从月亮里过来的，脚步轻盈得像一片桃花瓣漂在水上。
“你是谁呢？”
隔着玻璃窗子，娟儿问她。女孩见了女孩，当然亲热得想抱住。可是，那女孩让她觉得陌生。那女孩个头瘦小，面目黧黑，村里没有这个女孩呀，想想亲戚家呢，也没有这女孩。
“谢谢你！”那女孩小声说。
“可是我不记得你是谁了。”娟儿想得很吃力，“你认识我吗？”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娟儿姐姐！”
“我这就去开门，你进来玩吧！”
“不了，我不进去了，娟儿姐姐。”
“那你……你去哪儿呀？天已经黑了好久。”
“我……我去蚕房了。”
女孩朝着娟儿点点头，忽然转过身去。娟儿赶紧大声追问道：“你咋说谢谢我呢？”
那女孩回过头来，补了一句：“谢谢你救了我一条命啊！”
说完，她忽然不见了，像一片桃花瓣沉入水底那般恬静。
娟儿擦擦眼睛，拍拍额头，看看月亮，也不见月亮里多了一个小人儿。
可是，她也没听见奶奶的蚕房里有房门开合的响动。
她真的去蚕房了？奶奶的蚕房不让别家的小孩子进呀。
娟儿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她要去一下蚕房，她一定要弄明白，陌生女孩的话到底是怎样的不靠谱。
奶奶在蚕房门外打瞌睡，她枯瘦的身子躺在一把老得掉牙的藤椅里。
显然，陌生女孩的话无法让人相信。娟儿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谢谢我？我救了她一条命？她是谁呢？
事情蹊跷，娟儿睡不着了。
月亮已经变暗，像一块被烤红过的铜板在冷却，在滑落，渐渐被右侧的窗框遮去，她依然睡不着……
B
前一天。
“娟儿，哎，替我喂喂雀儿啊！听见没有！”
吆五喝六的，是姑姑家的表哥毛葫芦。
奶奶是毛葫芦的姥姥。毛葫芦来看姥姥，有事没事也住上一两天。
表哥捏着一只麻雀的两条腿。那倒霉的小生灵，一边拼命地扑扇着翅膀，一边喳喳地叫着。它断然逃脱不掉了。幸灾乐祸的毛葫芦咧着嘴巴嘿嘿笑。
“我不喂，我没米！”娟儿说着扭过身不理他。
娟儿一点也不喜欢表哥，他喜欢踢猫踹狗，碾死蜜蜂和螳螂。她见过他夜里爬上猪圈的椽子抓麻雀的情景——他将掏到的蛋宝宝全给砸碎了，蛋清蛋黄流了一地。这让娟儿以为他活脱脱是个妖精。谁替妖精喂雀儿！
她被毛葫芦一把拉住。
“你笨死了！”毛葫芦白了表妹一眼，用手指在表妹头顶上弹了个“爆栗子”，说，“没米，去你奶奶屋偷蚕嘛！你以为小麻雀光吃米？糊涂蛋！去，偷几条蚕来，咱把它喂肥了，烤熟了给你吃！”
“我不吃！我也不去！”娟儿不买表哥的账，拨拉开表哥的手，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壳。
“我送你花鸡翎儿给你扎毽子，行不？送你花鸡翎儿，你去不去？”毛葫芦想了个新招儿。
“你又糟蹋我家公鸡，扯得它咯咯叫！我不要花鸡翎儿！”
毛葫芦见小表妹“榆木”得很，就歪歪嘴巴皱皱鼻子，自己偷偷跑进姥姥的蚕房，避开姥姥的监视，一把抓来几片桑叶，一片一片地查看，最终寻到一条蚕儿。
那小麻雀，原本恨着毛葫芦乘黄昏打家劫舍抓住了自己，死活不肯吃东西，可是现在，也不知道它咋想的，竟像赌气一样，歪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那条蚕儿。
蚕儿也看见了那只鸟。
鸟被捏在右手，蚕被托在左手。
“你！替我喂下这条虫虫！我要上厕所！捏牢了！”
表哥把小麻雀和蚕儿强塞在娟儿手里，迈着碎步，穿着拖鞋跑向了茅房。
娟儿看看小麻雀，看看蚕儿，两只手一左一右，不往一起靠。那小麻雀看看蚕儿，看看女孩，忽然动了心机，尝试着扑扇起翅膀来。那蚕儿，在麻雀扇起的气流里艰难地爬，它想在女孩的掌心里探寻活路。
忽然，蚕儿觉得世界黑暗得如临末日。原来，是那五根嫩嫩的手指合拢在一起了。它不再动弹，只等着命运的裁决。
娟儿首先对鸟儿说：“麻雀儿，去找你妈妈吧！”
她一扬手，松开手指，小麻雀翅膀一扑棱，飞走了。
“蚕儿啊，”她松开小手，对蚕儿说，“你还小小的呢，你应该好好活下去，待会儿回屋子去吧！”
娟儿听见表哥的脚步响，就把蚕儿藏到了花兜肚的内侧。
等毛葫芦忙着系好裤带，急匆匆跑回来的时候，娟儿已经两手空空。
C
“喂，雀儿呢？”葫芦一下子来气了。
“飞啦！”娟儿摊开两只手。
“啥？你……”毛葫芦看看天。天很大，很空。他那一双眼睛瞪得像鸡蛋。
“它说，找妈妈去了！”女孩说。
“都怪你！让它飞走了！”
“我不是故意放的嘛！”娟儿解释。
“那虫子呢？”
“那是奶奶的蚕儿，被雀儿吃了呗！”
毛葫芦掰开小表妹的手指缝儿，连蚕儿的影子都没有。当然，对他来说，此时蚕儿的有无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你笨死了！你咋这么笨啊？小丫头片子！我逮只麻雀容易吗？你一辈子找不到新郎……”
“我笨是我的事，”娟儿早聽腻了，说，“用不着你操心！”
毛葫芦不理表妹，去瞎逛了。逛完之后，说要回家，就真的回家了。
娟儿肚脐那儿有点痒。
她摸摸，是那蚕儿在蠕动。
她笑笑，就把它轻轻地摸出来。
它不够胖，也不够白，更说不上光鲜，嫩嫩的，怯怯的，是蚕宝宝呢。
“我这就送你去蚕房吧！”娟儿托它在手心里，说，“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姐姐妹妹都在那里的！” 娟儿也是胡乱论辈分了，蚕儿的事，她并不懂嘛。
奶奶的蚕房里，沙沙沙的声响日夜不断。蚕儿们在咀嚼桑叶。这个村里的人家都养许多蚕，家家木格案子上一层层地摞着桑条编的蚕床。奶奶和娟儿只有一片蚕床，少得可怜，常常惹人家笑话。
娟儿把那条鸟口逃生的蚕儿小心翼翼地放在蚕床上。
小东西爬入蚕群里，回过头来，挺起前半截身子，望着女孩。
女孩说：“去吧！跟伙伴儿玩！”
仅仅一片蚕床上也有万儿八千的伙伴。小东西应该不孤独啊——女孩想。
那蚕儿就像一滴水落入塘里，小姑娘很快就辨不出它了。
D
今晚的月亮依然没有太强的光芒，依然通体柔和得像一枚胭脂擦儿。娟儿喜欢月亮，透过窗子看得很痴。可是她没有对月亮上的阴影冥想什么，她回忆着那个说谢谢她的女孩。
那羸瘦黧黑的女孩一直没来，娟儿就越发觉得那个晚上的确是做了个梦。
娟儿渐渐困了。月亮悄悄遁入一朵云彩里。
忽然，一股煳焦味蹿入她的鼻孔，她稍微清醒以后，就听到了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娟儿……娟儿……”
是奶奶在呼唤。
原来，蚕房的外间——也就是堂屋——失火了。
奶奶耳朵一天比一天不好，脑子也越来越不记事，近几年，取暖也罢，烧饭也罢，大火小火已经闹过好几回了。娟儿赶紧闯到烟气弥漫的外间，一边咳嗽一边朝着地上的柴火泼水。
火势不算大，是奶奶烧水引起的，几瓢水就浇灭了。奶奶不断地自责，骂自己老不中用。娟儿劝奶奶回屋上炕去睡，她来装水。奶奶发现灶边有一根燃烧的木棍露出半截，冒着袅袅的轻烟。“把木棍往灶膛里头踢一踢！”奶奶说。
娟儿却发现，木棍上有一条蚕儿，被两端通红的炭火逼住了。
“有条蚕儿！”娟儿说。
“踢踢，往灶膛里踢踢吧！”奶奶说，“烤过的蚕，没用了，一会儿就死了，不会结茧了。”
“您睡觉吧！”娟儿答应着，却把那不幸的小东西轻轻捏起，推开蚕房的门，放到蚕床上。那蚕儿，仰起头看了她许久，然后爬进蚕群里。
不幸的是，挨近夏历四月底的一天，又一场火灾发生在凌晨，奶奶早早吃完饭去赶集。娟儿拼命扑火救蚕，蚕是救出来了，但她眼睛受了伤，不得不去八角城医院接受治疗。
在病床上，娟儿被一个女孩从睡梦中唤醒来。
“娟儿姐姐，”女孩说，“谢谢你救了我们。我们的日子不長了，过不了五月的。我要留一个纪念给你。”
娟儿问道：“你是？”
“我是你救过的那条蚕啊。”
娟儿惊讶得说不出话。可是她的眼睛被纱布蒙住，什么也看不见。
“真是对不起，娟儿姐姐，今后我不可能再出来看你，我们蚕儿终究要宿在茧儿里的。我身体弱，估计也只会结一个小小的茧儿送给你。”女孩说。
“我……”娟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说不必的，可是那女孩说：“有人来了。”说完，匆匆走了。
E
“刚才有个小丫头是谁呀？是不是来找过你？我看见她啦！”
毛葫芦追问娟儿。
好蚕不吃五月桑，奶奶不得不回家拿稻草扎“蚕山”，让蚕儿们在上面做茧儿了。奶奶雇不起护工，让表兄毛葫芦来医院里搀扶娟儿。毛葫芦一个劲地抱怨娟儿不该为虫子们伤了身体。“我早就说你是天下第一号傻瓜，笨得一辈子找不到新郎的！你看看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娟儿也不跟他争辩，只是怀想着那个蚕儿女孩。
“到底是谁来找过你呀？是咱们家的亲戚吗？一点好吃的都没带来吗？光着手看病人？”毛葫芦拽着床头柜的抽屉问。
“一个亲爱的伙伴！”娟儿说。
“狗屁伙伴！连一块西瓜皮都不拿！”葫芦愤愤不平，“她再来，我一定损得她脸上没皮！”
等娟儿眼睛痊愈回到家，奶奶已经把蚕山拆掉，将全部的茧儿交到镇子上，被一个公司收走了。娟儿觉得很失落，她问奶奶有没有一只特别小的茧儿，奶奶说：“有，有一只茧儿很小很小，是病弱的蚕儿织的那种，被收购商取笑为‘珍珠茧儿’——也一起交出去了。”
娟儿想哭。
F
似水流年，到底把娟儿变成了新娘。
这些年里，她心里始终有一颗珍珠茧儿。
她坚决相信，她的朋友为了织这颗茧儿，用尽了全部的生命。
她的嫁妆里有一块锦帕儿，让她夜夜痴想。她抚摸着，凝望着，会不会有哪一条丝是那位朋友的馈赠呢？她永远也没舍得使用这块锦帕儿，直到似水流年把她变成一位老婆婆。
老婆婆有一个香樟木的小箱子，里面是她的宝贝：她一辈子收藏了七块锦帕儿、两件丝褂、一条长长的丝巾。这十样东西，她一样都没舍得用，就那么珍藏着。她一直在寻找着那个朋友，似乎没能找到，却也似乎找到了。她给儿孙讲故事的时候，常常要这样开头：“有一个小闺女，从麻雀嘴里救下一条蚕儿……”
女孩叫娟儿，美丽得像一件艺术品，鲜嫩得让人心疼。然而，父母早早地去了天国，她与风烛残年的奶奶相依为命，孤独得像漫漫长夜里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月亮没有太强的光芒，通体柔和得像一枚胭脂擦儿。上面那明明暗暗的影像，让女孩生出许多遐想来。她喜欢月亮，透过窗子看得很痴。月亮停止了脚步，仿佛要让女孩看个够。
朦胧间，有另外的一个女孩在小院里打个踅儿，向她走来。她仿佛觉得，那女孩就是从月亮里过来的，脚步轻盈得像一片桃花瓣漂在水上。
“你是谁呢？”
隔着玻璃窗子，娟儿问她。女孩见了女孩，当然亲热得想抱住。可是，那女孩让她觉得陌生。那女孩个头瘦小，面目黧黑，村里没有这个女孩呀，想想亲戚家呢，也没有这女孩。
“谢谢你！”那女孩小声说。
“可是我不记得你是谁了。”娟儿想得很吃力，“你认识我吗？”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娟儿姐姐！”
“我这就去开门，你进来玩吧！”
“不了，我不进去了，娟儿姐姐。”
“那你……你去哪儿呀？天已经黑了好久。”
“我……我去蚕房了。”
女孩朝着娟儿点点头，忽然转过身去。娟儿赶紧大声追问道：“你咋说谢谢我呢？”
那女孩回过头来，补了一句：“谢谢你救了我一条命啊！”
说完，她忽然不见了，像一片桃花瓣沉入水底那般恬静。
娟儿擦擦眼睛，拍拍额头，看看月亮，也不见月亮里多了一个小人儿。
可是，她也没听见奶奶的蚕房里有房门开合的响动。
她真的去蚕房了？奶奶的蚕房不让别家的小孩子进呀。
娟儿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她要去一下蚕房，她一定要弄明白，陌生女孩的话到底是怎样的不靠谱。
奶奶在蚕房门外打瞌睡，她枯瘦的身子躺在一把老得掉牙的藤椅里。
显然，陌生女孩的话无法让人相信。娟儿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谢谢我？我救了她一条命？她是谁呢？
事情蹊跷，娟儿睡不着了。
月亮已经变暗，像一块被烤红过的铜板在冷却，在滑落，渐渐被右侧的窗框遮去，她依然睡不着……
B
前一天。
“娟儿，哎，替我喂喂雀儿啊！听见没有！”
吆五喝六的，是姑姑家的表哥毛葫芦。
奶奶是毛葫芦的姥姥。毛葫芦来看姥姥，有事没事也住上一两天。
表哥捏着一只麻雀的两条腿。那倒霉的小生灵，一边拼命地扑扇着翅膀，一边喳喳地叫着。它断然逃脱不掉了。幸灾乐祸的毛葫芦咧着嘴巴嘿嘿笑。
“我不喂，我没米！”娟儿说着扭过身不理他。
娟儿一点也不喜欢表哥，他喜欢踢猫踹狗，碾死蜜蜂和螳螂。她见过他夜里爬上猪圈的椽子抓麻雀的情景——他将掏到的蛋宝宝全给砸碎了，蛋清蛋黄流了一地。这让娟儿以为他活脱脱是个妖精。谁替妖精喂雀儿！
她被毛葫芦一把拉住。
“你笨死了！”毛葫芦白了表妹一眼，用手指在表妹头顶上弹了个“爆栗子”，说，“没米，去你奶奶屋偷蚕嘛！你以为小麻雀光吃米？糊涂蛋！去，偷几条蚕来，咱把它喂肥了，烤熟了给你吃！”
“我不吃！我也不去！”娟儿不买表哥的账，拨拉开表哥的手，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壳。
“我送你花鸡翎儿给你扎毽子，行不？送你花鸡翎儿，你去不去？”毛葫芦想了个新招儿。
“你又糟蹋我家公鸡，扯得它咯咯叫！我不要花鸡翎儿！”
毛葫芦见小表妹“榆木”得很，就歪歪嘴巴皱皱鼻子，自己偷偷跑进姥姥的蚕房，避开姥姥的监视，一把抓来几片桑叶，一片一片地查看，最终寻到一条蚕儿。
那小麻雀，原本恨着毛葫芦乘黄昏打家劫舍抓住了自己，死活不肯吃东西，可是现在，也不知道它咋想的，竟像赌气一样，歪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那条蚕儿。
蚕儿也看见了那只鸟。
鸟被捏在右手，蚕被托在左手。
“你！替我喂下这条虫虫！我要上厕所！捏牢了！”
表哥把小麻雀和蚕儿强塞在娟儿手里，迈着碎步，穿着拖鞋跑向了茅房。
娟儿看看小麻雀，看看蚕儿，两只手一左一右，不往一起靠。那小麻雀看看蚕儿，看看女孩，忽然动了心机，尝试着扑扇起翅膀来。那蚕儿，在麻雀扇起的气流里艰难地爬，它想在女孩的掌心里探寻活路。
忽然，蚕儿觉得世界黑暗得如临末日。原来，是那五根嫩嫩的手指合拢在一起了。它不再动弹，只等着命运的裁决。
娟儿首先对鸟儿说：“麻雀儿，去找你妈妈吧！”
她一扬手，松开手指，小麻雀翅膀一扑棱，飞走了。
“蚕儿啊，”她松开小手，对蚕儿说，“你还小小的呢，你应该好好活下去，待会儿回屋子去吧！”
娟儿听见表哥的脚步响，就把蚕儿藏到了花兜肚的内侧。
等毛葫芦忙着系好裤带，急匆匆跑回来的时候，娟儿已经两手空空。
C
“喂，雀儿呢？”葫芦一下子来气了。
“飞啦！”娟儿摊开两只手。
“啥？你……”毛葫芦看看天。天很大，很空。他那一双眼睛瞪得像鸡蛋。
“它说，找妈妈去了！”女孩说。
“都怪你！让它飞走了！”
“我不是故意放的嘛！”娟儿解释。
“那虫子呢？”
“那是奶奶的蚕儿，被雀儿吃了呗！”
毛葫芦掰开小表妹的手指缝儿，连蚕儿的影子都没有。当然，对他来说，此时蚕儿的有无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你笨死了！你咋这么笨啊？小丫头片子！我逮只麻雀容易吗？你一辈子找不到新郎……”
“我笨是我的事，”娟儿早聽腻了，说，“用不着你操心！”
毛葫芦不理表妹，去瞎逛了。逛完之后，说要回家，就真的回家了。
娟儿肚脐那儿有点痒。
她摸摸，是那蚕儿在蠕动。
她笑笑，就把它轻轻地摸出来。
它不够胖，也不够白，更说不上光鲜，嫩嫩的，怯怯的，是蚕宝宝呢。
“我这就送你去蚕房吧！”娟儿托它在手心里，说，“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姐姐妹妹都在那里的！” 娟儿也是胡乱论辈分了，蚕儿的事，她并不懂嘛。
奶奶的蚕房里，沙沙沙的声响日夜不断。蚕儿们在咀嚼桑叶。这个村里的人家都养许多蚕，家家木格案子上一层层地摞着桑条编的蚕床。奶奶和娟儿只有一片蚕床，少得可怜，常常惹人家笑话。
娟儿把那条鸟口逃生的蚕儿小心翼翼地放在蚕床上。
小东西爬入蚕群里，回过头来，挺起前半截身子，望着女孩。
女孩说：“去吧！跟伙伴儿玩！”
仅仅一片蚕床上也有万儿八千的伙伴。小东西应该不孤独啊——女孩想。
那蚕儿就像一滴水落入塘里，小姑娘很快就辨不出它了。
D
今晚的月亮依然没有太强的光芒，依然通体柔和得像一枚胭脂擦儿。娟儿喜欢月亮，透过窗子看得很痴。可是她没有对月亮上的阴影冥想什么，她回忆着那个说谢谢她的女孩。
那羸瘦黧黑的女孩一直没来，娟儿就越发觉得那个晚上的确是做了个梦。
娟儿渐渐困了。月亮悄悄遁入一朵云彩里。
忽然，一股煳焦味蹿入她的鼻孔，她稍微清醒以后，就听到了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娟儿……娟儿……”
是奶奶在呼唤。
原来，蚕房的外间——也就是堂屋——失火了。
奶奶耳朵一天比一天不好，脑子也越来越不记事，近几年，取暖也罢，烧饭也罢，大火小火已经闹过好几回了。娟儿赶紧闯到烟气弥漫的外间，一边咳嗽一边朝着地上的柴火泼水。
火势不算大，是奶奶烧水引起的，几瓢水就浇灭了。奶奶不断地自责，骂自己老不中用。娟儿劝奶奶回屋上炕去睡，她来装水。奶奶发现灶边有一根燃烧的木棍露出半截，冒着袅袅的轻烟。“把木棍往灶膛里头踢一踢！”奶奶说。
娟儿却发现，木棍上有一条蚕儿，被两端通红的炭火逼住了。
“有条蚕儿！”娟儿说。
“踢踢，往灶膛里踢踢吧！”奶奶说，“烤过的蚕，没用了，一会儿就死了，不会结茧了。”
“您睡觉吧！”娟儿答应着，却把那不幸的小东西轻轻捏起，推开蚕房的门，放到蚕床上。那蚕儿，仰起头看了她许久，然后爬进蚕群里。
不幸的是，挨近夏历四月底的一天，又一场火灾发生在凌晨，奶奶早早吃完饭去赶集。娟儿拼命扑火救蚕，蚕是救出来了，但她眼睛受了伤，不得不去八角城医院接受治疗。
在病床上，娟儿被一个女孩从睡梦中唤醒来。
“娟儿姐姐，”女孩说，“谢谢你救了我们。我们的日子不長了，过不了五月的。我要留一个纪念给你。”
娟儿问道：“你是？”
“我是你救过的那条蚕啊。”
娟儿惊讶得说不出话。可是她的眼睛被纱布蒙住，什么也看不见。
“真是对不起，娟儿姐姐，今后我不可能再出来看你，我们蚕儿终究要宿在茧儿里的。我身体弱，估计也只会结一个小小的茧儿送给你。”女孩说。
“我……”娟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说不必的，可是那女孩说：“有人来了。”说完，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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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有个小丫头是谁呀？是不是来找过你？我看见她啦！”
毛葫芦追问娟儿。
好蚕不吃五月桑，奶奶不得不回家拿稻草扎“蚕山”，让蚕儿们在上面做茧儿了。奶奶雇不起护工，让表兄毛葫芦来医院里搀扶娟儿。毛葫芦一个劲地抱怨娟儿不该为虫子们伤了身体。“我早就说你是天下第一号傻瓜，笨得一辈子找不到新郎的！你看看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娟儿也不跟他争辩，只是怀想着那个蚕儿女孩。
“到底是谁来找过你呀？是咱们家的亲戚吗？一点好吃的都没带来吗？光着手看病人？”毛葫芦拽着床头柜的抽屉问。
“一个亲爱的伙伴！”娟儿说。
“狗屁伙伴！连一块西瓜皮都不拿！”葫芦愤愤不平，“她再来，我一定损得她脸上没皮！”
等娟儿眼睛痊愈回到家，奶奶已经把蚕山拆掉，将全部的茧儿交到镇子上，被一个公司收走了。娟儿觉得很失落，她问奶奶有没有一只特别小的茧儿，奶奶说：“有，有一只茧儿很小很小，是病弱的蚕儿织的那种，被收购商取笑为‘珍珠茧儿’——也一起交出去了。”
娟儿想哭。
F
似水流年，到底把娟儿变成了新娘。
这些年里，她心里始终有一颗珍珠茧儿。
她坚决相信，她的朋友为了织这颗茧儿，用尽了全部的生命。
她的嫁妆里有一块锦帕儿，让她夜夜痴想。她抚摸着，凝望着，会不会有哪一条丝是那位朋友的馈赠呢？她永远也没舍得使用这块锦帕儿，直到似水流年把她变成一位老婆婆。
老婆婆有一个香樟木的小箱子，里面是她的宝贝：她一辈子收藏了七块锦帕儿、两件丝褂、一条长长的丝巾。这十样东西，她一样都没舍得用，就那么珍藏着。她一直在寻找着那个朋友，似乎没能找到，却也似乎找到了。她给儿孙讲故事的时候，常常要这样开头：“有一个小闺女，从麻雀嘴里救下一条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