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火车隆隆地响着，暗黄的灯光照在身上，车厢里散发出一股尿骚味和臭脚丫混合的味道。窗外是黑乎乎的原野，吹来的风清新可人，但同时也带来了沙粒。对面的人睡得昏沉沉的，鼾声震天，一条透明的口水悬挂在他嘴角。
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从火车拐入乡间之后，路边的景物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些南方的山峦，曲线温柔，延绵不绝，像是一条条柔和重叠的波浪。风中传来的稻草的香味，似乎也曾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来南方。我在北方出生，在北方上学，连工作也是在北方。这次要不是公司负责客服的同事病休，也轮不到我到这偏僻的南方小镇来出差。
推着小车的商贩再一次从身边走过，车上各种零食都很新奇，有些在北方也有卖，但那些特别辣的熟食，是南方的特产。其中有一种商贩自己做的水煮香干，浸泡在热乎乎的辣椒水里，发出卤水的香味，勾起了我的食欲。买了一支尝一口，辣得眼泪都出来了，但舌尖飘荡的滋味，却仿佛很久以前曾经尝到过。
“多少钱？”我一边擦眼泪一边掏钱。
“五毛。”商贩浓浓的南方口音，再次拨动了我脑海里的某根弦——真熟悉，真亲切。据说人生必然有某个地方是你前世的故乡，那地方你从来没有去过，但一旦去了，就觉得异常熟悉亲切，再也不想离开。难道我前世是南方人？
下了火车，汤泉小镇火车站到处都充斥着当地口音，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摸出口袋里的纸条，上面是当地公司给我安排的住所。是一间小型招待所，据说地方相当偏僻。当地的士稀少，一问价，明显的宰客价。另外有一种敞篷的三轮摩托，载客一次三元。我将纸条递给司机一看，他张嘴一笑：“安家大屋啊？我熟！”
三轮摩托突突地响着，屁股后面冒出一串黑烟。我们穿过火车站前的主干道，拐上一个斜坡，便到了河堤上。河边的采砂船仍旧在轰隆隆劳作，传送带上的黄沙细腻均匀，河堤上弥漫着油漆、木船、河水和石头的气味。这气味很熟悉。这脉脉流淌的河水，以及河边的一带青山，甚至连河堤上无名的小花，都仿佛在哪里见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莫名地产生了乡愁，这乡愁是对这我第一次来过的地方的思念。这感觉真怪。
车子拐下河堤之后，我的心骤然悬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太熟悉了。
红砖砌的围墙，中间围出一条两米多宽的巷道，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这条蛇腹般的巷子经常在我脑海里闪现，原本以为那只是我的想象，没想到在现实中居然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实物。我不自觉地激动起来，让司机快开，司机说这里拐弯太多，只能慢慢开。我打开车窗朝外望去，两边都是墙，一闪一闪飞逝的墙砖，这镜头仿佛也在什么地方见过。如果我脑海里的印象是来自于现实，那么巷子的尽头应该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泡桐树下会有一块水泥板，水泥板上该有些小孩子的脚印和手印……
巷子开到尽头，一切都和我想的一样。
但我，的确是第一次来汤泉镇。
司机收了钱便离去了。我做梦一样，在泡桐树下的石板上站了许久。两个下棋的老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树后是一片80年代初的建筑，楼间距很小，灰色的外墙，没有装防盗网的木框推窗，墙上挂着年深日久的黑色水渍和油渍，每栋楼都不超过六层。很熟悉，我一定来过这。但就我记忆所及，我确实从来不曾来过南方。
我租住的房屋在36栋，前面是35栋，两栋楼之间是一片平整的泥地，黑色的泥土上覆盖了一层青苔，几棵玉兰树矗立其中。我凝视着这片平地，两栋楼西侧的高山，已经围在高山脚下的那堵围墙，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在噼啪直响。我感到有些事情不对劲。这里不应该是一片平地。这里应该是长满了灌木和荒草，人蹲在其间可以完全将身体藏起来。那后面的山也不是光秃秃的，上头满是坟墓和荒草……但实际上那上面满是民居，除了民居之外就是黄土，还有一些高大的树木。
有些地方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一致，有些又大不相同，我不能理解的是：对于一个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方，我怎么会留下这样熟悉的印象呢？就仿佛曾经来过。
带着满脑子疑惑，我住进了36栋的303号房。房间是两室一厅，两个阳台，一厨一卫。一进去就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房间的布局到家具的款式，都好像在哪里见过——家具是这个年代已经很少见到的传统木工杉木家具，涂的是深红老漆，厚重的木板十分扎实。客厅里放着一张破旧的皮沙发，对面的矮柜上放着一台老式背投电视机。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过去的空气仍旧停留在这间屋子里，这一切都让我有一种亲切感。这小区仍旧保持着已经逝去年代的风格和气息，但那确实不是属于我的年代，我还不到25岁，我的年代就在当下。那么熟悉感从何而来呢？
这问题持续困惑着我。连接一个星期，除了上班，我就在小区内徘徊，处处都能找到熟悉的感觉。这让我非常奇怪。我经常站在35栋和36栋之间的那平地里，默默思索它在我脑海里的样子。也许是因为站立的次数太多，每次站立的时间太久，几天之后，我发现有个人在不时地观察我。他住在35栋的303号房，恰好和我租住的房屋窗对着窗。我不知道他究竟暗中观察了我多久，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我正蹲在平地之上，想象身边长满荒草将自己掩藏起来的感觉。就在那时，我不经意地一抬头，恰好看到他，站在35栋的楼道口，愣愣地看着我，目光非常复杂。他大约50岁左右，身体极瘦，脸颊苍黄多皱，一双眼睛有些睁不开似的，透过两道缝隙望人。看到我发现了他，他朝我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苦涩的意味。
被人发现之后，我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匆匆离开了那片空地。他仍旧站在原地。等我上楼，从窗口往下一看，他已经走到了我原来站蹲的地方，像我前几天一样，默默站着，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我看了他很久，直到他忽然察觉了什么似的，猛一抬头，我这才抽回身子——他肯定已经看见我了，因为他脸上又露出了那样苦涩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身上有种东西在吸引着我，使得我想要靠近他。
后来几天，我仍旧和往常一样到处转悠，在平地上发愣，在后山上寻找熟悉的痕迹。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我身边，离我不远不近，似乎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才出现在那里，但每当我趁他不注意打量他，就发现他在盯着我看。
他在跟踪我。
但他的跟踪并不让我感到厌恶，反而觉得有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
一种谜团在我心中酝酿成云。
当他再一次在我身边偷偷打量我时，我主动朝他笑了笑——自然，他回应的仍旧是一个布满沧桑的苦涩笑容，仿佛从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能抖落纷纷的岁月尘埃。
“您好，这几天……您认识我？”我试探着问。
他摇摇头，又赶紧更加猛烈地摇头摆手，以否认自己先前的那阵摇头。
“我只是想看看……”他话说了半截就咽住了，转而仔细地盯着我看。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着。以前都是在暗处偷偷打量，距离不近，看他的眼神，估计看也看不清楚。被一个陌生人这么打量，照道理是很尴尬的事，然而我却很坦然，心里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他看我的眼神非常仔细，并且朝我走近一步，近得我可以闻到他嘴里带着焦灼味道的呼吸。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目光一行行在我脸上仔细穿梭，似乎想要找到什么。然而他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无可奈何。
“怎么了？”我问。
“我不知道……你多大了？”他问。
“23。”
他浑身一震：“什么时候出生的？”
“1987年5月9日。”
他苍黄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巴半张着，眼角不断跳动，两只手猛地伸出来，用力攥住我的胳膊，攥得十分用力，我挣了一下，仿佛被钳子钳住了一般，完全无法挣脱。
“叔叔……”我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仿佛没听见，目光更加细致地在我脸上逡巡，仿佛要揭开我的脸皮直接查看内部的结构。
“我曾经有一个儿子……”他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微弱如同呵气，但吐字十分清楚，我摒住呼吸，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地落进了我耳朵里：“我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他跟你一样大，也是1987年5月9日出生……”他的脸上渐渐带上了一丝笑意，脸因为兴奋而闪现出红云，皱巴巴的皮肤也似乎有些饱满起来，那笑意中带着亮光，充满希冀地朝我射过来。我不知该如何反应，结结巴巴地问：“那他现在在哪？”他说曾经有过一个儿子，那么现在儿子应该已经不在了。
“我不知道……”他仍旧那么笑着，“3岁那年被人拐走了，到处找都没找到……”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我们目光相对，显然他的想法和我一样。他认为我是他的儿子，而我呢？我对这里的那种熟悉感，又是来自什么地方？
“这里……以前是不是一片草地？”我调整一下呼吸问。
“是！是！你怎么知道？”他神情兴奋不可自已，抓着我胳膊的手更加用力了。
我心乱如麻，和他在小区里到处转悠着，向他一一询问那些在我印象中应该存在、而在现实中却已经改变的地方——我没记错。我印象中那些东西确实曾经存在过。
难道我就是他那个被拐走的儿子？
难道这么多年来对我宠爱有加的父母，竟然不是亲生的？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叫吕中，小名叫石头，那时候是小区里长得最胖的孩子……”他已经絮絮叨叨地开始跟我他儿子的事，分明已经将我当作了他的儿子。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他愕然望着我。
“不会是这样的……”我低下头，不敢正视他，“我得回家问问。”我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他脸上那种闪亮的神采骤然黯淡了，他扯着嘴角强笑一下：“没关系，没关系……你到我家去看看吗？对了，我叫吕强。”
我很想去他家看看，但我却拒绝了。不顾他那失望的眼神，我逃也似的跑回家中。
楼下，他仍旧站在原地，仰望着我的窗口。
我将窗帘拉上了。
我在害怕什么？
我擦了擦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渗出来的汗水，上网查了查火车票——距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趟火车就在两个小时以后。在汤泉镇的事差不多已经办完了，我匆匆打了个电话交代一下扫尾工作，便赶紧收拾行李，半个小时之后便出了家门。
吕强仍旧站在楼下，看到我提着行李，他焦急地跨步跑过来，声音有些颤抖：“你要走？”
我点点头。
实在无法形容他此时的神情，我从来没有承受过别人对我这样强烈的感情，居然莫名地起了鸡皮疙瘩。他还在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我已经飞快地提着行李跑开了。他在后面踉跄着追赶，声音似乎被什么东西撕破了一样，听起来有几分凄厉。我不想听到这声音，也不想接触到他强烈释放的感情，用尽全力奔跑，出了巷子，看到一辆出租车就钻了上去。
车子开动后，我回头望望，他跟在车后跑了好一阵，距离渐渐拉远。他忽然蹲下来捂住了眼睛。
距离这么远，我听不见声音，但耳边却仿佛传来一个男人号啕大哭的声音。我的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不由用力攥紧了拳头。
这一路上究竟想了些什么，也无法细说，乱糟糟的，脑子一刻不得停顿。在火车站上车的时候，总感觉有谁在盯着我。一路上这种感觉从消失，吕强那张泛光的苍黄脸颊不时在眼前晃悠，父母的脸也时刻晃动。想得头疼的时候，我便趴在硬座前的小桌上睡觉。到了省城，换乘软卧的时候，仍旧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转身一看，又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旅途仿佛格外漫长，有时候我觉得似乎永远也无法回到我所熟悉的北方。然而风景还是慢慢变了，山势开始变得险峻起来，沿路的视野越来越开阔，玉米和小麦开始出现在田地里——多熟悉，这才是真正的熟悉，闭上眼睛都能想起，所有的一切都有完整的轮廓而不是残缺的印象。是的我是北方人，我在这里长大，我不是吕中，不是……但我脑海里那残缺的印象来自何方呢？
下了车就赶紧打的往家跑，下了的士之后，仍旧匆匆走了几步，眼看着我家所在的那栋25层白色大楼，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我该如何开口询问我的身世呢？
到此时才考虑到许多将要面对的问题，它们逐渐堆积在我的脚下，让我无法前进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怎么不走了？”
我浑身一震。
这是吕强的声音。
转过头去——果然是吕强。他仍旧穿着前两天那件白衬衣，衣领泛着黑色，脸色憔悴，脸上泛着油光。他手上并没有提什么行李，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馊味。
“你怎么来了？”我问。
他没做声。
看样子，他是连行李都没顾得上提，就这么跟着我跑了过来。这一路上我总觉得被什么人盯着，应该就是他吧。我感到有些烦——不过是我对那里有点熟悉的感觉罢了，怎么能就此认定我是他的儿子？然而，另一方面我也能理解他，丢失了20年的儿子，也许就在眼前，是我也不会轻易放手。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他带着点讨好的笑，从裤口袋里摸出钱包，打开，里头夹着一张照片。那是个两三岁的孩子，胖乎乎的，旁边就是他。他期待地看着我。
我心脏跳得几乎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我小时候的照片，我怎么会不认识？照片上的小孩，和我小时候差不多一模一样。
难道这真的是我？
我慌张地抬头看了一眼家里的窗户——还好，父母都没望窗外看。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吕强的存在，拉起吕强就走：“你先找个地方住下！”
一路上他不断说着他儿子小时候的事，我只是默默听着。他说的那些我都没什么印象，可照片是怎么回事？把他安顿在招待所，我转身就走，他在身后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生活一下子从轨道上滑了出来，我的心从来没这么乱过。
“你先住着，回头我来找你。”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他，又记下了他的手机号。
回到家，父母和往常一样很高兴，上来问长问短。我望着他们，心情十分复杂，几次想张口问，又不知从何说起。母亲很快发现了我的异常，问：“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什么。”转身走进书房，从书架上取下相册。家里的相册都按年份排列着，我的照片从三岁开始，每年都有，三岁以前的照片，都在搬家之中遗失了——以前我对此从未产生过怀疑，然而，现在和吕强的情况对应起来，未免太巧了：他的儿子在三岁的时候丢失，我则是在三岁以后才有了照片。翻开三岁时候的照片，那上面一张张的脸都是我自己的，和三岁的吕中毫无差别。
“为什么我三岁以前的照片没有了？”父母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我开口问道。
“不是跟你说了吗？搬家的时候丢了好多东西，你的照片也弄丢了。”母亲说。
“那为什么你们自己的照片没弄丢？”我指着他们从恋爱到结婚的相册，语气有些不善。
“你的照片我们都单独放一个相册，说好了要放在小包里的，但后来忘记了，就这么丢了。”父亲温和地道。父亲是长条脸，高鼻梁，母亲圆脸，眼睛大。人们看到我，就说我长得既像父亲也像母亲。我脑海中浮现出吕强的脸——我一点也不像他。
“三岁以前我们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黄花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锅炉厂那边，那里现在还没拆呢。要不是我们换了单位，现在还住在那里。你小时候通晚哭，邻居们现在还记得你呢。”母亲说。
黄花路……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问了详细地址之后，找了张纸记录下来。只要到黄花路一带去打听打听，看看我小时候是不是真的在那里住过，一切就都清楚了。以前也来过几个黄花路的邻居，但如果我真是别人的孩子，也不排除那些老邻居们帮着父母撒谎的可能。最好是让吕强去问，对陌生人，他们大概想不到要撒谎吧？
背着父母，我偷偷给吕强打了个电话。
吃饭的时候，我装作无意的模样，问起了父母的血型。父亲是O型，母亲是B型。这没有什么问题，我也是B型。再打电话问吕强，他也是B型，他妻子是什么血型，他倒是不知道了。其实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做个DNA检测，一切就都清楚了，可是我暂时还不想走到这一步。
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想不到了。就等着吕强去查吧。
一个星期之后，吕强打电话让我出去见他。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他已经换了件衣服，人看起来有几分萎靡，看到我，苦笑一下。
“查到什么了？”我问。
“我去黄花路一带查了，你现在的父母，确实曾经在那里住过，那里的人经常看见你。但我把你的照片拿出来，他们都说时间太久，记不清小孩的模样了。”吕强说，“我问了问，他们说你不是在本地出生的，出生后有好一阵子都住在乡下，过了两个月才回来。后来每隔段时间就会回乡下去住。”
我笑了起来，吁了一口长气：没有问题了，看来我果然是我爹妈的亲儿子。
“但是，但是……”他眉宇间忽然露出恐惧的神色，抬起头望着我：“他们说你的小名叫牛牛？”
我点点头。
他恐惧的神色更浓：“我也认识一个叫牛牛的孩子，跟你同一天出生……不过他已经死了，死得很惨……”他浑身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什么？又有一个和我同一天出生的人？我有些哭笑不得。那关我什么事？和我同一天出生的人多了，不见得每一个都和我有关系吧？
“那个牛牛是被烧死的。”他说。
“真可怜。”我毫无兴趣地敷衍道。
“我请你再帮我一个忙。”他沉默了半晌又道。
“什么？”
“能不能请你看看你的出生证明？我想看看你是在哪里出生的。”他恳求地望着我。我有些不耐烦地吐了口气。现在已经很明显，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关于汤泉镇的熟悉感觉，也许只是某种错觉罢了。我不想因为他而影响我现在的生活，要是爹妈知道我曾经怀疑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那……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很内疚。然而，看到他那张憔悴的脸，考虑到这副憔悴的身体里一颗长年饱受折磨的父亲的心，我的心又软了。
“好吧。”为了让他死心，我勉强同意了。
“谢谢你。”他感激地看着我，伸手和我握手，我伸出手去，忽然感觉手心一阵刺痛，一看，他手指上的戒指不知什么时候扭曲起来，小半截戒指的尾端戳进了我的手掌里，流了点血。他慌忙道歉，拿着纸巾为我止血。我挥了挥手表示没关系。
回到家，找母亲要出生证明。母亲有些意外：“你要这个干什么？”我含糊地说想知道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母亲深深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找出那东西递给我。
我又一次被震撼了。
我的出生地居然是汤泉镇。
“我……我为什么会在汤泉镇出生？”我结结巴巴地问。
“那时候，我们一个同学去世了，我和你父亲到那里去参加葬礼，没想到你就出来了，只好就地生产呗。”母亲笑着拍了拍我的脊背。
难道我对汤泉镇熟悉的印象，全来自于婴儿期的体验？
“我在汤泉镇呆了几天？”我问。
“大概一个星期吧，然后我就跟你到了乡下姥姥家。”她说。
把这个消息告诉吕强，他也很震惊，在那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再问，他已经挂了。
好几天过去了，吕强再也没有打电话找我。就在我以为他已经回去的时候，他打来了电话，声音十分苦涩：“你果然不是我儿子。”
“本来就不是。”我笑着说。
“那天……对不起了。”他说。
“哪天？”我有些不明白。
“那天戒指的事……其实我是故意的，我采了你的血，做了个DNA检测。”他低声道。
原来他一直没死心。
“不要急，也许你儿子现在也过得很好呢，不要担心。”我想安慰他。
“也许吧……”他苦笑一声，又说道：“其实，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我听出他声音不对，连忙喊他，他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手机那边传来沉重的重物倒地声，接着便悄无声息。我暗叫不好，拔腿冲出家门，赶到他住的招待所，敲了敲他房间的门，没回应。找来服务生，将房门打开，吕强正倒在地上。摸了摸胸口，已经没有了心跳。服务生跑着出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赶紧给他实施心肺复苏。
经过抢救，他总算苏醒过来。在医院住了几天之后便出院了，医生说他是情绪太激动导致的心脏骤停。出院之后，他便急着要回家，说家里那几盆植物已经快死了。
“我儿子最喜欢茉莉花了，从小就喜欢闻茉莉花的香味。”他伤感地说。
我心中一动。
我也很喜欢闻茉莉花的香气，从小就这样。
也许，我和他之间真的有缘吧？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事，他身体如此，家里又没有其他亲人，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正好公司在汤泉镇的业务又需要派人过去，我索性陪同他，再次回汤泉镇去。他连声对我说谢谢，搞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离开之前，先回到家中收拾衣服。见我又要出差，父母问我这次去哪。上次去汤泉镇，我只是笼统地说是去南方，连我自己也没记住那里的地名。这次对汤泉镇已经比较熟悉了，便把地名告诉了他们。
“汤泉镇？”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表情十分震惊，父亲手里的烟斗掉在了地上，母亲端着的茶斜斜地倾倒出来。
“怎么了？”这个反应让我很吃惊。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这一眼时间很长，然后两人都笑了。
“没什么，你在那出生的。”母亲说。
不是这个理由。
我一向很迟钝，但就算是这么迟钝的我，也感觉到汤泉镇对父母有着特殊的意义。那究竟会是因为什么呢？汤泉镇，起初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地方，现在却似乎越来越显示出和我的生活有某种密切的关联。
收拾好东西赶到车站，等了没多久火车就来了。吕强来的时候没什么行李，回去的时候，多了几件新买的衣服，都用个塑料袋装着。我看不过去，将他的塑料袋塞进了我的旅行包里，他朝我微笑了一下。
旅程不长，但路上还是很无聊。吕强就给我讲起了他儿子的故事。他儿子小石头小时候据说很聪明漂亮，三岁那年，一个导演到他们这附近来找小演员拍饼干广告，看中了他和隔壁的牛牛，打算在两个孩子中间选一个。还没作决定，就出事了。
“先是牛牛被火烧死，接着，小石头就不见了。”吕强叹息着说，“那天真乱啊……那是90年7月，我跟我老婆上班去了，牛牛的妈有些不舒服，就在家带孩子。牛牛和小石头在她家玩。中午回家的时候，我看到牛牛家阳台上冒烟，像是起火了，跑到他家门口一敲门，牛牛妈抱着石头出来了，哭着告诉我牛牛被火困在卧室里，让我去救。”说到这里他忽然目光发直，我催促了两声，他才接着说下去：“当时火太大了，火已经烧到了客厅，我不敢往里冲，牛牛的妈妈当场晕了过去。我牵着小石头，把她扛到一楼。乱糟糟的，没多久火灭了，他们找到了牛牛的尸体。我老婆回来问我小石头怎么样，我刚想说小石头没事，这才想起刚才一阵乱，小石头不知道哪去了。”他摸着眉头苦笑一下：“后来我们到处找，也没找到小石头。我老婆没多久就病死了，牛牛家也搬走了，只剩下我……”
一路上他翻来覆去地跟我说孩子小时候的故事，他不光说小石头，还说牛牛。两个孩子是好朋友，托给同一个保姆看着，有时候牛牛去乡下外婆家住，小石头便很舍不得。说到后来，他说的话题更多的是关于牛牛的，他总说那孩子聪明漂亮，如果活着一定很有出息，可惜当时没能救得了他。显然，这个被烧死的孩子已经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他们俩都是在汤泉镇人民医院出生的，我跟他爸爸又是同一个车间，他妈妈以前一直在别的地方上班，因为要生孩子了才回来。我是在医院里才第一次看到了牛牛的妈妈，长着一张圆脸，胖乎乎的，很泼辣的一个女人。牛牛死后，她再也没跟我说过话，每次遇到，她都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很恨我。”他黯然说道。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两个和我同一天出生的孩子，都有这样悲惨的遭遇，让我忽然感觉自己很幸运。
“看，这就是那时候火烧留下的疤。”他捋起袖子，让我看他胳膊上的伤痕，抿了抿嘴道：“要是石头身上有什么伤疤，我就要看看你的身上，可惜……石头身上什么记号也没有。”
“已经做过DNA测试了，那个很准的。”我说。
“那是。”他讪讪一笑。
“以前有一种药膏，涂上去，什么伤疤都能消。”我说，“我外婆说，我在乡下带的时候，摔伤过好几次，还有一次烫伤了一大块皮肤，但三岁以后，遇到了一个厉害的医生，涂了这种药膏，什么伤疤都没有了。”
“三岁？”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知道他又想到了小石头，便赶紧扯开话题。他察觉到了我的用意，配合地东拉西扯。
到了汤泉，他一下车就买了两串烧烤递给我。我一看，是铁板烧的莴笋叶，上面沾着少量的辣椒水。
“知道你不吃辣，我只蘸了一点。”他说。
“可是……我不吃莴笋叶……我一吃莴笋叶就嗓子哑，莴笋杆倒没事。”我说。就为了这事，我妈多次说我是故意找借口不吃莴笋叶，因为如果吃莴笋叶过敏，照理说吃莴笋杆也该同样过敏才对。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事实就是如此，只要一吃莴笋叶，嗓子就哑得说不出话来。
“是吗？”吕强的神情不知为什么有点激动，他转身走到烧烤摊前，又烤了两串叶子过来。我一看忍不住呻吟一声，非常不好意思地道：“我吃苋菜也过敏……”
“你还有什么过敏的？”他问。
“就这两种。”我摸了摸头。
这也太巧了，除了这两种食物，其他东西我都百无禁忌，偏偏他就挑中了这两种东西。但接下去，我就知道这不仅仅是巧合。
“小石头也是，就只对这两种东西过敏，一吃就嗓子哑。”他定定地看着我道。
“已经做过DNA检测了……”我只有再次祭出杀手锏。
他点点头，叹了口气。
“你不用再租房子住了，就住我家吧。”他说。我看得出来，因为太想念儿子，即使明知道已经做过DNA检测，他仍旧对我抱着一部分幻想。看着他那渴望的眼神，我点了点头。他有些兴奋，带着我飞快地穿过小巷，指给我看哪些地方是小石头和牛牛经常来玩的，墙壁上那块划痕是小石头留下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包裹了我，我常常一阵恍然，仿佛自己缩回成三岁的男孩，而身边这个指手画脚的男人，就是当年带领我在这一带玩耍、教我认识世界的那个人。看到他兴奋又心酸的模样，我胸口也一阵阵难受。
“快来，看，就在这里。”他领着我登上35栋三楼。看到那张涂着斑驳黄漆的木门，我感到有些眩晕——这张门好熟悉。他留意地观察着我的神情，将门打开。屋内十分凌乱，家具都是旧的，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过。一进门，看到那张布满了破洞的布沙发，我就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掀开沙发套，从底下掏出一套发黄的贴画来。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个？”他走上来，颤声问。
我摇摇头，转眼看见墙角放着一只木雕的小狗，缺了一只耳朵，我脱口而出：“哈托！”
“你知道它的名字！”他猛然揪住我胸前的衣服，“你怎么会知道？”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这屋里的一切，我都知道它们的名字和位置，有些东西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我也能很轻易地翻出来——那都是一些小孩子喜欢玩的东西。
等我将整个屋子搜寻了一遍时，我和他都感到震惊而疲倦。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道。
他低头思索着什么，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这一晚我们都没睡好，我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奇怪的事，他也在隔壁将床压得吱呀作响，不时发出一声贯穿墙壁的悠长叹息。
第二天，我在公司忙到11点多才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他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我，让我心里有些发毛。
“你坐下。”他让我坐到沙发上，递给我一支烟。
“我得跟你说说我的老婆。”他说，“我老婆嫁给我之前，一直喜欢一个警察。那警察确实是个好人，我虽然喜欢我老婆，但也没想过要去把她抢过来。他们眼看就要说到结婚的事的时候，那警察执行任务时出事了，当场死亡。我老婆哭了好几天，然后就找上了我，说要跟我结婚。我们就这样结婚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这是我和老婆之间天注定的缘分，但现在想想，她嫁给我没两天，就怀孕了，大家都说是坐上喜——也就是结婚的当天就让老婆怀孕，都说这是双喜临门。其实我们都没有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也许我老婆之所以嫁给我，就是因为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那是87年，社会风气远没有现在这么开放，一个女人如果未婚先孕，她这辈子就算完了，工作丢了不算，在社会上也不要做人了。所以她生的这个孩子，也就是小石头，也许跟我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说完他笑了笑，侧过脸来看着我。我皱紧眉头，一个劲地抽烟。我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说：尽管DNA检测显示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仍然有可能是小石头。实际上他的这种猜测非常有道理，否则如何解释我对他家中这一切莫名的熟悉感呢？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就算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心里仍旧把他当成我的亲儿子。这么多年的寻找，这么多年揪心牵挂着他，他能不是我的儿子吗？”他笑着说，“这屋子里的玩具，大部分都保持原样，这么多年来，有些我连动都不敢去动，我怕碰多了，会把儿子的味道弄丢。要不是昨天你把它们找出来，它们还会一直呆在那里，就像20年前小石头把它们放进去的时候一样。”
我咬着腮帮，一言不发。
他瞟了我一眼，继续道：“正因为它们一直保持着当初的样子，所以上面还留着小石头的指纹……”
我手指间的烟落到了地上，半张着嘴望着他。
“上午我把我一个做警察的朋友叫来了，”他说，“我昨天特意用玻璃杯给你喝水，那上面留下了你的指纹，很清晰。他从那些玩具上提取了些小孩子的指纹，还有，在我家里，留着一支小石头当年的胎毛笔。指纹鉴定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和他的指纹一模一样。胎毛笔也拿去做鉴定了，我偷了几根你的头发，过几天也该有结果了。”
我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你是说，我是被人拐卖给了现在的父母？”
他点点头。
“但你不是去调查过？我父母以前确实带着一个孩子，在我三岁以前就带着……”我说。
“也许他们的孩子后来死了，恰好那时候你出现了。”他说。
这是个合理的解释。唯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一切。怪不得我没有三岁之前的照片，那是因为，在那之前存在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孩子。那么我算什么呢？说我是小石头，可我又不是吕强的亲生儿子；说我就是现在的邹林，但真正的邹林实际上早就已经死了。怪不得外婆说我三岁以后，身体上所有的疤痕都消失了——那是当然的，不是同一个人，当然也不会有另一个人身体上的疤痕。
“可……可我的出生证……”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个估计也是假的。如果你不放心，我们可以到人民医院去看看，那里应该有存档。”他说。
我点点头。
下午，我们赶到了人民医院。在档案科，我报上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很快就调出了当天的档案。
“嗯，没错，当天确实有两个孩子在我们医院出生。”档案科的王医生一边翻看一边对我们说。
“那两个孩子，一个是牛牛，一个是石头，”吕强对我说，“肯定不会有邹林。”
当然，当然是这样。来这里只不过进一步证明我并不是现在的我罢了。
“当天在这里生产的有两对夫妻，一对姓吕，男的叫吕强，女的叫戴芬，孩子大名叫吕中。另一对姓邹……”王医生刚说到这，就被吕强打断了：“你说什么？”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另一对姓邹？那不就是我现在的父母吗？可是依照吕强的猜测和指纹鉴定的结果，他们在这里开的出生证明应该是假的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错，另一对姓邹，男的叫邹涛，女的叫许静容，孩子大名邹林。”王医生说。
那正是我！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吕强，吕强摸了摸额头，对王医生点点头：“谢谢，我们出去说两句。”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到外头：“你发觉什么没有？”
我点点头。
“你发觉什么了？”他问。
“我们搞错了。”我苦笑着说，“他们在这里生孩子是真的，出生证明也是真的，只不过那个在这里出生的孩子已经死了，而我是后来才用上邹林的名字……”
“不对！”他低声咆哮起来，“你没发觉吗？少了一个孩子？”
“什么？”我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少了一个孩子？不是只有两个孩子吗？”
“三个，”他说，“如果邹林真是在这里出生的，那当天应该有三个孩子出生，你忘记了吗？还有一个牛牛，牛牛也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
牛牛？那个小名和我一样的孩子？没错，他跟我同一天出生，吕强以前告诉过我。没等我想明白，吕强拉着我又走了进去。
“医生，那天真的只有两个孩子出生吗？”他急切地问。
“当然，档案上写得明明白白。”王医生把档案递给他，我和他脑袋凑在一起翻了翻，确实，当天的出生记录中，只显示了邹林和吕中两个孩子。
那么，第三个孩子牛牛，他的出生记录哪去了？
“医生，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查一查陶永安这个病人生孩子的记录？”吕强急切地说。
“好吧。”王医生皱了皱眉头，“照理说病人的记录都是不能随便查的，要不是有熟人打了招呼……”
“是的是的，我知道，麻烦你了！”吕强点头哈腰道。
王医生坐在电脑前敲起了键盘，我在她身后扯了扯吕强的胳膊：“陶永安的丈夫，是不是叫樊纲？”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看着我，“难道你连这个也记得？”
我摇摇头。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樊纲叔叔和陶永安阿姨，是我父母的好友，多年来一直在我家走动，前阵子我们还刚刚一起出去旅游了一趟。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会是牛牛的父母。在他们的言谈之中，丝毫没提到过曾经有这么一个孩子。我曾经问过樊纲叔叔，为什么他们到现在也没要个孩子，樊纲叔叔苦笑着说他患有少精症，生孩子的几率几乎为零。然而，现在听吕强的说法，他们不但有过孩子，那孩子还曾经长到三岁，不幸在一场火灾中丧生。照理说这样惨痛的经历是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为什么他们只字不提呢？
“少精症？”听我说完，吕强也感到十分惊讶，“我只晓得樊纲年纪很大了还没生孩子，很多无聊的人都耻笑他，后来他有了牛牛，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正在这时，王医生的查询也结束了。
“没有查到陶永安这个病人的资料。”她说，“她肯定不是在我们医院生的，否则一定会留下记录。”
“你确定吗？”吕强问。
“当然。”王医生肯定地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牛牛从哪来的呢？”走出医院大门，吕强一直紧皱着眉头。
“也许是他们领养的？”我猜测着。
“不，不是这样……”他一边回忆一边道，“我确实在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陶永安……当时病房里只有两个病人，一个是我老婆，一个就是陶永安。因为都是一个厂里的，虽然以前陶永安没在这里生活过，但我们认识她丈夫樊纲，大家聊得还是挺开心的。陶永安那时候不太爱说话，几乎总是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她和我老婆是同一天进来的，两人都已经发作了。我老婆先进产房，等我老婆生完，她也进去了。我当时光顾着忙我老婆的事，没注意他们，后来出院的时候，才知道他们生了个儿子，陶永安带着孩子到乡下娘家坐月子去了。回来后已经是两个月之后，陶永安瘦了一大圈，孩子也胖乎乎的鼓了起来，那时候她可能人也舒服了，话也多起来。”说到这里他沉默了。
“那么我妈妈呢？我是说……许静容，你见过她没有？”我问。
他摇摇头：“当时产科病房里就两个病人，其他病床都空着。护士们当时还说，这几天就来了这两个孕妇。”
那么还是多了一个孩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说樊纲和你父母是好友？”他忽然问。
我点点头。
“我有个想法……但这想法实在太奇怪了……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去一个地方？”他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之后，忽然这么问。
“去哪？”我问。
“乡下。”
也许是因为太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我稀里糊涂地跟着吕强到了距离汤泉镇有8个小时车程的一个乡村。吕强一进村就打听一户姓陶的人家，我这才知道，陶永安的娘家就在这。
“陶家？早没人了。”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快言快语地道。
“人到哪去了？”吕强问。
“陶家30年前发了场大火，除了个女孩，其他人都烧死了。”老太太说。
“那女孩是不是叫陶永安？”吕强紧追着问。
“是啊，是这个名字，”老太太说，“她家里人死光以后，因为我自己的孩子也死了，就把她过继给我，说跟我姓张。但她长大了，又改回她原来的姓，还在外面结了婚，结婚的对象长得挺好的，把我也请去了，喊我作娘。”
“那他们后来回来过没有？”
“逢年过节经常回来，前阵子还回来住了几天呢，很有良心的一对孩子，就是不肯改姓。”
“他们的孩子长得好吗？”
“他们哪有孩子？听说陶永安是不生育的，这辈子都没孩子生了。”
我和吕强对视一眼，吕强想了想又问：“她回家住得最长的是哪次？”
“87年，那年我记得清楚，那时候我刚盖了新房子嘛，4月盖好的，5月他们就来了，陶永安一气在这里住了两个月。”
“她一个人在这住？”
“那当然了，她老公要上班，她也要上班，不过听说有两个月长假。她在这里游泳抓鱼，玩得可开心了。”
是的，两个月长假，那就是她的产假。
离开村庄，我们至少弄清楚了一点：陶永安从来没生过孩子，如果她真的有个孩子需要带回娘家坐月子，那也肯定是在这个村庄。87年5月，她的确曾经回到她的娘家，但不是坐月子，而是纯粹的休假。那么可以肯定，在那个时候，她绝对没有生过孩子，如果生过孩子，不可能还能游泳抓鱼。
那么吕强在医院看到的陶永安，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一切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陶永安生孩子以后的面貌变化很大，”吕强说，“简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当时以为人都是这样的，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的确就是变了一个人呢？”
“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当时我在医院看到的陶永安，实际上是许静容，那这一切就很好解释了。”
“怎么解释？”
吕强说：“我的猜测是，樊纲因为没有孩子，在厂里饱受白眼，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正在这个时候，许静容和邹涛到了汤泉镇，像你所说的那样，他们是为了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才来的，偏偏在镇上发作要生孩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樊纲看到了机会，他想出了一个主意，既可以让他们脱不能生养的恶名，还能博得人们的同情。邹涛和许静容是他的好朋友，也许是出于怜悯，也同意了他的计划。”
“什么计划？”我问。
吕强说：“樊纲要摆脱不能生孩子的恶名，只需要生一个孩子出来就行了。当许静容住进医院的时候，樊纲便冒充邹涛陪护在身边，而真正的邹涛，则是作为他们的朋友在身边帮忙——反正医院里的人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没想到我的老婆当时也发作了，情急之下，樊纲便说病床上的许静容是他老婆陶永安——在这之前，陶永安一直在别的地方工作，我从来不认识她，而孕妇的容貌，因为浮肿和肥胖，都多少有点走形，再加上许静容总是用被子蒙着头，我看到她脸的机会不多，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就这么蒙混过去了。也幸亏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只喊床号，不喊病人的名字，这才没有穿帮。我记得当时他们病床上的名牌被撕掉了，估计也是樊纲为了怕我看见而撕掉的，那上面写的肯定是许静容的名字，而不是陶永安。到了生产的时候，樊纲以邹涛的名义出现在产房外，孩子的出生证明仍旧写的是邹家的孩子，但这么一来，医院里的人都有了印象，那就是：樊纲的妻子曾经在这里生过孩子。他们多半不会记得病人的名字，但病人的脸多少会有点印象，樊纲这么做，就是为了在以后有人质疑的时候，能够有医生证明他曾经出现过。
“孩子出生以后，当然要跟他的母亲呆在一起。于是陶永安便借口回娘家坐月子，在乡下住了两个月。两个月后，孩子长得壮实了，许静容便将孩子交给陶永安带回汤泉镇，这样全厂的人都知道她生了个儿子。在三岁之前，牛牛经常回乡下外婆家，而据我们查到的情况，他乡下的外婆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孙子的存在；另一方面，许静容，也就是你现在的母亲，他们的孩子也经常回乡下。两相结合起来，我推测，当许静容的孩子回乡下时，实际上是回到了陶永安这里；而陶永安的孩子回乡下时，实际上是回到了许静容那。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应该有三个孩子，但我们却只找到两个——本来就只有两个孩子，牛牛是他们共同的孩子。
“孩子长到三岁，就应该进幼儿园了，显然不能再这么换来换去。我想，邹涛和许静容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长期在别人家呆着。我不知道他们原本打算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解决，火灾就发生了。牛牛在这场火灾中丧生。樊纲和陶永安需要对邹涛夫妇有个交代，他们便把小石头拐走，交给邹涛夫妇收养，以抚慰他们的丧子之痛。而他们自己，也因为无法再面对我，就这样从汤泉镇搬走了。邹涛夫妇得到小石头之后，因为小石头的容貌和牛牛完全不一样，为了避免邻居们起疑，他们从原来住的地方搬走，甚至为此不惜换了份工作。孩子长大以后，谁还会记得他小时候长什么样呢？何况牛牛小时候的照片都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小石头在三岁以后的照片，就这样小石头变成了牛牛……”
“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说完他问我。
“有道理……”我喃喃道，“但，如果牛牛真的死在那场火灾中，我父母应该很恨樊叔叔他们才对，为什么后来还会成为好朋友呢？”
“这个我也说不清。”吕强皱着眉头，摇摇头。他看了看我，眼神一沉：“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爸爸吗？”我脑子猛然一热，低下头去。
“我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感情，比亲生父子还要亲。对你的母亲戴芬，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就算她是为了你才嫁给我，我也不怪她。你……”他的话没说完，我就赶紧打断了他：“你不是拿了小时候的胎毛笔在做DNA检测吗？我不相信推测，只相信科学。等检测结果出来再说吧。”
“是吗？你连自己的记忆也不相信？”他问。
“我只相信科学。”我再次重复道。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好吧，也许……你回去和你那对父母做做DNA检测，这样你就会彻底相信了。你跟他们必然没有任何关系，你就是小石头，我肯定这个。”
“好的，我这就回去。”我飞快地起身离开了。
这是我第二次逃离汤泉镇。吕强仍旧目送着我离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再追赶上来，我一个人回到了我的北方。
回到家中，我仍旧不敢跟父母开口询问此事，甚至连樊叔叔的事也不敢问。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偷偷拿了他们的头发，和我的头发一起，送去进行基因测试。
在等待测试结果的日子里，吕强给我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从乡下打来的，他已经赶到了我外婆——也就是许静容的母亲——所居住的地方。他告诉我，在这里，他问过了我外婆外公，在我三岁之前，我差不多是完全在外婆外公家长大的。外婆外公还能回忆起我淘气的时候留下了多少伤疤，当然那些伤疤后来都不见了。
“我计算了一下时间，”吕强说，“依照时间来看，如果牛牛在三岁之前，真的在乡下呆过那么长的时间，那么他就不可能是我认识的那个被烧死的牛牛，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牛牛离开陶永安并没有太长的时间段。另外，你外婆把你小时候的一张照片给我看了，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你——也就是石头，而不是牛牛。这让我感到很不可理解，因为你——也就是石头——石头一直在我们身边，从来没离开过，为什么他的照片会出现在乡下那个地方呢？而且照片确实就是在当地拍的，不到三岁的石头被你外婆外公抱着，很淘气的样子。根据乡亲们的说法，牛牛小时候很淘气，三岁以前确实经常在那里居住。他们还给我看了牛牛两岁时摔倒在上面的一个竹子做的玩具，那玩具现在还留着血迹。我将血迹带回来，请人化验了一下——血型是A型，而你的血型是B型，我记得牛牛的出生证明上写明，他的血型也是B型。这点让我很奇怪，好像突然之间又多出来一个孩子。”
“那你怎么解释？”我问。
“我暂时解释不了——如果只是多处一个孩子，我能够解释。但这孩子长得像小石头，就完全不对头，无论如何他都该像牛牛。”
这个电话就到此为止，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反而留下了更多疑团。
第二个电话挂来的时候，他非常平静，只说了这么一句：“胎毛笔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我摒住呼吸问。
“和你的DNA完全一致。”他仍旧非常平静，“你就是小石头。”
我头脑一片空白。
“我这就到你家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好。”我已经无法拒绝。
然而，就在吕强快要赶到我家时，我得到了我和我父母的DNA检测结果。
我是他们的孩子。
我的DNA检测结果显示，我的确是邹涛和许静容的亲生儿子邹林。
我喜极而泣。但同时又充满了疑惑：既然我真的是邹林，为什么胎毛笔的DNA检测结果，又会和我完全一致呢？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打电话告诉吕强这事，他听了，沉默了许久，沉重的呼吸声在电话里响着。半晌，他说：“你来吧，我们在黄花公园见面。”
黄花公园是一座天然公园，在这个时候，因为是上班时间，公园里人非常少。我穿过一条山路，走到山腰的小树林里，在一条石凳上，我看到了吕强。
看到他，我吃了一惊。
几天不见，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满头像落了一层雪，头发全白了。他脸上的肉完全垮了下去，那双眼睛眯缝得更厉害了，只有从眼缝里射出的目光，却反而更加凌厉，望着我，让我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以往他总是用父亲的目光看着我，而今天……今天的目光中为什么带着一股凶狠的意味。
“坐。”他指了指身边，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在你外婆家查到的情况，如果撇开那孩子小时候长得像小石头这一点，其他的都很好解释。”他望着前方，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邹涛他们把牛牛这样换来换去，做外婆的当然不会答应，想必这事一定是瞒着你外婆的。那么外公外婆想见孙子该怎么办呢？我找私人侦探查了一下，发现许静容曾经帮一对夫妻找保姆带孩子。那对夫妻长年出差，孩子无人照料，许静容就把自己的母亲介绍给了他们。而那对夫妻的孩子，相貌和小石头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从那个竹玩具上检测到的血迹，血型和那对夫妻的孩子血型一致，那孩子现在和你一样大——他们找了这么个孩子，对你外公外婆却不说是别人的孩子，而说是自己的孩子。这样，你外公外婆一直带着别人的孩子，却以为是自己的外孙。直到你出现，取代了那个孩子，而因为那孩子的容貌和你本来就一模一样，所以你外公外婆并不知道已经换了一个孩子，还以为你身上的疤痕真的是什么灵丹妙药治好了。”
“但……但……”我想说什么，被他打断了：“但这样仍旧无法解释为什么那孩子会长得和小石头一模一样。因为如果是要替换的话，应该是牛牛替换那个孩子，这样他们应该选择一个和牛牛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才对。这个问题我放到后面给你解释——你说你的DNA检测结果显示你的确就是邹林，也就是真正的牛牛。那么这说明牛牛没死。牛牛没死的话，那烧死的那个孩子是谁呢？肯定是另外一个孩子，当时只有另外的一个孩子，那就是小石头。我几乎要怀疑死的就是小石头了，但小石头也没死，我是他父亲，我当时亲眼看到他从火场里跑出来，直到火灭了他还在我身边，在那之后他才失踪的。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推测死的是另外一个孩子？也许是樊纲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一个死孩子的尸体？也许那场火灾是他们故意弄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让牛牛从他们生活中消失——我以前说过，牛牛不可能永远留在樊纲他们身边，他们必须找个合理的方法让他消失。
“然而，我还是无法解释另外一件事：为什么你的DNA检测结果会和小石头完全一致呢？DNA显示你就是邹林，但同时你也是小石头，1987年那天明明生了小石头和邹林两个孩子，但现在却显示出，这两个孩子是同一个人。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只有指纹，我还可以解释，因为牛牛也曾经和小石头一起玩那些玩具，当初我那警察朋友也说过，玩具上有两个孩子的指纹，只有一个人的指纹和你的符合。也许那指纹就是牛牛的，而你就是牛牛……可是胎毛笔只有一支，牛牛没有做过胎毛笔，这胎毛笔是小石头的。这个矛盾我始终无法解释……或者说我不愿意去解释——其实只要把几件无法解释的事联系在一起，就一切都明白了：你既是小石头也是牛牛，那个冒充邹林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孩子，相貌像小石头而不是牛牛。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我完全听糊涂了。
“只有一种解释。”说完，他望着我，忽然露出冷笑。
“什么解释？”我莫名地感到恐惧。
“小石头就是牛牛。”他说。
“什么？”我还是听不明白。
“他们在医院里交换的，不仅仅是樊纲和邹涛的身份，”吕强的笑容变得有些阴森，“一开始，他们就把孩子换了，留在我身边的小石头，实际上是他们的牛牛；而留在他们身边的牛牛，实际上是我的小石头……”
“什么？”我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只能是这样……所以死的那个牛牛，实际上是我的儿子，也许还是我的亲生儿子——我现在根本无法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亲生的，他已经化作了灰——而小石头，我从小养到三岁的小时候，一直都是邹涛的孩子。从一出生这个计划就开始了，孩子完全换了过来，所以当他们需要找人顶替邹林来安慰外公和外婆的时候，找到的是和小石头一模一样的孩子，因为小石头才是邹林，只有和小石头一模一样的孩子，才不会因为外公外婆的怀疑。而一直以来，在陶永安和许静容之间换来换去的，是我的孩子，这孩子容貌和小石头完全不一样，所以他们在得到小石头——也就是他们真正的儿子邹林之后，才必须要搬家！”他忽然狂笑起来，“当时我其实是可以救出牛牛的，但是……但是那个导演说只能在牛牛和小石头之间选择一个来拍广告，我想让我的儿子上，为了小石头，我眼睁睁看着牛牛被大火吞没，我以为是为了我自己的孩子，其实……其实死的那个才是我自己的孩子！”他望着我的目光已经充血，而我已经被自己听到的一切完全定在当场，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要死了，随着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我模模糊糊地想。
然而，那手很快松开了。我回过神来，才发现父亲母亲，还有樊纲叔叔和陶永安阿姨，不知什么时候都出现了。
“你手上没用力气。”樊纲叔叔望着吕强说。
“我是没用力气……他毕竟是我带到三岁的小石头……”吕强喃喃道，“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冯林。”母亲说。
“冯林？”吕强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露出一丝惊骇的表情，“不可能，你们不可能看到……”
“我们看到了，”父亲说，“冯林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赶到汤泉镇，其实不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而是为了庆祝他的生日。赶到他家的时候，我们看到他悬挂在屋檐外边，眼看就快要从屋檐上掉下来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喊，就看到你露出头来，掰开了他的手指——后来我们才知道，你和冯林竞争科长的位置，为了这个，你才杀了他。”
“所以你们报复我？”吕强低声道。
“是的，恰好你老婆和静容同时发作要生产，我们临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樊纲说，“本来是想等等小石头大点把他拐走，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住在你对面的就是亲生儿子，反而以为自己的儿子被拐走了。但后来那场意外的火灾发生了，陶永安本来有机会救牛牛的，可是她忽然想到了冯林，恰好牛牛和小石头也在竞争一个主演的位置，就和当初冯林和你一样。她想看看你是不是变好了，如果你已经悔改，就把你的孩子还给你——然而，你还是那样，为了竞争，你放弃了救牛牛的机会，就这么亲手放过了救你自己孩子的机会。”他的话说完，吕强发出一声嚎叫，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吐出了血丝。
我忽然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一步步往后退。
“牛牛，我们也很内疚……”也许是看到我的表情，母亲走过来想拉着我的手，被我一把挥开了。
“我们真的很内疚，你从汤泉镇回来，我们就发现你的异常了，但并没有阻止你去汤泉镇，”父亲说，“我们想，这一切也到了该揭穿的时候了。”
“不对，”我惊讶自己的声音怎么那么冷酷无情，“你们是想揭穿真相，让吕强知道他的儿子是死在他自己手里，你们过了20年，还想给他一个致命的打击！”
“不，不是这样的……”他们齐声喊着。
但我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我转身狂奔，脑海里反复出现两个名字：牛牛，小石头。这两个人都是我，也都是我的好朋友，身后的5个人，都是我的父母，可他们都那么陌生，连我自己也那么陌生。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该往何处去，只管跑着、跑着……
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从火车拐入乡间之后，路边的景物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些南方的山峦，曲线温柔，延绵不绝，像是一条条柔和重叠的波浪。风中传来的稻草的香味，似乎也曾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来南方。我在北方出生，在北方上学，连工作也是在北方。这次要不是公司负责客服的同事病休，也轮不到我到这偏僻的南方小镇来出差。
推着小车的商贩再一次从身边走过，车上各种零食都很新奇，有些在北方也有卖，但那些特别辣的熟食，是南方的特产。其中有一种商贩自己做的水煮香干，浸泡在热乎乎的辣椒水里，发出卤水的香味，勾起了我的食欲。买了一支尝一口，辣得眼泪都出来了，但舌尖飘荡的滋味，却仿佛很久以前曾经尝到过。
“多少钱？”我一边擦眼泪一边掏钱。
“五毛。”商贩浓浓的南方口音，再次拨动了我脑海里的某根弦——真熟悉，真亲切。据说人生必然有某个地方是你前世的故乡，那地方你从来没有去过，但一旦去了，就觉得异常熟悉亲切，再也不想离开。难道我前世是南方人？
下了火车，汤泉小镇火车站到处都充斥着当地口音，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摸出口袋里的纸条，上面是当地公司给我安排的住所。是一间小型招待所，据说地方相当偏僻。当地的士稀少，一问价，明显的宰客价。另外有一种敞篷的三轮摩托，载客一次三元。我将纸条递给司机一看，他张嘴一笑：“安家大屋啊？我熟！”
三轮摩托突突地响着，屁股后面冒出一串黑烟。我们穿过火车站前的主干道，拐上一个斜坡，便到了河堤上。河边的采砂船仍旧在轰隆隆劳作，传送带上的黄沙细腻均匀，河堤上弥漫着油漆、木船、河水和石头的气味。这气味很熟悉。这脉脉流淌的河水，以及河边的一带青山，甚至连河堤上无名的小花，都仿佛在哪里见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莫名地产生了乡愁，这乡愁是对这我第一次来过的地方的思念。这感觉真怪。
车子拐下河堤之后，我的心骤然悬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太熟悉了。
红砖砌的围墙，中间围出一条两米多宽的巷道，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这条蛇腹般的巷子经常在我脑海里闪现，原本以为那只是我的想象，没想到在现实中居然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实物。我不自觉地激动起来，让司机快开，司机说这里拐弯太多，只能慢慢开。我打开车窗朝外望去，两边都是墙，一闪一闪飞逝的墙砖，这镜头仿佛也在什么地方见过。如果我脑海里的印象是来自于现实，那么巷子的尽头应该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泡桐树下会有一块水泥板，水泥板上该有些小孩子的脚印和手印……
巷子开到尽头，一切都和我想的一样。
但我，的确是第一次来汤泉镇。
司机收了钱便离去了。我做梦一样，在泡桐树下的石板上站了许久。两个下棋的老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树后是一片80年代初的建筑，楼间距很小，灰色的外墙，没有装防盗网的木框推窗，墙上挂着年深日久的黑色水渍和油渍，每栋楼都不超过六层。很熟悉，我一定来过这。但就我记忆所及，我确实从来不曾来过南方。
我租住的房屋在36栋，前面是35栋，两栋楼之间是一片平整的泥地，黑色的泥土上覆盖了一层青苔，几棵玉兰树矗立其中。我凝视着这片平地，两栋楼西侧的高山，已经围在高山脚下的那堵围墙，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在噼啪直响。我感到有些事情不对劲。这里不应该是一片平地。这里应该是长满了灌木和荒草，人蹲在其间可以完全将身体藏起来。那后面的山也不是光秃秃的，上头满是坟墓和荒草……但实际上那上面满是民居，除了民居之外就是黄土，还有一些高大的树木。
有些地方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一致，有些又大不相同，我不能理解的是：对于一个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方，我怎么会留下这样熟悉的印象呢？就仿佛曾经来过。
带着满脑子疑惑，我住进了36栋的303号房。房间是两室一厅，两个阳台，一厨一卫。一进去就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房间的布局到家具的款式，都好像在哪里见过——家具是这个年代已经很少见到的传统木工杉木家具，涂的是深红老漆，厚重的木板十分扎实。客厅里放着一张破旧的皮沙发，对面的矮柜上放着一台老式背投电视机。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过去的空气仍旧停留在这间屋子里，这一切都让我有一种亲切感。这小区仍旧保持着已经逝去年代的风格和气息，但那确实不是属于我的年代，我还不到25岁，我的年代就在当下。那么熟悉感从何而来呢？
这问题持续困惑着我。连接一个星期，除了上班，我就在小区内徘徊，处处都能找到熟悉的感觉。这让我非常奇怪。我经常站在35栋和36栋之间的那平地里，默默思索它在我脑海里的样子。也许是因为站立的次数太多，每次站立的时间太久，几天之后，我发现有个人在不时地观察我。他住在35栋的303号房，恰好和我租住的房屋窗对着窗。我不知道他究竟暗中观察了我多久，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我正蹲在平地之上，想象身边长满荒草将自己掩藏起来的感觉。就在那时，我不经意地一抬头，恰好看到他，站在35栋的楼道口，愣愣地看着我，目光非常复杂。他大约50岁左右，身体极瘦，脸颊苍黄多皱，一双眼睛有些睁不开似的，透过两道缝隙望人。看到我发现了他，他朝我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苦涩的意味。
被人发现之后，我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匆匆离开了那片空地。他仍旧站在原地。等我上楼，从窗口往下一看，他已经走到了我原来站蹲的地方，像我前几天一样，默默站着，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我看了他很久，直到他忽然察觉了什么似的，猛一抬头，我这才抽回身子——他肯定已经看见我了，因为他脸上又露出了那样苦涩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身上有种东西在吸引着我，使得我想要靠近他。
后来几天，我仍旧和往常一样到处转悠，在平地上发愣，在后山上寻找熟悉的痕迹。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我身边，离我不远不近，似乎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才出现在那里，但每当我趁他不注意打量他，就发现他在盯着我看。
他在跟踪我。
但他的跟踪并不让我感到厌恶，反而觉得有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
一种谜团在我心中酝酿成云。
当他再一次在我身边偷偷打量我时，我主动朝他笑了笑——自然，他回应的仍旧是一个布满沧桑的苦涩笑容，仿佛从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能抖落纷纷的岁月尘埃。
“您好，这几天……您认识我？”我试探着问。
他摇摇头，又赶紧更加猛烈地摇头摆手，以否认自己先前的那阵摇头。
“我只是想看看……”他话说了半截就咽住了，转而仔细地盯着我看。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着。以前都是在暗处偷偷打量，距离不近，看他的眼神，估计看也看不清楚。被一个陌生人这么打量，照道理是很尴尬的事，然而我却很坦然，心里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他看我的眼神非常仔细，并且朝我走近一步，近得我可以闻到他嘴里带着焦灼味道的呼吸。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目光一行行在我脸上仔细穿梭，似乎想要找到什么。然而他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无可奈何。
“怎么了？”我问。
“我不知道……你多大了？”他问。
“23。”
他浑身一震：“什么时候出生的？”
“1987年5月9日。”
他苍黄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巴半张着，眼角不断跳动，两只手猛地伸出来，用力攥住我的胳膊，攥得十分用力，我挣了一下，仿佛被钳子钳住了一般，完全无法挣脱。
“叔叔……”我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仿佛没听见，目光更加细致地在我脸上逡巡，仿佛要揭开我的脸皮直接查看内部的结构。
“我曾经有一个儿子……”他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微弱如同呵气，但吐字十分清楚，我摒住呼吸，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地落进了我耳朵里：“我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他跟你一样大，也是1987年5月9日出生……”他的脸上渐渐带上了一丝笑意，脸因为兴奋而闪现出红云，皱巴巴的皮肤也似乎有些饱满起来，那笑意中带着亮光，充满希冀地朝我射过来。我不知该如何反应，结结巴巴地问：“那他现在在哪？”他说曾经有过一个儿子，那么现在儿子应该已经不在了。
“我不知道……”他仍旧那么笑着，“3岁那年被人拐走了，到处找都没找到……”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我们目光相对，显然他的想法和我一样。他认为我是他的儿子，而我呢？我对这里的那种熟悉感，又是来自什么地方？
“这里……以前是不是一片草地？”我调整一下呼吸问。
“是！是！你怎么知道？”他神情兴奋不可自已，抓着我胳膊的手更加用力了。
我心乱如麻，和他在小区里到处转悠着，向他一一询问那些在我印象中应该存在、而在现实中却已经改变的地方——我没记错。我印象中那些东西确实曾经存在过。
难道我就是他那个被拐走的儿子？
难道这么多年来对我宠爱有加的父母，竟然不是亲生的？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叫吕中，小名叫石头，那时候是小区里长得最胖的孩子……”他已经絮絮叨叨地开始跟我他儿子的事，分明已经将我当作了他的儿子。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他愕然望着我。
“不会是这样的……”我低下头，不敢正视他，“我得回家问问。”我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他脸上那种闪亮的神采骤然黯淡了，他扯着嘴角强笑一下：“没关系，没关系……你到我家去看看吗？对了，我叫吕强。”
我很想去他家看看，但我却拒绝了。不顾他那失望的眼神，我逃也似的跑回家中。
楼下，他仍旧站在原地，仰望着我的窗口。
我将窗帘拉上了。
我在害怕什么？
我擦了擦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渗出来的汗水，上网查了查火车票——距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趟火车就在两个小时以后。在汤泉镇的事差不多已经办完了，我匆匆打了个电话交代一下扫尾工作，便赶紧收拾行李，半个小时之后便出了家门。
吕强仍旧站在楼下，看到我提着行李，他焦急地跨步跑过来，声音有些颤抖：“你要走？”
我点点头。
实在无法形容他此时的神情，我从来没有承受过别人对我这样强烈的感情，居然莫名地起了鸡皮疙瘩。他还在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我已经飞快地提着行李跑开了。他在后面踉跄着追赶，声音似乎被什么东西撕破了一样，听起来有几分凄厉。我不想听到这声音，也不想接触到他强烈释放的感情，用尽全力奔跑，出了巷子，看到一辆出租车就钻了上去。
车子开动后，我回头望望，他跟在车后跑了好一阵，距离渐渐拉远。他忽然蹲下来捂住了眼睛。
距离这么远，我听不见声音，但耳边却仿佛传来一个男人号啕大哭的声音。我的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不由用力攥紧了拳头。
这一路上究竟想了些什么，也无法细说，乱糟糟的，脑子一刻不得停顿。在火车站上车的时候，总感觉有谁在盯着我。一路上这种感觉从消失，吕强那张泛光的苍黄脸颊不时在眼前晃悠，父母的脸也时刻晃动。想得头疼的时候，我便趴在硬座前的小桌上睡觉。到了省城，换乘软卧的时候，仍旧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转身一看，又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旅途仿佛格外漫长，有时候我觉得似乎永远也无法回到我所熟悉的北方。然而风景还是慢慢变了，山势开始变得险峻起来，沿路的视野越来越开阔，玉米和小麦开始出现在田地里——多熟悉，这才是真正的熟悉，闭上眼睛都能想起，所有的一切都有完整的轮廓而不是残缺的印象。是的我是北方人，我在这里长大，我不是吕中，不是……但我脑海里那残缺的印象来自何方呢？
下了车就赶紧打的往家跑，下了的士之后，仍旧匆匆走了几步，眼看着我家所在的那栋25层白色大楼，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我该如何开口询问我的身世呢？
到此时才考虑到许多将要面对的问题，它们逐渐堆积在我的脚下，让我无法前进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怎么不走了？”
我浑身一震。
这是吕强的声音。
转过头去——果然是吕强。他仍旧穿着前两天那件白衬衣，衣领泛着黑色，脸色憔悴，脸上泛着油光。他手上并没有提什么行李，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馊味。
“你怎么来了？”我问。
他没做声。
看样子，他是连行李都没顾得上提，就这么跟着我跑了过来。这一路上我总觉得被什么人盯着，应该就是他吧。我感到有些烦——不过是我对那里有点熟悉的感觉罢了，怎么能就此认定我是他的儿子？然而，另一方面我也能理解他，丢失了20年的儿子，也许就在眼前，是我也不会轻易放手。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他带着点讨好的笑，从裤口袋里摸出钱包，打开，里头夹着一张照片。那是个两三岁的孩子，胖乎乎的，旁边就是他。他期待地看着我。
我心脏跳得几乎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我小时候的照片，我怎么会不认识？照片上的小孩，和我小时候差不多一模一样。
难道这真的是我？
我慌张地抬头看了一眼家里的窗户——还好，父母都没望窗外看。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吕强的存在，拉起吕强就走：“你先找个地方住下！”
一路上他不断说着他儿子小时候的事，我只是默默听着。他说的那些我都没什么印象，可照片是怎么回事？把他安顿在招待所，我转身就走，他在身后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生活一下子从轨道上滑了出来，我的心从来没这么乱过。
“你先住着，回头我来找你。”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他，又记下了他的手机号。
回到家，父母和往常一样很高兴，上来问长问短。我望着他们，心情十分复杂，几次想张口问，又不知从何说起。母亲很快发现了我的异常，问：“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什么。”转身走进书房，从书架上取下相册。家里的相册都按年份排列着，我的照片从三岁开始，每年都有，三岁以前的照片，都在搬家之中遗失了——以前我对此从未产生过怀疑，然而，现在和吕强的情况对应起来，未免太巧了：他的儿子在三岁的时候丢失，我则是在三岁以后才有了照片。翻开三岁时候的照片，那上面一张张的脸都是我自己的，和三岁的吕中毫无差别。
“为什么我三岁以前的照片没有了？”父母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我开口问道。
“不是跟你说了吗？搬家的时候丢了好多东西，你的照片也弄丢了。”母亲说。
“那为什么你们自己的照片没弄丢？”我指着他们从恋爱到结婚的相册，语气有些不善。
“你的照片我们都单独放一个相册，说好了要放在小包里的，但后来忘记了，就这么丢了。”父亲温和地道。父亲是长条脸，高鼻梁，母亲圆脸，眼睛大。人们看到我，就说我长得既像父亲也像母亲。我脑海中浮现出吕强的脸——我一点也不像他。
“三岁以前我们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黄花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锅炉厂那边，那里现在还没拆呢。要不是我们换了单位，现在还住在那里。你小时候通晚哭，邻居们现在还记得你呢。”母亲说。
黄花路……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问了详细地址之后，找了张纸记录下来。只要到黄花路一带去打听打听，看看我小时候是不是真的在那里住过，一切就都清楚了。以前也来过几个黄花路的邻居，但如果我真是别人的孩子，也不排除那些老邻居们帮着父母撒谎的可能。最好是让吕强去问，对陌生人，他们大概想不到要撒谎吧？
背着父母，我偷偷给吕强打了个电话。
吃饭的时候，我装作无意的模样，问起了父母的血型。父亲是O型，母亲是B型。这没有什么问题，我也是B型。再打电话问吕强，他也是B型，他妻子是什么血型，他倒是不知道了。其实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做个DNA检测，一切就都清楚了，可是我暂时还不想走到这一步。
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想不到了。就等着吕强去查吧。
一个星期之后，吕强打电话让我出去见他。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他已经换了件衣服，人看起来有几分萎靡，看到我，苦笑一下。
“查到什么了？”我问。
“我去黄花路一带查了，你现在的父母，确实曾经在那里住过，那里的人经常看见你。但我把你的照片拿出来，他们都说时间太久，记不清小孩的模样了。”吕强说，“我问了问，他们说你不是在本地出生的，出生后有好一阵子都住在乡下，过了两个月才回来。后来每隔段时间就会回乡下去住。”
我笑了起来，吁了一口长气：没有问题了，看来我果然是我爹妈的亲儿子。
“但是，但是……”他眉宇间忽然露出恐惧的神色，抬起头望着我：“他们说你的小名叫牛牛？”
我点点头。
他恐惧的神色更浓：“我也认识一个叫牛牛的孩子，跟你同一天出生……不过他已经死了，死得很惨……”他浑身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什么？又有一个和我同一天出生的人？我有些哭笑不得。那关我什么事？和我同一天出生的人多了，不见得每一个都和我有关系吧？
“那个牛牛是被烧死的。”他说。
“真可怜。”我毫无兴趣地敷衍道。
“我请你再帮我一个忙。”他沉默了半晌又道。
“什么？”
“能不能请你看看你的出生证明？我想看看你是在哪里出生的。”他恳求地望着我。我有些不耐烦地吐了口气。现在已经很明显，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关于汤泉镇的熟悉感觉，也许只是某种错觉罢了。我不想因为他而影响我现在的生活，要是爹妈知道我曾经怀疑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那……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很内疚。然而，看到他那张憔悴的脸，考虑到这副憔悴的身体里一颗长年饱受折磨的父亲的心，我的心又软了。
“好吧。”为了让他死心，我勉强同意了。
“谢谢你。”他感激地看着我，伸手和我握手，我伸出手去，忽然感觉手心一阵刺痛，一看，他手指上的戒指不知什么时候扭曲起来，小半截戒指的尾端戳进了我的手掌里，流了点血。他慌忙道歉，拿着纸巾为我止血。我挥了挥手表示没关系。
回到家，找母亲要出生证明。母亲有些意外：“你要这个干什么？”我含糊地说想知道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母亲深深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找出那东西递给我。
我又一次被震撼了。
我的出生地居然是汤泉镇。
“我……我为什么会在汤泉镇出生？”我结结巴巴地问。
“那时候，我们一个同学去世了，我和你父亲到那里去参加葬礼，没想到你就出来了，只好就地生产呗。”母亲笑着拍了拍我的脊背。
难道我对汤泉镇熟悉的印象，全来自于婴儿期的体验？
“我在汤泉镇呆了几天？”我问。
“大概一个星期吧，然后我就跟你到了乡下姥姥家。”她说。
把这个消息告诉吕强，他也很震惊，在那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再问，他已经挂了。
好几天过去了，吕强再也没有打电话找我。就在我以为他已经回去的时候，他打来了电话，声音十分苦涩：“你果然不是我儿子。”
“本来就不是。”我笑着说。
“那天……对不起了。”他说。
“哪天？”我有些不明白。
“那天戒指的事……其实我是故意的，我采了你的血，做了个DNA检测。”他低声道。
原来他一直没死心。
“不要急，也许你儿子现在也过得很好呢，不要担心。”我想安慰他。
“也许吧……”他苦笑一声，又说道：“其实，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我听出他声音不对，连忙喊他，他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手机那边传来沉重的重物倒地声，接着便悄无声息。我暗叫不好，拔腿冲出家门，赶到他住的招待所，敲了敲他房间的门，没回应。找来服务生，将房门打开，吕强正倒在地上。摸了摸胸口，已经没有了心跳。服务生跑着出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赶紧给他实施心肺复苏。
经过抢救，他总算苏醒过来。在医院住了几天之后便出院了，医生说他是情绪太激动导致的心脏骤停。出院之后，他便急着要回家，说家里那几盆植物已经快死了。
“我儿子最喜欢茉莉花了，从小就喜欢闻茉莉花的香味。”他伤感地说。
我心中一动。
我也很喜欢闻茉莉花的香气，从小就这样。
也许，我和他之间真的有缘吧？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事，他身体如此，家里又没有其他亲人，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正好公司在汤泉镇的业务又需要派人过去，我索性陪同他，再次回汤泉镇去。他连声对我说谢谢，搞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离开之前，先回到家中收拾衣服。见我又要出差，父母问我这次去哪。上次去汤泉镇，我只是笼统地说是去南方，连我自己也没记住那里的地名。这次对汤泉镇已经比较熟悉了，便把地名告诉了他们。
“汤泉镇？”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表情十分震惊，父亲手里的烟斗掉在了地上，母亲端着的茶斜斜地倾倒出来。
“怎么了？”这个反应让我很吃惊。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这一眼时间很长，然后两人都笑了。
“没什么，你在那出生的。”母亲说。
不是这个理由。
我一向很迟钝，但就算是这么迟钝的我，也感觉到汤泉镇对父母有着特殊的意义。那究竟会是因为什么呢？汤泉镇，起初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地方，现在却似乎越来越显示出和我的生活有某种密切的关联。
收拾好东西赶到车站，等了没多久火车就来了。吕强来的时候没什么行李，回去的时候，多了几件新买的衣服，都用个塑料袋装着。我看不过去，将他的塑料袋塞进了我的旅行包里，他朝我微笑了一下。
旅程不长，但路上还是很无聊。吕强就给我讲起了他儿子的故事。他儿子小石头小时候据说很聪明漂亮，三岁那年，一个导演到他们这附近来找小演员拍饼干广告，看中了他和隔壁的牛牛，打算在两个孩子中间选一个。还没作决定，就出事了。
“先是牛牛被火烧死，接着，小石头就不见了。”吕强叹息着说，“那天真乱啊……那是90年7月，我跟我老婆上班去了，牛牛的妈有些不舒服，就在家带孩子。牛牛和小石头在她家玩。中午回家的时候，我看到牛牛家阳台上冒烟，像是起火了，跑到他家门口一敲门，牛牛妈抱着石头出来了，哭着告诉我牛牛被火困在卧室里，让我去救。”说到这里他忽然目光发直，我催促了两声，他才接着说下去：“当时火太大了，火已经烧到了客厅，我不敢往里冲，牛牛的妈妈当场晕了过去。我牵着小石头，把她扛到一楼。乱糟糟的，没多久火灭了，他们找到了牛牛的尸体。我老婆回来问我小石头怎么样，我刚想说小石头没事，这才想起刚才一阵乱，小石头不知道哪去了。”他摸着眉头苦笑一下：“后来我们到处找，也没找到小石头。我老婆没多久就病死了，牛牛家也搬走了，只剩下我……”
一路上他翻来覆去地跟我说孩子小时候的故事，他不光说小石头，还说牛牛。两个孩子是好朋友，托给同一个保姆看着，有时候牛牛去乡下外婆家住，小石头便很舍不得。说到后来，他说的话题更多的是关于牛牛的，他总说那孩子聪明漂亮，如果活着一定很有出息，可惜当时没能救得了他。显然，这个被烧死的孩子已经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他们俩都是在汤泉镇人民医院出生的，我跟他爸爸又是同一个车间，他妈妈以前一直在别的地方上班，因为要生孩子了才回来。我是在医院里才第一次看到了牛牛的妈妈，长着一张圆脸，胖乎乎的，很泼辣的一个女人。牛牛死后，她再也没跟我说过话，每次遇到，她都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很恨我。”他黯然说道。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两个和我同一天出生的孩子，都有这样悲惨的遭遇，让我忽然感觉自己很幸运。
“看，这就是那时候火烧留下的疤。”他捋起袖子，让我看他胳膊上的伤痕，抿了抿嘴道：“要是石头身上有什么伤疤，我就要看看你的身上，可惜……石头身上什么记号也没有。”
“已经做过DNA测试了，那个很准的。”我说。
“那是。”他讪讪一笑。
“以前有一种药膏，涂上去，什么伤疤都能消。”我说，“我外婆说，我在乡下带的时候，摔伤过好几次，还有一次烫伤了一大块皮肤，但三岁以后，遇到了一个厉害的医生，涂了这种药膏，什么伤疤都没有了。”
“三岁？”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知道他又想到了小石头，便赶紧扯开话题。他察觉到了我的用意，配合地东拉西扯。
到了汤泉，他一下车就买了两串烧烤递给我。我一看，是铁板烧的莴笋叶，上面沾着少量的辣椒水。
“知道你不吃辣，我只蘸了一点。”他说。
“可是……我不吃莴笋叶……我一吃莴笋叶就嗓子哑，莴笋杆倒没事。”我说。就为了这事，我妈多次说我是故意找借口不吃莴笋叶，因为如果吃莴笋叶过敏，照理说吃莴笋杆也该同样过敏才对。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事实就是如此，只要一吃莴笋叶，嗓子就哑得说不出话来。
“是吗？”吕强的神情不知为什么有点激动，他转身走到烧烤摊前，又烤了两串叶子过来。我一看忍不住呻吟一声，非常不好意思地道：“我吃苋菜也过敏……”
“你还有什么过敏的？”他问。
“就这两种。”我摸了摸头。
这也太巧了，除了这两种食物，其他东西我都百无禁忌，偏偏他就挑中了这两种东西。但接下去，我就知道这不仅仅是巧合。
“小石头也是，就只对这两种东西过敏，一吃就嗓子哑。”他定定地看着我道。
“已经做过DNA检测了……”我只有再次祭出杀手锏。
他点点头，叹了口气。
“你不用再租房子住了，就住我家吧。”他说。我看得出来，因为太想念儿子，即使明知道已经做过DNA检测，他仍旧对我抱着一部分幻想。看着他那渴望的眼神，我点了点头。他有些兴奋，带着我飞快地穿过小巷，指给我看哪些地方是小石头和牛牛经常来玩的，墙壁上那块划痕是小石头留下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包裹了我，我常常一阵恍然，仿佛自己缩回成三岁的男孩，而身边这个指手画脚的男人，就是当年带领我在这一带玩耍、教我认识世界的那个人。看到他兴奋又心酸的模样，我胸口也一阵阵难受。
“快来，看，就在这里。”他领着我登上35栋三楼。看到那张涂着斑驳黄漆的木门，我感到有些眩晕——这张门好熟悉。他留意地观察着我的神情，将门打开。屋内十分凌乱，家具都是旧的，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过。一进门，看到那张布满了破洞的布沙发，我就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掀开沙发套，从底下掏出一套发黄的贴画来。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个？”他走上来，颤声问。
我摇摇头，转眼看见墙角放着一只木雕的小狗，缺了一只耳朵，我脱口而出：“哈托！”
“你知道它的名字！”他猛然揪住我胸前的衣服，“你怎么会知道？”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这屋里的一切，我都知道它们的名字和位置，有些东西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我也能很轻易地翻出来——那都是一些小孩子喜欢玩的东西。
等我将整个屋子搜寻了一遍时，我和他都感到震惊而疲倦。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道。
他低头思索着什么，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这一晚我们都没睡好，我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奇怪的事，他也在隔壁将床压得吱呀作响，不时发出一声贯穿墙壁的悠长叹息。
第二天，我在公司忙到11点多才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他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我，让我心里有些发毛。
“你坐下。”他让我坐到沙发上，递给我一支烟。
“我得跟你说说我的老婆。”他说，“我老婆嫁给我之前，一直喜欢一个警察。那警察确实是个好人，我虽然喜欢我老婆，但也没想过要去把她抢过来。他们眼看就要说到结婚的事的时候，那警察执行任务时出事了，当场死亡。我老婆哭了好几天，然后就找上了我，说要跟我结婚。我们就这样结婚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这是我和老婆之间天注定的缘分，但现在想想，她嫁给我没两天，就怀孕了，大家都说是坐上喜——也就是结婚的当天就让老婆怀孕，都说这是双喜临门。其实我们都没有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也许我老婆之所以嫁给我，就是因为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那是87年，社会风气远没有现在这么开放，一个女人如果未婚先孕，她这辈子就算完了，工作丢了不算，在社会上也不要做人了。所以她生的这个孩子，也就是小石头，也许跟我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说完他笑了笑，侧过脸来看着我。我皱紧眉头，一个劲地抽烟。我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说：尽管DNA检测显示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仍然有可能是小石头。实际上他的这种猜测非常有道理，否则如何解释我对他家中这一切莫名的熟悉感呢？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就算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心里仍旧把他当成我的亲儿子。这么多年的寻找，这么多年揪心牵挂着他，他能不是我的儿子吗？”他笑着说，“这屋子里的玩具，大部分都保持原样，这么多年来，有些我连动都不敢去动，我怕碰多了，会把儿子的味道弄丢。要不是昨天你把它们找出来，它们还会一直呆在那里，就像20年前小石头把它们放进去的时候一样。”
我咬着腮帮，一言不发。
他瞟了我一眼，继续道：“正因为它们一直保持着当初的样子，所以上面还留着小石头的指纹……”
我手指间的烟落到了地上，半张着嘴望着他。
“上午我把我一个做警察的朋友叫来了，”他说，“我昨天特意用玻璃杯给你喝水，那上面留下了你的指纹，很清晰。他从那些玩具上提取了些小孩子的指纹，还有，在我家里，留着一支小石头当年的胎毛笔。指纹鉴定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和他的指纹一模一样。胎毛笔也拿去做鉴定了，我偷了几根你的头发，过几天也该有结果了。”
我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你是说，我是被人拐卖给了现在的父母？”
他点点头。
“但你不是去调查过？我父母以前确实带着一个孩子，在我三岁以前就带着……”我说。
“也许他们的孩子后来死了，恰好那时候你出现了。”他说。
这是个合理的解释。唯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一切。怪不得我没有三岁之前的照片，那是因为，在那之前存在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孩子。那么我算什么呢？说我是小石头，可我又不是吕强的亲生儿子；说我就是现在的邹林，但真正的邹林实际上早就已经死了。怪不得外婆说我三岁以后，身体上所有的疤痕都消失了——那是当然的，不是同一个人，当然也不会有另一个人身体上的疤痕。
“可……可我的出生证……”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个估计也是假的。如果你不放心，我们可以到人民医院去看看，那里应该有存档。”他说。
我点点头。
下午，我们赶到了人民医院。在档案科，我报上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很快就调出了当天的档案。
“嗯，没错，当天确实有两个孩子在我们医院出生。”档案科的王医生一边翻看一边对我们说。
“那两个孩子，一个是牛牛，一个是石头，”吕强对我说，“肯定不会有邹林。”
当然，当然是这样。来这里只不过进一步证明我并不是现在的我罢了。
“当天在这里生产的有两对夫妻，一对姓吕，男的叫吕强，女的叫戴芬，孩子大名叫吕中。另一对姓邹……”王医生刚说到这，就被吕强打断了：“你说什么？”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另一对姓邹？那不就是我现在的父母吗？可是依照吕强的猜测和指纹鉴定的结果，他们在这里开的出生证明应该是假的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错，另一对姓邹，男的叫邹涛，女的叫许静容，孩子大名邹林。”王医生说。
那正是我！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吕强，吕强摸了摸额头，对王医生点点头：“谢谢，我们出去说两句。”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到外头：“你发觉什么没有？”
我点点头。
“你发觉什么了？”他问。
“我们搞错了。”我苦笑着说，“他们在这里生孩子是真的，出生证明也是真的，只不过那个在这里出生的孩子已经死了，而我是后来才用上邹林的名字……”
“不对！”他低声咆哮起来，“你没发觉吗？少了一个孩子？”
“什么？”我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少了一个孩子？不是只有两个孩子吗？”
“三个，”他说，“如果邹林真是在这里出生的，那当天应该有三个孩子出生，你忘记了吗？还有一个牛牛，牛牛也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
牛牛？那个小名和我一样的孩子？没错，他跟我同一天出生，吕强以前告诉过我。没等我想明白，吕强拉着我又走了进去。
“医生，那天真的只有两个孩子出生吗？”他急切地问。
“当然，档案上写得明明白白。”王医生把档案递给他，我和他脑袋凑在一起翻了翻，确实，当天的出生记录中，只显示了邹林和吕中两个孩子。
那么，第三个孩子牛牛，他的出生记录哪去了？
“医生，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查一查陶永安这个病人生孩子的记录？”吕强急切地说。
“好吧。”王医生皱了皱眉头，“照理说病人的记录都是不能随便查的，要不是有熟人打了招呼……”
“是的是的，我知道，麻烦你了！”吕强点头哈腰道。
王医生坐在电脑前敲起了键盘，我在她身后扯了扯吕强的胳膊：“陶永安的丈夫，是不是叫樊纲？”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看着我，“难道你连这个也记得？”
我摇摇头。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樊纲叔叔和陶永安阿姨，是我父母的好友，多年来一直在我家走动，前阵子我们还刚刚一起出去旅游了一趟。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会是牛牛的父母。在他们的言谈之中，丝毫没提到过曾经有这么一个孩子。我曾经问过樊纲叔叔，为什么他们到现在也没要个孩子，樊纲叔叔苦笑着说他患有少精症，生孩子的几率几乎为零。然而，现在听吕强的说法，他们不但有过孩子，那孩子还曾经长到三岁，不幸在一场火灾中丧生。照理说这样惨痛的经历是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为什么他们只字不提呢？
“少精症？”听我说完，吕强也感到十分惊讶，“我只晓得樊纲年纪很大了还没生孩子，很多无聊的人都耻笑他，后来他有了牛牛，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正在这时，王医生的查询也结束了。
“没有查到陶永安这个病人的资料。”她说，“她肯定不是在我们医院生的，否则一定会留下记录。”
“你确定吗？”吕强问。
“当然。”王医生肯定地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牛牛从哪来的呢？”走出医院大门，吕强一直紧皱着眉头。
“也许是他们领养的？”我猜测着。
“不，不是这样……”他一边回忆一边道，“我确实在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陶永安……当时病房里只有两个病人，一个是我老婆，一个就是陶永安。因为都是一个厂里的，虽然以前陶永安没在这里生活过，但我们认识她丈夫樊纲，大家聊得还是挺开心的。陶永安那时候不太爱说话，几乎总是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她和我老婆是同一天进来的，两人都已经发作了。我老婆先进产房，等我老婆生完，她也进去了。我当时光顾着忙我老婆的事，没注意他们，后来出院的时候，才知道他们生了个儿子，陶永安带着孩子到乡下娘家坐月子去了。回来后已经是两个月之后，陶永安瘦了一大圈，孩子也胖乎乎的鼓了起来，那时候她可能人也舒服了，话也多起来。”说到这里他沉默了。
“那么我妈妈呢？我是说……许静容，你见过她没有？”我问。
他摇摇头：“当时产科病房里就两个病人，其他病床都空着。护士们当时还说，这几天就来了这两个孕妇。”
那么还是多了一个孩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说樊纲和你父母是好友？”他忽然问。
我点点头。
“我有个想法……但这想法实在太奇怪了……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去一个地方？”他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之后，忽然这么问。
“去哪？”我问。
“乡下。”
也许是因为太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我稀里糊涂地跟着吕强到了距离汤泉镇有8个小时车程的一个乡村。吕强一进村就打听一户姓陶的人家，我这才知道，陶永安的娘家就在这。
“陶家？早没人了。”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快言快语地道。
“人到哪去了？”吕强问。
“陶家30年前发了场大火，除了个女孩，其他人都烧死了。”老太太说。
“那女孩是不是叫陶永安？”吕强紧追着问。
“是啊，是这个名字，”老太太说，“她家里人死光以后，因为我自己的孩子也死了，就把她过继给我，说跟我姓张。但她长大了，又改回她原来的姓，还在外面结了婚，结婚的对象长得挺好的，把我也请去了，喊我作娘。”
“那他们后来回来过没有？”
“逢年过节经常回来，前阵子还回来住了几天呢，很有良心的一对孩子，就是不肯改姓。”
“他们的孩子长得好吗？”
“他们哪有孩子？听说陶永安是不生育的，这辈子都没孩子生了。”
我和吕强对视一眼，吕强想了想又问：“她回家住得最长的是哪次？”
“87年，那年我记得清楚，那时候我刚盖了新房子嘛，4月盖好的，5月他们就来了，陶永安一气在这里住了两个月。”
“她一个人在这住？”
“那当然了，她老公要上班，她也要上班，不过听说有两个月长假。她在这里游泳抓鱼，玩得可开心了。”
是的，两个月长假，那就是她的产假。
离开村庄，我们至少弄清楚了一点：陶永安从来没生过孩子，如果她真的有个孩子需要带回娘家坐月子，那也肯定是在这个村庄。87年5月，她的确曾经回到她的娘家，但不是坐月子，而是纯粹的休假。那么可以肯定，在那个时候，她绝对没有生过孩子，如果生过孩子，不可能还能游泳抓鱼。
那么吕强在医院看到的陶永安，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一切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陶永安生孩子以后的面貌变化很大，”吕强说，“简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当时以为人都是这样的，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的确就是变了一个人呢？”
“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当时我在医院看到的陶永安，实际上是许静容，那这一切就很好解释了。”
“怎么解释？”
吕强说：“我的猜测是，樊纲因为没有孩子，在厂里饱受白眼，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正在这个时候，许静容和邹涛到了汤泉镇，像你所说的那样，他们是为了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才来的，偏偏在镇上发作要生孩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樊纲看到了机会，他想出了一个主意，既可以让他们脱不能生养的恶名，还能博得人们的同情。邹涛和许静容是他的好朋友，也许是出于怜悯，也同意了他的计划。”
“什么计划？”我问。
吕强说：“樊纲要摆脱不能生孩子的恶名，只需要生一个孩子出来就行了。当许静容住进医院的时候，樊纲便冒充邹涛陪护在身边，而真正的邹涛，则是作为他们的朋友在身边帮忙——反正医院里的人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没想到我的老婆当时也发作了，情急之下，樊纲便说病床上的许静容是他老婆陶永安——在这之前，陶永安一直在别的地方工作，我从来不认识她，而孕妇的容貌，因为浮肿和肥胖，都多少有点走形，再加上许静容总是用被子蒙着头，我看到她脸的机会不多，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就这么蒙混过去了。也幸亏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只喊床号，不喊病人的名字，这才没有穿帮。我记得当时他们病床上的名牌被撕掉了，估计也是樊纲为了怕我看见而撕掉的，那上面写的肯定是许静容的名字，而不是陶永安。到了生产的时候，樊纲以邹涛的名义出现在产房外，孩子的出生证明仍旧写的是邹家的孩子，但这么一来，医院里的人都有了印象，那就是：樊纲的妻子曾经在这里生过孩子。他们多半不会记得病人的名字，但病人的脸多少会有点印象，樊纲这么做，就是为了在以后有人质疑的时候，能够有医生证明他曾经出现过。
“孩子出生以后，当然要跟他的母亲呆在一起。于是陶永安便借口回娘家坐月子，在乡下住了两个月。两个月后，孩子长得壮实了，许静容便将孩子交给陶永安带回汤泉镇，这样全厂的人都知道她生了个儿子。在三岁之前，牛牛经常回乡下外婆家，而据我们查到的情况，他乡下的外婆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孙子的存在；另一方面，许静容，也就是你现在的母亲，他们的孩子也经常回乡下。两相结合起来，我推测，当许静容的孩子回乡下时，实际上是回到了陶永安这里；而陶永安的孩子回乡下时，实际上是回到了许静容那。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应该有三个孩子，但我们却只找到两个——本来就只有两个孩子，牛牛是他们共同的孩子。
“孩子长到三岁，就应该进幼儿园了，显然不能再这么换来换去。我想，邹涛和许静容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长期在别人家呆着。我不知道他们原本打算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解决，火灾就发生了。牛牛在这场火灾中丧生。樊纲和陶永安需要对邹涛夫妇有个交代，他们便把小石头拐走，交给邹涛夫妇收养，以抚慰他们的丧子之痛。而他们自己，也因为无法再面对我，就这样从汤泉镇搬走了。邹涛夫妇得到小石头之后，因为小石头的容貌和牛牛完全不一样，为了避免邻居们起疑，他们从原来住的地方搬走，甚至为此不惜换了份工作。孩子长大以后，谁还会记得他小时候长什么样呢？何况牛牛小时候的照片都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小石头在三岁以后的照片，就这样小石头变成了牛牛……”
“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说完他问我。
“有道理……”我喃喃道，“但，如果牛牛真的死在那场火灾中，我父母应该很恨樊叔叔他们才对，为什么后来还会成为好朋友呢？”
“这个我也说不清。”吕强皱着眉头，摇摇头。他看了看我，眼神一沉：“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爸爸吗？”我脑子猛然一热，低下头去。
“我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感情，比亲生父子还要亲。对你的母亲戴芬，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就算她是为了你才嫁给我，我也不怪她。你……”他的话没说完，我就赶紧打断了他：“你不是拿了小时候的胎毛笔在做DNA检测吗？我不相信推测，只相信科学。等检测结果出来再说吧。”
“是吗？你连自己的记忆也不相信？”他问。
“我只相信科学。”我再次重复道。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好吧，也许……你回去和你那对父母做做DNA检测，这样你就会彻底相信了。你跟他们必然没有任何关系，你就是小石头，我肯定这个。”
“好的，我这就回去。”我飞快地起身离开了。
这是我第二次逃离汤泉镇。吕强仍旧目送着我离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再追赶上来，我一个人回到了我的北方。
回到家中，我仍旧不敢跟父母开口询问此事，甚至连樊叔叔的事也不敢问。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偷偷拿了他们的头发，和我的头发一起，送去进行基因测试。
在等待测试结果的日子里，吕强给我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从乡下打来的，他已经赶到了我外婆——也就是许静容的母亲——所居住的地方。他告诉我，在这里，他问过了我外婆外公，在我三岁之前，我差不多是完全在外婆外公家长大的。外婆外公还能回忆起我淘气的时候留下了多少伤疤，当然那些伤疤后来都不见了。
“我计算了一下时间，”吕强说，“依照时间来看，如果牛牛在三岁之前，真的在乡下呆过那么长的时间，那么他就不可能是我认识的那个被烧死的牛牛，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牛牛离开陶永安并没有太长的时间段。另外，你外婆把你小时候的一张照片给我看了，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你——也就是石头，而不是牛牛。这让我感到很不可理解，因为你——也就是石头——石头一直在我们身边，从来没离开过，为什么他的照片会出现在乡下那个地方呢？而且照片确实就是在当地拍的，不到三岁的石头被你外婆外公抱着，很淘气的样子。根据乡亲们的说法，牛牛小时候很淘气，三岁以前确实经常在那里居住。他们还给我看了牛牛两岁时摔倒在上面的一个竹子做的玩具，那玩具现在还留着血迹。我将血迹带回来，请人化验了一下——血型是A型，而你的血型是B型，我记得牛牛的出生证明上写明，他的血型也是B型。这点让我很奇怪，好像突然之间又多出来一个孩子。”
“那你怎么解释？”我问。
“我暂时解释不了——如果只是多处一个孩子，我能够解释。但这孩子长得像小石头，就完全不对头，无论如何他都该像牛牛。”
这个电话就到此为止，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反而留下了更多疑团。
第二个电话挂来的时候，他非常平静，只说了这么一句：“胎毛笔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我摒住呼吸问。
“和你的DNA完全一致。”他仍旧非常平静，“你就是小石头。”
我头脑一片空白。
“我这就到你家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好。”我已经无法拒绝。
然而，就在吕强快要赶到我家时，我得到了我和我父母的DNA检测结果。
我是他们的孩子。
我的DNA检测结果显示，我的确是邹涛和许静容的亲生儿子邹林。
我喜极而泣。但同时又充满了疑惑：既然我真的是邹林，为什么胎毛笔的DNA检测结果，又会和我完全一致呢？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打电话告诉吕强这事，他听了，沉默了许久，沉重的呼吸声在电话里响着。半晌，他说：“你来吧，我们在黄花公园见面。”
黄花公园是一座天然公园，在这个时候，因为是上班时间，公园里人非常少。我穿过一条山路，走到山腰的小树林里，在一条石凳上，我看到了吕强。
看到他，我吃了一惊。
几天不见，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满头像落了一层雪，头发全白了。他脸上的肉完全垮了下去，那双眼睛眯缝得更厉害了，只有从眼缝里射出的目光，却反而更加凌厉，望着我，让我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以往他总是用父亲的目光看着我，而今天……今天的目光中为什么带着一股凶狠的意味。
“坐。”他指了指身边，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在你外婆家查到的情况，如果撇开那孩子小时候长得像小石头这一点，其他的都很好解释。”他望着前方，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邹涛他们把牛牛这样换来换去，做外婆的当然不会答应，想必这事一定是瞒着你外婆的。那么外公外婆想见孙子该怎么办呢？我找私人侦探查了一下，发现许静容曾经帮一对夫妻找保姆带孩子。那对夫妻长年出差，孩子无人照料，许静容就把自己的母亲介绍给了他们。而那对夫妻的孩子，相貌和小石头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从那个竹玩具上检测到的血迹，血型和那对夫妻的孩子血型一致，那孩子现在和你一样大——他们找了这么个孩子，对你外公外婆却不说是别人的孩子，而说是自己的孩子。这样，你外公外婆一直带着别人的孩子，却以为是自己的外孙。直到你出现，取代了那个孩子，而因为那孩子的容貌和你本来就一模一样，所以你外公外婆并不知道已经换了一个孩子，还以为你身上的疤痕真的是什么灵丹妙药治好了。”
“但……但……”我想说什么，被他打断了：“但这样仍旧无法解释为什么那孩子会长得和小石头一模一样。因为如果是要替换的话，应该是牛牛替换那个孩子，这样他们应该选择一个和牛牛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才对。这个问题我放到后面给你解释——你说你的DNA检测结果显示你的确就是邹林，也就是真正的牛牛。那么这说明牛牛没死。牛牛没死的话，那烧死的那个孩子是谁呢？肯定是另外一个孩子，当时只有另外的一个孩子，那就是小石头。我几乎要怀疑死的就是小石头了，但小石头也没死，我是他父亲，我当时亲眼看到他从火场里跑出来，直到火灭了他还在我身边，在那之后他才失踪的。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推测死的是另外一个孩子？也许是樊纲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一个死孩子的尸体？也许那场火灾是他们故意弄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让牛牛从他们生活中消失——我以前说过，牛牛不可能永远留在樊纲他们身边，他们必须找个合理的方法让他消失。
“然而，我还是无法解释另外一件事：为什么你的DNA检测结果会和小石头完全一致呢？DNA显示你就是邹林，但同时你也是小石头，1987年那天明明生了小石头和邹林两个孩子，但现在却显示出，这两个孩子是同一个人。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只有指纹，我还可以解释，因为牛牛也曾经和小石头一起玩那些玩具，当初我那警察朋友也说过，玩具上有两个孩子的指纹，只有一个人的指纹和你的符合。也许那指纹就是牛牛的，而你就是牛牛……可是胎毛笔只有一支，牛牛没有做过胎毛笔，这胎毛笔是小石头的。这个矛盾我始终无法解释……或者说我不愿意去解释——其实只要把几件无法解释的事联系在一起，就一切都明白了：你既是小石头也是牛牛，那个冒充邹林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孩子，相貌像小石头而不是牛牛。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我完全听糊涂了。
“只有一种解释。”说完，他望着我，忽然露出冷笑。
“什么解释？”我莫名地感到恐惧。
“小石头就是牛牛。”他说。
“什么？”我还是听不明白。
“他们在医院里交换的，不仅仅是樊纲和邹涛的身份，”吕强的笑容变得有些阴森，“一开始，他们就把孩子换了，留在我身边的小石头，实际上是他们的牛牛；而留在他们身边的牛牛，实际上是我的小石头……”
“什么？”我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只能是这样……所以死的那个牛牛，实际上是我的儿子，也许还是我的亲生儿子——我现在根本无法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亲生的，他已经化作了灰——而小石头，我从小养到三岁的小时候，一直都是邹涛的孩子。从一出生这个计划就开始了，孩子完全换了过来，所以当他们需要找人顶替邹林来安慰外公和外婆的时候，找到的是和小石头一模一样的孩子，因为小石头才是邹林，只有和小石头一模一样的孩子，才不会因为外公外婆的怀疑。而一直以来，在陶永安和许静容之间换来换去的，是我的孩子，这孩子容貌和小石头完全不一样，所以他们在得到小石头——也就是他们真正的儿子邹林之后，才必须要搬家！”他忽然狂笑起来，“当时我其实是可以救出牛牛的，但是……但是那个导演说只能在牛牛和小石头之间选择一个来拍广告，我想让我的儿子上，为了小石头，我眼睁睁看着牛牛被大火吞没，我以为是为了我自己的孩子，其实……其实死的那个才是我自己的孩子！”他望着我的目光已经充血，而我已经被自己听到的一切完全定在当场，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要死了，随着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我模模糊糊地想。
然而，那手很快松开了。我回过神来，才发现父亲母亲，还有樊纲叔叔和陶永安阿姨，不知什么时候都出现了。
“你手上没用力气。”樊纲叔叔望着吕强说。
“我是没用力气……他毕竟是我带到三岁的小石头……”吕强喃喃道，“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冯林。”母亲说。
“冯林？”吕强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露出一丝惊骇的表情，“不可能，你们不可能看到……”
“我们看到了，”父亲说，“冯林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赶到汤泉镇，其实不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而是为了庆祝他的生日。赶到他家的时候，我们看到他悬挂在屋檐外边，眼看就快要从屋檐上掉下来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喊，就看到你露出头来，掰开了他的手指——后来我们才知道，你和冯林竞争科长的位置，为了这个，你才杀了他。”
“所以你们报复我？”吕强低声道。
“是的，恰好你老婆和静容同时发作要生产，我们临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樊纲说，“本来是想等等小石头大点把他拐走，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住在你对面的就是亲生儿子，反而以为自己的儿子被拐走了。但后来那场意外的火灾发生了，陶永安本来有机会救牛牛的，可是她忽然想到了冯林，恰好牛牛和小石头也在竞争一个主演的位置，就和当初冯林和你一样。她想看看你是不是变好了，如果你已经悔改，就把你的孩子还给你——然而，你还是那样，为了竞争，你放弃了救牛牛的机会，就这么亲手放过了救你自己孩子的机会。”他的话说完，吕强发出一声嚎叫，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吐出了血丝。
我忽然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一步步往后退。
“牛牛，我们也很内疚……”也许是看到我的表情，母亲走过来想拉着我的手，被我一把挥开了。
“我们真的很内疚，你从汤泉镇回来，我们就发现你的异常了，但并没有阻止你去汤泉镇，”父亲说，“我们想，这一切也到了该揭穿的时候了。”
“不对，”我惊讶自己的声音怎么那么冷酷无情，“你们是想揭穿真相，让吕强知道他的儿子是死在他自己手里，你们过了20年，还想给他一个致命的打击！”
“不，不是这样的……”他们齐声喊着。
但我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我转身狂奔，脑海里反复出现两个名字：牛牛，小石头。这两个人都是我，也都是我的好朋友，身后的5个人，都是我的父母，可他们都那么陌生，连我自己也那么陌生。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该往何处去，只管跑着、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