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书以前，我住在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自给自足，做的是旅馆生意。生意称不上红火，也不清淡。清淡的是生活，如不泛波澜的水。
　　 老家的周边，都是老事物：老砖、老瓦、老房子、老公园。花儿也是老的，腊梅花、迎春花、月季花……一年四季开开败败，还有一坛几年如一日开着的花菜似的叫不出名字的花。
　　 老房子都挺大，但行道很窄，几家并连着挨在一起，有点像北京的老胡同。各家门对门、窗对窗，闲来叫上邻居一起喝茶下棋或是出门散个步，只消中气十足地喊上两嗓。
　　 那时候，过年还很讲究。福字和春联都是爷爷自己题写，爷爷喜欢书法，毛笔字既能写得大气磅礴，也能写得娟秀瑰丽。老胡同里的各家老友对他的春联情有独钟，他们常常说，耀华的字真是好。
　　 在除夕卯时过半至日正，爷爷与父亲必会一齐去除旧春联，糊上新春联，意寓除旧布新。而后挂上红灯笼，贴好各处的福字，连水缸也不放过。春联内容不过常见的那几句：“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爆竹一声除旧岁，桃符万户迎新春”……有时连带将房间门全贴上，有时则贴不全，全看剩余春联的多少了——总有街坊来向爷爷请春联回家，有的想给爷爷润笔钱，而他会把脸一拉：“就一副对联嘛——算什么，下次请我喝酒就好了。”
　　 我仍记得，小时候過年总少不了放百子炮。几家一起，噼噼啪啪震耳欲聋。吃完年夜饭出门一看，街上红成一片，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鞭炮味。小孩子嗜睡，往往撑不到春晚的倒计时便睡了。零点前后，周边的鞭炮声响大得出奇。而我，却睡得格外安稳。
　　 过年真好，有各种各样好吃好玩的东西，还有一直盼望的压岁钱。然而什么都好，总好不过奶奶亲手编的中国结。每每年夜饭席间，小孩子按年龄大小拿到大小不一、式样不同的吉祥结，总要凑在一起比画比画，互相交换了左看右看，总是自己的宝贝好。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姐姐要出嫁了，奶奶为她编中国结。奶奶会编所有的中国结，双钱结、纽扣结、琵琶结、团锦结、十字结、万字结、盘长结、藻井结、双联结、锦囊结……小时候我总想学会编这些由一根丝线缠绕回旋到底的中国结，可从来也学不会。我生气地把丝线丢在一边，而奶奶每次都只笑笑，低着头仍做活儿，把每个结都编得更细致紧密。
　　 十几年过去，当时以为寻常的一幕幕，如今回忆起来却感到弥足珍贵。我们住的房子更漂亮了，街道更繁华了，但春联、鞭炮、中国结却变得越来越稀罕。每当父亲在家门口贴上印刷体的春联，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爷爷那笔走龙蛇的优雅姿态，那为街坊挥毫泼墨的音容笑貌。
　　 我记得爷爷跟我说过，他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木匠。爷爷为什么放下这门手艺？他又是什么时候学会写这一手好字？我不知道。记忆中的爷爷喜欢诗词曲赋，喜欢看抗日、谍战片，或是讲述古代皇帝的传记类电视剧。他最喜欢的一句诗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儿时的我特别顽劣，有时会直接叫爷爷“君莫笑！君莫笑！”
　　 爷爷有时独自喃喃，又像是对我叙说：爷爷的一生可以写一部书。
　　 我多希望能给爷爷写一部书，记录下他的灵魂历程。我多希望能继承奶奶的巧手，在日常生活中创造奇迹。
　　 我多希望能回到老家，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