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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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夏天,注定不那么平静。疫情狡猾凶险,老家山东也频发教育丑闻,农家女上大学被顶替,网上群情激昂。我们之所以痛恨偷取别人人生的家伙,潜意识里有一个观念,考上大学,就是精英人生,没有大学文凭,就是失败者。社会的确存在这样不断制造“失败恐惧”的氛围。
  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刻,都是环境改变人,而不是人改变环境。我们所谓努力奋斗,不过是趁势而起,颓废潦倒,也不过是随波逐流。我们必须学会原谅自己和他人,这不是无条件宽宥,或糊涂大度,而是某种情况下,肯定人生的价值。我在一所高校任教,每年都能见到很多雄心勃勃的大一孩子,他们高中时是“优等生”,一年下来,雄心勃勃却转换成懒散与自暴自弃。对知识的好奇心,对未知世界的探索之心,都慢慢消散了。这种“反转”来源于内心的恐惧。他们害怕被否定,他们亲眼看到高中时代那些“不优秀的孩子”被否定的人生。他们不想成为失败者,他们要成为风光无限的“后浪”。但当“否定”一旦真的袭来,他们也就很快倒下,毫无抵抗力。
  不是“后浪”才会这样,在我的高中时代,已是这样了,甚至更加残酷。

不能考试,不如去死


  他是东北人。他有个姐姐,也是学霸。家里穷,父母只好把他送到油区的爷爷那里。父母疼爱他,1990年代的东北,经济凋敝,远不如油区的日子好过。
  可他不这么想。他感觉被抛弃了。我一直无法忘记,他黝黑的脸庞,郁郁寡欢的神色,以及唇边那撮早熟的、绒绒的胡子。他衣着寒酸,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上有咸菜的味道。他不善言辞,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他习惯坐教室后排。课间,大家出去玩闹,他呆愣愣地靠着窗,痴痴地望着外面,阳光洒在那张黑脸上,仿佛金粉掉落在了煤堆,有些触目惊心。大家不和他玩,很少和他说话。
  他很穷。矿区中学较艰苦,但比起西部和东北,还要好很多。我们十八个同学,住在一间由教室改成的大宿舍。大家闲暇时谈得最多的,就是女人和美食。舍友有的家庭条件不错,常带来简装大包方便面,没有包装,只附带一个个小袋调料。当方便面的香气,飘散在空中,四周都是吞咽口水和肚子咕咕叫的声音。有时大家睡不着,就各自吹嘘吃到的美食,用嘴炒菜,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越来越饿。他极少参加这种无聊的活动。他的伙食,无疑是最差的。他从不买菜,打一碗免费的西红柿鸡蛋汤,买几个馒头,就回宿舍吃。他的主菜是一成不变的萝卜咸菜。他一声不吭,默默吃着饭,好像吞咽下的,不是粮食,而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由于长年没菜吃,他的嘴角,长满大大小小的烂疮,看起来吓人。我想请他去校外吃拉面,被他拒绝了。他嗫嚅了半天,说,没办法回请我,占便宜不好。
  虽然他又穷又土,但成绩非常优秀,尤其是物理。我就读的中学,是油田几十个矿区仅有的两所重点高中之一,他能插进来,说明他在老家学习就非常好。他第一个学期,就考了班上前五名。此后,常年待在全班榜首位置,只有极少情况,考不进前几名。他喜欢物理,我们班主任兼任物理老师,也很欣赏他。他用很低价钱,买了一些小元件,组装了一台大功率收音机。他比我们起得早,睡得晚,每天熄灯号前半个小时,他泡着脚,闭着眼听一段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这大概是他唯一的享受吧。高二分科,我去了文科,他留在理科,但我们还在一个宿舍,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班会就是他的高光时刻。班主任会把他拉出当例子。他垂着头,黝黑的脸会浮现出红晕和谦逊笑容。这大概是他唯一开心的笑。他理想的本科院校,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他想要造飞机。我问过原因,他说,喜欢飞翔的感觉。
  高三上学期,他的好运到头了。他的成绩不断下滑,不断受到老师批评。一次,我们晚上聊天,正聊得高兴,他突然暴怒地呵斥,不要说了!说完开始嚎啕大哭。我们不明所以,后来才了解,他的姐姐,考上了东北师大,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父母的意思,是让爷爷负担他上大学的费用。但爷爷只是普通职工,身体不好,常生病,退休金也少,还要照顾他三个叔叔家里的小孩,没有能力支撑他上大学。僵持了一段时间,父亲决定,让他去考职业学校,学门技术出来挣钱。他的大学梦,还没开始,就要破碎了。他很焦虑,不仅成绩下降,还经常自言自语。一天晚上,他很晚没回来,我们出去找他,发现操场的一个角落,他砸碎了自己的收音机,并用冰冷的铁榔头,敲烂了虎口。白森森的骨头茬,殷红的血,空洞的眼神,都在诉说着他内心的痛苦。我们都被吓坏了。班长自告奋勇,到学校反映,给他发动捐款,也被冰冷的拒绝了。他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过了一段时间,他跳楼了。这是有征兆的,一天晚上,我半夜尿急,爬起来上厕所,看到他呆呆坐在床上,喃喃地说,不让我考试,我就去死。我安慰了他几句,也没在意。他自杀未遂,成了一个高位截瘫的病人。班主任阴沉著脸,讲述了他的故事。他从四楼跳下,被二楼搭出的违章建筑预制板隔了一下,人没死,但胸部以下失去知觉。他将终生瘫痪。
  我们给他捐款,也买了鲜花,去医院看望。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只是缩在被子里,在被单中露出那双绝望的眼。小护士们对他也很不耐烦,嘀咕着说,要死也不死得彻底点,年纪轻轻,躺在床上一辈子,害人害己……
  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爷爷,一个弯着腰的老人。他也有一张黝黑的脸,不断咳嗽着,抚摸着孙子的脸庞,手在不停颤抖。
  这一幕深深刻在了我的心上,几十年不能忘却。他的悲剧,也许不过是那个年代贫困高中生的个案。对于当年的贫困生来说,高考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他梦想在蓝天翱翔,可那只梦想的风筝,最终断了线,一去不回。他只能在青春的黄金时代,以折翼天使的姿态,接受命运的摆布和凌辱。我不能想象,他在高处凌空一跃,当他背对世界,所有的屈辱、痛苦和绝望都解脱了吗?他是否体验到了自由飞翔的快乐?

“翻泥浆”的比尔·盖茨


  很多人心里,“大学”拥有着知识与权力结合的合法道德光环。社会对个人的敞开途径越少,个人向上流动的渠道越少,竞争就愈惨烈。毫无疑问,它也制造阶层的区隔。   1975年7月,不务正业的大学生比尔·盖茨和朋友保罗创建了微软公司。1976年,他决定从顶级世界名校哈佛大学退学。他说:“我再也不能避而不见了,我必须在学业事业之间决定取舍。”也是那一年,油区中学“明星学霸”,我的师兄,出生在一个中国工程师的家庭。他的确是一个厉害学霸。他在初中读高中课本,高中开始自修大学课程。他门门功课优秀,不存在偏科,只存在优秀和更优秀的学科。他常将老师问得张口结舌。他的围棋水平很高,在我们地区罕见敌手。他是省计算机竞赛、省奥数竞赛一等奖获得者。高二参加高考练兵,就达到山东大学录取要求。他是个白净羞怯的少年。他的妹妹和弟弟,智商和名气远不如他。妹妹和我是同学,是一个上课爱睡觉,平时也打瞌睡的女生。她考上浙江大学电机专业,后来成了工程师。弟弟的成绩也不如他,几年后考上清华大学。师兄是学校的骄傲。校长认为,师兄肯定能考上清华或北大,成为科学家。他特别痴迷于计算机,学校机房那几台386微机,被他当成宝贝,校长特许他随时使用机房,搞编程和测试。
  有关师兄,有一个传说。一群流氓,手持匕首和刮刀,闯入宿舍敲诈勒索。这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流氓们闯进了师兄的宿舍,他们很惊诧,因为其他同学都惊惧地躲在一边,只有师兄聚精会神地读书。问清楚他的姓名,歹徒们肃然起敬,原来他就是“希望之星”,未来的伟大科学家!痞子们静悄悄地退出宿舍,领头的那人,拍了拍师兄,说,如果有人敢欺负你,就报高大头的名字。知识就是力量。肥皂剧《武林外传》中,吕秀才用一张嘴逼死了大盗姬无命。现实生活中,师兄靠帅呆的“读书姿势”,就劝退了十几个古惑仔。
  可惜,很多故事,有美好开端,却难有美好结局。师兄太痴迷于精神世界,对社会非常隔阂。他习惯父母让弟弟妹妹为他的生活“让路”。家里,他吃穿都是最好的,只要他想要的,父母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他。学校里,所有人对他爱护有加,包括打开水的管理员。体育老师也为他不上体育课开后门,这也造成他身体孱弱。校长尤其重视他,班主任训斥他几句,被校长臭骂了一顿。可是,他不能遵守学校规章制度,尤其是作息制度。他要在机房待到很晚,才回宿舍睡觉。一次,他凌晨才回来。宿管阿姨给他留着钥匙,就放在花盆底下。他拿了钥匙,刚走进宿舍,就被巡夜的保卫科李干事发现了。李干事喝了不少酒,也没看清楚是谁,上去就是一顿胖揍。师兄被打了几个耳光,鼻子冒血,当场昏倒。
  师兄醒来,已在医院中了。父母和校领导赶过来慰问。他的目光平静而麻木,却少了往日的灵光。校长让李干事给他道歉,他不理睬。父母和他说话,他也不回答。他的伤势不重,主要是头磕了一下。十几天后,他出院了,所有人都发现了问题。他拒绝上课,上课就露出头疼欲裂的表情。他不能参加考试,会冒冷汗,手发颤。父母心急如焚,带他去了几个大医院,都说精神受到了刺激,要慢慢休养。校长给他办了休学。他在家中住了半年,父母带他去了不少名胜古迹散心。他渐渐好起来。半年后,他回到学校,还是不行。他没法让注意力集中,晚上常失眠,还伴有狂躁。
  师兄退学了。这个天赋极好的未来科学家,折翼于酒气熏天的李干事的手掌之下。校长痛心疾首。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理解,师兄为何迈不过这么简单的事?我从小挨父亲打,皮带与棍子是我的好朋友,跪搓板、顶尿壶,也是常有的“运动项目”。上了初中,因为成绩差,也常被老师体罚,这点打击算啥?我将原因归结于天才超乎常人的敏感。
  师兄的父母托人,将他弄进油区泥浆站,成了一名工人。我很难想象,我的学霸偶像,才华横溢的少年,在泥浆站能干什么。高考结束,我去看望师兄。在泥浆站脏兮兮的办公室,我看到了他。他穿着工装,已变得平静,对很多事也想开了。他听说我考文科,饶有兴致地和我谈论文学、宗教与哲学。他告诉我,业余时间,他对文科知识产生了浓厚兴趣。师兄还说,当年他常深夜返回宿舍,多次遭遇李干事诘问。重点高中管理严格。李干事彻夜巡逻,维持秩序,也要处理溜出宿舍、不遵守制度的学生。那些学生大部分去录像厅看黄色录像,或打台球,吃夜宵,躲在某角落搞恋爱,像师兄这样的学霸,真是凤毛麟角。抓不守纪律的学生,这里也有学问和油水。师兄的存在,是对他们的极大挑战,几个大巴掌,其实早有预谋,只不过,李干事没想到,学霸这么弱,根本不经打。
  多年后,想起师兄的事,觉得这与他过于顺利的“真空环境”有关。师兄把知识看成一个美好世界,认为现实世界也是这样,他不了解,对知识的尊重,有时并非起源于对知识本身的热爱,而是对知识背后潜在权力秩序的尊敬。你学习好,就可能“飞跃龙门”,成为资本和权力的精英。李干事们,不能尊重这种潜在因果链,要求将利益提前变现,才导致冲突,并给师兄揭破了现实的真实面貌。师兄无法面对这种挫折。因为他没想过,挫折的原因,不是他不夠优秀,而是他的优秀,某种程度上对其他规则形成了挑战。
  龙门是巨大而无法回避的存在,它给予跳进龙门的人,无数机会与诱惑,但龙门不等于一切,龙门内也有无数杀机。师兄即使顺利进入名牌大学,能否拥有成功,还是未知数。比尔·盖茨退出哈佛大学,但这不妨碍他开创微软帝国。而退出高中的师兄,虽然天赋很高,但他能否逆袭人生,实现梦想?
  我不知道。大学毕业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谁说没有灯就不能学习?


  重点高中的住宿管理,都很严格。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叛逆情绪重,老师也很头疼。现在的高中生,家长条件好的,就在学校附近,给孩子租房子,而1990年代,这种情况还很少,学生大部分住宿,且管理方式是半军事化的。晚上十点半熄灯,早上六点起床,雷打不动。保卫科会巡查,发现未熄灯的宿舍,会严加申饬,到点未回宿舍的,要受到惩罚。学习时间,是超越别人的重要保证。很多学生都想方设法,多学一点。有的同学在宿舍里打着手电,蒙在被子里看书。有的同学躲在厕所隔间,用应急灯阅读。有些要强的女同学,在这方面更加极端。我的一位女同学,把头伸进学校的木质柜子,点上蜡烛学习,结果因为打瞌睡,引发了火灾,她也被烧伤,差点毁容。   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习惯于在二楼与一楼之间的走廊灯下读书。记得冬天的一个夜晚,飘着小雪花,夜很深了,我被尿意憋醒,爬起来上厕所,发现走廊的声控灯一闪一闪的。我悄悄走过去,发现那个瘦小的女孩,正高举着一本书,微闭着眼,摇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她正在疯狂背诵着,声音时高时低,时大时小,寒风在窗外呼啸,一片又一片的雪花,从玻璃钻进来,咬住她的衣服和头发。女孩在瑟瑟发抖,她尽力抓着那本书,好稳定住身体和情绪。我当时并不怀疑,她在和神祇沟通,她是一个学习的“巫”。
  我们的这些违规手段,当然难逃保卫科的火眼金睛。他们掀开被子,将我们这些囚徒的糗态公之于众。他们在厕所抓住我们,将我们带回保卫科讯问,有的甚至给予记过处分。我当时想不通,为啥保卫干事对学生这么仇恨?如果说,他们为了安全考虑,减少学生出校的风险,更好促进我们学习,这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難为那些千方百计多学一点的孩子?难道一个人喜欢学习有错吗?就因为他不遵守作息规定,就扣留他,审问他?为什么不能人性一点,提供一间通宵教室?
  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些不守规矩的人,给很多人谋利提供了便宜条件。为了和保卫科斗智斗勇,我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好办法。宿舍离教室很近。我们的教室,通常是九点半结束晚自习。我悄悄地锯断了一楼某间教室窗户的一根铁栅栏。窗户是破的,也挡不住人。平时我就把铁栅栏安在那里,好像完好无损,等到用时,就移开钻进去。下晚自习,我会马上赶回宿舍,抓紧休息。宿舍里,是十点半熄灯。熄灯后半个小时左右,有保卫科过来巡查。一只只强光手电,在窗外不停滑过,仿佛是监狱里恐怖的探照灯。大约十一点左右,保卫科巡查后,我会悄悄爬起,溜出宿舍,来到教学楼,偷偷钻回教室。我在抽屉里,藏了不少蜡烛。等到了教室,我点燃蜡烛,小心翼翼地看书。我通常偷偷学到十二点半,再潜伏回宿舍睡觉。而在宿舍后窗,我同样锯断了两根铁栏杆。这样,我就可以无声无息地潜回,而不被保卫科的人抓住。
  然而,令我难忘的一幕出现了。当我的蜡烛亮起,我突然发现,教室的门被一点点地推开,摸进来几个幽灵般的影子。他们也蜷缩着身体,鬼头鬼脑,然后,他们也点燃一根根蜡烛,我才发现,那些不是鬼,是我的同学。我的好主意,他们早发现了,就连那根被锯断的栅栏,他们也洞若观火。忽明忽暗的烛火下,我们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我们相视而笑,彼此的想法,都已经了解。漆黑的教室,亮起点点烛光,仿佛是天幕之中的星星。不一会儿,教室就只能听到翻动卷子或书本的声音了。
  很多年了,我无法忘记那间漆黑的教室,那些卑微而充满希望的烛光。

六中、北大、哥伦比亚


  1990年代,文学青年还有着“残存”优势。初中时我写过古体诗词和散文,上高中我迷恋上了现代诗。发表作品,收到稿费后,我在同学们的眼中,变得不同了。那是一种敬畏与羡慕的神色。我习惯穿风衣,围着白围巾,面无表情地行走在校园。那种傲娇的范儿,让我的虚荣心膨胀了。我还收到过不少读者来信,有的是女生写的,整张纸印满了心形印记。
  但搞创作对高考没有实质性帮助。语文老师对我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他喜欢我发表文章,为班级和他扬名;另一方面,他认为,我的语文成绩不行,特别是作文。高考作文,要求文通字顺,说理清晰,观点鲜明,论证严谨,思考问题深刻,角度新颖,外加灿烂修辞,通常能博取高分。我对此深恶痛绝,等到自己当了大学教师,参与高考阅卷,也明白了出题者的苦心,太过文学化的表述,不好衡量,也较难以判断,因此,修辞性替代了文学性。高考作文题的难度,往往在逻辑盲区的设定,及论说部分的难度。
  初中开始,我常参加作文竞赛,但我不喜欢那种方式。我身边那些通过作文竞赛,被加分或保送的同学,没有一个成为作家。我的阅读很杂,也喜欢天马行空地写东西,写爱情诗、报告文学,或抒发个人情感的小散文。临近高考,我还写了一部十万字左右的报告文学《上升中的坠落——当代中学生忧思录》,获得了省级奖励。我当时最喜欢《中国青年报》的冰点栏目,很多文章现在记忆犹新。我最想当记者,高考第一志愿是山东大学新闻系。
  可我的语文成绩,不过中上水平。语文老师不喜欢我。我总有些野狐禅味道。“搞好学习,上大学再弄那些闲篇。”语文老师告诫我,指责我,有次我在作文中引用尼采的话,也被他教育了一番,说小小年纪,不要思想出问题,尼采是反动文人等等。但我抑制不住写作热情,乐此不疲。这的确耽误了很多时间。
  高中时期,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外语老师与数学老师。这两门课,我的成绩都很差。我的英语老师,是一个非常洋气、可爱的女老师。她后来辞职,去南方外企当了翻译。我的两任数学老师,对我都不错。这让我非常惭愧。因为我的数学成绩,实在难以启齿。我的第一任数学老师,刚大学毕业,善良朴实,我生病时,他到宿舍看望我,给我补课。后来,他考上研究生,离开了学校。高三那年,学校高薪聘请了一位曾任教于省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他已退休,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笑眯眯的,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
  我听说过你,喜欢搞创作,很好!他第一次见我,大声对我说,要做喜欢的事,就一定要了解前提。你的前提,就是考上大学,才能安心搞创作,而文科的数学更重要,文科生数学普遍不行,得数学者得文科!
  老教师用浓浓的家乡话,让我领略了逻辑的魅力。他幽默风趣,深入浅出,擅长将复杂的数学题,用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开,条分缕析,清晰明了。讲解枯燥的几何题,他在黑板上画画,甚至模仿话剧演出,那是能让你听得大笑的数学课。我有点喜欢数学了,那是方法和规则的世界,也有很多趣味,并不亚于诗词歌赋。老师常以他在的“江北第一名校”山东六中(即菏泽一中)为例激励我们。六中流传着一句话,六中、北大、哥伦比亚,说是上高中就上六中。上了六中,就要考北大,上了北大,就要励志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那才是真正的学霸人设。据说很多“省六”走出的名人,都是这样的人生轨迹。他在上面眉飞色舞,我们在下面听得心花怒放,心驰神往,明知自己不是学霸,但依然很快乐。少年应该有“胡思乱想”的权力。老教师还举出他的大儿子为例,这位“人生赢家”,当时正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硕士。我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遥远的哥伦比亚大学……   虽然我的高考成绩不好,没有走上老师指出的赢家之路,但我的文学梦想,的确是数学老师提供了有力支持。我希望用好的创作,感谢那位可爱的数学教师。他让我晓得,智慧是好的,快乐是好的,这无分文理——即使我们没有考上北大和哥伦比亚大学,也可以体验到那种对未知美好事物的想象。

龙门的哭泣


  我在老家的书橱,至今收藏着一个粉红色的硬皮日记本。
  那是高中毕业纪念册。大家都有类似的本子,彼此互相留言。高中毕业后,有的同学,我再也没有见过。短暂几年里,有的同学相交很深,有的则话都没说上几句,但临别之际,我们依然感到了一种无言感伤。每年春节,我回老家,都要翻出纪念册看看,想想同学们的样子。
  高一那年,我发高烧,几位同学骑着自行车,赶了半夜,将我送回家休养。相传在那条偏僻乡间小路,有流氓截道谋财。同学们每人带了一把刀,一路上,汗浸湿了他们的后背,也洒在了握着刀的手上。到了我家,他们放下我,连水都没喝,又赶回了学校。高二的一天傍晚,我爬墙出校门租小说看,从墙上跌落,脚被草丛中的闸门扎穿,鲜血灌满了白球鞋。由于失血过多,人有些昏迷了。还是我的同学们一路飞奔,背着我去医院,我这才没有落下终生残疾。这些往事,我一直记得,那份珍贵友谊,是我永远的精神财富。
  然而,高考发榜的红纸,将我们隔离开了,以至于慢慢地,相忘于江湖。我高中时期学习不好。分文理科后,才慢慢赶上。几次摸底考试,我在油区高中文科生排进前一百名,这个成绩,可以考上本科,但重本肯定没戏。发榜那天,我听到一声欢呼,我的一位女同学,平时从没有考过我,这次居然比我高几十分,上了一所不错的本科大学。我仔细揉揉眼,这才发现,我的成绩不理想,只能上专科院校。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是失败者了。我踉跄走出人群,竭力控制着自己。我很快听到几位同学的哀嚎,接着是哽咽哭泣。那是一种发自胸腔,喷薄而出的哭泣。我也不敢回头张望,因为我害怕自己也会加入哭泣的队伍。我慢慢地在街上走,无精打采。我不想回家,不想再听到什么高考的消息。我选择去同学家里玩,在那里住了几天。那时通讯不发达,父母等不到消息,也联系不上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他们一个接一个给所有同学家里打电话,终于找到了醉醺醺的我。我只是说,要复读,再考一次。提议被父母否决了。他们觉得专科也是大学,虽不是“大本”,也还不错。我只能勉强去了那所学校。转眼那么多年过去,高中同学也建了微信群,但联系不多,更难得聚会。2020年五四青年节,有位高中同学,找到了珍藏多年的照片,那是1992年5月3日,我们班在泰山的合影留念。那时的我们,都是如此青涩。岁月沧桑而过,同学们有的家庭幸福,财富惊人;有的离异独居,生活困难;有的奋战官场,有所成绩;也有些像我这样,当了教书匠。
  好几次在梦中和同学们相聚,大家欢声笑语,回忆往昔,宛如少年。我犹豫着将同学聚会的想法,和当年的班长讲了。班长叹着气说,不是不想聚,怎么说呢,混得好的同学,还想和同学见见;如果不如意,可能也不愿見。毕业二十周年纪念那年,有位同学热心张罗,当时很热闹,但几天过后,那位同学就开始给我们推荐各种保健产品。
  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再也不是那些在纪念册上认真写下祝福的单纯学生了,身处充斥着成功学的社会,“优秀”还是“不优秀”,是一条细细红线。它杀死了友谊,杀死了青春美好记忆。红线里面是各种标准:学历、财产、地位、相貌、车子、房子……它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它让人心生歧视与自恋,它让人冷酷势利。成功精英是什么感觉?大概率是得到肯定与认可,是一种对失败的区分度,即便死亡,也会“重于泰山”,而不是“轻于鸿毛”。然而,就是最不起眼的鸿毛,也是活生生的鸟身上的毛,那翎子上也还带着血迹。
  和班长通话后,我的梦中常出现那座“大龙门”。它高大巍峨,庄严肃穆,但它不是金色的,而是血色的。无数鲤鱼,拼命挣扎着飞越而过。少数翻越成功,很多鱼却摔落在门前,鲜血淋漓,痛苦嚎叫。它们带血的鳍,伸向天空,仿佛一只只绝望的手。难道仅仅高考是人生的龙门吗?职业、财富、房产,也都是一道道无形的龙门,不断对我们进行区隔,将我们划分为失败者与成功者两类人。我们可能在某个时间段是成功者,但在人生下一站,可能很快滑落为失败者。
  我们习惯了自省性反思。这无疑是对的。但一遇到挫折,就自责自贬,除了扭曲人性,以迎合不公正,它也强化了自卑与恐惧。对成功妨碍最大的,也许正是那些身处于失败恐惧之中的心态。我们必须承认,“不优秀”也是一种权利。有尊严地活着,快乐地活着,不贪图富贵权势,不为追求“优秀”丧失人格,恪守做人做事的底线,体面地追求平静的人生,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失败。普通人也有权追求美好幸福的人生。真正的失败,或许是不断复制失败逻辑,在自卑与自抑中仰望权力,渴望被资本和权力垂青,甚至不惜扭曲人格,放弃底线。如果不能安顿心灵,即便腰缠万贯,身居高位,恐怕依然会被失败的恐惧所笼罩。不能宽容失败者的社会,也最终变成伪君子和狂人盛行的虚假社会。
  社会如此渴望“成功”,以至于我们看到太多“成功学”新闻或文艺作品:某男街头贴膜收入过万,某外卖小哥月入三万,某学渣逆袭考入985高校,某少女逆袭嫁亿万富豪,青铜女婿入赘豪门反转成王者……这种“成功学”刺激,使得人们时刻陷入“不能失败”的恐惧之中。无法宽容失败,正视平凡,就无法保持正常的人性。高考不过是这种“失败鄙视链”的一个环节罢了。再过几天,就是2020年的高考了。炎炎夏日,又在微信看到了几起学生自杀的消息,心情非常复杂。想起陈百强的那首粤语歌《一生不可自决》:“我没有自命洒脱,悲与喜无从识别,得与失重重叠叠,因此伤心亦觉不必。”相比二十年前,现在高考录取率已大大提升,但高考带来的焦虑和恐惧,并没有减轻。祝愿年轻的学子们,经历风雨后,身心强健,开阔通达,人生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等着你们去体验。
  房伟,作家,现居江苏苏州。主要著作有《王小波传》《英雄时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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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离永恒最近  “荒野”作为一个概念,接近“大自然”,但二者的内涵仍不尽相同。“大自然”包含了土地、山脉、星空,所有这些未经人手改造的全部外在空间;“荒野”是指大片没有或较少人工痕迹的土地,上面有始料不及的各种植物的茂密生长,是一片苍茫,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荒野与人发生联系的时候,将相互产生作用。一个人面对荒野,会引起诸多情感的波动,通常不会无动于衷。事实上,荒野是塑造人类心灵的最大的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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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一阵读汪曾祺,并非小说、随笔,是不常见的《两栖杂述》之类,他交代自己文字的来龙去脉,赤诚、不遮掩,让人狂喜——嗬,原来这老头也有师承,好文字并非凭空来的。他的小说里,流淌着人的气息,更有人世的规矩。读着读着,将书放下,于浓稠的夜色里叹口气……  这所有的好文字后面都有一颗心,包括他的老师沈从文,《边城》《长河》《三三》,我一遍遍读,真好啊,后面同样有一颗心。蒋勋讲解沈从文,那种入心、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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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多年前,父母就催促为他们选一块墓地,说是越来越贵了。我不想选,似乎选这么早,就是在等着他们的那一天了。后来拖不过,还是去选了,甚至破例请了风水。先生说,这块地好。你望那边看看。我看看,背靠青山,面对黄河,河对面的山也没有破土。果然好。  父母后来问,说,选好了,还请了风水。  你爷爷走得早,父亲说,那年我三岁。你奶奶走的时候,我十三。  十三就是孤儿了,我心里想。虽然父亲还有一个姐姐。  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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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爷爷奶奶收拾完毕,夜就黑得只剩下星光、大地和万物了。我脱衣服,在爷爷身边躺下,再吹灭窗台上的煤油灯,整个世界,完全黑暗了。要是冬天,会有不停的大风搜刮屋顶,少部分在院子里扫荡,把码头纸糊的窗户扑打得浑身打颤。夏天,窗户则是敞开的,炎热随着万千虫鸣和青蛙的叫声,并邻居家大声小声的话音,以及孩子们的哭声、老人们的咳嗽,一起涌了进来。相比较而言,我最喜欢冬天。躺在爷爷奶奶家宽厚的黄泥土炕上,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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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们所知,起初,没有任何人会将一代传奇科学家、动物行为学家兼鲸豚生物学家shepresa与“人类的未来”或“人类心智”此类议题联想在一起——起初,她只是那个“能和鯨豚说话的人”而已。她生平的起点似乎并不特别:公元2106年,shepresa生于美国康乃狄克州一普通中产阶级家庭,父母均为美籍华裔科学家(父亲生于台湾,母亲则为台日混血),分别任职于康乃狄克州立大学与辉瑞药厂研发部门。她是家中独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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