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住进新生宿舍，晚上，姐妹几个聊起天来，一个接着一个作自我介绍，其中一个同学说自己是南京人。南京？一听到这个地名，我心里就微微一震，那藏在心底两年半的苦涩记忆，带着灰尘的腥味，压抑得我瞬间喘不过气来……
　　１
　　爸爸曾是个虔诚的文学爱好者，为了文学梦，2000年，他辞掉了银行工作，到省作家协会打工，成了杂志社的一名编辑。我们一家三口，从苏北小镇，一下子到了省城。
　　爸爸的工作很不稳定，工资微薄。为了支撑这个家，妈妈在一家宾馆里开了一间小卖部，忙碌而辛苦。为了在省城立足，爸爸妈妈各自顶着一片天。
　　那时候我9岁，上二年级了，除了上学，其它时间都是在妈妈的店里度过的。有时候妈妈出去进货，或者偶尔太累要小睡一会儿，都是我负责看店、卖东西。我至今还记得香烟的价格：绿南京5块、黄南京21、玉溪26，中华最贵，要55块……小时候我最害怕减法，但因为经常卖东西找零，后来也算得很准确了。偶尔表现好，妈妈还会奖励我一根“芭蕉扇雪糕”，售价只有一块五，但是在我看来已是相当珍贵的零食了。
　　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从来不会感到害怕或孤独，因为爸爸妈妈会保护我，不让我感到有生存的压力，但他们的压力可想而知。有一次，妈妈的店里赔了钱，深夜里，她唉声叹气着问爸爸下个月该怎么办，爸爸低声说：等孩子睡着了再说……
　　２
　　在学校里只有靠自己，我必须学会独当一面。现在回想，刚上二年级的小屁孩知道什么叫苦恼、什么是忧愁啊？但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有愁也有忧。
　　第一学期，爸爸妈妈担心我这么小又不熟悉地方，校外不安全而他们不能及时来接我，所以中午就把我留在学校。那一学期的午餐时间我都觉得很轻松、很幸福。但是每个月四百多的午餐开支可不是个小数字，再加上妈妈的小卖部不怎么赚钱，所以从第二学期开始，每天中午我都要步行半个多小时，去妈妈的店里吃午饭。我必须穿过拥挤的小吃街，过铁道，穿过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坑坑洼洼的小巷。每到雨天，我就像一只小青蛙，左蹦右跳，但一不小心还是会跳进积水里。再经过一段违建的民房，那里面住着一群制卖糕点的新疆人，眼神总让我害怕；还有浓妆艳抹、站在巷口拉客的女人，总让我惊心。然后穿过一个黑漆漆的桥洞，那里常年住着乞丐和找不到工作的农民工。最后路过中央门4路公交汽车总站，走进军转站，就到妈妈的小店了。这条荒蛮的小路，小小的我一天要走四趟。
　　中午一般是妈妈买份5元的快餐，和我一起吃，生意好的时候妈妈会多花一块钱加两片五花肉。
　　３
　　那时候倡导素质教育，学校出台一项活动：每个班选出10名优秀学生，以班长为首组成活动小组，每周六一起去敬老院、孤儿院等做义工。我很荣幸成为“太阳花”小组的一员，带着红袖章觉得神气极了。第一次我们去敬老院陪老人聊天、打扫卫生，做得不错；后来帮环卫工人扫大街，我们几个孩子打打闹闹，个子还没个扫把高，大爷大娘怕我们危险就不让我们做了……后来我们对义工行动渐渐失去信心和动力，每周的活动就变成了轮流去同学家里玩。
　　第一次去的是班长家，普通的小洋房，不大的客厅，但是他有自己独立的房间，这让我羡慕不已；后来去了王梦琪家，阔绰的装修，精美的摆设，瓷砖地板倒映着我低沉而羞涩的脸……梦琪还给我们准备了好多零食，第一次吃薯片，第一次知道猕猴桃其实是水果，第一次吃瑞士糖，第一次知道价格不菲的高乐高粉，居然还有人不爱喝。梦琪很好，我临走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个小袋子，里面是一把瑞士糖和散了的高乐高粉。她还说高乐高粉冲水不好喝，直接吃更甜呢。
　　每次活动结束都要定下一周去谁家，我总是不说话，但只有10个人而已，很快就轮到我了。那天我玩得很不安，结束的时候我好紧张，生怕同学说“下次该去你家啦”。我手一直揣在兜里，但是口袋的内衬已经快被我攥破了——我的“家”是租来的，从两居室的楼房到只有八九个平方的一间违建民宅。我们的“家”越住越小、越住越简陋，不仅没有冰箱和彩电，连独立的卫生间都没有。每天早上上厕所，总要排半天队……我真的不敢告诉同学我的家在哪里。事实上，我也从来没觉得那个地方是“家”。
　　“下次还是去我家吧，我新买了《美少女战士》！”梦琪在我对面说着，我恍惚地抬起头，迎着她浅浅的笑意，心里是满满的苦涩……
　　４
　　真的，提起“南京”我是自卑的，甚至带着恐慌。我们住的房子就在铁道边，火车经过时总要鸣笛，随即便是地动山摇。每天深夜我都会被火车一次次惊醒，又一次次昏沉沉地晃进梦乡。梦里总是在找厕所，厕所内外总是排满了人。早上醒来，便重复着真实的梦……
　　为了上厕所少排队，我每天都要早起半个小时，每一次进去都像是投身地狱之门。厕所每天早上打扫一次，完全解决不了脏臭问题。那些人倒夜壶总会迸溅得哪里都是，连坑位上都满是粪便，所以后来的人就直接在下面的空地上解决，来得越晚就越难以下脚，不久便会生蛆了。那蛆虫四处乱爬，有的几乎要爬到你脚面上来，你想躲，却无处躲；你想吐，却不能吐。你蹲在那里紧闭着眼，它们依然拱着你的眼睑，钻着你的心窝……
　　因为厕所，你每天都能听到咒骂声，直到我离开那里，厕所依然臭气熏天，苍蝇蚊子依然群魔乱舞。这一幕幕令人作呕的场景，我忍受了两年多，而更多的人依然在那里忍受着，或者换句话说，是忍受并制造着这样的生活。
　　在城市边缘，这样艰难生活着的其实不只我们。在那里，聚居着形形色色的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们。
　　公共厕所边有两口大锅，我一直以为那是别人丢弃在那里的，毕竟厕所附近放口锅的确不符合常理。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去上厕所，才知道这两口锅是用来炸猪皮、炼地沟油的……从那时开始我就发誓，再也不吃街摊小吃了。
　　５
　　同院的一个女生，平时我们一起玩跳皮筋，关系还算友好。冬天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烤红薯、玩过家家，可是暑假里，却很少见她出来玩。一天我忍不住去找她，她打开门的一刹那，我感觉到毛孔都竖起来了——那股冷气真是太让人舒服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就叫空调。尝到了甜头，我就经常去找她，其实并不是想约她玩，只是想“蹭凉”。可是没几次，她就看出来了，就开始不高兴：“你让你爸也买一个嘛，别老来我家。”当时我那个恨啊，又不能哭，只能憋着晒红的脸悻悻地回家。 　　南京是全国四大火炉之一，盛夏里，气温常常超过36度，那份灼人的酷热，现在想来依然心有余悸。为了降温，我们一天到晚只能靠一盆盆凉水从头浇下来。晚上，那床根本睡不住，简直跟东北热炕一样，爸爸只能一次又一次往地上泼水，家里唯一的风扇也只能从早转到晚。
　　那时候，我多么渴望能有一间房子，带独立卫生间，有空调啊！其实我的渴望，何尝不是爸爸妈妈的渴望呢？可他们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工作，日子也没见好转，一家人依然蜷在那间巴掌大的小屋里，度日如年……
　　６
　　说真的，对南京我是有恨的。什么中山陵、雨花台、紫金山……我都没去过，因为门票不便宜。常去的玄武湖也只是在后门转转，那里只有些没开发的荒坡和废弃的小石凳。玄武湖，我至今没见过它的真面目，我想它应该很漂亮，因为门票那么贵。也有不要门票的，譬如夫子庙，8路汽车一直坐到底，就可以看到秦淮河的花灯了。为了节省那三个硬币，偶尔得闲的爸爸，会骑自行车带着我和妈妈去，要骑近一个小时。印象里要经过一个桥，桥太高、太陡，我和妈妈就下来，推着爸爸的后背跑。终于到了顶上，下坡时就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了，真的就像坐过山车。
　　说到游玩，我想起小学为数不多的一次郊游——江心洲。去那个小岛上野炊、踏青，看各种动物，赏不同的花儿……老师介绍着，我的心也飞向那里了，但是每个学生要交30块钱。那天下着雨，我一路走一路想，到底要不要跟妈妈说——集体活动不参加，老师同学会不会笑话？那里应该很美，不去太可惜了吧？可是要30块啊……淋个半湿回到家，妈妈看我心事重重问我怎么了，我满脸的泪水混着雨水就流了下来。后来妈妈给了我一把零钱，我数了数，是40多元。我就把多出的钱退给妈妈，妈妈又塞给我，说让我路上买点吃的……那是我第一次因为能够出去玩而哭，妈妈也是第一次。
　　７
　　在南京住了一年多，才知道表叔也在这里，上大学呢。在他乡遇到亲人，我们一家都好高兴，所以就把表叔叫到家里吃饭。爸爸说他买了小龙虾，到时候亲自下厨。表叔来，还有小龙虾可以吃，我兴奋得不得了。我蹦蹦跳跳地去帮妈妈推自行车，不小心踩到钉子上也不知道疼，当时只是把钉子从鞋底拔了下来，推着车子跑开了。后来经过小门洞，帮妈妈抬车子的时候，脚心疼得受不了我才脱下鞋子看看——整个鞋底都是血，我吓傻了。妈妈二话没说就抱上我去医院，一路还不停地责怪我，怎么弄的啊？什么时候破的啊？怎么不即时告诉她……那些话里都带着哭腔。
　　医生给我做了简单的包扎，因为担心感染，医生说要做皮试，打破伤风针。我从小就怕打针，又不知道皮试是什么，我特别后悔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又要花很多钱了。后来妈妈说不贵，我才打了针。
　　左脚裹着厚厚的纱布，一瘸一拐地回了家，表叔看我这样也特别心疼。因为房间太小，我们四个人，只能围着一张凳子吃那盆小龙虾……那顿饭是我最怀念的。后来离开南京去了北京，我们还专门找麻辣小龙虾，虽然也很辣很香，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味道了……
　　曾几何时，只要看到小龙虾，只要看到小卖部，只要听到地沟油，只要路过公共厕所……我都会不禁想起——我的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