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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敞开生命的歌唱。
二十世纪的著名思想家海德格尔说,优秀的诗人应当“通过言说使存在敞开”。他说的“存在”,指人的存在,生命的存在,是一个哲学命题。十八年前,赵丽宏在题为《我在哪里,我是谁》的一首诗里,曾经尝试过这种“敞开”,那闪烁着求索和智慧之光的诗句,颇令人咀嚼玩味。如今,读到他的诗集《疼痛》,有一種惊喜。诗人对生命存在的探询和敞开,似乎从未止息。从心灵深处呈现的情感和哲思,对乐于思考的读者来说,用以体味生命本体的存在,可以在审美愉悦中,避免抽象而枯燥的理论推演,并由此产生或强化生命探询的兴致。
对有限生命的思考,是一种由内心出发的对生命的自觉认识,即生命意识。
赵丽宏诗歌的生命意识,很早就萌芽了。他曾说,诗歌是他“记录生命,感受自然,抒发情感”的人生追求。在他的笔下,许多平凡庸常甚至卑微的物象如芦苇、海鸥、流水、路灯、油菜花、蒲公英等,都升华为生命的意象。他早期的代表作《江芦的咏叹》,是以抒情方式表达的生命体验,体现了他最初的“关于追求和归宿,关于生死的内涵”的生命意识。
人的生命体验,不只是个人的亲身经历,还包含着对他人的生活经历的感受和领悟。
赵丽宏出生在城市。流动的都市生活;少年时代与中外文学经典如胶似漆的相处,是他最早的人生体验。
成年后,赵丽宏随着命运到了农村。艰苦的农活和贫困的生活;善良的农民和韧性的生存,全新的生命体验深深触动了他的灵魂。
时代的风云改变了他的人生,随着社会的巨变,赵丽宏的生命体验和视野越来越广阔,对生命本体的思索也更加深入。此后,在读者面前不断敞现的便是更强烈地吐露生命意识的《孤独》《忆大足》《芦花》《时光》等诗作。赵丽宏在散文《读稿小札》里说:“世界上最珍贵的是什么?是人,是生命。”由此可见他刻骨铭心的生命情怀。
赵丽宏近年在谈到自己的诗歌时说,他年轻时写诗“是对内心世界的真实开掘”。如今,我们读他近年结集的《疼痛》,发现他的诗歌话语内蕴了更广阔的人生背景。比之他年轻时代的诗歌,无论就性情还是境界而言,更专注于主观的生命体验。尤为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他把这种体验中的实指性,深入地转化为它所暗示的象征性内涵,对生命过程中的各种外象和内心,诗人的思考更沉静内在,表达更具灵性,如他自己所言,“更多的是向着自己深处的灵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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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诗人牛汉生前多次说:我是以生命的体验和对人生的感悟构思诗的。
我读《疼痛》,深感牛汉的恳切和睿达。
《疼痛》全集共计五十一篇,以诗集中的同题诗《疼痛》冠名,从生活、梦幻、时间、生存、死亡等多个层面敞开了有限生命的探询。
“疼痛”,是精神之痛,来自心灵深处的颤栗,无言而深沉:“无须利刃割戮/不用棍棒击打……看不见一滴血/甚至找不到半丝微痕。”这种“疼痛”,既是个人的,更是广阔的生存和生命中的遭际。
《疼痛》的诉说并不停留在外界的刺激带来的感受。它的深刻在于自审:“有时一阵清风掠过,也会刺痛骨髓/有时被一双眼睛凝视,也会如焊火灼烤/有时轻轻一声追问,也会像芒刺在背。”
人贵有自知之明。自身因种种复杂性产生的有意或无意给自己和他人造成的伤害,更甚于外界的袭扰造成的“疼痛”。人一旦意识到这种状况,并由此进行灵魂的自赎,如鲁迅所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地解剖我自己。生命坦然敞开,人格魅力顿时展现。
诗人非常珍视这种“疼痛”,他沉吟铺辞:“可悲的是生命的麻木/如果消失了疼痛的感觉/那还不如一段枯枝,一块冰冻的岩石”。这是生命的洞察,是直视历史的、当下的许多生存状态的敏识。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赵丽宏表达“疼痛”的许多诗歌中,无论是《冷》,还是《疤痕》《遗物》,“疼痛”并无具体指涉,诗中传递情感的意象,都是过往的感受和知觉的经验构成。
例如《冷》。全诗不见一个“ 冷”字,“冷”却统摄了全篇。诗中的意象“雪片”“霜雾”“寒风”“冰”,通过组合叠加的隐喻,“冷”的象征意味全部显现。“冷”暗示的彻骨之疼、刺戮之痛也便油然而生。
又如《疤痕》。在人生之路上,人都会遭到肉体或精神的创伤。创伤致“鲜血如花”,凋零后结成“疤痕”。“每一处疤痕中”都有“无微不至的隐痛”,这是“蕴藏着多少秘密”的无言之痛。幸而有许多“忧心忡忡的眼睛”注视着,是亲友的关爱、抚慰,使疤痕“生出扑动的羽翼”“把我托举成轻盈的鸟”,在生命的天空中继续追寻。“疤痕”的饱满意象,来自生命的积淀。
再如《遗物》。也许是某种情景的触发,诗中描述了一个面对“遗物”的场景。这遗物“或者是一块织物”;或者“只是几张纸片”;或者是“一个空的盒子”。在诗人“泪眼的凝视下”,顿时鲜活起来,让诗人想起已经永别的“一个又一个亲爱的生命”。他们曾经与诗人的生命息息相关,是诗人“走在田野”“航行在海上”“跋涉在异国他乡”的精神支柱。全诗从表面上看是借物抒情,但在怅惘、哀伤的深处,隐喻的则是世态无常的噬心话题。这种疼痛,是人生的至痛,因其具有不同程度的公共性的情感而牵动读者之心。诗中洋溢的深挚博大之情,让读者不用窥究,即可感觉到诗人关注的不只是生存中的局部,更着眼于广阔的人的整体生存。这种从生存的体验中迸发出来的诗性感悟,褪尽了诗歌情感表面化的亢奋,以生命的敞开,感染了读者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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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梦幻为题材的诗歌,是赵丽宏对生命深沉而内倾的情感领悟。他的《梦的颜色》《访问梦境的故人》《迷路》《梦中去了哪里》,以多样的、亦真亦幻的梦境,折射出诗人个体生命中亲身的经历,切身的感受,灵魂深处的疑惑。诗人把久久挥之不去的情感和哲思融为一体地表达,闪射出独特风格的光华。
《梦的颜色》展现了两种梦境:“彩色梦”和“黑白梦”。 在“彩色梦”里,诗人在“翅膀伴随”中,“漂游”“飞舞”在“云霞”和“繁花”里,满是欢欣。可是,当“带着音乐和芳香”的旋风,“八面扑来”“把我裹挟”后,沉浸在狂欢中的“我”,“犹如酒后微醺”,忽然发现“世界千孔百疮”。那“耀眼的彩色”竟是从这孔穴中流溢出来。
“在黑白的梦里”,诗人“奔走”在“危岩”“深壑”间,“挣扎”在“凶险的急流旋涡”里,甚至“还有死者来访”。一派阴郁、骇人的景象。
这首诗乍读之下,给人以朦胧之感。但深究诗中层层隐喻的多种意象,在开合自如的语境中,诗歌的寓意便渐显清晰:梦境中的两种色彩,正是人类在时代生存中的境遇。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文明与野蛮;幸运与灾难并存。在繁华的表象下,地球已变得“千孔百疮”,灾难与祸患接踵而至,“身边可触摸的世界,一时也失去了颜色”。人类仿佛跌入一个巨大的黑洞,诗人“无法知道梦中的喜悦和忧伤”“从什么地方涌出”。更有甚者,“彩色梦和黑白梦有时会互相抵抗,把我夹在中间”,以至梦境变成“一片混沌的灰色”。这种失落,恰好应了中国先哲福兮祸所伏的预示。
纷乱变幻的梦境是什么?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是人的潜意识的曲折呈现,象征主义诗人则视之为“过去”经历的变形显现。我们可以断定的是,诗人的梦境,是过去生命历程中的追求和探索的凝聚,是个体生存的独特体验。梦境中的困惑和痛苦,揭示的是生命的忧患意识。
《访问梦境的故人》共四节。第一节写父亲入梦,诗人的回忆和叙说,把梦境和现实融为一体,交代了梦境的真实性。第二节叙说由梦境引出的种种困惑。第三节的入梦者是童年不幸死亡的小友,栩栩如生的描述再次强调梦境的真实和奇幻。第四节追寻梦幻的奥秘,坦陈对死亡的认识,暗示死亡是生命的归宿。《访问梦境的故人》在深情叙说梦境的同时,又充分展示了心灵深处的困惑。梦中来访的死者,音容笑貌如此清晰,为什么“很难和他们说话”?“也无法和他们交往”?为什么“白天苦苦思念的故人,梦中却难得看见他们”?而“梦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的却是我不认识的人”?
这种展示, 是诗人不露痕迹地将关注转向生命本质的探询,其真实意图在于“去其遮蔽后以本真面目呈现存在”(《诗·语言·思》)。“呈现存在”,离不开探询死亡。于此,诗歌的境界顿然提升。
诗人的困惑,暗示的是人类生命内涵的复杂性。现代心理学认为,梦幻源于人的潜意识,是人的精神活动经常处于连续不断、变化不定状态的反映。由此可以想见,诗人的精神活动,时常萦绕着生存和死亡两个层面展开探询。这也正是诗人生命意识的敞开。
这些困惑又延引出詩人在第四节中的追寻。一连串的排比句,以玄思的意味,诗化回答了长久郁结于心的“梦究竟是什么”的设问。其核心语义如“人生”“现实”“命运”,围绕的都是对生存和死亡的思考。接着,诗人表达了面对死亡的坦然:“我也曾经梦见过死神”。这是一种宣谕,是生命真谛的感悟。面对生命的终极困惑,诗人没有就死亡本身展开笔墨,而是并置出众多意象:“面目不清的阴影”“混混沌沌中一个亮点”“开满罂粟的花园”“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来隐喻“生存”中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险恶。奇恣奔放的诗句,是对麻木沉沦的生存的警示,也是对生命本体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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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以来,科技的发展,以惊人的速度将人类带入了信息时代。赵丽宏在《手机和网》中,用写实手法描绘了人们在这个时代里的生命状态:“大街上匆匆行走的人群/人人掌中都握着一部手机/不管是少女还是老妇/都在对手机说话/连孩子也加入这喋喋不休的大军”。
诗人寥寥数笔就勾勒了人们和手机密不可分的关系,慨叹了现代科技给人类带来的便利。可是,诗人并未就这一现代文明继续描述或叙说,而是笔锋一转,突发奇想:“假如在某一个瞬间/全世界的手机突然断电/所有的信息都同时消失”,那将是一幅怎样的情景?
两种语象让读者惊愕。通常人们总是漫游在现实的梦幻中,很少去想“断电”的手机让世界处于什么样的状态。诗人的提问和想象实际上已告诉了人们一个基本事实:人类发明了手机,织成了由手机组成的“网”,人们同时也生活在网中。但是,人类在充分享受这种现代科技文明的同时,却从未思考事物的逆反因素,甚至忘却了既定的现代科技风险的历史事实,如切尔诺贝利和福岛的核泄漏。
由此可见,诗人的“荒诞奇想”是对生存的反思,是对生命真实的叩问。这种质疑来自对生活的敏锐洞察。
艺术的材料包罗万象,可以是音符、色彩、线条等等,也可以是既往的和现实的心理和思想。赵丽宏的《路上的爱虫》,以细腻的观察,独特的想象,通过审美观照设置了一系列的暗示性话语,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类和大自然的关系。表达了对现代文明异化的忧思,给人以生命意识的纵深感。
《路上的爱虫》第一节,用“草丛和灌木”“空旷的水泥路面”来隐喻大自然的变迁。看似简括,却涵盖了人类和自然共生的生命史,有着广阔的意蕴。
诗的第二、三两节,用铺叙手法呈现“两只小小的黑色昆虫”有激情、有欲望的生命活力。画面唯美而富诗意,是对生命意志的赞美。
然而,诗的第四节,剧情急转。正当“两只小爱虫”沉浸在“忘情的呻吟”中时,“一辆巨大的卡车”碾压过来。瞬间,生命悄然而逝。
“两只小爱虫”暗示的是一切生命,“巨大的卡车”则是现代文明的隐喻。诗人把人们素不在意的小虫纳入诗中,是审美的感知,强调了生命的诗意性。大卡车是现代科技的产物,也是当代司空见惯的物象。诗人摒弃习惯性的、常态的生命思维,以新的角度来表现人人习以为常的事物,运用丰富的想象,把两者融合在一起,展现生命的宝贵和脆弱,对唤回人们对生存的重新感知,有着警醒的启迪意义。
十八世纪以来,世界上许多思想先驱都曾指出过工业和科技文明走向异化的危害。但是,漫长的岁月过去了,生产力的发展,让人类加剧了对科技力量的崇拜。人类快意地侵害自然,最终导致危及人类生存的恶果。《僭越》和《移植》入木三分地揭示了这种异化的现实和结局,把严酷的生存现实呈现于人们面前,是自审和反思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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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中的许多诗歌,是诗人对生活的直接领会,也是对其中的价值意义的追寻。这些由内在感受把握的生命体验,一旦形成富有意味的情感在作品中呈现,便能给读者带来审美的、人生的启迪。
例如置于诗集篇首的《门》。这首颇带哲理、使人寻味的短诗,一定是因某种事情触动了诗人的情绪,才从心灵里流出。
诗人说在人生的道路上,人们会“遇到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迈向这些“门”时,柳暗花明。有时异常顺利,有时则挡你去路。“锁上加锁,封闭如千年古墙”的门,暗示的是门户之见,或残余的封建势力。
不要以为“门”开启后就诸事顺遂,看不见的门槛,“是脚下暗藏的羁绊”。所幸当你“被重重绊倒”时,常常会有温馨的呼唤让你站起来,走进去。这里的“门”,含蓄而富感性,显然已经注入了诗人生命体验的能量。
诗的第三节说,“门里的世界/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这是以身临其境者、生活见证者的身份发出的告知,也是从自身的命运感和切身的感受发出的喟叹。
这是诗人充满人生沧桑之感的生命体验,日益物化的尘世,扭曲的、异化的社会关系,使许多人失去了生命的方向,连门都找不着了。因而这首《门》,应该是对那些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生活意义的年轻人的叮咛。“门”的内含丰富,它可以是人生的起点;也可以是人生的门径;还可能是学术的流派或师门,如此等等,难以言说。宋代诗学家严羽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别趣,是诗的特殊韵味。赵丽宏的《门》所具的韵味,其“特殊”的活力,对于以自身的主体意识选择人生之门的人来说,是种种告诫、励志的言说无以替代的启示。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的存在是非定性化的,每个人都具有尚未显现的无限可能性。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全由自己创造,但前提是先要生存。
赵丽宏的《活着》,坦然地赞叹庸常而本质的生活,放怀地表达了留恋生活,眷恋生命的情感。这是对生命的赞美和祝福,是对古老而常新的生命意志的敬畏,启示我们理解并把握生命的意义。
“活着”的、真切的幸福往往就在“当下”。热爱生命的人,对铅华尽褪的客体常常凝聚着强烈的情感。赵丽宏的《我的座椅》,满怀深情地把座椅写成自己生命的“伙伴”,既是摹写本真的日常生活,又是耐人寻味的心灵体验。这种把生命过程中平淡细碎,美好悠长的审美感受精炼而成的诗歌,从生活经验中生发出来,折射的是诗人透明清澄的精神世界。
由于社会历史和个人经历的影响,赵丽宏的人生历程,一直伴随着思想的情感活动,因而他的许多诗歌渗透着智性的思考。他的《发丝》《指甲》《声带》《泪腺》《肺叶》《耳膜》《眼睑》《舌》,从生活的直觉触发出奇思妙想,使无表情的事物产生了“表现”,让读者徜徉于激活的诗境中,得到审美的启示和哲理的思索。
例如《发丝》,由头发的黑白变化而震悚于时间的流逝,在感慨人生短暂的同时催生出生命意义的追问。而《眼睑》则从睫毛的吹落联想到“岁月之风尘”的苍劲,在内心情绪的波动中展现生命存在的状态,微妙地吐露了生存的烦恼和痛苦。又如《指甲》,詩人撇开指甲的特征、功能等一切琐屑,把思绪集中在为什么“无数次剪伐,无法阻止它们的生长”这个问题上,从视而不见的细微处启发宏大的思考,巧妙地暗示了生命意志的伟力。继而把读者引入布满“藤蔓和荆棘”“岩石和崖壁”的远古丛林时代,展现人类凭着不可逆的生命意志,一路“跋山涉水”,不断磨削“前行的障碍”的历史。这是对人类生命史的由衷惊叹。接着,诗人的思绪自然而然地投向了现实:“可我还是要/用剪刀和它们接吻/还不时欣赏/它们被剪伐后的模样”。这是对人类的生命意志永不餍足的隐喻,显示出诗歌的批判性。最后用强烈的慨叹表达惊醒:“剪伐它们/竟然是文明的代价/是祖先走出丛林的结果”。人类生存中被“遮蔽”的危机,即现代文明和人的异化,顿时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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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有深刻洞察眼光的诗人来说,死亡,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生理事实,它的深邃意义在于人的存在就是“向死而生”。赵丽宏的《想起死亡》就表达了这种“先行到死亡中去”的存在意义。
《想起死亡》共三节,分别以“想起”和“想到”总领。诗的第一节,开头用黑白两种色彩象征生者和死者的离别,委婉肃穆地呈现死亡。这是虚拟而非实指,是世间常情的概括。唯美的诗句幽静、哀伤,刻画了氛围。“往事如流星/炫目/却那么短促”,暗示了人的存在的时间性。茫茫宇宙,人生只是一个瞬间。“融化”两个短句的反复,是叹唱,虽无奈,却表现了“纵然大化中,不喜亦不悲”的淡然。
诗的第二节,是见过太多的死亡后,对死亡这种现象的整体思索。“想起”即回忆,海德格尔说,回忆是回过头思必须思的东西。可见,“想起”也是“思”,是由此及彼的、对与死亡一线之隔的生存的原初之思。“想起死亡,心里涌起一丝神秘的甜蜜”,是对死亡的彻悟。诗人认为,人死以后,“无论苦涩的酸楚/还是辛辣的遗恨/都会随之而去”,所有的“滋味”都成为“过去”,烟消云散。诗人至此已进入死亡的哲思,把“昔日和未来”连接了起来。“昔日”,我们早已身在其中;“未来”,我们将走向死亡。“昔日和未来/在我眼前奇妙地交糅/竟然分不清彼此”,刹那间,诗人顿悟“生命如转盘/旋转/旋转”,“转盘”喻示时间是圆形的周流复始,转向“未来”,又转向“昔日”。人的生命时间是一个“分不清彼此”的“旋转”,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时间的循环中,最终的归宿都是死亡。直到这一刻,摆脱了“蒺藜”“雾霾”等一切枷锁的“羁绊”,才算是“转入真正的自由”,诗人前面说的“一丝甜蜜”也让人豁然明白了。
诗的第三节,是诗人以人度己。意识到自己也终有一死,想到“那些远去的亲友和朋友,会回过头来等我”,就仿佛“冥冥之中有无数丝线”的连接。“丝线”连接“昔日和未来”,隐喻死亡内部孕育着新生的种子,“结束和重生”将在“旋转”中“会合”。
诗人这种对待死亡的见解,是一种开悟,坦然而优雅。这种死亡意识,并不意味着遁世的决绝,而是穿透了生死永恒轮回的灵性的放旷。诗的末尾,一组“云彩飘散”的语象,与开头呼应,以内倾的默想唯美地表达了生死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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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的《疼痛》为什么会得到众多读者的青睐?因为诗人传递给读者的是他的心灵感受。
优秀的诗人在他持久的写作历程中,在生存和生命的体验过程中,当外界事象与诗人的内心发生感应时,都会产生心灵的冲突。这种冲突常常给诗人带来审美冲动,以直觉和想象的力量把他所体验到的心象真实呈现给读者。
赵丽宏的“疼痛”就是一种心象真实,这种“真实”没有具体指涉,也不必还原到具体事件中去,是内心的情感和理念,这种精神活动凝结为创作,就能使读者在诗歌阅读的愉悦中受到感染,得到启迪。
在人的生存中,没有真空,人生无法回避烦恼和痛苦,因而“疼痛”也是读者的感同身受。这就是《疼痛》让读者感到亲近的原因。
此外,《疼痛》从多个层面集中敞开诗人的生命意识,各篇或隐或现地相关相连而不芜杂;含蓄蕴藉的审美情感真挚诚恳而不做作,也颇让读者受益。就接受美学而言,无论人们怎样阅读,《疼痛》都是美好的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