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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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棵老榆树,守住了屯子的多少秘密,没人能说得清!
  我们西山堡屯有十来棵榆树。其中一棵榆树,一半儿夹在我同学陈景文家的栅栏里,另一半儿对着屯中的岔道口。它的根部粗大,三个半大小子手拉手搂不过来。这棵树,老过屯子里所有的人,最高寿的长辈也弄不清它的年龄。树到了没人知道它的树龄、靠猜测和量胸围来估算或伐倒后数年轮做判断时,才有资格称得上老树。
  老榆树是屯子最早的根基。在屯儿还没出现前,就站在这里了。这个推测看似毫无出处,又符合这个地儿的自然背景。大清朝时期,这儿荒无人烟,即使一直在北方的少数民族蒙古人、赫哲人、鄂温克人等,也没人在这里定居,而是围绕着开阔的草原地带,过着迁徙的游牧生活;或沿江而居,以结网捕鱼为生;或居住在大山林中,以狩猎为生。除了朝廷贬谪流放到边陲的官员及家族,或按戍边的兵制驻扎的满族八旗人家,几乎没有汉人居住。只有少数平整的土地被拓荒,其余的疆域是原生态的。
  在大清朝之前,这块人迹罕至之地,在芜杂原始状态中守望了几十亿年。当人类的脚步开始出现,中华大地文明渐起,这里仍是山林茂盛、花草葳蕤、禽兽出没,多的是寂寞蛮荒。除了马背民族偶尔掠过,只有四季的风雨霜雪,不分白天黑夜,梳理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编织着没人能懂的苍凉。
  我们屯儿不是作为兵营出现的,是大清屯垦戍边后些年才建起来的。这从小屯儿的名称,似乎看得出来。我们屯儿叫西山堡,而十几里外的偏西北有个满族村,叫靠山屯。那个屯是清朝乾隆年间,由北京顺天府草帽胡同的四合院迁移来的一千户旗人,在拉林及阿城区域,建立的三十二个京旗满族屯落之一——正白旗二屯。它要先于八家子屯一百四五十年,是拉林以东方圆几百平方公里最早的屯子。靠山屯以正白旗为主,直到现在,这个屯十有九成是满族人。
  最初,八旗是满族(女真)人的狩猎组织。大清朝建立后,是清代社会生活军事组织形式。后来,八旗作为最值得信任的部队,被朝廷按人数分派各地守卫疆土,多少人为“一屯”,过着“出则为兵,入则为民,有事征调,无事耕猎”的屯垦戍边生活。一八六○年以前,黑龙江境内除了发配外汉族人极少,清政府“开禁放垦”之后,打开了山海关东门,山东、河北等地的汉族,大规模移民到了这里定居,并沿用了满族“屯”的说法,把大点儿的村庄称为“屯”,小的村庄叫作“屯儿”了。
  既然屯子没成雏形时,树已在那里了,那屯子的出现,跟老榆树可能有说不清的渊源。任何人群的栖居地,总会有人先来,第一个到这里并决定留下来的人,就是这儿的根了。
  没有几个人记得,屯子的原初,是由闯关东的人、苟活的流浪汉、勤快的庄稼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开始的。
  我们的小屯儿,大概真的由树而起。屯里的先人,不管是为了躲避匪患、逃荒,还是别的祸殃,或仅仅是看中了这些大树及没开垦的大片荒地。总之,他来了!
  我们屯儿出现四五年之后,在东南和南山前面,又有姓朱和姓田的大家族落脚了,屯子的名称也随姓而起,叫南朱家、南田家。这些小屯儿最初的年月,去留是自由的。想走的,随时抬腿走人;想留的,可以随便住多久。落后的农业,又赶上兵荒马乱,大清朝呈现衰颓之势,没人在意屯落的庶民小事儿。边远地区的管理松散,更偏僻些的地方,差不多处于无政府状态。人们流落到那儿停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带死不活的地方官员懒洋洋地来了,登个记,算是合法了。至于留在这儿是死是活,怎么活,是没人过问的。
  有人留下来,屯子就安定住了。屯儿里的王姓、郭姓、白姓、何姓等几户,据说都是闯关东的老户。我更倾向于他们中的哪一家,是屯子最初的创始人。这么说的根据是,地方志上记载,西山堡屯建于十九世纪末,全屯都是汉人。附近许多个屯子,多是那时由山东、河北闯关东的汉人兴建的。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老户除了王家,其余的没有大户,都是单股过来的。到了上世纪初或二三十年代,这几家在屯里的后辈枝繁叶茂,子嗣分家另起炉灶,何家、王家、赵家、白家等,逐渐衍化成屯里的大家族。
  在屯子的发展过程中,没有几个人觉察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亲密关系起决定性作用的,除了国运、地域和人脉等因素外,还有树木细微的蛛丝马迹。
  这一切,也许缘于自然界的一棵或几棵老榆树!
  二
  老榆树,成就了屯子的昨天。
  第一间房盖起时,是孤零零的。随着烟囱的竖起,散乱的野火变成了第一缕炊烟。或浓重或清淡的烟尘,代表着这个地方出现了人的生命迹象。远看着早晨的炊烟在朝阳初升之际冉冉升腾,就能想象到这个地方有人在活动,有牲畜栖息,有草木生长,有完整的日子,来到这里的人,生气勃勃地过起来了。这个浑浑噩噩了无数个世纪的地方,第一次有了人类长久驻足。是我们屯儿的先人,在穿越了几十亿年漫长历史的这个奇妙节点上,与大自然迎面相遇,与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树走到了一起,使这个地方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过一段时间,又有人来,出现了第二间第三间泥草房。房子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怀着戒心的野狗,蹲在老榆树的左右。人多了,走动频繁了,嗅熟了互相的气味,陌生带来的戒心消失了,小屯儿的房子由零散的逐渐向近处靠拢,可以紧挨着肩膀称兄道弟了。
  一个屯子形成气象,需要很长时间的孕育磨合,才有整体的轮廓感。脑瓜灵活的人,把从别的地方见过的用到这个地方了,屯儿的规矩或风气便产生了。后辈儿记住了,逐渐传了下来,相当于有了章法。
  小屯儿的格局,是路隔出来的。路是人踩出来的。沿着这些荒草上的小路,屯子顺其自然地有了初步的布局。这个屯子的人和后来的子孙,用从屯子投出去的眼光,几百年上千年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走在屯子里的路上,沒觉得这是条老路,不会想到它的来历。其实,这条跑着现代交通工具的柏油路或水泥路,起先是沙石路,有胶轮马车、手扶拖拉机在沙石子上小跑着走过;沙石之前则是土路,牛车和木爬犁慢悠悠辗轧的辙痕,雨天淤满了泥水;比土路原始的,是人行小道了,歪歪扭扭的纳底布鞋脚印,拐过一棵棵老树、岔道通向屯外的各个方向。再往前,这里就是荒草野径了,猛兽或小动物在这里站脚儿、厮斗或躲藏,万劫不复或顺利逃生。由一条路的今世想到它的前生,这里自古以来,曾经生长过各种植物,无数的动物穿行而去,不同时代的人行色匆匆,有过鸟唱虫鸣,降临过风霜雨雪,路有了揣着心思和目的的人走过,多了数不尽的风情,有了原点、近处和远方,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死路了。   小屯儿的气韵,随着它的壮大而存在了,亦如人的内心格局。格局,对人的成长很重要,小屯儿的气韵,对住户来说也非同寻常。有了一棵或几棵百年以上的老榆树,罩在小屯儿的中间或周围,该有的气象有了,感觉这个屯儿有年头、有底蕴、有味道。走进这样的村落,或住在这样的地方,心里托底,睡得安稳。
  树到了一定的年龄,便被人们敬畏了。不知从哪天起,小屯人的心里,老榆树的形象立起来了。其实,江南许多古镇村落,宗族祠堂或祖庙,都有祖辈栽种或留下来的老树。去那里祭奠先祖的人,对祠堂和老树满怀虔诚,是屏着呼吸、脚步轻轻的。人们供奉先人牌位的同时,捎带着供奉了老树。村庄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有了天灾人祸以及其它前程未卜的大事,都要来树下参拜、祷告、祈福,像对待神佛那么虔恭。那些挂满红布条的古柏古槐古樟等,是人们仪式后留在那里的。尤其是生命力超强的榕树,被佛家称作菩提。
  北方的乡下,樟松柏等是野生的,只在原始森林、附近的山上或野外的坟地里才有。按习俗,没有在屯儿里栽这类树的习惯。房前屋后多为柳树榆树,屯外是人工栽植在公路两侧的行道树——杨树。屯里人格外看中榆树,它的寿命长,在有的村落,被当成了吉祥树,成了求仙祭神或求财求运求子认干亲的对象。据说,树有雌雄之分,拜雌树做干娘,雄树当干爹,不能弄反了。
  我们屯儿,没有供奉老榆树的规矩。屯里人对老榆树的态度,不是当作神来看的。它像邻家的老爷子,是可以倚着聊天或树下散坐歇凉的。闲了的人,不管男女老少,走出自家的院落,习惯了挪着脚步到老榆树下来。好像有股子劲儿,扯着人的衣角,或扽着人的心弦,不知不觉就来这儿了,说说屯里屯外的见识或家里家外的事儿。榆树下的涵洞口,有一块弃用的石碾盘,差不多四五平方米,屯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常聚在这儿,摆上象棋、军棋、跳棋,连吵带嚷地杀上几盘;或在此分成两拨儿,向屯外出发,学着电影的样儿,打一场敌我对垒的游击战。
  老榆树成了屯子的中心。
  屯里的人聚众于此,外面来的人也多在此停下脚步,打听要去的路或者歇歇脚儿。算卦的闻先生说,这是气场。他说,人喜欢聚堆的地方,是有气场的。人能感应气场的存在,自然而然往那圪垯凑。闻先生是南方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过来的,读的书多,走的路多,见识是最多的。他这么说,全屯人就知道了,屯里的老榆树,是一棵吸收了日月精华的老树,是神秘的,有气韵的。
  老榆树坐落在十字路口,是人们认为先有树后有屯的依据。这个理由非常充分,屯子的路,是以它为基点,分为东西南北的;屯里的两排住宅,是围着老榆树分出层次的。我住过的半条街,是给外来户、分家单过或新婚的晚辈准备的。这些房后面,有几棵老榆树。沙石路南的老陈家围栅中,间杂着六七棵。看光景,这些树跟屯中的那棵,没啥两样儿,可在人心中的地位,与老榆树是没法比的。
  在被伐倒之前,一棵树被屯子重视的程度,不受品种、形状、高度的影响,是由所在的位置决定的。陈家的树,一道之隔,后街的老树,不过三五十米的距离,却只能站在原处、远处,看着这棵老榆树下人来人往。许多新鲜事和各种话题,围着屯中的老榆树展开。
  连牲畜的出入也是在老榆树这儿为转向点的。屯东小队的猪群,沿着大路西行,到老榆树下的岔道口,左拐弯儿出了屯;屯西小队的牛马,沿着大路东行,在这里右转弯儿,走向了南山。各小队外买的驴,啥时候牵来的,老榆树是先知道的;啥时候离屯的,是老榆树看着驴的背影渐行渐远的。永难再见的驴,忙完磨道的活儿,没来得及喊两嗓子,便被人忙三迭四地挥鞭赶着,急匆匆去了外地,再没回来。这头驴,在屯子辛苦了十几年,很少有机会从这里上山,像猪牛羊那样,过几天悠闲散漫的日子。圈养的鸡鸭鹅,要不是赶上年节,被拎到市场上卖,也很少有机会来这儿。如果哪天它们从老榆树下走过,估计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了。这些家禽的小命,就有点儿难保了。等着它们的,没准是早备好柴火的汤锅了。
  我猜想过老榆树拇指粗时的形状。它肯定像沙石路边的杨树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儿。那是艰难的生长初期,有不堪一击的脆弱,如果顶住了,坚持下来了,或足够的幸运,没遭到厄運的袭扰,便有了可以成材或呼风唤雨的未来。命运这东西,有随机性和偶然性,不能完全按着事物本身的意愿。
  这棵榆树,扛住了自身幼小可能面临的危险,也多亏没有外力的摧毁,得以在荒无人烟的困境中长了起来。再大些,它差点儿被过路的人当作打草惊蛇的拐棍了,好在那时没多少人经过,它侥幸逃过一劫又一劫,有了后来与其它植物一起与小屯儿的人过日子的经历。接着,它的身子骨硬朗了。路过的野兽,也许剐蹭过它,野羊试着够它的叶子吃,最后,这些动物都无奈地走开了。白天黑夜,它放着量地生长着。风来了,它舞蹈;雨来了,它吮吸;它逐渐强壮的根,在地下抱紧了泥土。树有多高,根有多深,向上向下的生长过程,都是不容易的。经历了寒来暑往,霜欺雪压,有过无数次被摧折的遭遇,才长成了绿意婆娑。
  老榆树身高体健成材后,住在这里的人,要打它的主意了。作为质地坚实的硬木,在不同的时机,会有人暗暗瞄着它,谋算着从根部锯掉老榆树,做盖房子的大柁或檩子,也可做别的材料用。生产小队的年代,老榆树自然弯扭的弧度,能做几张像样的犁具,但屯里没人动它。或者,有几个年轻的小辈儿,曾有这样的想法,还没等实施,就被自己的老子阻止了。既然闻先生说过了,它是有气韵的,自然不应该坏了这团造化,这关系到全屯子的运势,不是谁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老榆树几经周折,完整地活下来。
  这棵老榆树,有惊无险地活下来了,成为屯里的智者。一屯子家家户户的起起落落、来来去去,被老榆树见证着了。住在这里或走出去的人,再见了老榆树,格外亲切,仿佛自己从蹒跚学步到风发少年,至后来经历的许许多多,都刻在树的年轮里了。老榆树及屯里的旧宅、老井和弯曲到屯外的路,成了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一辈子的念想。
  三
  每年春天,柳枝的嫩芽和榆树钱儿是争先恐后冒出来的。   第一片叶芽抽青,它们就用泛绿的眼神儿,站在树枝的高度,俯视着屯里的人影更迭,听着夜色里的鸡鸣狗叫。它知道谁家的房门开得最早,谁家的男人肩着扁担、水桶晃悠着去井台了,谁家的媳妇抱着秸秆生火做饭了,看清了谁家带着睡意的淘小子哈欠连天地提着裤子跑出门外,忙不迭地撒了第一泡尿。
  每个日子,老榆树站在屯子的中间,从第一缕炊烟缭绕,到最后一抹斜阳沉下,还看见了屯子外苏醒后的一层层泛绿的土地,看到了忙忙碌碌的人们。它能说出谁在夏季的小园里采摘带着露水珠儿的青菜;能嗅得到谁家的老人蹲在房山头吧嗒着旱烟锅儿,吐出的那团蓬松的眼圈儿;谁沿着岔路口走上沙石路,脚步闲散地来到了树下;还有谁,匆匆与大家照了个面,赶紧出了屯,向东向西或向南向北,去了老榆树没去过的地方。它探出头去的枝杈,看得见左邻右舍散养的鸡,在各自的庭院里刨土;前门后院的狗,在垃圾堆嗅来嗅去,寻找光溜溜的剩骨头。叶子像精灵,看到了屯间百态,却不多言多语。叶子间是可以窸窸窣窣耳语的,尤其有风的时候。风一停,它们马上闭住嘴,把空间和寂静腾了出来,让人们走动或滔滔不绝地说。
  我始终认为,人的无聊,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无知寡趣,精力放到了乱七八糟的杂事上。当你静下神来,以一棵植物的宁静心态,看见了无声无形世界的奇妙,会明白周围的许多事物都内敛或外现着自身的色彩、风姿和生气,是摇曳多姿、景致纷繁的。只要悄悄坐在一处角落,用心体味,用眼端详,原本沉寂呆板的枝叶花草马上生动起来了。叶子是有感应的,只是它们归隐树的属性,不随便发声。它油绿油绿的,正是要说出的朝气和快乐。同人的生存周期比,树的寿命实在太长了,树没必要像人那样,嘚啵嘚啵说个没完没了。那样树会累伤的,它只需把见到的事物堆在褶皱里。
  树叶的每条筋脉都是有故事的。它们看着春初秋末的荣枯变化及小屯子的物是人非,它们不说,沉默表达了它们的态度。集体性的生长、繁荣及衰败,已传递了它们要表达的心声。有意或无意的,以该有的姿态、长势和变化,呈现了客观环境的变化给它们生命带来的影响。
  树的叶子,是一起来一起走的,每年一个轮回。自然界的许多规律被植物们遵循着,不用谁来发号施令,没有一片叶子违背这个法则。人也有规律的,与树叶不同的是,人是百年一个轮回。叶子是春夏秋冬,人是童年青少年壮年老年,或按生老病死来衡量。人活着活着,老了;树长到一定年龄,枯死了。对于大多事物来说,规律是不能逾越的。每个类群都在规律的创造、维持、打破与重建的循环里进行着种族的延续,有的快些,有的慢些。这跟处世的态度积极或消极没有任何必然联系。
  老榆树看在眼里的,比人要多得多,却不参与任何意见。它只站在屯子里,看着事物自然的发生与消亡,也许知道是不可抗拒的,不可能施加外力干预。它说不定理所当然地认为,其它的生命也应该如此,只需淡漠地看着、记住或忘掉。这么想,老榆树是有悟性的。事实上,不思想的老榆树,是正确的。从树们几百年上千年的阅历来看宇宙地球的事儿,各种生命的参与和干涉,除了给自然带来的破坏外,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地球上的人或其它生灵及植物在庞大的宇宙间,小得轻得如一粒草芥浮尘,只是飘忽而过。对于自然界发生的宏大变化,不用说宇宙爆炸、恒星毁灭这样巨大而遥远的事件,就算在地表的台风、暴雨、地震等灾难面前,生命个体也是微不足道的,只能顺其自然,躲闪或逃跑。
  老榆树看到了屯里的一切。
  比如,清末民初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日伪侵占时的烧杀掠夺,生灵涂炭;解放战争时期的八路军部队在直线距离六七百米外的八家子屯与蜷缩在这里的顽敌及土匪展开艰苦而激烈的战斗,全歼了残敌,也将二百四十具英雄的遗体永远留在了东门外的烈士墓;合作社时,贫苦百姓脸上带着笑容,去参加集体生产劳动。
  老榆树也看见或听到了,屯里后来的悲悲喜喜,包括每家发生的具体而细微的小事。
  ——某个春天的早晨,赵家院子响过了鞭炮后,一股浓烟在空中还没散尽,穿红戴绿的大女儿,带着对婚姻的美好憧憬,在娘家亲人的簇拥下,上了队里派出的四挂马的车,嫁给了三十里外的袁姓人家。不到半年时间的一个夜晚,被袁家那小子揍得鼻青脸肿的她,流着淚出现在自家窗外的灯影下,左顾右盼,进屋不是,不进也不是。她的母亲已病故快两年了,爸爸带着几个妹妹和不到四岁的弟弟过日子,哪有精力管她的事?那时,离婚对女方家是件丑事,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只能找媒人再说合。婆家的门是回去了,用不了十天半月,又哭哭啼啼的回来了。
  ——夏季的某个上午,侯俊提着猎枪上山了。回屯时,一个眼珠没了,顺着眼眶滴淌的血弄得满身都是。来树下聚的人说,他是开枪打怀孕的母狐狸,子弹从枪后座反弹出来,伤了他的眼睛。
  ——有一阵子,钟声响起之后,人们从各自的院子出来,聚齐了,敲着铜锣,押着戴高帽子的地主游街示众。
  ——逢年过节,有秧歌队在生产队的场院上用纸壳和粉彩涂抹着,扮成孙悟空、猪八戒的脸相,逗得孩子们在人群里蹿来蹿去;端午或中秋节,每家从队上分得一条子肉,回家包饺子吃。
  ——那年冬天,彗星在夜空扫过,几个伟人逝世,远在千里之外的唐山大地震,老榆树的根,也被惊动了。我家老柜上的马蹄表晃荡了一下,窝里的公鸡突然提高了嗓音,叫出了夜的黑。
  ——还有后来的生产队解体,责任田到户,队里的牲口牵到各家的院子里……
  从我家出来,本来可以直接到沙石路的。原来的路,得穿过大马家的院子。大马嫌人来人往吵闹,把后门堵死了。我们后院这几家,没法从他家门前穿过了,得向右拐出几十米,沿着老石家木栅栏外的土路南行。改走这个弯道,我们每次出门,必须在老榆树下经过。
  后街人口少,显得空落落的。我家更冷清,父亲去队上了;哥哥比我的年龄大些,他们青年人一起,干什么都不带着小孩儿;姐姐去玩女孩子的游戏。我在自家的院子里。我不进屋,屋子里有说不出的沉闷,这是母亲离开时就有了的感觉。我独处的时间多了,也想过老师常说的话,要做有意义的事情,可我总对好玩儿的事儿感兴趣。   我宁愿坐在院里,托着下巴看那条腿有残疾的狗,看着狗趴在阴凉处看我。我和它的眼神儿凑到一起的那刻,好像拉近了我俩的距离。我动动手臂,或挠挠身上痒的地方,它的耳朵也跟着左右动弹几下。无聊的人和寂寞的狗,成了互相打发时间的乐子。
  我也看鸡鸭鹅啥的,慢慢养成了观察动物的习惯。鸡下过了蛋,从窝里出来,小步慢条斯理的,有点儿像着装华丽的模特;鸭子的脚步显得乱,像变得臃肿了的中年人,两腿吃力地驮着肥胖的身子,跩跩哈哈的;鹅始终绅士似的,走起来直着脖子,步子端庄沉稳,互相谈论着什么重要的话题。我由这些家禽开始对动物的行踪及动植物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狗不理我,鸡鸭鹅忙着,我就仰头看别的,看天的蓝,看各种形状的云朵飘过,看园里结果的杏树、樱桃树,等着吃成熟的果儿。看烟囱后面的榆树,猜测陈姓女孩儿死去的样子。我不敢把那种场景想得太细,怕做噩梦,脑瓜子一有这念头时,就拼命想屯中的老榆树,或从家里跑出去。老榆树下没有一个人,我站在那里,看空荡的大街继续空荡着,直到看出个人影或狗影来。或者,就那么看着老榆树,满树叶子有节奏的响动或无节奏的安静。
  慢慢的,我发现了过去不曾注意过的事情,在我们的小屯儿,悄没声进行着。大家习惯了这些,从来没人问起过,地里的草长得矮,玉米秆长得高,柳树枝杈弯的多,杨树却是直的。再有,屯子里新起的宅子,除了被道路划成区块,又开始圍绕着水井修建了。这些看似寻常的现象,背后藏着不少说道儿。
  老榆树是最老的长者,大家顾及着它的名声,做起事来有了尺度,屯里的群体关系融洽多了。一个屯子的风气,是一辈辈传承下来的,与老榆树有内在的联系。你走近不同的乡村,沉住气在那儿待一年半载的,能发现各自的不同特点。有的村落民风朴素勤劳,有的屯子人情厚重良善,有的习气恶劣生性刁蛮。屯子留给外界的印象,跟人留下来的印迹一样。
  我们屯的形成规模,主要是在解放以后。它的繁荣生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
  这个百年小屯,人与人是非常和气的,没有过家族间的积怨,没发生过邻里间的恶斗,没有与其它村屯集体械斗的现象。即或群众性的批斗年代,也是有选择的、节制的、怀着慈悲心的。大家习惯了谦让、妥协和原谅,适应了调解、劝慰和满足,珍惜友善和相安无事,是可以流传和继承的民风,是留给子孙后代的最大福分,比一切有形有价的财富金贵。
  我去年回西山堡,惊讶地发现,屯中的老榆树没了。
  树没了,是屯里哪个它看着长大的后生干的?这个人,娘怀里时在树下吃过奶,儿童时在树下玩耍,老榆树给他遮过急来的阵雨。望着没了老树的屯子,我好像丢了许多东西,小心翼翼揣着的记忆,在一瞬间,有点儿树倒猢狲散的仓促落魄。
  老榆树倒下的一瞬,带走了它知道的全部秘密。一句话没说,掸净脚下的尘土去了。留下因它而起的这个屯、这些房、这些人以及更多的草木生灵,留下一屯子的乡俗民风,留下绿意盎然的环境,留下澄澈朗润的天空,给未来要出现的事物。
  小屯始终会在这里,一切安好!
  道 非:本名任家范,哈尔滨人。有诗歌、散文、散文诗、诗评、随笔等作品发表于《诗刊》《诗潮》《海燕》《散文诗》《满族文学》《诗歌世界》《湖南诗歌》《大观》《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北极光》《黑龙江日报》《航空画报》等几十种国家或省级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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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调到选煤厂,我多少次想去看看选矸楼,都没能如愿,今天终于有时间重游故地了。跟随着记忆的脚步,我来了,这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三两只流浪猫狗在此流浪,已经是人去楼空巢也傾了!  矿井已封闭了,选矸楼还在,我小心翼翼的沿着旧铁梯拾阶而上,这里景色依旧,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了,能清楚听到我砰砰的心跳,接近选矸楼我有找到答案的狂喜,也有沧海变桑田的万般感慨!毕竟我在这工作将近五年(差一个月),这五年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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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装帧美观大方、飘着墨香的《书人书事》捧在手里,这是平朔矿区工会原主席、著名作家黄树芳刚刚出版的新书。书人、书事、书情、书味,书香流淌在初秋的季节里。  这本书写的是读书人的读书事,我同样爱书、买书、读书,便就格外挂心。古诗里说,春天读书,绿满窗前草不除,夏天读书,瑶琴一曲来熏风,秋天读书,起弄明月霜天高,冬天读书,数点梅花天地心。书的事儿,总是世间风雅之事呢。  因书结友,友情就像潺潺的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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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爱随风  真是这样?一旦开过就要凋零  我曾经在无数个日夜里欣喜  像我这样,躲在角落里的花儿竟然也能遇见你  春风,你俯身凝视我的那一刻  我羞红了脸儿  于是,蓝天暖阳  于是,馨香盛开  于是,我忘记了秋  温暖的气息还弥漫在我胸口  你却戴上了秋的面具,冷酷到我花叶飘零  我终于知道  爱已化作秋叶枯黄……  那好  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如果我从你的世界消失了  也许,你不会知道吧  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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