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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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最后一块肉被乌鸦叼走了。”杨明山说完这一句,猛吸了一口烟。
   这个时候,他正在给记者齐娜讲述他的巡山经历。时间正是夏季末,多地还是高温难耐,这里却生着火炉。
   披着橘红色披肩的齐娜在这时大笑起来。“乌鸦!”她一边说一边笑,还十分夸张地捂起肚子,仿佛肚子真被笑疼了一般。
   齐娜的笑令杨明山有点不快,但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就是乌鸦。”他十分肯定地说。他一本正经的表情,让齐娜笑得更加起劲。
   齐娜长得不算漂亮。头戴一顶深棕色针织帽的她小鼻子、小眼睛,自然垂直的长发,一件绿色的冲锋衣,一条深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深色的登山鞋。这身装束可以说是来这里的大部分人的着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说真有特别之处,那就是她竟然孤身一人前来。
   这里,又被称为第三极。世界上除了有北极、南极,还有第三极:世界的高极——青藏高原。许多人不知道,第三极并不仅仅指珠穆朗玛峰,而是指青藏高原。杨明山他们现在的所在地,蒙语意为“美丽的少女”,又叫可可西里,是世界第三大无人区,平均海拔超过四千五百米。
   通常来这里的人,一般会自己开着越野车,二三人或五六人结伴而来。其中以男性居多,女性偶尔也有,但不多,更少有一个人前来的。
   齐娜是被一辆过路的车顺道带到这里来的。当她孤零零一个人提着行李箱向着站里走来,杨明山截住了她,并索要采访函。
   其实队长一早就给杨明山打了电话,说是有个记者要来采访。但是当杨明山看到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女人后,他突然想逗逗她。
   索要采访函是局里的硬性规定,来这里采访的所有记者,必须经过局里的许可,管理站才能接受采访。
   杨明山的问话让齐娜略有些尴尬。她问,队长不是给你们说了吗?
   杨明山假装突然想了起来,说道:哦——是的,我一忙给忘了。
   接下来,杨明山帮她拿行李,给她安顿住处。
   今天,小贾去局里办事了,队长去陪上级领导,站上只有杨明山和扎才。早上,杨明山接到电话时,心里对即将到来的记者还是有点期待的。毕竟在这里是寂寞的,保护站周边一无商铺二无居民,更没有银行、邮局、电影院,几百公里的范围内,只有保护站孤单地坐落在这里,除了偶尔经过的车辆,几无人影。
   如果是个美女就好了,杨明山想。结果却不是。
   其实杨明山知道自己不应该以貌取人,但是心情实在不好,就想排解一下。他的这种坏心情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剛才齐娜夸张地大笑时,杨明山想,让她笑吧,反正是最后一次。
   扎才见齐娜笑,也跟着傻笑。这让杨明山心里更加不快。于是,他点了一根烟一个人走了出去。
   满天的星子像宝石在幽深的天际闪光,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远处的昆仑山黑黢黢地映出轮廓剪影,坚硬又冷酷地排在天尽头。白天可见的稀疏植被在夜里是看不到的,地面上除了山,就是向着远处延伸的空阔。一条在星光下泛着灰白的公路一直向西,路上没有一辆车,更没有一个人。杨明山站在院子门口,显得异常孤单。
   他有些烦躁地把一根烟几口吸完,又续上一根。只一口,一根烟就下去了三分之一。
   齐娜出来找他。齐娜说,你还没讲完呢,怎么不讲了?
   杨明山应付道,其实没啥可讲的。我们就是挖车、陷车、推车,然后再挖车、陷车、推车。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走吧,我们进去。齐娜用哀求的语气说。
   杨明山心里一软,听话地跟了进去。
   我们继续吧。齐娜说。
   于是杨明山又继续他的讲述。
  2
   车被吃了。
   是的,没错,车是被吃了,被脚下的泥吃了。因为连日降雨,湿透的土地变成了胶状的软土。车子不停地下陷,完全无法前进。杨明山和队员们只能站在齐腰的泥里用铁锹挖,把能铺在地上的包括帐篷在内的所有东西扯开铺在地上,为的是让车驶出泥潭。反复几次下来,所有人都变成了泥猴。
   那年的雨比今年的还多,多得出奇。
   那次巡山,杨明山他们超出原定计划十五天,整整被困三十五天。连续好几天,他们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带的水也早就没有了,杨明山和一个队员实在渴得受不了,就一起喝泥水,结果又开始腹泻。
   那一天的食物是一个熟洋芋——最后一个洋芋。这个洋芋吃完后,他们就彻底断粮了。之前还有一块肉,但因为没放好,被飞来的乌鸦叼走了。
   这也罢了。杨明山觉得,最难承受的,是希望的破灭。
   晚上,他们几个人挤在一起睡不着。每个人都担心出不去。但几天前在有信号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给家里报了平安。
   杨明山一个人走出了帐篷。这个时候,他看到远处有亮点一闪一闪。
   应该是救援车来了,杨明山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的眼睛死盯着那个亮点看,许久不眨一眼。
   扎才也和杨明山一起走出帐篷,听说是救援车也一样激动。
   扎才的老婆刚给他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扎才就盼着回家陪儿子。他这儿子也奇怪,才几个月大,却最喜欢扎才。每次见到扎才,就要他抱。扎才一抱,儿子就咧着嘴开心地笑。
   不会回不去吧?睡觉前扎才小心地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他。已经被困了这些天,每个人心里都焦躁无比。不同的是有的队员心里能装事,沉默着不说话,把一切全压在心底。
   昨天早上,队长派了一台车出去向局里求援。
   一般情况下,巡山会派两台车。这回,一台车彻底坏了,如果另一台也坏了,后果不堪设想。
   巡山、反盗猎、反盗采,保护藏羚羊和其它野生动物,这是他们的主要任务,恶劣的自然环境总要给他们的工作设置重重障碍。   这几天里,他们的主要工作内容变为装车、卸车、挖车、推车、再装车、卸车、挖车、推车。一次次卸车,是为了减轻从泥淖中挖出的车的重量,防止陷入更深。而一次次再装车是为了节约必备物资和器材,只要能够带回去的,就绝对不能扔掉。
   早些年,可可西里盗猎和盗采十分严重。到上世纪90年代末,藏羚羊的数量从百万锐减至不足两万,几乎是灭顶之灾。
   藏羚羊是國家一级保护动物,所以遭此劫难,主要原因在于早些年枪杀、乱逮野生动物是不受法律惩罚的,更少有人主动保护藏羚羊。藏羚羊的底绒非常细软,质地极佳。在不法商人那里,藏羚羊底绒售价每公斤上千元,一张毛皮售价七八百元。而几经辗转之后,到一些国家竟高达数万美元,因此藏羚羊底绒又被称为软黄金。藏羚羊绒沙图什披肩,是世界公认的最精美最柔软的披肩,十分轻巧,重量仅有百克左右,可以穿过戒指,所以又叫“指环披肩”(将沙图什披肩穿过戒指是沙图什贩卖者证实沙图什真伪的一个传统)。由于纤维细密,藏羚羊绒具有上佳的保暖性。传说中还有一个很夸张的说法,据说用沙图什包起一个鸽子蛋,就可以孵出小鸽子,或者这个蛋会被捂熟。一条藏羚羊绒沙图什披肩,是以数只藏羚羊的生命为代价织就的。原料来源的稀缺加上工艺繁复,使得沙图什产品非常昂贵,一条沙图什披肩可卖几千美元以上。
   为了保护藏羚羊等高原珍稀野生动物赖以生存的脆弱生态环境,管理局着力加强在保护区内非法采金的打击力度,坚决遏制破坏生态环境的一切违法犯罪活动,全力保护无人区的原始生态环境。如果不是巡山队,可可西里早就成了盗猎分子屠杀藏羚羊的屠宰场以及私开金矿的矿场。
   如今,经过多年的巡护和打击非法盗猎、盗采活动,大规模盗猎的枪声已经没有了,可可西里保护区境内及周边地区藏羚羊种群数量已达到六万多只,比盗猎活动最为猖獗的上世纪90年代增加了四万多只。
   所以有这一良好态势,离不开杨明山等巡山队员的辛勤工作。
   杨明山给齐娜讲述的,是那一年的第二次巡山。
  3
   一台车坏了,另一台车子在陷入烂泥滩中实在开出不来,全靠大家一铲一铲人工往外挖。可是才走了十几公里后,车子再次陷入泥淖,千斤和绞盘都坏了。陷车的地方全是泥,不见一块石头,更没有一处干地。所有帐篷都拆下来垫在轮胎下面,每天却只能走几公里。而在这里,哪怕是夏天,夜晚温度都在零度以下。有几个晚上,他们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当得知第一批救援已经在路上时,大家都十分激动。
   远处的山梁上有亮光一闪一闪,应该是救援车来了,杨明山和扎才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是一个多小时后,那点光还在山梁上闪着,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颗星星——车灯一样亮的星星,他们白高兴了一场。
   还有一回是在白天,他们把远处的一块石头当成救援的车,也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发现是看错了。
   这个过程很折磨人。
   那一次,局里连续派出的三批救援都遭遇了陷车。
   杨明山他们等待救援的同时,也在积极自救。但车修好挖出来没走多少公里,又陷了进去。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中,人渐渐接近绝望。
   这时,一个同事因为重感冒几天不见缓解,已经行动困难。在高原,感冒很容易引起肺水肿,情况十分危急。
   就在大家几近绝望时,一台救援车终于历尽艰辛来救他们了,车上带着四箱方便面。因为人多,加上都处于十分饥饿的状态,结果大家一顿就吃完了所有方便面。吃饱饭有了力气,于是继续前进。
   问题依旧存在,这台救援车同样遭遇了多次陷车,每个人都精疲力竭。怎么办?虽然救援来了,但人迟迟出不去,大家在一筹莫展中仍像蜗牛一样一点一点地挪,一天只能挪行几公里。
   其实在这个时候,队员们也可以让有经验的队员带路选择徒步走出去。这样一来,车子就只能丢在原地。大家并没有这样做,一来这不是巡山队员的风格,毕竟是国家财产,能挽回多少是多少;二来,这样做的危险也不小,毕竟这里有许多难以预测的危险,万一判断失误走反了方向,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大家齐心协力,让救援车用牵引拉着坏了的车,一点一点地往外挪。
   第三批救援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一道河附近。
   这个时期河水暴涨,车子无法涉河而过。但他们隔河与救援队员相望时,仍然高兴至极,因为再不是绝望的等待。
  4
   二十天吃不好睡不好,每次巡山回来,队员都会瘦下许多。这也是杨明山这十年来一直能保持体形的原因之一。
   那一次,到了一道河时,救援人员知道大家都饿坏了,就跨河拉起一道钢索,想把食物从河对岸运过来。
   钢索过河并不是易事,因为根本没有过河桥梁,人只能涉河而过。
   七月的可可西里,河水冰冷刺骨。杨明山第一个下了河,去接对岸涉河的救援队员。湍急的浪头几乎要将他打翻,连续多日体力消耗过多,加上进食少,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被困队员中,每个人的体重都减了不少,一个个早不像人样,只有杨明山看起来还算精神。
   钻进没过腰的河水时,杨明山的腿突然抽筋,剧痛中他坚持着在河中一步步摸索而过。混浊的浪头不但长了牙齿,拍过来的时候更比铅重。一个浪头下来,或者要生生吃了他,或者要把他彻底打趴下。
   杨明山至今不想回忆这段往事,因为那次涉河,他的腿留下了严重的关节炎,每到天阴时就频繁发作,折磨得他十分痛苦。
   那一天,索道设好后,对岸先运来了一篮子油条。长到三十五岁的杨明山,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油条。
   吃饱后有了力气,大家也终于想出办法过了河。在最后返回保护站的路上,依旧费了不少波折,但已经没有被困时的艰难。
   后来杨明山算了一下,那一回,有一天他们的车陷了二十多次,于是他们也被折腾了二十多回。
   那一天真有归心似箭之感,但在快到家时,杨明山并没有急于进家门,他反向去了另一个地方。    杨明山先在外面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了干净的衣裤,才回了家。到家后,见到老婆紫霞,他的眼圈不由自主红了。紫霞正忙着准备为他接风晚餐,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一直没有说过那一次巡山的遭遇。
   如果说了会怎么样?那么紫霞对他的工作支持力度,可能就会大打折扣。
   虽然杨明山没说,但紫霞还是知道了。因为紫霞加了扎才为微信好友。
   在扎才轉发的一条巡山的微信中,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除了陷入泥淖的车,还有那次参与巡山的队员。照片上,刚刚从泥里挖出深陷的车轮,每一个队员浑身都裹着泥,加之在野外时间过长,大家的胡子和头发都长了许多,一眼看去,仿佛野人。
   紫霞见了那张照片后,没有告诉杨明山她想给杨明山换工作。紫霞发动所有社会关系,找到一个人——王总。
  5
   王总很忙。杨明山看着手脚并用都忙不过来的王总,心里暗自发笑。
   王总亲切地称杨明山为兄弟,但杨明山心里不接受这个称呼。
   因为王总这么称呼他的时候,仿佛是在施舍。他手下的一个小弟还悄悄给杨明山说,王总很少称别人为兄弟,这是十分看得起他杨明山的意思,杨明山于是更加不舒服。这种居高临下的兄弟称呼,杨明山宁可不要。
   王总为了欢迎杨明山,特地带他去歌厅。
   杨明山很少来这种地方,他天生五音不全,从不敢在公共场合放声歌唱。当他听着王总和歌厅服务小姐英子一起放声歌唱时,他不由想笑出声来,但表面上他还是和大家一起随声附和,说唱得好。其实他并不想这么心里想一样面上做一样,但这种情形下,他也只能如此。
   这个时候,他有点想念扎才。扎才歌唱得好是全队人都知道的,曾经有人为扎才在录音棚录了几首歌放到网上,吸引了不少粉丝。平时在保护站,夜晚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扎才会放录音听。在万籁俱寂的保护站,当扎才磁性的嗓音带着藏地人特有的淳厚流淌在保护站,萦绕在保护站的炉筒上、天顶上,以及悬挂在墙壁的一张张野生动植物照片上时,杨明山觉得,扎才的歌声,能够熨帖他的灵魂。
   听着歌厅小姐英子还算说得过去的嗓音,配合着王总的公鸭嗓子实在是不协调,杨明山有点心疼英子。搞笑的是,王总能把每一个词都给唱跑调了,这也实在是难得,可不是人人能做到。说夸张点,王总简直是鬼哭狼嚎。
   杨明山的耳朵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不得不跑出歌厅透气。在灯光如鬼火般幽暗的走廊里,杨明山不知道该到哪里让耳朵保持清静,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的唱腔。当然也有个别唱得好的,杨明山竖起耳朵还没听几句,很快又被噪音淹没。
   杨明山不得不再次进去包间。充当麦霸的王总一手拿麦克风,一手搂着英子,时不时还把脸凑过去假装亲英子。英子就夸张地吱哇乱叫,这更令王总很开心。趁着英子乱叫,王总的手就伸过去,向着英子身体的某些关键部位进攻。
   英子假意拒绝时的扭捏作态,令杨明山忍无可忍。
   兄弟,王总对着杨明山转过他的寸草不生的大脑袋说,来,你来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我最喜欢这首。
   杨明山赶紧摆手,说他不会。王总也不介意,说,你不行,我来。
   于是,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生生被王总蹂躏到不堪入耳。许多词还唱错,比如明明是风口浪尖,却给唱成风口浪天。
   杨明山想笑,却不得不忍住。杨明山不停地吸烟。
   好几人都说王总唱得好,不时鼓掌喝彩。
   在这里,王总的小弟向着王总各种献殷勤,实在让杨明山觉得可笑。他们一脸堆笑直不起腰的样子,杨明山看不惯。
   让杨明山没想到的是,其中有一个人,竟然不动声色地在王总的杯子里悄悄吐了一口吐沫,看得杨明山瞠目结舌,这个被精心掩饰的动作只有杨明山一个人看到了。表面上看,他仿佛是端错了杯子;实际上,他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而这些人,居然全是王总所信任的人。太不可思议了,杨明山想。这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让杨明山很难亲近。
   王总大概对这种奉承和巴结早已习惯,现在见杨明山有点小个性,这种不刻意巴结的姿态反而让他觉得有趣。第一次见面结束准备返回时,小弟按住电梯按扭让王总先进,随后大家鱼贯而入。电梯里已经有不少人,明显超载,几个人围着王总你推我搡,就是不想出电梯。杨明山主动退了出来,说你们先上,我后面来,没想到王总竟然让一个小弟出去换杨明山进来。还揽着杨明山的肩膀,亲热地说,我就喜欢你这个人,实诚,咱们投缘。
   杨明山略感意外,但并不欣喜。杨明山的话始终不多,比起王总手下那些聒噪的小弟,杨明山仿佛鹤立鸡群。这更让王总对他刮目相看。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王总不止一次感慨。
  6
   在可可西里边缘,红色的楚玛尔河从西北往东南方向静静流淌。它是长江的北源,藏语意为红河。红河的河泥是红色的,每到夕阳西下,红河的水波闪着金红色的光芒,十分壮观。如果仔细观看,浅滩上经常会留有刚刚奔跑过的藏羚羊的蹄印。再放眼远望,就可以看到藏羚羊,或者成群结队,或者结伴而行。
   杨明山时常一个人到红河边漫步。今天,他又一个人来到红河边。看到河流静静流淌,他想起和队员在一起的许多细节。
   还是那一回,出发前,杨明山用右手紧紧握住小周伸出的手,同时探身侧头将面颊贴在小周的面颊几秒钟,再换方向让面颊轻轻相贴。这个时候,他闻到了小周擦的大宝面油的味道。他也用的是大宝,但这里气候干燥,大宝似乎不太实用。这不是大问题,他无所谓。如果不是老婆经常提醒他保护被紫外线严重灼伤的皮肤,杨明山从来都不会记得。
   微信朋友圈里,时常有些肤白貌美的小鲜肉出现。杨明山觉得这些敷面膜、打阳伞的男人实在不像男人,简直是——是什么?他也说不出。他不喜欢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男人。但他这样的呢,他也不喜欢。毕竟,他这个男人挣不来太多钱,给媳妇买不了高档化妆品和好衣服。每次到王府井门口,他总是会找借口不进去,因为那里衣物的标价几乎全部超过他的工资,让他自卑的同时更觉得难过。每当紫霞将一件衣服试了好几回,最终恋恋不舍地脱下不买的样子让他心疼。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像个男人。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矛盾异常。而每想起队员间的贴面礼,他又为目前这份工作的神圣感而自豪。    贴面礼——这种极具仪式感的告别形式,是队员们坚持多年的一种告别礼。每次大家告别的时候,这种在男人与男人间传递的动作所隐含的情谊,总是让杨明山心动。是的,这才是真男人,不为情困却照样情深义重。
   杨明山所以看重这种告别礼,是因为他明白每一次的巡山,意味着队员们将在条件极其恶劣的野外生存二十多天——这绝对不是平常人们想象的户外野营,队员们能睡在走风漏气的帐篷里都算是好的。
   这里温差大,早晚温差有时超过二十摄氏度。睡觉是难题,吃饭也是难题。队员中,大家做饭都处于勉强做熟的水平。加之是在野外,还要节省物资,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每顿饭都是怎么省事怎么来。带来的肉得先吃掉,因为保鲜是个难题。肉吃完,就是土豆和白菜、洋葱一类容易储存的食材。白水煮方便面或挂面,是最常吃的食物,除此之外就是饼干和压缩干粮。
   连续几天下来,人人都没有胃口。但没胃口也得吃,这是野外,不是家里,不能挑三拣四。要想保持体力,进食很重要。
   虽然条件如此艰苦,环境如此恶劣,但杨明山对巡山始终有种说不出的感情。不是恐惧,不是担忧,而是——是什么?他还是说不清。他其实很喜欢这份工作,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你争我夺,大家一起出工出力,一起在野外挑战极限,这个过程,使队员之间的感情十分深厚。谁有事,都是大家一起出主意想办法,一起分担。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队友仿佛亲兄弟一般亲。
   還记得十年前他的第一次进山。出发前,他和其他老队员去买被褥、睡袋,置办伙食,将铁锹、千斤顶、喷灯等一一装车。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队员在这时告诉他,所有东西必须一个一个试,防止铁锹是坏的、或者喷灯的气孔被堵住了。在野外,如果发生意外,如果该用的东西坏了,那可不是小事,会影响整个工作。
   那个老队员的头发早早全白了,肤色黝黑,嘴唇一年四季干得起皮。老队员一一交待时,神情很严肃,很庄重。他和杨明山一起一样一样地检查必备用品,那种细致和耐心,与他五大三粗的身板实在不搭调。他说,现在心细一分,在野外就多一重保障。那一刻,杨明山觉得那个队员,像父亲,像兄长,像家人,既感亲近,又觉温暖。
   回想第一次巡山,杨明山越发喜欢这种在野外的自由感。天地如此辽阔,没有任何建筑,也没有人迹。
   看云卷云舒,看日落月升,不时还可看到野生动物。许多时候,这里看到的只有一望无际的荒原、湖泊和雪山冰川,一天内可以经历四季。在这里,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奔跑,没有任何拘束,没有任何阻挡。杨明山经常远远地观望那些野生动物,看它们自由地奔跑、嬉戏或觅食。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组织曾专程前往可可西里实地考察,他们被可可西里的生物多样性所震惊。杨明山不震惊,因为他是这里的主人。
   杨明山有时会用手机拍下一些场景发微信朋友圈。没有到过这里的朋友,在赞叹如此美景的同时会说想来一趟。杨明山不得不一次次说,来可以,但不能随便乱走,更不能深入腹地。国家实施生态环保战略,这里是保护区,不是随便可以来玩的。这里时常有狼、熊等野生动物出没,人在其中行走非常危险。
  7
   唱完歌,王总又想去洗脚,说想让杨明山享受一下。
   杨明山还没反应过来,转眼就被王总的车拉到一个洗脚城。王总也奇怪,硬是撇开他所有的手下,单叫了杨明山和他一起。
   一个小包间里,放着电视,电视上播的是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几个美女俊男在一起又唱又跳又说。那几个小鲜肉着装鲜艳,面如敷粉,杨明山看在眼中心里五味杂陈。管理局下属五个管理站,没有一个队员长这模样的。高原强烈的紫外线,让他们一个个面色黝黑,嘴唇发青,许多人脸上还带有明显的高原红。
   王总嘎嘎的笑把杨明山的思绪拉回来,杨明山看到给王总服务的七号涨红了脸。王总的脚一次次伸向七号女孩开得很低的领口,最初是短暂地试探,后来想停留在那里。
   七号扎了个马尾,一些豆豆被厚厚的粉遮着,还未完全遮尽。比起歌厅的女孩,这个七号似乎没有太多的应付经验。当王总起身向着女孩的耳朵靠近笑着低语时,女孩越发局促了。
   当女孩终于洗完端盆出去时,王总说,是个雏,有趣。王总说这话的时候暧昧地笑着。
   杨明山又想起在站上,生活用水是从几十公里外的不冻泉运来的。虽然运水困难,但站上还是会给过往的行人提供免费的开水。原因他明白,因为在这里哪怕是什么都不做,也相当于背着几十斤重的东西。杨明山他们常年在这里已经习惯了,但没来过这里的人肯定不习惯。于是,就会出现各种状况。高原反应自然是常见的,在这里还怕感冒,如果感冒发烧很有可能引起肺水肿。
   在站上,杨明山他们很少洗脚,更别说洗澡了。而巡山时,更不可能洗。每天能将就擦一把脸就算不错了,有时,脸也不擦。二十多天下来,人就发馊了。但是高原有个好处,不会太馊。因为毕竟是高寒地区,出汗少,馊得也不是很彻底。
   杨明山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乱跑,信马由缰的时候,王总点了另一个女服务生的钟。那个女孩明显比刚才来搓脚的那个有经验,大方,也会说话,按摩得王总不时发出舒服的呻吟,女孩用娇弱的声音回应那些呻吟。王总所有带颜色的段子在她那里都有个很舒服的回弹,这令王总心情大好,说以后我就点的你钟。
   老板,我是九号,可得记住哈。九号很开心,低下身来,双手在王总后背来回用力抚摸。她每一次俯身,胸前那一对玉白欲出的山峰就抵向王总祼露的后背。王总侧着脸看他,眼光随意而恣肆。女孩只是微笑着,受到鼓励的王总时不时伸出手来,在女孩的臀部或拍打或揉捏。女孩总是微笑着嗔怪,抓起王总那只不安分的手,轻轻放回按摩床。
  8
   倒车、停好。拿出铁锹和扫把,杨明山、扎才和齐娜三人先用铁锹把溢出在地上的垃圾装到车的后斗里,然后搬起垃圾桶一股儿脑地往后斗里倒。后一项是个力气活,齐娜做不了,杨明山和扎才全然不顾垃圾散发的刺鼻臭味,也顾不得垃圾是否会撒在自己身上,二人深呼吸,下蹲,弯腰,抬起垃圾桶,一声来,一口气就把整桶垃圾装到车上,倾倒完毕。然后,再用扫把清理遗留的零碎垃圾。    齐娜很认真地捡起了一枚烟头放进手中的垃圾袋中,又捡起了一枚,再一枚。她没有手套,杨明山找了一双已经用过的手套给她,哪知道她嫌脏,拒绝了。
   杨明山悻悻地扔到一边。心说,矫情,你就作吧。
   但是杨明山看到她很认真地捡烟头的样子,又有一点点感动。
   保护站有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就是捡垃圾。申遗成功并不意味着这里生态威胁的完全解除。过往行人留下来的垃圾——纸盒、易拉罐、饮料瓶、果皮都是隐患。
   有的垃圾甚至能随风飘进可可西里的草场。管理站的许多人见过一张照片,那是牧民家死去的一头羊,剖开的胃里竟是食品包装袋。因为羊喜欢袋子上的油味,舔着舔着就吃了进去,结果消化不了就给胀死了。这里的垃圾大都是游客和长途货运司机扔下的,而这些垃圾,更是严重威胁到藏羚羊的生存。
   每年都有志愿者来保护站,志愿者在这里工作的时间多为一两个月,少则几天。志愿者有时会将垃圾分类,并鼓励青藏公路货运司机和自驾者带走。在离保护站不远的路边,竖着一块警示牌:“这里是世界遗产地,请您自觉地把垃圾带走。”但有一些游客和货车司机仍会随意丢弃垃圾,越靠近可可西里四个保护站的公路段,垃圾越多。
   青藏公路沿线设立了几个用于分类回收垃圾的绿色驿站。把所有垃圾全部运回一百多公里外进行处理,不现实,成本太高。保护站处理垃圾方法很简单,填埋和焚烧。有时驿站将可回收的垃圾送往格尔木市的物资回收站,不可回收的则拉到几百公里外的城区填埋厂填埋。虽然这种做法会对生态环境造成一些影响,但也是无奈之举。
   齐娜捡完了附近的烟头,又去捡远处的垃圾。她做起事来一丝不苟,不像有些人应付了事。
   保护站有时会把一些违反规定的人带到保护站,让他们写检查后再让他们参与捡垃圾的工作。许多人不情不愿,但又不好直接反对,于是就装装样子,根本不会认真捡垃圾。面对这种情况,杨明山他们也没办法。现在看齐娜认真地捡垃圾的样子,杨明山心里动了一下。
   今早,齊娜还起了大早,做了鸡蛋汤。保护站上,早上要喂藏羚羊,还要打扫卫生,做早饭太浪费时间,杨明山和扎才一般都凑合吃点,很少做。齐娜做了蛋汤,还拌了白菜心,热了饼。这样的早餐,在这里,算是奢侈了。
   这个女的,不寻常。杨明山想,怪不得她敢只身一个人来这里。
  9
   王总来了一趟保护站。王总曾经给杨明山说过想来体验一下无人区,没想到他没给杨明山打招呼就来了。
   在保护站,杨明山看到王总垂头丧气地被几个管理人员带回来,心里很是吃惊。
   王总看到杨明山如遇救星,他夸张地上前双手搭上杨明山的肩膀说,兄弟,你在这里,我可见到你了。
   杨明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发现跟在王总身后的小周和另一个队友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就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周说,你们认识?他开车进入腹地露营,还发朋友圈。你这个朋友算是红了。这不算,他还挖草皮。你看,他挖了多少。
   杨明山看到车斗里,足足占了三分之一还多。
   这个早上,小周他们接到管理局的通知,说有人深入腹地夜宿,燃起篝火。其中一人还发微信朋友圈,说他在可可西里无人区挑战第三极。
   可可西里禁止一切非法穿越,管理局曾发布公告,禁止一切单位或个人随意进入可可西里地区开展非法穿越活动。对于随意进入保护区核心区、缓冲区,破坏脆弱的高原生态环境和野生动物栖息地的,将视情节严重程度进行处罚。
   杨明山看着那半车草皮气不打一处来。他问,王总,你铲这么多草皮做什么?
   王总说,我父亲病重,有人说了个偏方,说是这里的草皮可以治病。
   这是什么鬼,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王总说,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问他们两个。
   他身后的那两个都如鸡啄米一般地点头说是。
   王总这回确实有点过分了。现在,保护站的人都在看杨明山,等着他表态。如果杨明山说一句算了,也许可以放过去。但杨明山对王总这种铲草皮的行为十分气愤。这里生态脆弱,植被稀疏,如果被破坏,短期内很难恢复。
   杨明山看了一眼王总企求的眼神,转身对小周说,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按局里的规定来。
   王总大感意外,但见杨明山态度十分坚决,便也没更多争辩。只是一遍遍嘟囔着说,不够兄弟。
   杨明山不想理他,出门,和队友一起去把那些草皮放归原位。
   当一块块搬动草皮的时候,杨明山十分心痛。这片草地被王总破坏得到处是疮疤,放回原位,仿佛乍眼的膏药贴在皮肤上,怎么看怎么难受。杨明山不知道这样放回去,这些草皮几时能再恢复正常生长。
  10
   杨明山心里有一根刺,这根刺,叫做临聘人员。
   早年时,“协警”统称为临时工,现在改称为警务辅助人员,换汤不换药,他已经进入临时的第十一年。他和许多队员同为合同制的临时聘用人员,不是正式在编人员,弥补保护站力量不足。
   管理局曾针对附近乡镇的牧民家庭招聘临时工,因为考虑到他们本身就对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充满感情。但因为编制有限,这些人招过来后,长时间只能属于临时聘用。于是,待遇上就有了不同。杨明山没有住房公积金,没有医疗保险,养老保险金从今年才开始解决。
   大家工作都一样,并没有太大的分别。但临时工的身份,让杨明山总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巡山的时候,他们也一起出发、一起回队。但因为待遇的不同,总让杨明山等人如鲠在喉。没有住房公积金,杨明山买房就是个大问题。毕竟工资低,只能勉强凑个首付。于是媳妇怀孕期间不得不再到超市找工作。超市工作两班倒,晚上回来就得九点多,杨明山常年在保护站以站为家,紫霞就有了意见。而紫霞最大的意见在于,杨明山的身份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那点拿命换来的工资,实在是太可怜。今年,他们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住房公积金,贷款有点麻烦,只有选择旧的二手房。而这种房子要求一次性交清费用,这就给他们两口子放了难。怎么办?迟早都要买,看形势,等房价跌下来可能性也不大,不如咬咬牙买上。杨明山于是东借西贷,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借了钱付清,但是几时能还清,还是个未知数。有人知道杨明山短期内还不了这个钱,就找借口不借。有人直接说,你买房我也要买房,你找我借,我找谁借?弄得杨明山哑口无言。都说借钱最能看清一个人的人品,杨明山想,这话看来还是有道理的。自己的生活自己扛。
   只是怎么个扛法?有人可能扛一会有车坐,或者更高级一些,乘车或飞机;而有些人呢,可能只有靠自己的肩膀,然后一步一步艰难向前。杨明山的心里有深深的不平,这种不平,就源自自己的临时工身份。他改变不了,扎才也一样,很难改变。如果要改变,只有离开。
   离开,去王总那里?杨明山不甘心为那个肥胖的男人弯腰,他不想变成王总的小弟。因为不是一路人。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杨明月山终于鼓足勇气,问齐娜,你怎么想到一个人到这来,为了出名还是……
   齐娜没有思考,说,我想看看那些自由的生命。
   自由的生命,你是说那些藏羚羊、棕熊、狼?
   不止这些,还有那些植物,那些花,你看,它们从来不在意你的流连或罔顾,只为绽放而绽放。
   我专门查过,这里以矮小的草本和垫状植物为主,木本植物极少。虽然这里植物种类少,但是种群大、分布广,50种垫状植物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一。如此恶劣的环境,这些植物和动物,却在这里自由地生长,不能不说是奇迹。
   杨明山点头,又沉吟,哦——
   他的工作,虽然如外界宣传得也像奇迹一样,但现实不过如此。保护站上,多为临时聘用人员。杨明山每次看到新闻哪里出问题,让临时工顶扛一类的内容,心里就不是滋味。养老保险金已经从今年开始解决了,那说明还是有希望的,既然有希望,为什么不选择坚持呢,总有转机的吧?
   食物殆尽,没有通信信号,没有救星。这是绝望。这个过程充满着美丽、饥饿、寒冷、孤独、恐惧、希望、绝望、肺水肿、死亡。
   他们有时候停歇在卓乃湖畔,从帐篷里拉开一条缝,看到遍野的藏羚羊,母羊领着小羊。“看到它们就像看到亲人一样”。这是生命的美丽,这是希望。
   藏羚羊头抵着他的腿。看见他来,快速围了过来。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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