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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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师父……师父等等我啊!”大风中,一个矮小的身影逆着风,捂着脑门儿,奋力前进。
  几丈外的风沙中,一光头男子闲庭信步,丝毫未被狂风影响,只在衣裾翻飞中回过头来,清冷的声音准确地传到了小女孩的耳中。
  “灵犀,快点跟上,如果被吃了,我可不管你!”
  他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同手同脚的偶人,也是光头长衫,想来是将自己的衣服套在了偶人身上。那偶人雕工随意赶时间似的,粗糙的五官里还看得到未刨干净的树皮。它背着大书笈,紧紧跟随着主人,关节处钉着木钉,抬手抬脚间,发出低微的嘎吱声。
  低空,一只飞翔得有些僵硬的云雀顶着风奋力前行,探寻是否有可以歇息的地方。
  司徒曲着食指和拇指,放在嘴边,打了个响亮的尖哨。云雀听到主人的召唤,掉转方向,疾驰而下,稳稳落在主人肩头,收起翅膀,张着鸟喙,低低在司徒耳边说着什么。
  他点点头,微微笑着弹了弹指尖,云雀歪着脑袋从肩头坠了下去,成了地上一团毫不起眼的碎木块。
  司徒召唤的小女孩眯缝着眼,抬起头来,看到师父和偶人已经将自己甩了老远一截了,立刻咬着头顶坠下来的飘带做奋发状,拼命追赶师父。可怜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药笥压在背上,跟驮了千斤重的乌龟一样,哪里跟得上大光头的长手长脚和不知疲惫的偶人。
  司徒终于看不过去劳苦功高的徒儿,或者说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天空已经雷声轰鸣,乌云滚滚,眼见着大雨就要落下来了,只得三两步跨过去,把药笥背在肩头,拽过灵犀的小胳膊就大步往前冲。可怜的灵犀双脚离地,只有脚尖在地上狼狈地拖着,一路哇哇大叫着赶到了一座破庙前。
  此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噼噼啪啪打了下来。第一颗雨点落下的瞬间,偶人突然如一盘散沙,每个脆弱的关节都如塌陷的阁楼,瞬间碎裂,笨重的书笈晃了晃,稳稳落在了碎木中。
  司徒掸掸衣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盘腿歇息。遥遥望去,颇有高僧气度,虽然光头却没有戒疤,瘦削的身子长衫飘飘,一双凤目深若幽潭宛如琥珀,清冷中带着一丝凌厉,高鼻薄唇衬着如雪肌肤,一看便知是幽云国人。
  小女孩做男孩打扮,头顶绾了一个髻,额前覆着黑色的网巾,细细看去,巾环倒是几片极好的玉。穿的是棉麻的粗布衣衫,脚底的布鞋已经走得开了口,大拇指在破口处可爱地翘着。连日的奔波让她的小脸布满了灰尘,这里黑一块,那里白一块,干涸的嘴唇不开心地嘟着,十足男孩的模样,只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着女孩气。
  她掏出火折子甩了甩,找到了一盏小油灯,迅速点燃,举着油灯在寺庙中绕了一圈,这个小破庙不知荒废了多少年了,屋梁被虫蛀得千疮百孔,桌子横七竖八地倒着,缺胳膊少腿儿,佛像塌了大半边,脑袋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也看不出是何方神圣了。
  蛛网霸占了大部分空间,拳头大小的蜘蛛旁若无人地攀爬着。蛛网上,蛾子的尸体密密麻麻。蒲团在角落里靠着,地上的稻草倒有许多,灵犀手脚麻利地整理起来,挑了个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地方铺上稻草。
  她嗅了嗅……怎么有一股淡淡的腥气。
  灵犀撅着屁股到处闻,嗅着嗅着,看到了一双熟悉的脚,抬头正对上司徒莫名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
  “好像有血腥味啊,师父。”
  司徒挑挑眉毛,不以为然。
  “我出去找找有没有什么野果子可以吃,你好好守着我们的东西。”
  “哦。”灵犀找了些木柴,就着干稻草燃了一堆火。
  司徒撑开油纸伞,衣襟消失在了门外。
  师父前脚刚走,灵犀就感到一股阴森之气,墙上那些形迹可疑的污渍,怎么越看越像凝固的血。
  她咽了一口唾沫,抱紧书笈,不敢动弹。
  “嘻嘻嘻……咯咯咯……”门口隐隐传来小孩的嬉笑声。
  怎么有人?灵犀翻身站起,一脸警惕地搂着书笈,伸着脑袋,往黑漆漆的门外瞅。
  “嘻嘻……小姐姐,我们可以进来玩吗?”一个梳着扒角发髻的小女孩,冲着灵犀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还有我。”小女孩的脑袋上,又冒出一个光头小男孩,他的下巴搁在小女孩的头顶,眼睛大得不像话,鬼灵精怪,不知是否油灯昏暗的缘故,小男孩看起来脸色有些发青。
  灵犀犹豫着,这荒山野岭的小孩子来得也太突然了吧,可是外面又下着雨,淋坏了怎么办?
  “外面下着雨呢,好冷呀!”两张小嘴齐齐喊道。
  “好吧好吧。”她点点头。
  两个小孩立刻笑开了花,你推我挤地冲了进来,女孩的粉色衣衫已经有些泥污了,小男孩的青色衣服也沾了许多雨水。可是两人都不敢靠火堆太近,只彼此依靠着,冲灵犀傻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胆怯。
  “外面挺冷的,坐近一点把湿衣服烘干吧。”
  “不,我们怕火。”异口同声,却不声不响地朝着灵犀,又移了几步。
  外面雨势听起来小了许多,灵犀盘算着,师父大概要回来了。刚走神片刻,一转头就迎上了两张笑嘻嘻的脸,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凑到她的鼻尖了。
  “嘻嘻嘻嘻……”那脆生生的笑声中,似乎包含了许多内容。
  “那个……你,你们叫什么名字啊?”师父说过,世间万物,许多都能从它们的名字里听出一些分晓来。
  “我叫红药。”小粉孩眨眨眼,仪态万千。
  “我叫呱呱。”小青孩也眨眨眼,笑容可掬。
  只是如此近距离的笑容,看起来有些骇人。
  这红药……是一种药吗?可是呱呱是什么玩意儿?灵犀挠挠头,师父回来,一定要问问。
  “姐姐,我们饿了!”一男一女,异口同声。
  “饿……”灵犀默默往后移了移,努力压抑住颤抖的声音,“我师父出去找野果子了,大概快要回来了。”
  “饿了!”两个小孩双手撑在地上,做爬行状,灵犀往后移,他们就往前爬。   “呼——”一粉一青两股细细的烟雾从二人口中喷射,正中灵犀脸颊。
  灵犀摇摇晃晃,呵呵笑了两声,就倒在了地上。
  “姐姐,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小青孩细长的舌头在灵犀的脑门儿上绕了一圈。
  “老远就闻到了,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呢。”小粉孩晃动着脑袋,兴奋极了。
  “有多香?”门口一个低沉的声音附和道。
  “很香很香就是了,一定好好吃。”小粉孩眯眯笑着,上下打量着,考虑从哪里入口。突然,她回过神来,怎么还有人说话!
  猛地回过头去,一个俊美的男人正倚靠着破门冲两人冷笑,双眸散发着幽幽寒光,竟不似人类的眼神。
  小青孩一脸戒备地守护着自己的食物,同姐姐一起龇牙咧嘴。
  司徒收起笑容,整个人突然罩上了一层光圈,不怒自威。
  两个小孩立刻慌张起来,知道这个不容易对付,可是到嘴的美食哪有吐出去的道理,彼此对视一眼,索性咬牙拼了,同时尖啸着,扑向了他!
  司徒竖起两指,顺势一滑,退后一步,光圈在半空中瞬间扩大,从指尖飞出,把两个小孩死死锁住。
  两个小孩还不死心,使出吃奶的劲儿试图挣脱光圈,原本可爱的脸庞早已狰狞变形。
  ……
  灵犀摇摇晃晃醒来,司徒蹲在地上无语地望着这个呆笨的徒儿。
  “发生……什么事了?”灵犀揉了揉晕沉沉的头。
  “差点儿被吃掉了。”司徒斜睨了她一眼,“你让他们进来的?”
  灵犀嘿嘿讪笑:“你怎么知道?”
  “啪!”她的脑门儿被拍了一下。
  “我走之前设置了结界,如果没有经过你的允许,他们没有能力踏入庙中!”
  “怪不得他们问我可以进来玩吗……我看外面下着雨……又是两个可爱的小孩子……所以……”灵犀不好意思地戳着两根食指,“不过他们一个叫红药,一个叫呱呱,可我想了老半天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
  “你之前没看到不远处有一朵含苞的牡丹花吗?这里山清水秀,地势优良,是吸取日月精华的好地方,又有佛光庇佑,所以练就了人形。可惜寺庙残破后,流露了戾气,这小花精也无法无天吃起人来了。他呢,是牡丹旁一个小水池里的青蛙,青蛙怎么叫——”司徒揪着灵犀的小脸蛋,挑眉问道。
  “呱呱——”灵犀鼓着的腮帮子准确发出了青蛙的叫声。
  “这就对了。”司徒松开她,掸掸手背,仿佛上面也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花精和青蛙精看着这个光头这么可怕,连小姐姐都被揪得这么惨,立刻吓得面无血色,乖乖求饶。
  “我们错了……小姐姐……让你的师父放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两人哭得屋梁都在摇晃了。
  灵犀可怜巴巴地看着师父,水汪汪的大眼睛散发着“无辜”的精光。
  司徒叹了一口气,抬头在两人额前轻轻一点,收起了锋芒,细语道:“吸食人的生灵,只会让你们一时痛快,却对你们的修行没有任何益处,只会令你们在歧途越走越远。”
  一股淡淡的青烟带着戾气从花精蛙怪额前溢出。光圈逐渐消失,两人如获大赦赶紧开溜,走到门口,花精不忘回头冲灵犀眨眨眼,灵犀看了看师父阴沉的黑脸,赶紧挥挥手,无声警告:“还不快走——”
  “师父,我要饿死啦。”灵犀无力地倒在稻草上,扑腾着双腿。
  司徒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几个青翠的野苹果,擦了擦,丢了过去。
  “嘿!”灵犀敏捷地抬起右手,把果子稳稳抓在了手中。
  02
  子夜,乌云散去,天空收了雨势,万物沉睡,只有大地散发着淡淡的泥土香。
  夜风习习,带着热气,轻抚过树梢,压过草地后,便没了踪迹。
  夜幕中,一团更黑的影子蜿蜒着,自一栋华美的宅子中,一路飞快移动着,过往之处,寒气四溢。
  它抽动着鼻子,似乎在寻觅着一股熟悉的味道,继而沿着那股味道来到了山下,顺着曲折的山路前行着,伏地的姿势也顺着山势的增高而逐渐站立了起来,最后化作人形,融在墨色中。
  浓重的寒气混杂着水雾,紧紧包裹着黑衣人,空气中,微微响动着结冰的声音。
  此时正是仲夏,暑热难耐,山中清爽,但也没到结冰的时刻,可是男子所过之处,竟然冰天雪地,黑色的靴子踩过之处,寒气四溢,冻结了原本泥泞的山路。
  不多时,他已到了破庙前,燃着的柴火被一阵寒气卷灭。
  破庙外,仿佛极冷冬至,一片耀眼的白,冰雪冻结了万物,连同那株牡丹花瓣上,还未来得及滚落的露珠。
  屋檐的水滴凝固在了半空中,白与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灵犀打了几个寒战,还在睡梦中就被司徒一把搂了起来,护在身后。
  黑衣人的双脚已经踏入了寺庙的门槛,手扶着门框,寒气自下而上,朽木瞬间被冰封,门口的蛛丝冻结成了冰网。
  “小心——”司徒厉声道,即刻翻掌,火焰燃烧在掌心中,随着手势,化作了一个火圈,把两人守住,冰冻结在火焰四周,无法逼近。
  嘴里低低念着咒语,双手随意翻了几个朽木,手刀利落劈得均匀,指尖飞速从灵犀头上勾了几根发丝把朽木攒了起来,眨眼的工夫,一个摇摇晃晃的偶人已经冲出了火圈,朝着黑衣人扑了过去。
  仓促造就的偶人也就只能抵挡几下,但这就足够司徒将灵犀带走。
  “师父,是妖怪吗?”灵犀从司徒肩头望过去,只看得到那人漆黑壮硕的身形,却看不真切相貌,可是那股骇人的气势,真是让她怕极了。
  “别吱声。”司徒斥道,心中隐隐不安,这厮起码是成形好几百年的冰蛇,才能有如此庞大的身形和冻结万物的寒气。可是冰蛇怕热,怎么会在暑天出动?莫非也是嗅到了灵犀身上极美的气息?
  黑衣人嘴角裂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三两下便死死拽住了偶人的手脚,寒气立刻锁住偶人,冻结成了一块人形的冰柱。黑衣人手肘一挥,“嘭”一声脆响,偶人的脑袋从脖子处裂开了,身子散了一地。   此时的灵犀早已被师父当小鸡一样拽着,从屋顶跃出。
  厚冰一路追逐。
  黑衣男人瞬间伏在地上,化作黑色大蛇,自大柱一路蜿蜒而上,追出屋顶,驱使着冰霜追逐着二人。
  冰蛇行过之处,漫天飞雪,冰封万里,可在它离开一定的距离后,冰雪又瞬间融化,一切恢复了原状。
  “把她给我——”冰蛇的声音在司徒耳边回荡,已经近在咫尺了!
  好快的速度!
  寒气逼近,冰雪席卷而来,已经冻住了司徒的双脚,他单手将灵犀托高,不让这寒冰封住她。
  “快走——”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灵犀抛到了二十余丈外,落地的瞬间她就开始拔腿狂奔,只觉得身后热浪和寒冰在激斗,虽然担心师父,却也不想成为拖累,使出全身力气,死命逃亡。
  却还是有一小股寒冰顺着灵犀的脚步,逐步逼近,时而快,时而慢,又不立刻吞噬,吓得灵犀肝直颤。
  一路的逃命,让她气喘如牛,最后累得倒在了地上,再也跑不动了,抱着等死的决心等了片刻,才发现那股寒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灵犀累得头晕眼花,揉揉摔痛的屁股,望着眼前这栋古老华美的宅院发呆。
  天空微微泛白,灵犀颓然地坐在墙根下休息,准备歇一歇就去和师父会合。
  不远处,一个昏暗的影子在墙边徘徊,时而踱步,时而跳跃,时而搬着石头垫着脚想往里爬,可是庭院深深高墙森立,双腿扑腾了许久,还是跌了下来。
  灵犀赶紧跑过去,双手叉腰呵斥道:“喂,你想干吗?”
  这家伙,莫非是贼?!大早晨爬人家墙头,不是偷东西是什么!
  转过头来的赫然是个白面书生,眉清目秀,衣衫飘飘,他细细看了灵犀一眼,急问道:“小姑娘,可认识这园中之人?”
  灵犀头一缩,戒备地捂着胸口,这家伙,竟然知道我是个姑娘。
  她撩了撩脑后的飘带,姿态潇洒地摇头:“你看我这狼狈样子,若是这园中之人,早进去了,何苦在这里干巴巴坐着!”
  “那小生可否拜托姑娘一事?”
  “你说。”
  书生差不多高了灵犀两头,她需昂着脖子,才能与他对视。
  书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带着羞涩的笑意:“能否帮我把这信送与这园中一位女子?”
  “啊?”灵犀揉着额头,这家伙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我都说了不是这园子里的人,还让我送什么信!
  “她闺名惊蛰,芳龄十六。”
  “惊蛰……是春日来临,万物复苏那个惊蛰吗?”
  “正是。”书生把信塞给灵犀,“那就拜托了。大恩不言谢,请受小生一拜。”
  什么嘛……真是的。灵犀只觉得自己是被赶上架的小鸭子,只问了个名字就被顺水推舟了,她低头看信,小楷写着:惊蛰亲启。字,倒是异常漂亮。
  “欸,我说——”再抬头,哪里还有书生的影子,真是跑得快,生怕自己拒绝一样。如今信到了自己手中,也不得不送了。
  灵犀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思量片刻,还是决定先找到师父再说,书笈和药笥还在那破庙中呢!
  03
  昏暗的树林一点点亮了起来,白日的光透过枝桠,稀稀疏疏落在地上,雨夜的雾气还未散去,一脚一个泥泞。
  灵犀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了,竟然没有走出去,来来去去都在这片林子里打转。记得这个林子很小呀,在山上望下来,不过巴掌大的地方。
  “哎呦。”一脚踏空,差点儿摔下去,低头一看,脚下全是一圈圈自己的脚印,踩了好几次,都踩出小坑了。
  糟了,被困住了!
  天,竟然又暗了下来。
  抬头望去,树木的枝桠遮天蔽日,伸出手,已经分辨不清五指了。
  灵犀竖起耳朵,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不知何时,低低的喘息声,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声,待你仔细听,又听不真切,整个人像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样,浑身不自在。
  灵犀打了个哆嗦,那喘息声,似乎在逐渐逼近,整个树林都在轻微晃动。她努力稳住身体,学着师父的模样,闭着双眼,转过身去,做出诛邪的手势,张大嘴,放声念出那几个充满力量的字眼:“临——兵——”
  那震撼的脚步声,停顿了下来,连充满腥气的呼吸声都弱了许多。
  灵犀不知道,自己每吼出一个字,就有一团光从嘴里喷射,朝着那片黑暗打去。那团庞大的黑影,被逼得节节后退,整个树林都在颤抖。
  “斗者列……列什么……”灵犀一急,把原本烂熟于心的口诀,忘得干干净净。
  “还不快跑——”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灵犀被揪着耳朵痛得叫了起来,几乎同时,肩膀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拧了上去。
  “师父——松手啦,痛!”
  司徒一手揪着灵犀的耳朵,一手拽着她的身体,背上还背着丢在寺中的书笈和药笥,双脚利落地踩着树干,左冲右撞,避开那些诡异移动的树木,朝着最顶端的光亮跃去。
  最后两人平稳地踩在树冠上,清风袭来,灵犀的袖子早已被枝桠挂成了碎布条,露出瘦巴巴的小胳膊。发髻也歪了,网巾罩住了双眼,眼珠子从缝隙中冲着司徒笑成了月牙状。
  “原来师父没有被冰蛇吃掉哦。”语气里,带着安心的调皮。
  晨曦微光,太阳从云层中溢出,橘色的光辉照在司徒光亮的脑门上,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一看到师父好好的,灵犀就放心了。如果司徒被吃掉了,她基本也活不成了。
  “下面的东西是什么啊,好吓人的样子。”
  “树的灵,越古老的树,它的灵力就越庞大。在黑夜与白日交替的那一瞬间,是灵的力量最可怕的时候,你在树林瞎转悠,可能撞到什么老树了。它被你的气息吸引,所以一直追着你跑。为了延迟白日的到来,它让枝桠遮蔽了亮光,把你困在了林中。”
  司徒望着那棵庞大的老树,蹙眉深思。难道灵犀的气味,已经连这些初级的精怪都能吸引了吗?若是这样,可就不妙了。   司徒双脚猛地一沉,微白的光从老树根部顺着枝桠缓缓吸入司徒的双脚,一路蔓延到他的口中,司徒微微张嘴,把那几串白光都吸入了口中。
  瞬间,树叶纷纷枯萎,庞大的树干也干枯萎缩了。
  司徒神清气爽地深深呼吸了一下,拽着灵犀的双肩,轻巧地落在了另一棵树的枝桠上,再纵身一跃,稳稳站在了地上。
  “嗖。”他立刻松开了灵犀的肩膀。
  “啪——”还没站稳的灵犀,小狗一样摔在了地上。
  真是可恶的师父!!
  “现在去哪儿?”灵犀狼狈地爬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师父经常这样突然考验自己,可她一次都没合格过。
  “沈家园。”司徒缓缓说出了三个字。
  04
  此时,司徒二人仰望着眼前这栋望过去几乎看不到边际的庞大宅子。
  朱红的大门前,矗立着两座威武的石狮子,林立的高墙中,高大的楼阁层层递进,雕龙画栋的屋顶上,四角分别蹲着一尊螭吻,这样的琼楼玉宇,虽然被时光打磨出了斑驳的印记,但陈旧的姿态却别有一番风韵。
  “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啊。”灵犀一脸羡艳。
  司徒言简意赅:“叩门。”
  灵犀扁着嘴,踏上台阶,踮起脚尖叩动了门上的铜环。
  “笃笃笃——”
  片刻后,一个家丁打开了一条门缝,有礼道:“请问二位找谁?”
  “我们师徒二人路经此地,一身疲惫,能否在此歇歇脚?”司徒用手别开灵犀的小脑袋,微笑道。
  家丁点点头:“我去问问主人,你们稍等片刻。”
  半盏茶的工夫,那人才出来,一脸笑意:“这边请。”
  家丁带着二人穿过石子路,两侧繁花盛放,草木打理得井井有条。正厅中,坐着一位威严的老太太,茶座已经摆好了,想来耽误那么久,原来是在准备待客。
  沈老太与司徒寒暄着,之前问家丁,说司徒气宇非凡,不似外头那些凡夫俗子流氓掮客,还带着一个伶俐女孩,才让二人进来歇脚的。
  司徒打量着沈老太,衣料上好,却看得出有些时日了,沿途走来,下人并不多,虽衣着整洁,但也是旧衣,想来操持这个庞大的宅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灵犀打着瞌睡,摇摇欲坠,小孩子贪睡,昨夜又是一路奔波,此时恨不得立刻倒在枕头上睡死了才好。
  沈老太瞧在眼里,笑道:“翠儿,先带小姑娘去东厢房歇息,我与司徒先生再聊聊。”
  一个翠色衣衫的丫鬟立刻轻声唤醒了灵犀,招呼她,跟着自己走。偌大的园子,绕来绕去,灵犀好几次差点儿跟丢了。
  “这边请——”
  灵犀眼皮直打架,摇摇晃晃跟着前面那个模糊的人影,那身影时不时在前面提醒她跟紧。
  园子太大,真是走起来都费劲!
  “吱呀——”
  丫鬟推开门,笑道:“好了,姑娘可以好好睡了。”
  灵犀揉揉眼睛,有点看不真切,怎么不是翠儿了,来不及多想就一头栽在床上,淹没在了散发着潮气的被褥中睡得昏天暗地。
  入夜,虫鸣声四起,灵犀迷糊间听到有人在叩门,以为是师父,打着哈欠勉强起身,打开房门,外面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探出头去,四下打望,这时,长廊尽头之前带路的丫鬟冲她笑眯眯招呼。
  灵犀指指自己,是在叫我吗?
  丫鬟点点头,又招手。灵犀来不及穿鞋,就披头散发地跟了过去,不过炎炎夏夜,倒也无妨。
  可是刚穿过长廊,丫鬟就不见了,只听得到杂乱的草丛中虫鸣声声此起彼伏,夏日的夜晚,热风习习,朗月当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灵犀赤脚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一个大池塘,满池荷花,芬芳四溢,月光照在池中,波光粼粼。有一白石长桥,通往池中水亭。灵犀找不到丫鬟,正要回去,却看到亭中有一女子,亭亭玉立,宛若立在水中央。
  “过来呀,傻站着做什么。”女子冲着灵犀轻声说。
  灵犀穿过荷花三两步奔了过去,顿时被眼前的美人惊呆了,只见她肌肤胜雪肤若凝脂,唇红齿白,眉眼生辉,楚楚动人。模样与那沈老太倒有几分神似,肯定是家中的小姐,便问道:“美女姐姐,你认识一个叫惊蛰的姑娘吗?”
  女子瞪大眼,微微惊愕:“小姑娘,你找惊蛰做什么?”
  “有个白白瘦瘦的书生,让我把一封信给惊蛰姑娘。”
  “是川芎……”女子原本有些愁云的脸庞,立刻晴朗了,“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信了。”
  “你是惊蛰姑娘?”
  “正是。”
  灵犀立刻从怀里掏出信递过去,惊蛰也不顾有外人在,匆忙拆开,只看了几行,泪珠便潸然落下。
  桌上还摆着笔墨,是未画完的冷月荷塘,惊蛰就着这画,写下了千言万语。
  灵犀知道避嫌,别开脸,专心致志看荷尖上停着的红色蜻蜓。
  半个时辰后,惊蛰把带着画的信折了又折,带着万千情意缓缓放入信封中:“明日交给那个书生可好?没有什么送你的,这枚玉佩,请你收下。”她解下腰间玉佩,连同那封信,轻轻放在了灵犀手中。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灵犀挠挠头,很不好意思。师父说过,别轻易收取别人的东西,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到时候就不容易脱身了。
  推托间,一股寒气从池中溢出,灵犀惊觉不对,那熟悉的气息,只怕是冰蛇来了。
  果不其然,庞大的荷塘远处,传来了轻微的结冰声,连同翠绿的荷叶,粉红的荷花,都被寒冰冻结了,荷尖上的蜻蜓还未来得及逃走,就被自下而上的寒气冻结在了半空中。
  水下,依稀看得到一条硕大的长条黑影蜿蜒而来,游到水亭处,突然破冰而出,尖锐的獠牙近在咫尺,水盆大的巨头高高扬起,黑得发亮的鳞片在月光中散发着幽冷的光,拳头大的眼睛死死盯着灵犀。
  看来是这条阴魂不散的冰蛇嗅到了灵犀的味道,尾随而来了!   “惊蛰小心!”灵犀猛地回头,却没有看到惊蛰的身影,整个水亭中,只有头顶那轮圆月照着自己与那条骇人的冰蛇。
  “完……蛋……了……”
  灵犀眼珠子转了转,逐渐失去了神采,双腿一软,咚一声,撞在了大柱上,晕了过去。
  05
  翌日醒来,叫了几声翠儿,无人应答,灵犀推门出去,整个天灰灰的,沈家园像笼罩在厚重的阴霾中。
  灵犀兜兜转转找不到路,也没有见着师父和别人,却在一口井边,遇见了昨夜的丫鬟,原来她叫竹溪,说主人吩咐了,让姑娘自己玩儿,有什么事儿就问她。她会好好伺候的。
  “我师父呢?”
  “你师父陪着老太太呢。”竹溪坐在井边,神情有些黯然。
  竹溪的身后,一扇锁住的大门,铁链早已锈迹斑斑,抬头望去,年久失修的阁楼摇摇欲坠,依稀看得到挂着的牌匾上写着“惊蛰园”。
  灵犀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便打扰,她哪里需要什么人伺候啊,索性自个儿玩去!
  问了竹溪大概方向,很快她就找到了昨夜的荷塘,此时的荷塘已经恢复了原样,看不出半分被冰蛇侵蚀的痕迹。大约是没有日光的缘故,荷叶绿得发黑,而胜放的荷花也白得瘆人,抬起头看天,雾气蒙蒙,大概是又要下雨了。
  灵犀摸摸信,还在怀中。沿着石子路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昨日的大厅,可是奇怪,半个人影也没有,清静得有些诡异。
  灵犀推门而出,外面的天空也雾气重重,三丈外的世界,已经看不清了。
  前方有细细碎碎的脚步声,透着焦虑。灵犀穿过浓雾,走近一瞧,果然是昨日的书生,惊蛰口中的川芎。
  他见了灵犀,喜不自已,笑出声来:“信送到了?”
  “送到了!”
  “太好了!我在这里等了许多天,都没人搭理我。幸亏遇到你啊!惊蛰好吗?”
  “她很好,也让我带了一封信给你。”灵犀把信递给川芎,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川芎笑容满面地打开,看到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然把纸捂在脸上大哭起来,灵犀吓坏了,怎么好好的,他又哭起来了。
  “惊蛰要嫁人了……惊蛰要嫁人了……天啊!怎么会这样!”眼泪浸湿了画纸,沾了川芎满脸的彩墨。
  他花着一张脸,冲入了浓雾中。留下目瞪口呆的灵犀,傻站了许久。
  灵犀竖起耳朵,又隐隐听到了结冰的声音,吓得贴着墙根,逃了进去。
  此时,一只木质的云雀扑扇着翅膀,飞过了墙头,一人一鸟都没有看到彼此。
  灵犀恹恹回到沈园中,还是半个人影都没看到,这回连那丫鬟竹溪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又害怕碰到那可怕的冰蛇,只得躲在房间里,躺在床上发呆。没喝水也没吃饭,竟然不觉得饿和渴,只觉得睡不醒的困,脑子里一片糨糊。
  一阵刺耳的鼓乐声把灵犀吵醒了,她揉揉眼睛打开门,循着声音前去,源头竟然是原本锁住的惊蛰园!那口黑洞洞的井在杂草丛中若隐若现。
  大门敞开着,生锈的铁链不知去向,周遭一路挂满了红灯笼。在黑夜中,红得瘆人。
  唢呐声声,曲调却并不欢快,鬼哭狼嚎般,刺得灵犀捂住了耳朵。
  “新娘子上轿——”尖锐的声音重重叠叠,时男时女,诡异莫辨。
  一行送亲队伍从门中踏出,涂着厚厚的脂粉,脸蛋和嘴唇涂成了猩红色,却又面无表情的人群吓得灵犀赶紧躲开。
  明明是男人,怎么化那么可怕的妆容!
  男人们健步如飞,抬着红轿与灵犀擦肩而过,视若无睹。
  翻飞的轿帘中,依稀看得到凤冠霞帔中的惊蛰,一脸愁容。厚重的脂粉遮不住潸然而下的泪珠,一颗颗滚落在手背上,摇晃的珠帘垂在额前,带着伤心欲绝的红。
  “惊蛰!惊蛰!你不能出嫁啊!”情急中,灵犀脱口而出,追着轿子一路狂奔。
  惊蛰突然从悲伤中惊醒了,挣扎着想要出来,拼命摇晃着红轿:“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不要嫁给别人!我不要——”
  可是健步如飞的轿夫并未停下,所有的人对这凄厉的呐喊置若罔闻。
  惊蛰几欲泣血,眼看着轿子就要抬出沈家园了,情急之间,拔下头上发簪,猛地刺入胸口,咬牙一拔,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
  “停……停轿……”惨白的手捏着发簪,无力地探出去,血从指尖滴滴滑落,坠入了荒草中。
  轿子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没有人听得到这微弱的呼喊。
  灵犀急得跳脚,一路狂追,再次踏出大门时,外面原本灰色的世界陡然五彩斑斓起来,细细一看,赫然是中元节的灯会。
  街头人头攒动,灯火阑珊,丝竹声声,缠绵悱恻。
  灵犀努力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血路,试图寻找轿子的踪迹,却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背影,不是竹溪是谁!
  “竹溪——”她跳起来喊了一声。竹溪置若罔闻,旁边的那人赫然是惊蛰!
  两人戴着面具,穿梭在人群中,吃着糖葫芦,彼此嬉戏着。
  突然,惊蛰腰间的香囊脱落了,一个黑衣人很快把它拾了起来。
  灵犀吓得屏住呼吸,捂住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冰蛇……”
  冰蛇把香囊拾起来,加快脚步走到二人面前,递给了惊蛰,轻言细语道:“姑娘,你的香囊掉了。”
  “咦?”惊蛰掀起雷神的面具仔细看,果然是妹妹给自己绣的那枚,如果弄丢了,一定会被她唠叨死!
  “多谢。”惊蛰屈身作揖,带着笑意的双眼水汪汪地望着黑衣男人。
  这个笑容,让冰蛇的目光凝固了一样,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你的面具做得可真好,在哪儿买的?”竹溪把最后一枚糖葫芦吞了下去,看着对方逼真的蛇面具,啧啧称叹。
  冰蛇笑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却在二人走远时,再度回头,怔怔地望着惊蛰的背影出神。
  “好巧,又是你!”惊蛰的声音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传入了灵犀的耳中。那个与她险些相撞的,赫然是林川芎。   看着这一切,灵犀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又有鸟儿扑扇着翅膀飞来飞去,灵犀抬头望去,头顶盘旋着三只木制云雀,每一只都张大嘴,重复着司徒焦急的声音:“灵犀……灵犀……”
  她跳着冲云雀招手:“师父!我在这里啊!”
  云雀飞下来,齐齐用尖尖的鸟喙戳灵犀的脑门儿:“让你乱跑!”
  “好痛啊!师父!”灵犀捂着脑袋,蹲下来求饶。
  三只云雀突然着了火,瞬间化作灰烬尽数洒在了灵犀身上,灵犀只觉得鼻子痒痒,仰着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
  灵犀从床上弹了起来,咦?怎么自己躺在床上呢!不是在灯会吗?不是给川芎送信去了吗?
  “终于醒了。”司徒用手背探了探灵犀的额头,烧已经退了许多,若被困在幻境中太久,她的小身板可吃不消。如果不是施法使云雀入梦将灵犀唤醒,还不知她会被困多久。灵犀年幼,还不能对自身的力量运用自如,往往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毕竟是小孩,哪里分得清楚现实与幻境。
  “小姑娘怎么知道我姐姐的闺名?”沈老太坐在太师椅上,吃惊不已。
  这女孩今晨被发现昏迷在荷塘水亭中,辗转难安,一直叫着惊蛰的名字。
  而惊蛰,早已去世几十年了。
  灵犀看了看司徒,他冲她点点头,她才一一道来:“昨晚翠儿在前面带路,实在太困了,兜兜转转不知去了哪儿,后来翠儿莫名其妙不见了,是另一个丫鬟领着我去了西边的房间。”
  “西厢房?”沈老太的拐杖猛地一跺,西厢房就在惊蛰园附近,已经许久不用了,如今只有东厢房才用来安置客人。
  “那丫鬟什么模样?”
  “眼睛细细长长,脸蛋圆圆,很可爱的样子。对了,她说她叫竹溪。”
  沈老太惊得打翻了茶盏,竹溪……竹溪在姐姐死的那晚,就被杖毙,丢在了枯井中!
  司徒看老太太整个人都吓呆了,挥挥手让灵犀住嘴,老人家年纪大了,万一吓出人命是要吃官司的!
  “你说……你继续说……”沈老太哑着嗓子,瑟瑟发抖。
  “其实来之前,我就在你们家门口遇见了一个叫川芎的书生。他让我送一封信给惊蛰,当晚我就在水亭中看到了那个漂亮的姐姐,她又哭又笑地回信,拜托我转交给川芎。对了,她还给了我一枚玉佩,本来我不想要的,可是被冰蛇——”
  司徒淡淡看了灵犀一眼,她立刻会意,拐弯道:“可是当时走路不小心就撞晕了过去。喏,玉佩在这里。”
  她从腰间掏出玉佩,沈老太颤抖着接过,已经哭成了泪人。
  “我可怜的姐姐……怎么到死……都放不下那个林川芎……都是他!都是他害了我姐姐啊!”
  这枚玉佩,早已随着惊蛰的尸首带入了棺中,看来这个小姑娘,真的遇到了惊蛰。
  沈老太深吸了一口气,抹着眼泪,悲痛万分。
  “如果当时,我放惊蛰走……她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悲伤的回忆中。
  06
  沈家原是帝都望族,曾官拜宰相,显赫一时,百年家业,良田万顷,琼楼玉宇,告老还乡后选在这山清水秀之地修了沈家园,背山面水,祖坟也悉数迁来此处,原以为是风水宝地,却不料从此家道中落,一代不如一代,连带着人丁也稀薄了起来,只余惊蛰之父沈良苦撑着庞大的园子。幸得两女,惊蛰,初晓,貌美如花,温柔淑良,只要嫁得好人家,便可扶持沈家一把,再入官场,也不是不可能。
  沈良对两个明珠宠爱有加,悉心栽培,只盼二人可以让沈家再度崛起。长女沈惊蛰早已许配给了知府之子,过了中元节便正式成亲。惊蛰容貌倾城,性情单纯,温柔中透着激烈,比次女初晓更出挑。
  惊蛰一直居住在风景宜人的后院,阁楼精致,名曰:惊蛰园。园中奇花异草,一年四季芬芳不断,惊蛰长于其中,自小就体香宜人,有伶俐丫鬟竹溪伺候左右,主仆二人感情甚好。
  城中有习俗,每每中元节都要举办热闹的灯会,此时男女老少,连闺中女子也可戴着面具出来游街。这时异界的妖魔鬼怪们也会在夜里出来,混入人间世界……繁华的、热闹的、喧嚣得让人羡慕的世界。那时,不管你长着多么惊悚的模样,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出来,与人擦肩而过,甚至相视微笑。
  却不料好容易出来一次,情窦初开的惊蛰与相撞的书生林川芎一见倾心。在竹溪的帮助下,两人竟然通信私交,这一切瞒得天衣无缝。
  两人情愫渐长,可惊蛰有婚约在身,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不知为何,林川芎竟然入了惊蛰园,夜夜与惊蛰弹琴诗画,不亦乐乎。久而久之,终于被人发现,经常从惊蛰园中传出男人的笑语声,还有琴声,可是后园根本没有男仆,只有惊蛰和竹溪。且沈家园高墙林立,外人根本无法进入!
  惊蛰粉面含春,看似快乐,却日日憔悴,十分畏寒,夏日也要穿三件秋衣,夜里竟然还要裹上厚厚的被褥。
  家人一度以为惊蛰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叫了些所谓的高人来也没看出什么究竟,眼看着惊蛰出嫁的日子就要到了,她却无精打采,裹着棉被瑟瑟发抖。
  出嫁当日,惊蛰死命挣扎,沈良索性迷晕了女儿,置入轿中。却不料惊蛰半途惊醒,看着出逃无望,情急之下,用发簪刺入胸口,虽未死,婆家却不要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又抬了回来,自此,就被关在了后园中……
  与林川芎的信被父亲发现,又被毒打了一顿,偷偷逃过两次,都没逃出沈家园,就被抓了回去。
  沈良见女儿中邪了一般不知悔改,毁了沈家前途,又怎会怜悯惊蛰与林川芎一片痴心,索性用木条层层封住惊蛰园的门窗,把女儿困在了这暗无天日的阁楼中,必让她知错、忏悔,且乖乖嫁个好人家,才放她出来!
  惊蛰性格倔强,宁死不从,一日比一日苍白,瘦得不成人形。吃得也越来越少,憔悴的模样哪里看得到昔日倾城的风姿。
  就这样一日日地等下去,终于等成了老姑娘,以为自己这般模样,知府家是不会要了,也许父亲会发发善心,成全她与川芎。可沈良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想要便宜林川芎,只带话来,说林川芎已经娶妻生子了,让惊蛰死了这份心!   初晓经常偷偷来看姐姐,惊蛰透过木板的缝隙中,问道:“初晓,是川芎来提亲了吗?”
  初晓轻轻抚摸着这些厚重的木板,摇头伤心:“不是……”
  “我怎么听到了迎亲的锣鼓声,是他来了吗?”
  “姐姐,你忘了林川芎吧。你这样又是何苦呢?”
  可是惊蛰拼命拍打着木板,哭着乞求妹妹:“初晓,你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彼时的初晓,恨死了林川芎,是他毁了姐姐原本美好的一生!花一般的女子,竟然在这样的黑暗中凋零了。
  惊蛰带着一生的等待困死在了这座阁楼中,去世时骨瘦如柴,双眼早已哭瞎,还未满三十头发已经花白,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后,再也无人踏破门槛来提亲了,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姑娘死在了某个寒冷的冬夜。
  她去世的那个夜晚,整个惊蛰楼都被冰雪冻结,凌晨时分,融化的水滴嗒嗒打在地上,像她短暂一生中绵长又无望的眼泪。
  竹溪被沈良命人杖毙,丢在了枯井中……
  可是没过多久,沈良就大病一场,死于一个飘着大雪的夜晚,整张脸带着惊恐,冻得浑身青紫。自此以后,园中诡事频出,除了几个老仆,走得走,散得散。沈家园常年阴冷,寒气四溢,也不知是何缘故。就这样,沈家彻底衰败了。初晓没有嫁人,一人操持着这个庞大却空洞的家,岁月如梭,熬成了如今的沈老太。
  “那林川芎呢?真的娶了别人吗?”灵犀突然问道。
  沈老太从记忆中苏醒,笑着摇摇头:“不,他哪里还有福气娶妻生子。惊蛰死后,我爹派人去把林川芎痛打了一顿,痛斥他害了惊蛰一辈子,如今女儿也死了,他也不会让林川芎好过……听闻惊蛰死讯的林川芎……大病不起,很快也去世了。”
  “真是太可惜了,有情人不能成为神仙眷属……”灵犀感动得眼泪汪汪,她听不得悲惨的事,动不动就哭得鼻子冒泡。
  “你们好好歇息吧,我就不打扰了。”想起了伤心事,沈老太抚摸着姐姐的遗物,黯然离去。
  灵犀擤了擤鼻涕,急急道:“师父,我还看到了冰蛇!中元节的灯会,冰蛇捡到了惊蛰的香囊,还看傻了……不过也难怪,惊蛰确实太美丽了。”
  司徒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就说这园中气息诡异,而且听沈老太说起惊蛰死时,冰封住了惊蛰园。大概沈良的死也与冰蛇脱不了干系,他恨沈良逼死了惊蛰。或许……来惊蛰园中与惊蛰幽会的,根本不是什么林川芎,而是那条冰蛇。沈家人才寻不到踪迹,且使惊蛰元气大伤,畏寒不已。”
  “啊?”灵犀张大嘴,傻了。
  “不要以为只有人类之间才有情爱,万物有灵亦有情,可惜他痴心一片,却害死了沈惊蛰。”司徒叹息。
  “冰蛇是要吸食惊蛰的精元,然后吃掉她吗?”
  一根食指立刻戳在了灵犀的脑门儿上。
  “你太小……不会明白的。”
  “哦……”
  “他根本不是想要吃你,只是想把我们引来这里。大约知道你的灵力,想让你成全林川芎和沈惊蛰,把他们从自己的幻境中拯救出来。”司徒思来想去,从头到尾,冰蛇都未伤两人一根汗毛,只是间接把二人驱逐,然后引来沈家园。
  “川芎和惊蛰……不是都已经死去了吗?为何看不到对方呢?只是一墙之隔啊。”灵犀还是不明白。
  “如果死亡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么简单,大家都去死了算了。”司徒冲着灵犀翻个了大白眼,“不同时辰不同地点死去的人,分别处于两个不同的冥界点,根本看不到彼此。哪怕面对面,也见不着对方。更何况,两人都困于那个‘执’中,根本走不出来。惊蛰困在夜夜出嫁的噩梦里,而林川芎的梦境则是那封永远没有送出去的信,他只能徘徊在沈家的高墙外,根本进不去。”
  “啊……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冰蛇才想要你来沈家园啊!灵犀,你有穿透阴阳,行走于异界的能力。幽冥能看到和听到你,才能从那‘执’中醒来。”司徒轻轻抚摸着灵犀柔软的头发,这具小小的身体中蕴藏了太多她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力量,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不见得是好事。
  “可是没用啊,师父。这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只是把二人没有送出去的信,给了对方罢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死去,林川芎还是等在墙外,惊蛰还是每夜被迫出嫁啊。”
  司徒望向窗外,天色昏黄,连带着语气也低了下去:“因为惊蛰等待的,根本不是林川芎,而是那些寂寞的夜晚,陪伴着她的人呐。”
  “师父你到底在嘀咕什么……”灵犀挖挖鼻孔,表示大人的世界实在太复杂了,她根本就想不明白,什么林川芎不是林川芎嘛!
  07
  子夜时分,夜凉如水,沈家园一片寂寥,荷塘月色,寒气逼人。
  司徒拖着还未睡醒的灵犀,往水亭中走去。
  月光透亮,荷叶田田,水中波澜四起,黑影蹿动,吓得灵犀赶紧牵着师父的衣袖,亦步亦趋。
  司徒迎风而立,衣裾飘飘,光头在月光中晶莹透亮。灵犀裹紧衣衫,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哗啦啦……”一个黑影从池中跃出,背着光,看不清模样。
  “司徒先生。”冰蛇惆怅地望着惊蛰园的方向。
  “我还未来得及与灵犀说,她已经先见着林川芎和惊蛰了。”司徒像是知道冰蛇要说什么,“冥冥之中,那两封信也悉数到了二人手中。原本,已经是没有遗憾了,林川芎已经挣脱了自己的幻境。”
  “惊蛰呢?我昨夜又见着她了,怎么她没走?”冰蛇声音低沉,似在努力压抑心中感伤。
  灵犀缩在师父身后,月光隐入了云层中,大地一片昏暗。
  “你还问我惊蛰为何不走?因为夙愿未了,所以她不愿走。你以为那封信,送到了川芎手中,她就解脱了吗?”司徒负手而立,风翻飞了长衫,语重心长。
  冰蛇沉默不语。
  他曾在许多个夜晚,化作林川芎的模样,与惊蛰幽会,以解她相思之苦。两人在园中放河灯,弹琴作画,吟诗作赋,惊蛰惊异于他的博学多才,却不知那不过是漫长岁月练就的。   他温柔多情,即使散发着冰凉的气息,整个人也似温热的艳阳温暖着惊蛰的心。可是惊蛰被迫嫁人,自戕未遂,又困死在了阁楼中。他知道自己寒气逼人,惊蛰若再与他亲近,一定会大病不起,甚至失去生命……
  他每夜都在池中遥遥守护着她,只是再不敢靠近……过往每夜与惊蛰相见,都会竭力压制自己的寒气,以至于自己也被折腾得十分虚弱,元气大伤。
  中元节的夜晚,惊鸿一瞥,便注定了这场悲剧,也注定了他只能戴着面具与她相识。
  即使惊蛰死后,他也一直藏匿在荷塘中,并未离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惊蛰夜夜惊悸,一次次在轿中重复自戕之苦……他却无能为力,甚至,惊蛰再也看不见他了,因为两人早已分属两个世界。
  当他嗅到灵犀的气息时,立刻明白,这个女孩也许能解救困于阁楼中的惊蛰幽魂,渡她去彼岸。却不料,刚踏入破庙中,就吓得师徒二人落荒而逃。后来与司徒先生解释后,才得偿所愿,也证实了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孩,有着非同凡响的灵力,不是强大到不可侵蚀的暴力,而是温柔的,慈悲的,可以如燃犀照出异界百态的一种存在。
  “你为何不在她生前告诉她真相呢?”司徒只觉得可惜,“你明知道与她有情的是你,不是林川芎。林与她只是通了两封信,与之朝夕相处的人,是你啊。”
  “如果惊蛰见着了我的真面目,你以为她还会爱我吗?”
  此时的月光刚好从云层中钻出,照在冰蛇的脸上,这才看清他的脸颊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片,散发着幽光,张合间寒气四溢。即便是化作了人形,双眼也未摆脱蛇的模样,修长而阴冷。说话间,细长的舌头时不时探出唇外,像要一口吞了谁。
  “所以你宁愿夜夜见她被相思之苦折磨,连死后都不能安心,你也不愿意让她知道你的真面目?”
  冰蛇沉默半晌,道:“我不过是林川芎的影子,他的替身……惊蛰爱的是林川芎……不是我。”
  “你不是替身,他才是。”司徒纠正他。
  “你爱上的,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从小困在闺阁中,她只对外面的世界开过一扇窗,于是见到了林川芎,不是因为林川芎有多好,而是,惊蛰人生的窗户,只开过那么一扇,林川芎不过是正巧被她遇见。即使没有林川芎,也会有王川芎,张川芎。你也知道,两人的信中,一开始不过平淡无奇,少男少女的小心思,惊蛰爱的,是那个成熟稳重,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你——冰蛇。”
  “明明,是你先遇见她的。”灵犀从师父身后,探出小脑袋,补充道。
  灵犀一语惊醒梦中人,冰蛇幡然醒悟,是啊,明明是我先遇见她的。
  或许,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惊蛰——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也惊醒了原本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冰蛇,她是他人生里,第一个震天撼地的响雷。
  “呀,时间就要来不及了!快——”灵犀看着天色,也顾不上害怕,拖着冰蛇寒冰一样的手,往惊蛰园的方向奔去。
  两人的每一步都由彩色化作了黑白,先是被抛在身后的司徒,继而是满塘的荷花和沿路的萋萋芳草。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惊蛰的噩梦又要开始了……
  她要出嫁了啊……
  冰蛇。
  快点——
  再快一点——
  08
  惊蛰拼命挣扎,还是被父亲强灌下了迷药。头晕沉沉地倒向了枕头,整个身体歪了下去。
  突然,时间仿佛停止了,沈良狰狞的面孔停顿在了半空中,手里捏着的药瓶还有几滴迷药凝固在空气中。
  竹溪焦灼的面孔,张大的嘴,是还未喊出的两个字:“小——姐——”
  一双黑色的手抱住了惊蛰的头,她倒在了他的怀中,睫毛蝴蝶般轻轻颤动着。
  红唇轻启,带着喜悦的哀伤:“川芎……你终于来了……”
  冰蛇点点头,眼角坠落两颗冰珠:“我来了。”
  惊蛰突然瞪大双眼,潸然泪下,仿佛要看清楚他的模样,迟疑片刻后,终于搂着他冰凉的脖子哭出声来:“太好了……太好了……不用嫁给别人了……”
  虽然也有瞬间的迟疑,林川芎的模样在脑海中晃动,与眼前这个黑暗的人逐渐重合,又闪动着分离,她终于想起来了,是他!是那个中元节的夜晚,拾起香囊的他。
  “是你吗?”她的小手轻轻摩挲着他粗糙的脸庞。
  没有错,即使不是林川芎的模样,可是他的气息骗不了人,声音骗不了人,他的怀抱骗不了人。
  他终于来了。
  “是我……是我……对不起,我来晚了。”冰蛇终于明白了,惊蛰爱的不是那副皮囊,而是实实在在的他,哪怕最开始,是林川芎的模样让彼此相识,但朝夕相处的深厚情感,不是别人,是属于自己的。
  他的胆怯,不过是庸人自扰。
  “你叫什么名字?”惊蛰笑得很幸福,闭着眼,紧紧依靠在他的怀抱中,“你其实不是林川芎对不对……是谁都没有关系,只要是你,都可以。”
  “瞳。”冰蛇有些羞涩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些年,他有无数个称谓, 从未有人问过他的名字。
  “瞳……真好听……”惊蛰轻轻晃了晃脑袋,“我怎么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不是梦,是我。”冰蛇死死搂住惊蛰,泪如雨下,他知道,时候到了。
  曾有人给他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男人的妻子不知道自己死了,照旧每天在家煮饭洗衣上床睡觉……她的丈夫又是心痛又是害怕……一个高人递给他一根针,说,有人死去却不自知,你就用针放在棉被中,你的妻子一旦被扎,就会明白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了。
  从前,他以为那不过是漫长时光里,一个荒唐的故事,如今他却需要亲自化作那根针,把惊蛰扎醒。
  冰凉的唇,轻轻落在惊蛰额头,话语带着寒气轻轻送入了惊蛰的耳朵:“惊蛰……你……你已经……死了……很早很早……就死了……”
  惊蛰一惊,猛地坐起,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短暂的一生重重叠叠的画面,一一回放。
  她苍白的脸,轻轻笑了:“是呢,瞳。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死了……现在,终于等到了你……我要走了——”
  惊蛰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像浓浓的雾,被阳光一点点照得稀薄起来,最后消失在了空气中。
  指尖……最后一次触到了冰蛇的唇。
  所有的灰色画面渐次褪去,灵犀捂着嘴,缩在墙角,早已哭成了泪人。
  阁楼,再度恢复了荒芜的模样。
  “谢谢你。”冰蛇冲着灵犀深深鞠了一躬,迅速消失了。
  09
  灵犀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偏过头去,正看见司徒微微笑着望着她。
  “腿好软,走不动了。”灵犀揉揉鼻子,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司徒俯下身子:“上来吧,小鬼!”
  司徒背着灵犀走在颤巍巍的木梯上,抖落了一地的灰尘,发出骇人的嘎吱声。
  “师父,有一天你也会死吗?”灵犀把鼻涕擦在司徒肩上。
  “暂时不会。”司徒的嘴角扬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灵犀安心地伏在司徒宽阔的背上,偏着头,睡了过去。
  司徒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片荒芜的园子,夜风袭过,腐朽的牌匾摇晃了几下,嘎吱一声落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
  人世间的爱与恨啊,以为就是长长的人生。可是对于生命力漫长的羽人来说,不过是白驹过隙,眨眼须臾。
  月光如银,司徒背着月光,背后突然延伸出了一对巨大的黑翅,遮天蔽日。
  他脚尖轻轻一点,巨大的冲力使整个人都脱离了地面,衣裾翻飞间,双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整个人缓缓飞了起来。
  地上的偶人背着书笈药笥,紧紧追赶着主人的脚步。
  小女孩搂着司徒的脖子,打了个满足的哈欠,闭着眼,再度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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