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中国改革在和社会变化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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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年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是长期观察、研究中国的著名学者,尤其是中国的政治转型方面的权威。他身在海外,以局外人的身份与角度洞察中国社会,其观点与建言受中国官方的重视。在中国新领导层的组建尘埃落定之际,郑永年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对新政府及其未来政策走向、所面临的机遇与挑战发表了看法。
  中国新闻周刊:据你观察,新一届政府的人员构成有什么特点?和往届政府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
  郑永年:构成这届政府的人员,可以说是专家型,他们的学历普遍比往届政府官员的学历高。此外,他们的工作经验比以前的官员要丰富,基本上都有在中央、地方(包括在不同的地方)的工作经验。
  选拔领导人的条件,与社会经济发展需要有关系,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要求。中国改革开放初期,要实现工业化,所以就需要“技术官僚”,选拨干部就侧重工程、技术背景的官员。如今重点是社会改革、社会建设,要进行政治改革了,那么就需要具有文科背景、法律背景的官员。
  中国选拔党政接班人已经制度化了,这是在邓小平掌权以后慢慢发展而来的。因为逐步制度化,目前就已经比较正规,在选拨中会比较注重官员各方面条件的平衡,比如文科、理科知识背景的平衡,有内地工作经验和沿海工作经验的平衡,等等。
  新政府可以称为专家型政府,从人员构成来看,文理科背景比较平衡。
  中国新闻周刊:对于本届政府而言,未来的工作重点是什么?
  郑永年:我认为社会改革当然是主题。这方面会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工作,涵盖政治、社会、经济领域。现在的政府要转型成为服务型政府,那么,就要推动公共服务,在社会保障、尤其是医疗和住房方面多做工作。李克强这几年也一直在强调政府在教育、住房等方面的公共服务问题。但是,要提高公共服务,就要有可持续的经济发展,要配套发展。
  改革开放之后的二三十年,改革的主体是经济改革,而现在,我认为本届政府的主攻对象是社会建设,包括社会制度建设。但是社会制度建设是需要有钱的,需要有可持续的经济发展,所以从这方面来说,发展是引导力,没有发展的话就很难提供公共服务。同时,要真正提供公共服务的话,就需要一些政治改革。而政治改革的先决条件,就要克服既得利益的阻力。
  这个问题非常难,但政府不得不做。关于既得利益,大家说了很多年了。并不是说,改革就是要消灭这些既得利益。事实上,既得利益任何社会都有,没有一个社会是没有既得利益的,关键在于如何克服它的阻力,真正让更多的民众受惠于经济发展。
  中国新闻周刊:那你认为如何克服利益集团的阻力?
  郑永年:我一直主张,中国是不可能消灭既得利益的。在这方面,邓小平的策略就非常重要:要在既得利益之外培养新的利益,用新的利益来克服老的利益。邓小平开启改革时,城市的既得利益已经较大,他就先把改革放在农村。改革开始后,他发现国有企业既得利益很大,但他并没有把国有企业给减掉,而是在国有企业之外培养非国有部门,包括外资企业和民营企业。民营企业成长了以后,就对国有企业产生很大的压力,那个时候改革国有企业就相对容易了。改革国有企业成本高,但有了民营部门,就可以消化国有企业的一些问题,比如说吸纳国有企业的下岗工人。
  就以中国的金融机构为例:很多人说,国有银行私有化是不可能的。那么,既然国有银行改革不动,那能不能让民营金融机构成长起来呢?中国的民间金融其实蛮强大的,只是一直处于非法的地下的状态。这一块力量,是可以培养的。
  要记住,既得利益都是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为什么国有企业进入房地产领域,那是因为2008年以后把4万亿都给了它。中央政策可以培养出这样一个既得利益,也可以培养出新的既得利益与之抗衡。所以,不能简单地谈既得利益问题,因为既得利益任何社会都有,既得利益也是社会稳定的一种需要,毕竟如果社会没有利益,大家谁也不负责任。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既得利益之外培养出新的利益来,这个非常重要。
3月15日上午,十二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第五次全体会议,会议表决决定李克强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与李克强握手。

  中国新闻周刊:培养新的利益群体,就得有一个开放的体制,这似乎就要涉及政改了。
  郑永年:中国的改革过程就是这样:在毛泽东时代,工人、农民是主体。改革开放后,出现一大批民营企业家,这使得中共去改革它的政治体系,比如允许民营企业家入党,这就是很大的改革成就。然后又去修改宪法,制定物权法,等等。现在进行大部制改革,就是要分权给社会,让社会力量成长起来。体制不能够封闭起来,必须开放,向新的社会阶层开放,这样,新的利益就可以产生,新的利益就可以进入到体系中,这是一个政治过程,是新的利益和老的利益互相讨价还价的过程。
  当年,中共允许民营企业家入党,就是国际共产主义的创举。民营企业家进来后,在党内能不能发挥作用?党内民主应该怎么做?这是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现在,要发展大社会,大社会就是让非政府力量来主要参与,他们成长起来后,就可以进入人大,或者可以在政协增加他们的名额。这就形成一个开放的政体。
  政改其实一直在进行。我上面所说的民营企业家入党,就是政改。以前,没有农民工担任人大、政协代表,现在有了。当然,他们的数量还很少。那么,今后可以多增加他们的席位,这是制度允许的。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体系必须是开放的,有一个开放型的政党制度,不同的新的力量就会参与进来。   中国新闻周刊:回到新政府话题,你觉得本届政府会在改革方面会有什么作为?
  郑永年:两会上提出了机构改革方案。新政府的调整,几个大方向基本明确。一是政府向规制型政府发展。其职能转向监管企业、监管社会。像食品、药物这些企业都需要加强监管。反腐败方面,实际上就是中共要在党内加强对干部的监管。二是继续构建服务型政府。这个事情说了很多年了,这届政府还会继续做。三是向社会分权。
  我认为一个很重要的变化,是把社会管理的功能移交给民政部,提高民政部的社会管理功能。在这方面广东的试点做得比较好,现在要向全国推广广东的经验,分权给社会。中国经济改革的第一步,就是政府向企业分权。如今,要实现大社会管理的话,首先要向社会分权,让社会成长起来。
  但是,向社会分权并不等于不管社会了。中国在过去已经犯了个错误了——政府把权力下放给企业,但是它没有建立起对企业的监管制度,所以才造成类似毒奶粉、毒食品、矿难这样的问题。政府把企业当作经济的主体,就必须具备监管的功能,这是政府的责任。因此,现在政府一方面把权力分给社会,但同时要考虑怎么去监管社会。如果这部分的功能缺失,邪教、恶势力、黑社会就会趁虚而入。政府的监管,就要依靠法治。所以,同时要推动法治。
  中国新闻周刊:按你的说法,新政府的三大方向是建立服务型政府、监管型政府、向社会分权。在这方面,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郑永年:我认为是执行,包括执行的力度。这些年,改革的步伐慢了一点,但总体方向还是对的。在我看来,向监管型、服务型政府发展,这个方向是正确的。而所谓的步伐缓慢,是指在向社会分权方面,这个步伐还是不太敢迈出去。步伐不够大,太慢。
  中国新闻周刊:反腐显然也是新政府重点关注的领域,你对当前反腐的步伐和方向有什么评价?
  郑永年: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说了,苍蝇老虎一起打,显示了一种决心。
  在我看来,中国的腐败问题是很大面积的,怎么清算呢?如果发动一个毛泽东式的反腐败运动,第一不可能,第二有害于法制建设。我认为,依据法制反腐最重要,一定要避免运动式的反腐败。比反腐败更重要的是,要给“清算对象”一个机会。因为现在中国的腐败是系统性的腐败,往往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贪污,但可能想清廉的人都没有空间也没有机会。所以,要在腐败的系统之外,设计出一个不腐败的系统来。
  这方面就需要顶层设计。我曾经建言,要设计一个“大部级”的反腐败机构。中国的反腐机构太多了,党有几块,政府有几块,人大、乃至学校里都有反腐败部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这样做的。这是一个集权的系统,却没有一个部委级的机构负责反腐败,大家互相推诿,反而给腐败很多的机会。有时候,甚至反腐败机构本身也变得很腐败。
  所以,要把体制内部的一些反腐败的机构整合起来,一定要设立一个大部级的反腐机构,主管这方面的工作。同时要向社会分享权力,让社会来配合、监督反腐。
  中国新闻周刊:你之前提到社会管理问题。当前社会矛盾较尖锐,如何通过社会管理来维护社会的稳定?
  郑永年:在维稳方面,这几年有了一些变化。以前也在说,要以社会管理来补充维稳。如今要进一步强化社会管理在维稳方面的功能,这个方向很清楚。以前,把社会管理这一块放在政法委,这是不对的。因为政法委是管理坏人的,是管理、惩罚犯人的;而社会管理是管理好人的。你用管理坏人的方式来管理好人,肯定会出现很多问题,就会滥用暴力,就谈不上维稳了。现在把社会管理这一块从政法委切割开,放到了民政部。我认为这个方向是对的。
  不过,把社会管理工作放在民政部,但没有加强民政部的职责权力,只是把社会管理狭义地理解为社会工作的话,民政部还是相对弱势,那就没意义了。就会变成类似于香港的慈善组织。所以我认为,如果把这一块职能划分给民政部,就需要有一位副总理级的官员来专职负责这项工作。
  这次的机构改革中,民政部扩权是幅度较小的,所以我会有些担心。
  中国新闻周刊:对于新的领导层,最大的挑战会是什么?
  郑永年:中国经过了一个“政治年”,先是中共十八大,后又有两会政府换届。十八大着重于政治,确定了方向,而两会就是在国家层面考虑如何去做的问题。总体上来说,我觉得方向是对的。目前,中国要进行非常激进的改革是不可能的,但改革一定要有步骤地展开。过去的改革,很多是粗犷型的改革、粗犷型的发展,而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改革的规划确实要更精细一些,要开始注重细节。
  关于改革的实施,最大的担心还是说到却做不到。习近平也强调过,重在执行。而我个人的担心,是执行如此之难,而社会的期待越来越高,那么改革的速度是否能跟得上社会的变化?换句话说,中国的改革,是在和社会的变化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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