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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梦魇
今年39岁的何士俊出生在河南固始县分水亭乡。1989年12月,23岁的何士俊与同岁的高中同学孙连生结婚。1991年8月16日,儿子孙晨晨出生,给家里增添了更多的欢乐。
1991年12月16日上午9时,才四个月大的孙晨晨突然两手紧握成拳头状、口吐白沫、两眼外翻,痛苦万分。何士俊和丈夫立即把他抱到村里的诊所,经医生诊断,孙晨晨得的竟是癫痫病,俗称“羊角风”。这种病治好的机率很小,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病的频率就越大。经过医生的一番诊治,小晨晨很快醒了过来。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这种病像魔鬼一样缠着了他,带走了何士俊家的欢笑和快乐,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担忧。
1992年9月,孙晨晨1岁多时,何士俊带着他到信阳市一家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小晨晨的病已发展成较重型癫痫病。何士俊急切地问医生有没有办法阻止儿子病情的恶化,医生摇了摇头。何士俊含泪抱着儿子走出了市医院,但她并没有灰心,儿子还小,她一定要帮儿子解除这种病痛。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何士俊与丈夫一直奔波于全国各大医院,寻求治疗儿子病症的良法。为了不中断儿子的药物,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可是,直到家徒四壁,债台高筑,仍没换回儿子病情的减轻。
一年年过去了,孙晨晨慢慢长大,但仍然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别人拿砖头砸他,他仍看着人家傻笑;下雨了,不知道避雨;饿了,不知道吃饭……看到孙晨晨的病没有希望治好,亲邻已没有人再愿意借给何士俊钱了,他们生活一度陷入了困境。这时,孙连生曾建议妻子说:“晨晨就这样了,不如咱们再生个孩子吧。”何士俊断然拒绝了:“晨晨的病治不好,我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要了第二个孩子就等于毁了晨晨。”
1995年11月的一天,何士俊和丈夫带儿子要去北京的一家大医院就诊。当他们走出村口时,何士俊看到一个买头发的小贩,竟然剪掉了自己齐腰的心爱的长发,换来了20元钱,以便能给儿子买两天的药。卖头发的时候,何士俊和丈夫都不禁泪流满面。
虽然何士俊夫妇付出了天大的努力,孙晨晨的病情却日益加重。6年过去了,何士俊和丈夫带着癫痫病儿子艰难地生活着,她的脸上过早地失去了红润,爬满了皱纹。尽管如此,何士俊心中那盏希望的灯仍然亮着。
可是,厄运再次降临到这位不幸的女人身上。
母爱的煎熬
儿子的身体忍受病魔的吞噬时,丈夫的身心也一天天被疼痛撕裂着。1997年5月17日一大早,孙晨晨又发病了,正在刷牙的孙连生跑过去要往儿子嘴里喂药,这时,晨晨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了,但只有白白的眼珠朝上翻着,脸上的肌肉被疼痛扭曲成许多小块。孙连生紧张地看着病痛中的儿子,他突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两分钟后,他一头栽在了地上,丢下孤儿寡母独自走了。
丈夫走了、家里空了、孩子的病还得治,何士俊在丈夫的墓前一直从天黑哭到天亮,直哭得村里的父老乡亲都陪着她抹眼泪。而再次犯病再次醒来的小晨晨,看着母亲痛苦万分的样子,却依然是一脸的傻笑。
一个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单身母亲带着个癫痫病儿子,生活的艰难是常人无法想像的。但何士俊仍然坚持继续为儿子治病。于是,何士俊平时拼命地在田地里干活,希望能多收入一点,给儿子多买点药。随着年龄的增长,孙晨晨患病的次数多起来。每次看着儿子在疼痛中蜷缩的身体、扭曲的脸庞,何士俊的心就经历一次打击。在这种痛苦的轮回中,何士俊一天天更加消瘦了,面目苍老得让人心碎。
孙晨晨到13岁时,由原来的一个月犯一两次病,病情加重到每个月要犯20多次。孙晨晨因为多次犯病,身体更加瘦弱,精神更加恍惚了。实在看不下儿子每天都经历这种非人的折磨,何士俊曾想,与其让儿子在世上痛苦地度过每一天,还不如让他无痛苦地死去。于是,在又一次去县城给儿子看病时,何士俊含泪问医生:“有没有一种药,能让孩子没有痛苦地睡过去,不再醒来?”医生告诉她:“那叫安乐死,但现在国家还不允许用,我们没有办法帮你。”
回到家后,何士俊来到了村诊所里,找到医生管凤洲,问他有没有办法让病痛中的儿子“安乐死”。行医20多年的管凤洲告诉她:“我这里是有让人睡过去的药,但我是医生,我的职责是救死扶伤,怎能害人呢?”
看管凤洲态度坚决,何士俊突然一下子跪在地上,泪如雨下:“管医生,求你帮帮我吧,我实在不想再看到儿子发病时痛苦的样子,你就帮我一次吧。”
“那可是一条生命啊,作为医生,我怎么可以那样做呢?你快起来吧。”管凤洲急忙搀起何士俊。他虽然理解何士俊的难处,但他不能违背医德行事啊。
“事成后,我给你1500元钱作为报酬,你就帮帮我吧。”何士俊站起身后哽咽着说。
这时,管凤洲的爱人张连芳走过来说:“我说老管啊,你看何士俊都苦成什么样子了,晨晨的病是没救了,早一天走就早一天解脱嘛,你就帮帮她吧。”
管凤洲经不起这种感情冲击,终于点头同意了。下定决心之后,他熟练地把一支支药水吸进针管里。
看着液体无声地从小针瓶里吸入针管,何士俊心里矛盾极了:晨晨可是我的亲生儿子啊,是自己给了他生命,现在又怎么能亲手断送他的性命呢?何士俊心如刀绞,她突然对着管凤洲说声“不”后,猛地冲了出去,。
2月1日下午,孙晨晨又犯病了,他躺在床上不停地抽搐,何士俊的心也跟着一阵揪痛。可她丝毫没有办法,只有在儿子身边无声地哭泣。这时,一种想让儿子无痛苦而去的决心再次浮现在她脑海。
何士俊坐在自家院子里想了很久:自己真的能这样做吗?如果自己亲手结束了儿子的生命,世人将如何看待?但她以后就这样每次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犯病,痛苦而束手无策吗?
直到2月2日早上5时,犹豫、矛盾一夜的何士俊最终下定了决心。她来到了村医管凤洲家里,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他。管凤洲这次并没有立即配药水,他看着何士俊的眼睛说:“你这次真的决定了!”
“我决定了,我再也不能看见儿子犯病时痛苦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何士俊说着就啜泣起来,“你就帮帮我吧,事后,我付给你1500元钱。”
管凤洲看何士俊这次下定了决心,就配好药水,叫上他的妻子张连芳。由于当天管凤洲患孝喘,不能扎针,就让爱人张连芳去给孙晨晨注射。
来到何士俊家里时,管凤洲再次问何士俊:“真的要注射啊?”何士俊满面泪水地点了点头。
整个过程也就两分钟,何士俊始终背过脸去,不敢看儿子。20分钟后,晨晨永远地睡去。何士俊就这样抱住儿子的尸体呆坐在床头,直到孙晨晨的身体变得冰凉。她流着泪默默念叨:“儿子,到那边后,你一定要活得快乐点!”
孙晨晨死后,一位邻居感觉他死得很突然,就急忙给远在北京女儿家的晨晨的爷爷孙永安打电话。孙永安一听,一阵悲痛后,也感到事情蹊跷,因为他两个月前还带了孙子一段时间,孙子身体并没有别的问题。
2005年2月2日中午12时,河南省固始县公安局110接警室接到了报警电话:“我是固始县分水亭乡王楼村的孙永安,我14岁的孙子孙晨晨今天早上去世了,很有可能是我儿媳何士俊亲手杀害了他,请你们一定要查清楚……”
警方找到了何士俊家,此时,何士俊正趴在儿子的遗体上痛哭不止,她对警察的到来颇感疑惑。
一位警察向何士俊亮一下工作证,说:“有人举报你杀害了自己的儿子,这是事实吗?”何士俊这时才恍然大悟,她用一只手抹一下脸上的泪水,镇静地说:“是事实!”
法律的冷情
警方从孙晨晨的遗体内提取了很多相关物证,拿到权威单位进行化验。结果表明,孙晨晨正是因被注射大量麻醉剂致死。2月6日,何士俊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刑事拘留,与她同时拘留的还有管凤洲及其爱人张连芳。随后,三人以杀人罪被固始县检察院批捕。
6月30日上午8时,固始县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了何士俊故意杀人一案。不到8时,法庭内聚集了来自何士俊家乡的70多名群众,他们在为何士俊的审判结果担忧着。
庭审在何士俊的哭声中开始了。何士俊在法庭上毫不含糊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但她一直向法官重复着一句话:“我实在是看不下儿子痛苦的样子,发病时,他一天能抽风20多次,严重时,全身抽成一团。14年来,我再苦再累带着儿子,没有害他的心。让他‘安乐死’是迫不得已,我实在没有钱给他治病,我更不愿意再看到他被病痛折磨的样子。”
在法庭的最后陈述中,何士俊满脸泪光地说:“只要儿子能解脱病痛,我甘愿服刑。”
何士俊的陈述与泪水令在场的法官们都很感动,让他们在这场庭审中经历了一次法与情的碰撞。考虑到何士俊的特殊情况,此案当庭没有宣判。
在整个庭审中,参加旁听的乡亲们一直在陪着何士俊流泪。他们深知何士俊的难处,希望法院能对何士俊从轻处理。这些参加旁听的乡亲们回到家后,把何士俊受审的情况转告给村里的人,村人都为何士俊感到痛心。7月1日,王楼村前任村主任张义富带着319个村民签名、按手印的“请求书”,向县检察院请求法院对何士俊从轻处罚。
但孙晨晨的爷爷却强烈要求追究何士俊的刑事责任。这位老人泪眼混浊地对法官哭诉道:“俗话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士俊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敢杀,可见其蛇蝎心肠是多么的狠毒!法官呐,请你们一定要为俺孙子报仇啊!”
何士俊的代理律师——河南振蓼律师事务所律师吴志刚在辩护中说,何士俊给儿子实施“安乐死”,是出于母子连心的天然人道主义的善良动机,其目的仅仅是为了解除孙晨晨生不如死的痛苦,主观上并非出于任何性质的恶意,也不是为了摆脱自己的经济、精神负担或出于其它个人目的,因其动机善良,应作无罪或从轻判决。
针对令人揪心的此案,河南大学社会学副教授张向东认为,在我国的传统道德观念中,活着,即便是痛苦地活着,也是对生命的最大尊重。何士俊为让儿子“安乐死”的想法,就目前而言,既不能为道德接受,更不能为法律接受。即便在现代化程度较高的国家,也只有极少数的地区允许“安乐死”这种结束生命的方式。
而河南乾元昭义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张乾认为,目前,我们从法律上还找不到“安乐死”的法律依据,很难将“安乐死”和故意杀人区别开。中国现行的法律禁止任何人“非法剥夺他人生命”,因此医生管凤洲和妻子张连芳通过药物来结束孙晨晨的生命,其二人被司法机关定性为“故意杀人”,将受到法律的惩罚以及社会舆论的谴责,完全是咎由自取。虽然二人是受何士俊的邀请,但二人收了其1500元钱。
固始县人民检察院的起诉书称,虽然何士俊的初衷是为了解脱儿子的病痛,但法律是不允许的,应该以涉嫌故意杀人罪对何士俊加以处罚。与此同时,杜心泉检察官在公诉时以嫌犯犯罪情节轻微为由,建议主审法官按《刑法》第232条之规定对何士俊轻判。7月22日上午,固始县人民法院做出判决:依故意杀人罪判处何士俊及张连芳夫妇有期徒刑4年。
法律是无情的。一位历尽苦难与艰辛的母亲,在拿儿子的生命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悲剧的惊叹号的同时,也给世人留下了一个苦涩难解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