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体液喷涌出我的面罩，溅在夜色镇的土地上。痛苦犹如一条冰冷的河，从我血管里流过。
　　远处守夜人的警钟已经敲响，我只能匍匐在枯黄的草丛里，感觉空气与大地声声震颤。灯火晃荡，越亮越多，人们在黑暗里慌乱地摸索着他们的武器。紧张的拔剑声中，有孩子恐惧的哭喊。
　　是我惊醒了沉睡中的夜色镇？
　　灰色的故土，依然多灾多难。而我，已面目全非。
　　如果不是疾风劲草的月夜，如果不是意外碰见那个暗夜精灵，夜色镇那熟悉的巡逻防卫对我而言简直漏洞百出。
　　谁也不会料到一个暗夜精灵会出现在人类领地偏远的小镇里。当我跨越墓地并试图接近那口井时，一只豹爪从背后如此迅捷地抓向我的颈背，我一侧脸，原本可以勉强躲过，没想到豹爪也跟着一转——左眼瞬间漆黑。我知道，有生以来最强的对手出现了。
　　刺客的技能之一，就是能在最不利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但撤退时这只豹的追赶速度让我窒息。景物飞快地倒退，树枝、草叶、露珠不断从身旁掠过，而豹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
　　月光马上会消退，成为我那刻唯一的信仰。这个信仰支撑着我一次次躲过身后的袭击。
　　没有奇迹出现，我将面临死亡。但我没死，奇迹只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把你从死亡与崩溃的边缘拉回。
　　月光被大片云彩遮掩，我凭最后一层能量纵身一跃，隐匿在空气里。
　　那头豹子失去目标后骤然停下，四处审望，然后幻化成暗夜精灵的原形，似乎想用天生的夜视能力视破我的伪装，可惜缺少月光辅助，没有加倍的效果。即使这样，我也只能靠在树后一动不动，要是稍不小心，招来的她的目光也能让我寸步难移。
　　追丢敌人的暗夜精灵显得有些急躁，变成熊咆哮一阵后返回镇子。而我在被咆哮声震落的树叶中，看见远处的夜色镇，已如被惊醒的猎物般陷入一片恐慌与混乱。
　　很显然，那个暗夜精灵德鲁伊已经向镇子发出刺客入侵的警报。
　　我的任务，因此延迟。
　　昨夜那场战斗，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看清那个暗夜精灵的脸。这个种族精致美丽的面孔与生俱来，但我感觉他们像美丽的毒蝎。而他们中间能够变幻形体的德鲁伊，则成为我们大多数同胞的终结者。
　　导师曾这样形容：他们变韧豹，有刺客的隐忍与敏捷；变巨熊，有战士的意志与体魄；回原身，有法师的奥术与智慧。他们以星光月火为武器，以大地之信仰平衡月神与圣光。如果我们要让“遗忘瘟疫”感染大地，最棘手的问题，不是燃烧军团的威胁，也不是圣骑士的制裁，而是自然的守护者——德鲁伊。
　　遇见德鲁伊，是所有黑暗王国刺客的不幸。
　　我身边总是充满着不幸的人和事。比如暗露，比如星娜，比如夜色镇是我的故乡。
　　夜色镇的不幸在于，四年前这个小镇欠我的，将在最近的某个夜晚偿还。
　　
　　四年前，我有个名字：易殇。
　　那时候夜色镇的天就已经黑得很早了。在人们的感叹声中，夜总是一次比一次提前来临，一次比一次让人惊慌失措。但无论有多晚，天空中总能出现几颗星星。
　　很明亮，很漂亮。
　　人们在黑暗里对圣光的信仰似乎就寄托在这几颗星星上。
　　可惜后来星星也越来越少，伴随着最后一颗星星的暗淡，我的童年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仰望苍穹，只能看见无尽的黑暗。乌云的缝隙已经全部合拢，黑压压地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像极了某种诅咒。
　　第二天，全镇的人都没能看见阳光。
　　空气变得阴暗潮湿，草木却开始莫名地凋零。暴风城的信使在半路被截杀，尸骨无存。当守夜人从行囊中翻出沾满血迹的皇家信笺时，夜色镇的宁静终于被打破：
　　黑暗王国即将入侵。
　　我的生活从此动荡，而在那个动荡的十二岁年月里，星娜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那是怎样一个风声鹤唳的夜晚，当我提剑急奔回家时，发现一件怪事：一只乌鸦竟然凌空歇息在道路旁，翅膀没有张开也没有扇动，脚下更没有任何凭借物。
　　我环视四周，然后一剑向乌鸦刺去，一个柔弱的声音传来：“不要伤害我……”
　　随即我面前出现一个瘫倒在地上的女孩，长发及地，瘦弱不堪。
　　可我的剑并没有停止，不是没来得及，而是不愿意收回。
　　如果连一只鸦妖如此愚蠢的伎俩都不能识破，我将愧对父亲的教诲。鸦妖总是化成妖媚的女子在夜间勾人心魄，对这些危险的诱惑生物的伎俩我耳熟能详。
　　但我再次失策，乌鸦陡然发出凄厉的叫喊，扑腾而飞，而我的剑，如此精准地刺入那个女子的左肩。
　　第一次见面，我就这样伤害了星娜。即使很多年后，我再次看见星娜左肩的剑痕，心还是会生生地疼痛。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星娜在那么小的时候就会隐形，就像我一直不明白星娜为何总有着一种神秘气息。她混沌不清的眼眸，天生的暗色眼影，倾倒众生，不会让我清醒，只会让我沉迷。
　　星娜是个孤儿，故乡被战争毁灭。因为战乱，她在那天流浪到夜色镇。这是圣光赋予我生命以来赐给我的最好礼物。我从没问过她的身世，我从不问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因为她眼角弥漫的忧伤，是我这一生永不愈合的伤口。
　　我把她和暗露安置在一起。
　　
　　暗露是另一个不幸的孩子，是我收养的妹妹。她和我一样从小在夜色镇长大，却不知道父母是谁。传说她们暗之家族因为遗传病只剩下最后一根苗子，而这根独苗就是暗露。
　　虽是稚气满脸，却已风烛残年。
　　没人愿意靠近暗露，暗之家族是被死亡诅咒的家族，最长的只能活到二十八岁，最短的，四个月就能病发身亡。
　　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深山避雪，一脚踢开那扇布满灰尘蛛丝的木门时的情景：
　　一个小女孩正缩在被子中瑟瑟发抖。嘴唇冻裂，头发脏乱地散落，遮掩住大半个脸庞。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却能看见她双手合十，微张的食指不停地颤动。
　　她是如此地努力维持着那层环绕身周的透明空气结膜，可结膜还是开始破损。
　　一阵风雪从被我踢开的门外呼啸而进，女孩双手的经络骤然凝现，然后她猛吐一口暗红的血，结膜的一边被撕碎。
　　女孩的瞳孔骤然放大，死亡与绝望从中彰溢而出。
　　我几乎不受控制地伸出了双手，轻轻站在她身前。
　　风雪全被我挡在背后，而结膜的缺口得以缓慢融合。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仰望着我惊魂未定，苍白的面容从发丝中显现，感激在她清澈的目光里流淌。她说：“哥，我叫暗露。”
　　我说：“好，暗露，以后我就是你哥了。”
　　然后她扑进我怀里，泪水浸湿了我的长袍。那时窗外的雪漫天飞舞，我俯视着泪流满面的暗露，心中一片凄凉。
　　我很难猜测暗露在那个小木屋里是怎样不出门而度过三年的，像她那样天生就比婴儿还要孱弱的身躯，怎能熬过冬寒夏炎，秋燥春湿。后来暗露告诉我，暗之家族的生命虽短暂脆弱，但血统却赋予他们制造防护结膜的能力，任环境气象万千，只要结膜存在，那么他们的身体就能存活。
　　我问：“如果结膜不存在了呢？”
　　暗露沉默许久，最后紧紧地抱住我的腰：
　　 “哥，有你在，我的结膜就永远存在。”
　　在那个温暖的时刻，我没看见屋外的星娜一脸的惊愕，只听见窗外一声清脆的声响。我向外望去，看见晶莹的茶器跌在地上，支离破碎，而一旁低着头的星娜，默然无语。
　　三只被惊起的乌鸦从她背后一划而过。（待续）
　　（编辑 蓝 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