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二代”谢幕,京剧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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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4月25日,梅葆玖去世:5月8日,李世济(程砚秋义女)去世。加上2012年张学津、2015年马崇仁,“大师二代”们正在密集地进行人生谢幕。
  他们的艺术人生按续前朝,同时身上又流着京剧巅峰时期的大师血脉,他们见证过一个剧种的辉煌,也是离这一剧种的精神内核最近的一代人。
  所以他们的离开,渲染着历史的苍凉。
  尤其是梅葆玖,其父梅兰芳先生在民国、共和国的京剧历史上都曾领袖群伦,他本人颇得父亲真传,一样是梨园巨擘,而且“玖先生”之后,梅氏一门再无继承本门艺术的后来者。
  这让许多非亲非故的人们悲从中来,一位朋友对此的总结可谓贴切:不由自主的悲伤,是对一段精彩的历史、一种无上的精神、一派高贵的艺术的真情致敬。
  更深沉一点的思索,指向京剧的现状与未来。
  “大师二代”的唯一性
  一些社会名流认为,梅先生的离去,是“京剧界的一大损失”。这很官样,也不应该是悲痛的因由,但这提醒了我们一个还在纠结着的问题:梅葆玖是“京剧大师”吗?
  很早以前,人们已经把这一光环安到老人家的头上。如果他是,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梅葆玖已经可以在艺术成就上比肩梅兰芳?
  梅葆玖本人从不接受“大师”称谓,他认为“那样很雷人”,“我父亲才是真正的大师”。
  另一位老京剧人谭元寿,甚至不愿意被称为“表演艺术家”,理由是一样的:“如果我是,那我父亲是什么?”
  其父谭富英先生是“马谭杨奚”四大须生之一,是没有疑义的京剧大师,而谭富英的祖父谭鑫培,则是谭派的开创者。
  我们从他们本人的态度上看到的是“前人总比后人高明”的价值坚持,这是典型的经验主义思维方式,事实上与中国祖先崇拜的传统一脉相承。
  京剧诞生于农业社会,农业的特点在于按照一个个农业周期,一造结束又开始下一造,每一造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所以年纪越大,实用的经验就越丰富,人的社会价值越高。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实践中总是“果不其然”的,大的层面上,朝代更迭,一造又一造,不断循环;小的视角看,京剧亦不能外,大师们开宗立派,创立了一种风格与程式,定型了一些经典剧目之后,后学者基本全盘模仿。
  人们从模仿开始,大部分人也是在模仿上结束。模仿之严格,不但在于发声,甚至连一个眼神、一个指法都极尽讲究。最古板的,乃至于在舞台上走几步都要苛求,这在电影《霸王别姬》中曾有描写。
  言慧珠学梅派的时候,曾在梅兰芳先生登台表演的时候拿个本子坐在台下,将每个身段、眼神都记录下来,梅先生就批评她说,这样不是梅派。
  尽管大师们反对死板的模仿,但后人在一座座精神的“神坛”面前往往不敢擅自创新,所以离大师越近的人,艺术成就越高。因为他们最有条件模仿,同时又被大师们要求有所突破。
  梅葆玖就是离大师最近的人中的一个,这构成了像他这样的“大师二代”们的唯一性,几乎不可能被同门超越。梅葆玖10岁时开始学梅派,就是因为被父亲认定为连外形都最像自己。
  无论梅葆玖这一代能不能被称为大师,他们一定是造诣最高的,至少是神韵最像大师的。所以看梅葆玖的戏,最接近看梅兰芳。梅葆玖没有子女,他的子侄辈中也没有梅派传人,他的离开,就是梅氏绝唱。
  世家艺术辉煌谢幕,加上梅先生谦谦君子的风范,他的离去怎能不教京剧爱好者们悲从中来?
  一个群体的自我建构
  京剧从来都是一个“个人英雄主义”的行当,一个名角形成,他就能挑起大梁,养活一个戏班子。所以在过去,大师是如此重要,璀璨的群星,一同照亮一个剧种的来时路。
  中国戏曲兴盛史有800年,而存在史则有数千年,其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戏曲艺人的自我是迷失的,因为社会地位实在太低,甚至于“此身非已有”。在台上被热情赞赏,在台下被无限贬损,这就是“戏子”的宿命。
  从北魏到清朝,一直存在一个社会身份叫“乐户”,一般是罪人的家属,身体被“没收”,编入乐籍,这是贱籍之一,代代相传不可改变,连参加科举的权利都被剥夺。一些有地位的人家,也会自己组织戏班子,以备礼仪宴会之用,但艺人也只是他们的私产。
  直到清代雍正时,贱籍才被废除,原来的乐户也成了“正户”,被承认为一般“人民群众”的一员,戏曲的生命力被解放。于是,乾隆后期徽班进京、徽汉合流、京剧形成,“同光十三绝”以降,大师辈出。
  摆脱贱籍,戏曲艺人才有机会争取更高的社会地位。政治上的“贱民”标签虽已撕去,但社会的心理惯性依然强大。京剧的发展史,事实上是戏曲艺人作为一个群体在历史上努力定义自我的战斗。台前风光无限,台后灰头土脸,台上是帝王将相,台下是九流贱民,社会角色上的撕裂,使整个行当都在社会排斥的压制中精神漂泊,缺乏自我认同。正是一代又一代大师们的接力,共同结束了严酷的社会歧视处境。
  谭鑫培在慈禧太后面前备极宠荣,满朝公卿争相追捧,被称为“粉墨王侯”,连梁启超都称他为“四海一人”。这种前无古人的社会地位,基本瓦解了戏曲艺人们原有的卑微的心理结构,他们的自我开始站立起来。
  发端于清末、鼎盛于民国的市场化、商业化过程,让京剧摆脱了传统戏曲依附于官僚贵族的地位,而获得了独立生存的能力。一些高水平的艺术家在商业宣传的辅助下,常常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大明星”,随之而来的财富与声望,让历来“笑贫不笑娼”的中国人渐渐无话可说。
  这个群体最终完成自身的文化建构,是在民国时期,时逢乱世,国家内忧外患,他们得到了展现自身家国情怀与责任担当的机会。梅兰芳、杨小楼、盖叫天、程砚秋这些名角们甘冒性命之虞,誓不为日本侵略者唱堂会、搞宣传的高风亮节,把整个群体的精神认同提拔到了民族气节的高度,并被载入史册。   自古说“戏子无义”,而在民族危难之际,涌现了许多铁骨铮铮的“戏子”。所以应该注意一个细节,民国以前,名角普遍被称为“老板”,因为名角一般都是一个戏班的班主,“老板”是一种基于物质地位的尊称,而后来,他们开始被称为“先生”,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承认,说明他们已经被中国的主流社会完全接纳了。
  热爱京剧的人们,不但热爱它的艺术体系,同时热爱大师们的故事,这是一种精神按续,也是对梨园子弟进行社会化的素材。事实上到今天为止,京剧的传承方式虽然有了现代学校的理性设计,但传统的师承脉络依旧十分讲究。这种链条关系可以让后来者直达前人的精神境界,不断维护着一个心理上的共同体。
  京剧的文学体制、表演体制、传承体制和运营管理体制在封建社会的最后一抹余晖下定型,但后来急剧的社会变迁,却让这种刚刚确立的体系失去了进一步发展的社会条件。当最为鼎盛的时代过去,大师落幕之后,整个体系迅速成为了后来者的负担。
  这就产生了好几代让人尊敬同时也让人心酸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像堂吉诃德一样,悲壮地对抗时代的崩溃。
  某种意义上讲,包括梅葆玖先生在内的一些德高望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人生都是被京剧共同体所“绑架”的,因为他们自赋了一个角色使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了传承、发扬京剧艺术,殚精竭虑、夙夜忧思,然而各种努力事实上都只是对一种历史遗存的裱糊,尽管忠诚的后学者可能不愿意承认。
  所以人们哭梅葆玖,某种程度上哭的是一种精神的远行,一种艺术体系的辉煌历史进一步远去。
  成为了负担的“身段”
  很多人都在谈论、惋惜京剧的衰落,但从文化属性上说,今天京剧其实正处于历史上地位最高的时期,崇高到它是否配得上这一地位都存在疑问。
  无论内行还是外行,但凡说起京剧,动辄称“国粹”。这正是值得忧虑之处,一门技艺被视为神圣,一方面表明它事实上远离了大众,另一方面表明它将继续远离大众。
  今天的行家们对京剧历史地位的阐述,其实带着一些想象和夸张的成分。
  比如,人们总是感叹如今的年轻人不喜欢京剧,而当年京剧是如何如何的万人空巷,但是,“当年”的年轻人真的都爱看京剧吗?在很多电影、电视剧里,都有复原大户人家请戏班子到家里唱戏的场景,各种年龄段的人们表现上具有一致性:都是孩子们追逐嬉闹,年轻人眉目传情,只有老年人听得入迷。
  中国京剧院的一位原院长曾在与大学生互动时被问到“现在大学生都不喜欢京剧”的问题,他回答说,你错了,不是今天的年轻人才不喜欢京剧。“50年前我坐科学戏的时候,就发现观众都是老头,我也问了跟你一样的问题,我的老师的回答和我现在的回答一样,他们坐科的时候,观众也都是老头。”
  也就是说,今天把“年轻人不喜欢京剧”作为给“京剧之病”开药方的依据,可能方向上就是错误的,京剧在基因上就不是属于年轻人的艺术。
  程派当红青衣张火丁说过一句话:“京剧不是每个年龄层的观众都会喜爱的,必须有一定的文化底蕴沉下心来欣赏才可以,听不懂很正常。”所以她反对进行京剧改革。
  的确,因为表演的程式化,唱词的文言化,伴奏“场面”的固化,以及传统曲牌格式的严格,京剧改革的空间其实很有限,如果要改到年轻人很容易接受的程度,就已经不再是京剧,那改革意义何在?
  京剧也不是什么“世界性的艺术”。的确有几个外国年轻人会专程来中国学戏,也有几个外国人能够粉墨登场票上一段,但几个黑皮肤的窦尔敦、白皮肤的黄天霸,和更多黄皮肤的角色并没有本质区别。梅兰芳先生1930年的访美演出取得成功,固然是因为梅郎风华绝代、技艺超伦,但现实的社会因素也不能忽视,当时的美国社会萧条、沉闷、压抑甚至绝望,人们看戏,有“口红效应”的影响,也有迫切寻求新鲜刺激的诉求。无论如何,与京剧的“博大精深”应该关系不大。1981年,京剧第二次登录美国,著名的文艺评论家梅尔·格索就在《纽约时报》上撰文称,京剧在美国人的眼中根本就不是令人喜欢的、充满“异国情调”的伟大戏剧,而是艰涩的、难懂的、无趣的东西。这一评断不但反映了美国人的看法,也反映着大部分中国人的看法。
  黑格尔说,艺术中最重要的始终是它的可直接了解性。而京剧就是缺乏“可直接了解性”——它当然是美丽的,但它的首次欣赏门槛太高。
  京剧是这样一种存在:对于一张白纸的人们,它几近无物,与人生没有半丝关联,对于从业者或痴迷者,则状如宗教,与人生的意义浑然一体。所以与彻底的门外汉谈京剧固然浪费时间,而与入戏太深的人们谈京剧,也常常只在“博大精深”上面绕圈子,极少理智的见解。
  张爱玲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里写,登台票过戏的内行仕女们,听见说你喜欢京戏,总是微微一笑道:“京戏这东西,复杂得很呀。就连几件行头,那些个讲究,就够你研究一辈子。”
  这种门户内的过分“自重”似乎百年不变,我在初识京剧时,高级票友们也是开口就说,这里头讲究可多着,连叫好都不是随便叫的,叫差了会被人鄙视,然后一指前排的观众说,你不懂什么时候叫,就跟着前排那一群老头叫。“这行艺术博大精深,够你学一辈子。”
  这很吓人,如今的社会,没有多少年轻人会愿意为了欣赏一种艺术而搭上一辈子的。把自己打扮得太特别,就越发变得高不可攀。明智的选择是,丢掉“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后人不懂珍惜”的悲情,把往日的荣光看得淡一些,坦然接受京剧的小众地位,专心做给喜欢它的人们去享受,也就够了。
  正写着,朋友送来了两张梅派折子戏的戏票,仔细一看,艺术总监还是已故的梅葆玖先生。
  收尾了,看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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