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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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钿没额,派头笃来兮!”金家六小姐舜蒂人都到家了,还在嗔怪同父共母,几年前从台湾移居香港时仓皇得像逃命一样,连随身衣物都没带周全的嫡亲二姐金舜菁,“铜钱没有,架子还挺大。”
  舜蒂觉得自己这个姐姐真是不懂怎么当个穷亲戚,刚到的时候,只要亲友问起在台湾有没有听到过其他姐妹的消息,二姐就板起面孔不响,好像哪个犯了她的禁忌一样。这两年变本加厉,越来越不承大姐不计较彼此社经地位悬殊,刻意折节下交的好意,鲜少答应往来不说,姐妹即使难得一聚,也会故意摆出高姿态,要别人处处迁就她。
  舜蒂皱着眉头进门踢下脚上高跟鞋,闪过开门后忙着蹲下收鞋的女佣银姐,趿上缎子绣花拖鞋,踢踢踏踏走进客厅,冷面遥对窝在沙发上研究马经的丈夫,刻意提高了声线道:“都晓得笃(大)姐夫顶欢喜热闹。我就讲一声,下次罗汉请观音,哪个真会要她拿钞票?讲公司不好请假,份子凑凑人不会的到——这种言话伊讲得出!”
  六姑爷盛庆吾对老婆娘家的是非恍如未闻,连哼一声都省却;结婚十年,夫对妻的多数话题都已不感兴趣,觉得装出倾听的样子也是虚套。
  加上他最近情绪不好,更是对谁都懒得搭理。在老家的时候,何曾想过他盛家少爷这辈子会有银钱上的烦恼?当然,他的所谓烦恼并不是过小日子那种柴米油盐之忧。哪怕异乡逃难,庆吾也认为自己“这种人”的烦恼不同于升斗小民。说是眼高手低也成,说是不忘初心也成,反正庆吾当了十几年他乡之客,自觉肉身虽在漂泊无定坐吃山空,心里却没有一天不惦记以钱滚钱,立志即使非常时期也要壮大家族财富,等到日后返乡,继续当他的人上人。
  可惜天不从人愿,和舜蒂成家以后开销大、进账少,庆吾感觉老本越来越薄,最后还从仅存的家族生意里被迫退出,截断了日常现金流上的最后一个活水源头。而且到手的退股金额并不满意,以后的投资门路也尚无头绪。庆吾烦恼中自我安慰:口袋还没见底,耐心等待,香港市道空前繁荣,发财的机会到处都是,总会轮到自己。
  情绪虽然低落,庆吾也不守株待兔,赋闲坐等。他天天打扮整齐出门,约人在茶楼酒肆间“谈生意”。酒足饭饱之后安排一点打牌、看戏之类的余兴节目,忙过一日不难。只是人在他乡日久,物换星移,原先的老熟人,同辈移民的移民,长他一辈的逐渐凋零,晚他一辈的却还在上学。随时能约出来谈谈的人越来越少,居家无聊的时间越来越多。幸好港岛消遣花样直逼当年上海滩,一个人看盘赌马,也能打发辰光。
  男人银钱有出入,老婆不能说他游手好闲。毕竟依照他们社交圈里的不成文法,即使因为国共战火离乡背井,除非实在走投无路,否则像他家二姨那样,出去当小职员替人打工,说起来是自食其力的时代女性,却比投靠富亲戚还招人非议。
  庆吾不跟老婆同乡,并没有舜蒂和她娘家亲戚那些海派规矩。他从小在省城上学,寒暑假回到乡下庄子上,连抗战期间都只在老家山里躲过几天,从来没有离开过广义上的家乡。只是胜利以后的几年他到沪游历,穿戴学足了上海派头,也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沪语。上海市民素来排外,可是1949年以降,从内地到港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成了“外地人”,“上海人”的资格也就被从宽认定;既然说广东话的把不会说粤语的统称为“上海人”,那么讲沪语的也开放给同声同气的都当“自己人”了。
  哪怕庆吾平日来往的“上海帮”跟他不见外,老婆舜蒂却常挑剔丈夫沪语说得不地道。庆吾不耐烦在家里老被纠正用语和发音,和妻子讲普通话的时候更多一点,只是图方便,难免夹杂些沪、粤语词汇;不过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庆吾在家从来不说自己最擅长的长沙话,更别提老家乡下土话了。
  其实除了分处沿海大埠和内陆省城的地域性差别,庆吾的家族在原乡也是富甲一方的望族,翻起老黄历,论财力和实力都不比舜蒂自认显赫的娘家逊色。两个人背景上最大的差别,不过家风各尚土洋中西,夫妻成长环境有别。
  从清末起以买卖发家、地产保值、捐官沽名的盛氏,哪怕家大业大,始终自诩“耕读世家”。庆吾的父母亲对儿子灌输传统教育,虽然不至于鼓励躺在榻上抽鸦片,好把儿子永远留在身边,却也一味要他孝顺守成。虽然家族最后还是让子弟都进了洋学堂,从小到大耳提面命,庆吾已经成功被洗脑;他彻底相信只要“修身”(他的理解就是吃喝嫖赌有节制),就能保自己一生富贵、三代无忧。
  家里大人向来只防备孩子“学坏”,家庭教育并不要求庆吾忧国忧民,舍身成仁,急公好义,贡献社会。庆吾算聪明,无论好赖事,学什么都很快上手。他性情乖顺,既然家里大人要求凡事不能“沉迷”,他也就做什么都像蜻蜓点水。说白了,盛家对庆吾的旧式大少爷养成教育颇为成功。
  读书、就业、学生意,甚至过日子,庆吾做起来都带点玩票性质,连婚都结过好几次。算起来在香港娶舜蒂已是三婚。
  庆吾家乡风俗婚龄偏早,男子满十五、女子过十三就论嫁娶。他的第一个妻子是门当户对的娃娃亲,因为时局动乱,娘家怕担责任,提早送了过门,可是还没等到新郎初中毕业行圆房大礼,小新娘在日本人围城期间感染急症,延误医治,一病归西。当时人人都说新娘八字太轻,享不了盛家的福。太平日子一直等不来,庆吾父母顾及自己这一房的香火延续,降格以求,在原乡找了个有宜男之相的小家碧玉填房,庆吾在长沙的高中学业虽因战火时断时续,也要等到寒暑假才能下乡。夫妻聚少离多,感情并不深厚,这个填房媳妇三年后难产而亡,为夫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做出了牺牲。这时乡里人又改口说,庆吾八字太重,娶一个走一个,吓得媒人都不敢上门了。
  庆吾死了两个老婆,八年抗战才打完。长大了的庆吾决定暂缓成家,就以深造为由说服父母,让他出门历练。他先到上海去考大学,一试落榜,感觉只有沪上繁华才能抚慰他的失意,其后几年就以学习的名义滞留在沪,再不肯乖乖回去尽延续香火的家族义务了。   子杰离开上海没有多久,日本就偷袭了珍珠港。两天后,12月9日,大批日军开进租界,英国领事馆当天降下了从1845年起就飘扬在上海滩上的米字旗。在租界昂首阔步了近百年的欧美白人,只剩下德意志人还挺着腰杆,其他的和华人一起成了丧家之犬。
  上海全面沦陷,青年学生不愿意接受日本统治,不顾管制森严,冒险流亡大后方的更多了。舜蒂没有一天忘记三年之约,好不容易熬过了19岁生日,更加思念远方那人。正在她为相思所苦到达高峰时,听说熟人圈里有人要去大后方,无须细想她就决定了。她以去后方升学为名,年纪相仿的四男三女组队结伴,踏上征途。
  他们一行七人,平均年龄二十岁,相互之间的关系叙起来盘根错节、个个沾亲带故。虽然明知前途险阻,但是年轻气盛,有伴壮胆,出发头几天兴致高得像郊游一样。直到在队友杭州亲戚家里等了十天,还找不到机会渡过钱塘江,如愿离开江这边的沦陷区到达对岸的国统区,一伙人才发现旅途远比预料的困难。
  “日本人看得很紧,昨天夜里有条带学生的船,被日本人一阵扫射,翻到江里连尸首都找不到。”出去雇船的队友带回坏消息,“加钱也没有船肯带人过去。”
  队伍里的四个男孩都要去内地升学,三个女生除了学业,更主要的动机是为爱走千里。除了舜蒂有点妾身未明,对外说到重庆去投靠五姐、五姐夫,另外二个女孩都有订过亲的未婚夫在四川等她們。
  哪怕士气受了打击,几个年轻人商量以后,不甘心到了这里白等那么多天,一致决议,无论多危险,都要把既定的路线继续下去。
  “大家都说不能掉头回去!过得去就过,过不去就死!”舜蒂跟子杰重逢后,讲起长达五个月流亡的痛苦和惊险,余悸犹存。
  她和同伴在杭州一带就滞留了近二十天。好不容易才雇到一条不起眼的小船,趁夜冒险偷渡。船到桐庐后他们改走陆路。小地方交通不便,管你在上海是小姐还是少爷,到了乡下都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同伴个个都磨破了脚再磨破鞋,苦难逼出潜能,赶路的时候,金六小姐舜蒂曾经一天步行上百华里。
  一路跋山涉水,到了广东以后有火车搭了,可是班次有限,不但挤得水泄不通,还时走时停,何时停靠哪站竟没一个准。从广东韶关到广西桂林,他们在臭气熏天的车厢里挤了好几天,吃喝拉撒睡都在座上,内急要靠同伴遮掩解手。所幸到广西后,公路交通相对顺畅,车子能到的点多,车和旅客也多,舜蒂一停下来就打听有没有人去昆明。
  “晓得你早毕业了。我就想,到昆明寻空军官校不难,那里一定有人晓得你在哪里。假如我跟他们跑去四川,就没办法寻到你了。”艰巨的旅程让骄纵的少女成长。在大后方的茫茫人海中,竟然如此顺利找到自己的心上人,舜蒂从上帝谢到菩萨,感觉人生苦难已成过去。她想子杰一定也会为自己没去重庆找五姐,直接来到昆明的明智决定感到高兴。
  “难为你了。”重逢后比两年前沉默的子杰,用一句话替舜蒂近半年的流亡大冒险加了个平淡的注脚。
  昆明市内旅馆紧张,子杰把舜蒂安顿在一个透过熟人介绍,类似女子宿舍的短租民宅里。这里有通铺大间,也有放了上下铺位的二人、四人房,厨浴公用,寝区还挂了块“男宾止步”的小牌子,是个简单干净的正经地方。刚好有个二人房下铺空出来给舜蒂,算是先替她解决了住宿问题。
  “好好休息几天。等我休假了带你到处转转,滇池那边风景还是可以的。”子杰出现当日陪了舜蒂一整天,帮她接洽住所,听她说话,带她采买日用品,连躲空袭时往哪跑的路线都领她走了一遍。虽然远不如舜蒂期盼的热情洋溢,态度却很成熟负责。道别的时候,人都走到门口了,又回头郑重叮嘱道:“我假设有事了,来不了,会要别人来跟你讲一声的。”
  子杰走了两天,舜蒂就开始心慌。这宿舍也就板子隔开的几间房,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女房东带着个三、四岁的女儿住一个单间,其他十几个房客也都是年轻女人。早晨用上干净水刷牙洗脸,晚上在没有臭虫的床上睡了安稳觉,旅途上的可怕记忆逐渐散去,舜蒂上海小姐回魂。可即使她端着城里人的架子,不怎么跟那些南腔北调的邻居说话,隔壁凄厉的哭声还是声声震耳。
  好奇心让舜蒂放下身段跟同房搭起讪,这才听说这里的女人都是千里跋涉到大后方来寻夫的现代孟姜女;她们冒险犯难,为爱走天涯,却未必盼来圆满结局。像房东大姐虽是云南本地人,也是从娘家腾冲携女寻夫才来到昆明,可是丈夫在妻小来之前的一次大轰炸后“失踪”,没有见尸她不信丈夫遭难,只担心丈夫回来找不到娘俩,就守住丈夫店铺原址,改经营起专收外地女客的短期宿舍。这里住了几个女人就有几个战争时期的爱情故事。这两天不绝于耳的哭声,来自南京小姐赵丽琴,她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未婚夫,却被对方要求解除婚约,在那里自伤飘零。
  “重庆那边这样的更多,有来找丈夫的,也有来找未婚夫的。”同房的很幸运,已经联系上跟着工作单位迁移到后方的丈夫,可是一时半会两口子没办法团聚,暂时住在这里,“房子借到就搬。都说我们这间房风水好,住进来的人心想事成,最后都是被自己要找的人接走的。欸,那天我看到你男人了,长得好精神!是你丈夫还是未婚夫?”
  “跟我同房那位沈太太,问你是我丈夫还是未婚夫?”舜蒂向子杰转述旁人对她的疑问。
  十天后再访舜蒂的子杰闻言,嘴角扬了一下,说:“三姑六婆齐到昆明来了。”
  舜蒂旁敲侧击,自然是想子杰亲口说出“未婚夫”三个字。没听见标准答案,她有点小小失望,可是哪怕目的未达,听见子杰讥诮室友的风凉话,还是笑了。两人在上海短暂交往时,她就为子杰的幽默机敏所倾倒。任子杰如何胡扯,换人听来可能是轻言薄语,可从心上人嘴里说出来,却句句都戳中舜蒂笑点,把她乐得花枝乱颤。然而重逢后的子杰不但样貌比从前清瘦黝黑,人少言寡语,神态也落落寡欢,这之前,更是一句俏皮点的话都没说过。
  昆明春城之名不虚传,舜蒂到后天天风和日丽。十来天后子杰如约而至,还开了一辆单位上借来的吉普车载她出游,舜蒂心花怒放,一扫等待期间的相思之苦,连埋怨的话都忘了多说。   有车方便,几个小时他们就把昆明转了一圈,最后落座在滇池旁边的露天茶座上等看落日余晖。舜蒂喜笑盈盈地坐在情郎身边。绿树蓝天,微风起浪,偌大滇池望不到边际,几艘颜色污浊的矮篷船水上摆荡,寻常风景此刻在舜蒂眼中远胜西湖:她感觉自己走了大半个中国,躲过日本人的机关枪、突破国统区的重重关卡、脚上走起水泡、衣服穿出盐晶,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和风蔼日,和子杰并肩而游的下午。
  灰灰黑黑的小船摇近岸边,竟有游人准备下船。随着游客钻出船篷的动静,小船大幅摇晃,两个碧眼金发的外国人扶着一个年轻女子,一面保持平衡,一面大声嬉闹,引得岸上人人侧目。舜蒂和子杰也随众望向三个嘻嘻哈哈,旁若无人的洋男华女。
  “杰!嘿,杰!”哪知上了岸的洋人忽然老远对着子杰打起招呼。
  子杰跟他们挥手致意,一面对舜蒂的“你们认识?”问题解答道:“十四航空队的老美。新来的喜欢跟人打招呼。”他拉起舜蒂,对有可能走过来寒暄的外国熟人提高声音,用英语说:“你们好好玩,我得走了。”
  回到车上舜蒂还在自己琢磨:“那个女的哪能嘎面熟啊?”一会她想起来了:“就是我们宿舍里那个南京来的,我跟你讲过,我刚搬进去头两天,天天在那里哭的……”
  子杰不大耐烦地打断她道:“如果没搞错,回去你少理她。她是‘吉普女郎’。”
  舜蒂笑道:“我现在坐吉普车上,我才是‘吉普女郎’。”
  子杰眉头一皱,声音严厉起来:“勿要瞎讲!侬晓得‘吉普女郎’是啥?”
  舜蒂被子杰的恶声搅得心里火起,也没了好气:“啥?”
  “专门陪洋人的交际花!不懂不要瞎讲,好否?”子杰的声音很难听,忽然又改口说英语,道:“Grow up,shall you?”(成熟点,好吧?)
  舜蒂没仔细分辨,听口气也认定子杰最后那句英语是在骂她幼稚,就怒道:“我搬进去的时候,她还天天哭,她未婚夫是个陈世美,她还舍不得,怎么几天跟洋人游湖就成了交际花?哪个晓得她不是出来散散心?”
  “散散心?你跑到昆明来也是散散心?儿戏!”子杰也借题发挥。
  千辛万苦才重聚的两人,竟然为个不相干的人认真吵起架来。
  眼看快到女子宿舍了。舜蒂不甘两人美好的一天结束在龃龉不断的车程上。短短沉默后,她放低姿态问子杰:“下次放假是啥辰光?”
  稍早已经表态要回队上还车,不跟舜蒂一起吃晚饭的子杰把到点的车停了下来,目视前方,头都没转一下,生硬地说:“已经联络上你五姐和五姐夫,你准备一下,我过两天请好假送你去重庆。”
  舜蒂一听炸了,举起手砰地在子杰肩膊上用力一捶,恨声道:“你这个人!哪能这样?重要的事体随随便便讲出来!”
  再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恐怕也搞不懂女人生气的逻辑。子杰哪里晓得电光石火之间,舜蒂话才出口之际,大脑已经自动加上当年男人突然宣告离沪的前账。
  女人手劲有限,肉厚的地方狠挨一拳也不算痛,不过舜蒂过激的反应却让子杰受到惊吓,他本能地一闪,同时挥手自卫,旋即和舜蒂两肘相交,恍如格斗的起手式。子杰人瘦骨硬,情急之下,虽然意在自保却忘了控制力道,舜蒂感觉肘上剧痛,上身被震得向窗外一弹。
  “动手动脚做啥么子!”子杰怒斥。
  舜蒂正恼怒手肘被打痛了,竟又听见子杰先发制人,还抢了她的词,立刻气得失去理智,疯狂挥动两只手,对住子杰上半身乱拍,“动手动脚?自己动手动脚!讲啥人动手动脚?”
  男女热恋时打闹,男的让女的在胸膛上拍几下权当撒娇,可是两人之间不但浓情已远,此时还正在论理。子杰怒啐一口:“嗟!”捉住舜蒂双手,把人向椅内一推,自己翻身欺上前去,怒道:“你这个女人讲不讲道理的啊?”
  舜蒂被压制陷入车椅,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孔近在眼前,好像嘴噘高一点就可以吻上对方的下巴。然而她记忆中的弯眉笑眼,又瞪成了铜铃,而且衬上黝黑瘦削的面庞、太阳穴旁爆出的青筋,柔情不再,只见狰狞,一下让她联想到的竟是,经过国统区时穷找他们流亡学生麻烦的卡哨上军人。
  舜蒂奋力挣脱,子杰同时放手。静默虽只数秒,总是让人难堪。子杰叹一口气,道:“就算我当你自己妹妹,你也要讲点道理!”
  “自家妹妹?”舜蒂之怒一波未平一波再起,“你要不要面孔?你对妹妹都是这样子的吗?”
  这话逻辑虽也曲折,可是子杰立刻领悟到了言外之意。在男人的记忆之中,昔日热吻的感情虽淡、形象未泯,可是他的惭愧只维持了一瞬间就烟消云散。因为舜蒂没有见好收风,反而语带讽刺,补上几句:“我一个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寻你。你一个男人,‘未婚妻’三个字,你都讲不出!”
  “你跟我订婚了吗?”子杰暴怒反击。舜蒂的言语进耳时他的脑子自行剪裁,最后的解读是,舜蒂明讲暗示,就是要骂他“不是个男人!”
  “你讲你‘千里迢迢’!请问啥人要你跑来昆明?”子杰早对舜蒂自作主张,以身犯险流亡大后方憋了一肚子气在那里。却也晓得她固然是轻率鲁莽,来给自己添乱,可是人家一个女孩子,也是鼓勇上路、为情吃苦,气归气,毕竟也有几分怜惜,多日以来尽力忍气吞声,维护隐忍。可是相骂无好语,积怨脱口而出,也是舜蒂态度粗恶,让他逮到了一个发泄内心不满的机会。
  “程子杰,人讲言话良心要摆在正当中!”舜蒂嘴上还在顽抗,内心早已被子杰两句反问打趴。她嘴上不告饶,脑中自动重复着伤人的答案:“你没和我订婚!”“你没要我来找你!”
  “大家都少讲两句好否?我要还车子,你下车好否?”子杰看看时间,态度软化,语带恳求。
  舜蒂心中害怕不欢而散,感觉一住嘴就会被迫下车,开始东拉西扯,唯一的目的只是要把谈话继续下去:“急啥急要我下车?会得比你想送我去重庆还急?怕我在此地麻煩你是否?要去我自己会去,啥人要你送了去?”
  舜蒂说的话,句句都做了球给对方,只要子杰否定她提出的任何一条,舜蒂就算得到了下台阶。然而子杰眉头越锁越紧,却不再作声。舜蒂再说几句,也已词穷。车上两人僵坐无声,天色倏地昏暗了。   子杰清清喉咙开口。他明显不愿再燃战火,尽量放柔了声音道:“你进去好吧?我车子回去迟了不行的呀。”
  舜蒂赖在座上不下车。子杰看她一改先前嚣张气焰,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让他心生怜悯,不忍相逼,只能找话宽解:“蒂蒂,不是我喜欢讲你,到处打仗你小姑娘瞎跑多么危险?你来寻我,我不通知你姐姐、姐夫,你屋里厢以后晓得要怪我的,是否?反正,你也晓得自己留在昆明勿来事,对吧?”
  舜蒂低头不响,子杰转脸看到一颗泪珠滴落在她的裙子上。子杰暗暗摇头,长叹一口气,低声说:“不是讲你从来不会哭的?”他停顿了一会,决定说出自己的心声:“对不住,我晓得难为你了。你看看,我现在,哪能谈朋友呐?结婚更不要提,强虏未灭,何以为家?你冒冒失失跑来昆明真的吓到我了!”他把双手一摊,“你自己讲,我不送你去你五姐那里哪能办?”
  舜蒂转身抱住子杰,哇地哭倒在他的怀中:“走的时候,约好了我来寻你的呀!”
  两人同时想到上海彼日,子杰突找舜蒂话别的情景。
  子杰模糊记起,那天舜蒂好像是说过要自己回上海为她庆祝20岁生日。可是现在仗还没有打完,个人生日又是什么大事?他根本连她生日是哪天都忘了。烽火连天中从上海到昆明,又不是从浦西跑到浦东,舜蒂不至于是为了这样一句闲话就横跨中国找他来了吧?
  “会的作啊!”他心中叹息舜蒂真能找麻烦,却不敢说出来,只怕“作”这个字要重启争端。舜蒂一头秀发在他鼻尖磨蹭,子杰心中虽无一丝男女之事的联想,却也记起当时两人曾经形态亲密。可是他临行也明确表态要斩断情丝了啊。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
  子杰温柔地把舜蒂推开一点,扶着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记得否?我讲过,不要你当寡妇。我也说到做到。你晓得否?跟我一期的同学已经牺牲了多少。我自己也不晓得哪天上去了就落不来。还是那句言话,我不要你当寡妇。也不要你留在昆明,我自己朝不保夕,哪能照顾你?我过两天调好假,送你去重庆你五姐那里,我才能安心,对你屋里厢才有交代。我跟你五姐夫电话上都讲好了,你不要担心,他们会照顾你的。”
  这是两人在昆明重逢以来,子杰对她说得最长,内容最丰富的一段话,偏偏舜蒂听入耳的只有他不要这、不要那。她再度痛哭出声:“哇——你不要我了!讲嘎许多就是讲一句你不要我呀!”
  子杰不同意舜蒂的说法。可是翻来覆去,再怎么美化,他也无法否认舜蒂总结正确;说到底,在上海、在昆明,不管在哪里,飞上天,掉下来,剩下的生命有多长,他都无意与她共。
  舜蒂把从小到大没有流的泪一次哭够。子杰再铁石心肠,也不忍赶她下车。可是他再不归营还车,只怕要出乱子。他跳出车门,走到另一边把舜蒂抱了下来。舜蒂抽抽噎噎,知道自己一放手就是生离,死命抱住子杰脖子,缩着脚不让沾地。
  子杰无奈,只好厚着脸皮把人横抱了进屋。房东太太迎上前问怎么了?舜蒂把脸深埋子杰肩窝,不抬头也不理会,子杰知她耍无赖,只好替她遮盖道:“带她出去玩嵗了脚不能走路,痛得一脸眼泪鼻涕,怕难看不好意思。”
  房东太太忙请子杰把人抱进房间,自己拿了热水瓶替舜蒂去厨房打热水。子杰躬身进房,把舜蒂放低在床板上,使劲扳开舜蒂钩住自己脖子的手,趁旁边没人,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不要胡闹!”挣脱束缚,转身就走,口中还嘟囔了一声:“任性!”
  舜蒂听见子杰口气这样不耐烦,想到自己追爱的努力付诸东流,心头涌上种种委屈,刚收的泪又流下来。等到她再听见门口子杰拦住房东太太,交代有急事现在要赶回去,预告舜蒂几日后退房,他会来结账云云,更晓得大势已去。她从上海冒着生命的危险寻来又怎样?他说又没订婚!他根本不承认他们有过约定。舜蒂心想,哪怕她现在就死过去,子杰也是铁了心不要她的了!
  舜蒂放声而哭。落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知道除了哭,自己还能怎么办?她哭了很久,有力气的时候大声点,哭累了,啜泣一下,权当休息。她专心哭着,没有听见外面有人问了几次:“怎么回事?哪个哭那么久,哭给谁听啊!”
  少女舜蒂才不在乎有没有谁听见她哭。难得一恸,不出清累积的绝望和屈辱,哪里停得下来?
  ※※※
  中年舜蒂抱着大床上那只很久没人用过的干净枕头,痛哭不止,一样停不下来。
  从还是任性少女在昆明被爱人抛弃,尽情宣泄心情之后,舜蒂再度累积超过二十年的绝望和屈辱又已满溢。这其间,她经历了抗战胜利之后漫漫的回乡之路,回沪后费尽力气才洗脱“程某弃妇”之名,重新活跃在社交场上,偏又被迫投奔香港大姐家。香港的上海帮圈子更窄、流言更多,愈发增加了大龄女择偶的困难。是时代蹉跎了她的青春和婚姻。17岁就开始寻觅良人的舜蒂到了30岁,才抱憾下嫁一个她以前绝对看不上的男人。可悲的是,婚姻没有让她的美梦成真,對人生的妥协只带给她更深的幻灭。
  “命不好啊!”舜蒂为自己悲哀。绍兴戏里多少妙龄小姐私定终身都成了状元夫人,她却碰到情郎负心。西洋童话里的公主只要愿意俯身亲吻癞蛤蟆,王子就会现身,可是她的乡下人丈夫不疼她爱她,她预期的人生“快乐结局”已经遥不可及。
  她专心倾泄,没有闲暇顾及此时此刻会有谁听得到她的哭声?
  庆吾自锁房中避战已是气闷,楼下哭声穿墙而至,让他更加心烦意躁。结婚以来,庆吾首次听见舜蒂大哭,嚎啕之声还透过楼板。忍无可忍,他比当年昆明女子宿舍里的室友们还不客气,直接对着地板用土话大吼:“你个婆娘嚎么子嚎?老子还莫死啊!”
  楼下哭声经他一吼,似乎变本加厉。庆吾气得搓手跺脚,却无计可施,自感窝囊到家。
  家里的天天找事情吵哪个男人受得了?他面对咄咄逼人的老婆,一贯采取“苗头不对,即刻走开”的闪避战法,全是为了自保。今晚他见机得早,趁舜蒂还没开始无理取闹,就已躲到了安全地带。按照经验,舜蒂至多在楼梯前骂几声,这关就算过了。没想到对方竟然发动新攻势,夜深人静了还鬼哭狼嚎,让人不得安宁。他最后气得打开房门,对着楼下大骂:“作吧你就作吧!三更半夜还让不让人活了?讲个‘触啥霉头’,就犯了天条,想气死我你好做寡妇是否?”   ※※※
  虽然庆吾五十来岁脑溢血,在马场买马时忽然倒地身亡,跟隔着楼板吵架那夜时间相隔小十年,不算是一语成谶。他和舜蒂结婚不到三年就琴瑟失调,夫妻之间大吵小闹鲜有安宁之日是事实,可是庆吾家族遗传的高血压、本身烟酒不断、欠缺运动、嗜吃肥肉,恐怕才更是中风早逝的理由。在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妻子给丈夫的压力是元凶的情形下,舜蒂实在不必一个劲儿把“慢性谋杀”这样大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还在葬礼上对每一个上前慰问未亡人的吊唁来宾,自责害庆吾早死。
  哪怕一生志业止于成家,再怎么说,舜蒂也是进过洋学堂、流亡过大后方的时代女性。丈夫的追思仪式短短几十分钟,她从进场时那个梳着一丝不乱发髻、身着得体黑旗袍、符合身份的高贵未亡人,到葬礼尾声时变身疯狂嘶吼的师奶,真是吓坏了在场所有来宾。代替致祭答礼的陆家晚辈,几个人上前也拉不住她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纷纷疑问:“安娣哪能呐?”、“小阿姨怎么回事?”
  也有宾客悄悄议论:“今朝‘作’过头了否?”
  自虐还差不多,舜蒂这哪儿是“作”?当胡闹没有目的,一切做作不是手段,不想引人注目却不在乎旁人讪笑围观,舜蒂的脱序行为已经失去了公认上海女人最擅长的“作”之精神。
  不过也难怪众人吃惊。舜蒂最早得知丈夫噩耗时,确实因为夫妻长期交恶,感情冷淡,虽然也表示难过,还真没有过多伤痛,看似只把所有精神用在清点资产,确保自身权益。她还一直亲自安排打点葬礼琐事,到发丧之前都很冷静自持,人前言行恰如其分。
  一直到了丧礼这天,开始不对劲了!出家门前舜蒂跟姐姐通电话,明明聊到的是行礼流程,竟然提起了几十年前的初恋男友:“他们讲按照规矩老婆不能答礼。哦,死了丈夫,寡妇就不好见人了?17岁程子杰就怕我当寡妇,40年过去,今朝还是当了寡妇。有寡妇命,嫁给啥人都会的当,早知当初,何必怕嫁不出去嫁给盛庆吾?弄得伊天天寻我吵相骂,自己也气得早死!”
  说几句还跑题,都是些相互不搭界的話题:“刚刚我才想到,我一生最危险的时候就是从上海跑到昆明,如果死在去大后方的路上,算不算替男人殉情呢?我一想,后来我活到现在,过的日子都是多出来的。盛庆吾真作孽!”
  不过舜蒂平时也爱说话,虽然这天时间地方都不合适,听的人只感突兀与不耐,却没人太注意她忽然之间胡话特别多了起来。
  奔赴殡仪馆的路上,舜蒂跟开车来接她的几个小辈聊天:“葬礼上的未亡人和婚礼上的新娘是一样的,女人这天是主角,被大家当成宝贝、公主、王后。只不过婚礼把爱情送进坟墓,今朝葬礼把我的男人送进坟墓。”
  负责护送的陆家晚辈不知道阿姨是不是还有心情讲玩笑话,反正当成闲话听听。闻言诺诺,未置可否。没想到这都是舜蒂失态的先兆。
  庆吾遗体送焚化区时,陆家派出几个壮丁才拦住非要亲眼看到丈夫化为灰烬的未亡人。老年舜蒂泪水溃堤,哇哇狂号:“你们好狠心呀,最后一眼呀!好狠心呀!”
  大姐夫陆永棠讶异地向妻子感叹道:“吾以为伊两个天天吵相骂,哪个会晓得侬妹妹、妹夫感情嘎好?!”
  大姐兰熹替妹妹不顾仪态感觉丢人,低声怒道:“十三点!勿作大,伊勿会停咯!”气自己妹妹好像闹得乱子不够大,还就停不了了!
  舜蒂对旁边的人说什么都恍若未闻,她已经不管不顾。这次她没躲在房里,而是在众人之前公然大哭,在场的听见虽然同情,对她过激的表现也都感不以为然。虽然没人出面喝止,却也都暗暗希望她赶快打住,再搞下去,不但丧家颜面尽失,亲友感觉难为情,葬礼也要变成闹剧了。可是天下人都看到了舜蒂的眼泪,却没有人懂得她的伤心。谁会知道素来看似感情粗枝大叶,让人觉得拿得起放得下的舜蒂,一生追爱不遂,心中始终纠结。少女时期被爱人用以威胁的噩梦今日成真,多年累积的绝望和挫折感再度满溢,她的悲伤全盘爆发,没有出清之前,哪里停得下来?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6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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