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的确巧妙。无论是在普通班、尖子班或是模尖班，总是有着几个特别的存在。比如我们班的班花白晓凉，相貌气质皆好，成绩家境也不错。而往往相对的，总是有夏阳这样一个特殊的角色。有时候低调得过了头，与高调的性质是一样的。生活中她与沉默相伴，关键时刻一鸣惊人。她粗糙的打扮、神经质的举动成为八卦分子的最佳谈资。犹记得前几天有高傲的女生故意大声说，你们看夏阳的那条连衣裙都穿了几天了，她自认为那条裙子很漂亮吗？
　　尖锐的嗓音近乎扎破人的肌肤。
　　然而夏阳又有新动态了。她在班会课上再次暴出了令人惊悚的句子。她说，老师，我想和陈勋杰做同桌。这几个字薄薄地从她的唇中吐出，却仿佛在我的脑浆里撒下了几枚手榴弹。我抽风似的将身子挺立起来，看见周围同学讪讪笑着，鄙夷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场闹剧。而夏阳依旧穿着那条皱巴巴的连衣裙站在那里，在夏日空气里显得如此俗气陈旧。
　　事情应该始于上个月的月考。英语考试我因为贪睡而错过了听力部分。我理直气壮地坐下来，将牛仔裤一圈一圈翻上去，我在冒汗，因为心虚。虽然我是美术生，但少了听力分将使成绩更加不堪。我握住试卷的一角默默叹了一口气。
　　夏阳恰好就坐在我的后面。或许我的表情被她察觉，又或许她听见我的那一声哀叹。我所穿的灰色衬衫紧贴着肌肤，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了指尖的温度。那是夏阳的手指在我的背脊上游走。那感觉微妙极了，我愣了一下，旋即察觉到她手指走向的规律。
　　那一笔一划分明是英语听力的选择题答案。
　　我一边不安分地想扭动自己的双肩，一边又极力控制着自己将答案迅速填上去。这番暧昧并且短暂的作弊举动竟然未被任何人发现。考试后我请了夏阳喝奶茶，嬉皮笑脸地对她说，你这方法不错，以后我们常沟通。
　　万万没想到夏阳牢牢扣住了那句话的尾巴，并且努力地将其变为现实。我无法想象当我的哥们儿用有点娘的嗓音叫出“天呐夏阳摸过你的背”时我该用怎样的表情回应，更无法忍受同学们谈到夏阳的时候时不时将我的姓名一并绑定进去。一种耻辱的感觉开始在我心底肆意蔓延。但夏阳将课桌搬过来的时候嘴角依旧不知好歹地微微笑着。瘦小的脸颊使得双眸突兀并且澄澈，头发干枯无力地披在双肩，和那些在夏天千娇百媚绽放开来的女生划清界限。
　　整整一个月夏阳都反复对我说，陈勋杰，你在校展上展出的那幅向日葵真好看。我想起来，那是去年夏天画的水粉，并不是非常出色的一幅画。我有些不耐烦，于是皱着眉头回答她，想要吗，到时候送你好了。
　　夏阳其实也是艺术生，准备考播音主持专业。其实我们的普通话并不规范，若非要咬文嚼字地去读，那效果总是让人发自肺腑地恶心。夏阳通常都在混沌一片的课间开始练习读音，那个时候大家的脑袋都低下来黑漆漆的一片，唯独夏阳挺立在那里，像一朵病态残喘的花朵。她一张口，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嘲笑的，厌恶的，讽刺的，憎恨的，还夹杂着含义不明的笑。我也坏笑着将耳机摘下来，不怀好意地等待着那篇《荷塘月色》的终结，然后送上几分稀疏的掌声。然而单纯的夏阳竟然在掌声落下之后羞涩地对我展开了笑颜。而夏阳的最新动态，竟然是去参加校庆主持人的选拔活动。这几天来，女生们像麻雀一般聚拢在夏阳的桌前，居心不良地与她聊天。
　　聊天的内容充满了火药味和锋利的尖刺，然而夏阳什么都不知晓。她仿佛一下子被人推到了镁光灯下，不知所措却又安静本分地细细回答着。我自知与夏阳不是站在同一条船上，于是无所谓地挂着耳机在桌下画起了素描。偶尔听见女生们中间爆发出一阵惊叫，那肯定是夏阳又吐出什么让人惊悚的语句了。我一脸漠然地抬起头，看见夏阳似乎也在微笑。
　　但这般冷嘲热讽的日子并未草草收场。犹记得临近校庆那天，女生们围在落选了的夏阳桌前，笑声之大，将我的耳膜刺痛。我手中的炭笔不经意间因用力过猛而折断，心底暴动的野兽一下子被点燃。我一下子站起来，将手中的木质画板狠狠甩在桌上，对着那群沸腾的女生们咆哮道：你们真是给脸不要脸，是不是准备吵到学期结束？！大家一下子沉默下来。我猩红着眼，粗暴地指着眼前的女生说道，以后再到这里无事生非你就试试看！那些女生的脸上瞬间抹上一层灰绿，眼神里压抑着不满和偏见，却只好强忍着悻悻离开。而夏阳的动作停滞在那里，双眼空洞地望着居高临下的我。
　　夏阳，你真是脑子有问题，那些人分明是在捉弄你。你根本不配当我的同桌。末了，我压低嗓子甩下一句话，然后旁若无人地开始削那支折断的黑色炭笔。
　　事实证明，我的那一次爆发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敌军的意志。但夏阳依旧是大家私下的谈资，夏阳依旧过着特立独行的生活。
　　那日下课之后我潦草地收拾东西离开，弧形走廊外的阔叶植物散发出一股辛辣的味道，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向树荫下的车棚走去。夏阳一直都慢吞吞地跟在我的背后，脚步的频率控制得刚好，她踩着我的影子，头顶是持续燃烧沸腾的艳阳。我在离车棚还有几步时迅速转身，夏阳站在一处空旷之地无处躲藏，单薄的影子被细细拉长。
　　我说，你跟踪我是吗？
　　夏阳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鞋尖上。仿佛是攒够了足够的勇气，然后注视着我的瞳仁说，陈勋杰，你那幅画能送我吗？
　　不可以。我小声而急促地回答道。想到之前我好像有答应过夏阳，于是转身接着说，有时间的话，我或许能帮你再画一幅。
　　果然是有些过分的请求啊。夏阳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身上的碎花裙子一波一波随风荡漾起来。我一只脚踏上踏板，眼神投射在远方的火烧云上，说，时间不早了，还要赶来上晚自习呢。然后飞快地从夏阳身旁抽离。
　　那幅画满向日葵的水粉是绝对不可以送给其他人的，因为那是我向白晓凉表白时准备送她的礼物。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白晓凉？或许是上次晚会的时候我与她合影，汗毛几乎要贴到对方的肌肤，又或许是前几天踩着课桌出黑板报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给我递粉笔。就像诗歌里写的那样，如果这份感情不表达出来，我想我的青春不会完整。
　　那是周日一个恹恹欲睡的下午，上完两节课后大家都回家了。我故意磨蹭到最后，默默注视着白晓凉将黑板上的最后一点笔记抄完，空气是黏糊糊的质感，日光在其中浮游。 　　接下来的桥段像烂俗的偶像剧，我红着脖子将那幅画小心翼翼地交了出去，我说了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说。结果我等到白晓凉的是一份温暖的拒绝。彼时我的脑子纠结成一团麻，看见落地窗上映出白晓凉明媚的影子，白晓凉就站在我面前，纤长的睫毛如同羽翼。白晓凉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接着从前门走了出去。我企图追上去，却在门口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夏阳。她是回来拿东西吗，还是在偷听？我的心像划了一道口子呼哧呼哧漏着气，我猛地将手中的那幅画一扯，金色向日葵变成了两半。我将它放在夏阳的手里，咬牙切齿地说，这幅画送你。然后逆着光一步步跑开了。
　　彼时的自己心浮气躁不可一世，仿佛明天就可以背叛全世界。我极力想忘记那天白晓凉说的所谓不痛不痒的话，但那些话却像电影里的冗长独白一般，在脑海里变得愈发明朗深沉起来。记忆中白晓凉对我说，陈勋杰，你难道不是喜欢夏阳的吗？
　　我强忍着难过，说，怎么可能。
　　往往一件小事会留给人深刻的印象。比如一句话，一个微笑，一抹色彩。当那些向上曲折却又执著的向日葵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莫名其妙地记住了那位少年的名字。我相信他有他的明天，也一定有许多喜欢他的人，我想走近他认识他，却又不想纠缠他打扰他。他以向日葵之名突兀地存在于我柔软如锦缎的生命中。白晓凉背到这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这应该就是夏阳那篇得分很高的作文的结尾吧。里面的少年，说的应该就是你吧？
　　之后的日子骤然深沉下来。烦躁至极之时麻木地素描，间隙抬起手来看见手掌侧面是一片发亮的铅色，如同被各种色彩染过之后模糊斑斓。我在一幅静物写生的背后用粗糙的炭笔写道，我很愿意成为某一个人的向日葵。但为什么是夏阳的呢？
　　但在这个无疾而终的问题得到解答之前，高三就像一片黑色的汪洋般吞没而来。刚上高三，美术生们便开始细细挑选要将要进修的地方。我也有厚厚一本，摊在大腿上，我触目惊心地翻开来，看见一大串名字和地点。我以前经常看见进修的地方会有大学生来写生，我默默告诉自己，我以后也要成为大学生，也要像他们一样到处写生。没有什么时候会像此时这般听见理想在胸腔里一点点伸展的声音了。而夏阳也常常翻着各种播音主持的资料，一遍遍读着某年的初试试题，直到喉咙深处迸发出剧烈的疼痛，趴在桌子上悄悄睡着了。
　　我在要去进修的前几天收拾书本。下午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值日生，夏阳躲在墙壁的一角朗读。我不知不觉之中发现那一幕的美好，于是我默默开口说，夏阳，其实你的声音挺好听的。
　　夏阳转过头来对我笑，夕阳帮她罩起了一层薄薄的金纱，一根根发丝都被染成金黄。我和她最后离开，刚把门锁好，夏阳突然一下蹲在地下哭了起来，荷叶裙摆不像样地拖在了地上。我被她这般激烈的举动吓了一跳，我说，夏阳，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陈勋杰……我没有考上播音主持专业，我父母也没有钱供我读那个专业。我决定复读了……一颗豆大的眼泪从夏阳的脸颊流下狠狠地砸向地面。我呆站在那里，一只手伸过去紧紧将夏阳的手攥住。那一刻我觉得夏阳真傻，却傻得让人想流眼泪。
　　成长似乎给了我们什么非凡的意义。我蹲下来，满怀勇气地对着这个曾经让自己不理解的少女说，你真的要复读吗？如果真的要，就要好好加油。不要后悔。
　　我多么想再帮夏阳画一幅向日葵，让阳光陪伴这位少女悄悄绽放。但一直到我去进修，都没有这个机会。直到后来我收到了夏阳的包裹，打开来一看，正是那幅上次被我撕成两半的画，夏阳用胶水小心地粘好，完好如初。画上金色闪耀的向日葵如同刚从晨曦之中苏醒过来，曲折向上的绿茎透露出执著。我知道，纵然是时光的力量，也无法抗拒年少的理想。而夏阳，也终会在这阳光下绽放。
　　[编辑：张春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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