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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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下午和往常没有区别,窗外仍然阴雨连绵,而且连绵了大半个月。在李晓晓的印象里,阳光明媚离她很遥远,使她的心绪再次败坏。那种时候,她总会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布娃娃,搁在桌面上对视,眼里充满爱怜。那是十一岁生日时,她父亲从外地带回来的礼物。这两年她父亲时常出差,连她生日都顾不上,更不用说生日礼物了。
  “这只布娃娃真漂亮。”
  她同桌石英拨弄着削笔刀说,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情。她羡慕的不是那只布娃娃有多漂亮,而是羡慕李晓晓对那只布娃娃的态度。李晓晓点点头,怜爱地抚摸那只布娃娃。
  “给我玩玩嘛。”
  石英说着就伸过手来。李晓晓抓着布娃娃往后躲。她越躲越激起石英的兴趣,干脆明目张胆地伸手抢着,手里的刀不小心划破布娃娃。李晓晓瞪着石英。石英脸上没有多少惋惜之情。这使李晓晓感到愤怒,抓起书本砸在石英的脸上。石英自觉理亏,没说什么,捂着脸走出教室。李晓晓把石英的书推到地上,还是不解恨,又跑出教室在操场旁边追上石英。
  “你赔我布娃娃!”
  李晓晓恶狠狠地说。石英从裤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她,说:“不就一只布娃娃,够了吗?不够明天再补给你。”
  “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难不成要我变成布娃娃还给你?”
  “那是我爸爸送给我的礼物,那是我最珍惜的东西,你知不知道?”
  “你爸爸?”石英冷笑一声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瞧你这出息,就这破东西也当宝贝,你知不知道你爸爸都在干着些什么?他和别的女人鬼混。”
  “我警告你别诋毁我爸爸。”
  李晓晓说着就冲过去。石英也火了,不仅没避让,反而抬脚把李晓晓踢倒在地。李晓晓捂住腹部蜷缩着,疼得脸都扭曲了。石英没想踢得这么重,伸手去扶,被李晓晓推开。李晓晓咬着牙爬起来,说:“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不能诋毁我爸。”
  “对不起晓晓,我不是故意气你的,也不是要诋毁你爸爸,是我亲眼见你爸爸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很亲热的样子,那个女人挺漂亮,我见过好多回,早就想告诉你,又怕你生气,一直不敢说。”
  “你骗人,我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我骗你干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学到初中,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不信可以去调查呀。”
  李晓晓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石英的眼睛,没看出半点虚假的迹象,不由对石英的话半信半疑。
  石英说:“你爸今天出差吗?如果没出差,那我带你去看,要是运气好的话就能碰上他们,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放学后,李晓晓就跟着石英,来到离学校几条街的公交站。现在她们一同盯着街对面的大楼。那是地王大厦,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聚集着大小数百家公司。正是下班时间,人群从大楼里涌出来。李晓晓目不转睛地盯着,没有看到她父亲的身影,心里悬着的石块落了地,转脸得意地望着石英。石英没有接她的目光,踮着脚把一只空瓶子踢来踢去,被街对面的巡警看见,才傻笑着捡起来丢进垃圾箱。李晓晓也挤出微笑,却瞬间僵化在脸上。
  她看到了她父亲。
  她父亲李克的脸庞被夕阳映亮,笑容显得特别灿烂。她父亲有多久没这么笑了。每天回家都板着阴沉沉的脸,似乎整个世界都欠着他。今天居然笑了。笑容里夹杂着一丝胆怯。真是意外!她生怕被看见,慌忙缩下脑袋,贼头贼脑地往外探望。她父亲弓着腰打开车门,用手挡住门框,一个女人钻进车里。他在给那个女人服务!这种场景在电视上见过,都是领导的随从干的。乐此不彼。这女人是父亲的领导吗?年轻漂亮,笑起来更是赏心悦目,怎么看都不像领导呀。
  “那真是我爸爸吗?”
  她有些无助地问石英。石英恨恨地瞟著她,怒其不争。石英把双手拢在嘴边,冲着街对面喂喂叫喊。她父亲听到叫喊就转过脸来。的确是她父亲李克的脸!她父亲目光飘散,落在乱嘈嘈的人群里,没看到叫他的人,便矮下身子钻进车里。那辆白色北京现代绝尘而去。车尾卷起一张纸片,盘旋几下才坠落,被后边的车子再次卷起。如此反复。她觉得那张纸片就是自己的心,卷起,跌落,再卷起,找不到息落之处。她学着石英把手拢在嘴边,喉咙倏地发紧,叫不出声。她呆呆地望着北京现代远去,似乎望着它辗过自己的心头,痛苦不堪。当车子驶出视线,她才醒悟过来赶回家。
  她满头大汗地跑到家,正想叫喊她母亲,看到她父亲坐在沙发上,说:“回来啦。”她用鼻子嗯嗯两声,目光在屋子里旋转,没有看到那个陌生女人。此时她母亲陈玉秋在厨房里做饭,还哼着五音不全的歌。
  她不由糊涂了。
  那几天放晚学,李晓晓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来到地王大厦对面的公交站守着,既希望看到她父亲和那个陌生女人,又不希望他们成双入对地闯进眼帘。她像一个内心充满矛盾的猎人,茫然地守在树下,煎熬着。街上的人很多,也很忙碌,没人在意她,只有沉闷的晚风吹乱她的头发。
  好几天,她都没有看到她父亲出现,渐渐地放下心来,怀疑自己多疑了。然而她却高兴不起来,觉得父亲的形象遭到破坏,再也难以复原。她想亲自去问父亲,每每面对那张阴沉的脸,溜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些夜晚,她不想看书,直楞楞地躺在床上,盯着窗外徐徐降临的夜色,渴望在夜色里望见什么。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就站到窗旁,看到树叶在路灯下闪着暗光,晚归人拖着影子赶路,偶尔看到几只无家可归的猫在角落里游荡。她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猫,无家可归,泪水不禁淌下来。
  第五天傍晚,她在公交站台旁再次看到她父亲。那时陌生女人走出大楼门口。她父亲从车里钻出来,笑容可掬地为她打开车门,又用手小心翼翼地护住她的头。她顿然感到一阵恶心,想吐,怒火从心底涌上来。她没有叫喊,也没有冲过去,木然地扎在那里。她父亲抬头张望,没看到什么才钻进车里。北京现代开走了。她的心再次被车轮辗着,一阵疼痛,最后浑身痉挛。
  父亲真的和这个女人好了。婚外情!电视里每天上演着的蹩脚剧情。她早就看腻了那些故事,毫无新意,连哭泣都是假的,让人受不了。现在她父亲竟成了主角,连同把她和她母亲也卷入其中。她从没想到这样的事就在身边,且生生地落在自己头上。她终于能够理解电视里的那些眼泪。她连忙掏出手机,只拍下远去的车尾。   那天她很晚才回到家。她母亲坐在沙发上织毛衣。为她父亲织的。她又一阵恶心。她母亲瞅了瞅她,说:“怎么这么晚呀,快吃饭,饭在厨房里。”她抬眼盯着她母亲看,发现她母亲挂在脸上的笑容特别不真实。平日里,她喜欢看她母亲笑着,总让她心情舒畅。现在她丈夫背叛了她还笑得出来。她没说什么就走进房间,顺手把门反锁起来。其实她母亲不会走进她的房间,有什么事也只在门外叫喊。她这样做是下意识的,觉得安全。她不想陷进他们的世界里。他们的世界和夜色一样看不透。她被这种情绪紧紧罩住,想那是大人的世界由不得她来管。这想法使她心里更加难受。她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从没大声说过话,更不用说与人争执和吵架了。问题是她被蒙在鼓里还乐滋滋的。李晓晓看不过去,整了整自己的情绪,打开门,走到母亲面前,说:
  “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傻丫头,想要什么就说嘛。”
  “我什么也不要,妈妈,是爸爸的事,爸爸在外边和别的女人好了。”
  “傻丫头,别乱说话,你听谁说的?不许乱说。”她母亲瞟她一眼说,“你爸爸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你好好读书就行了,不要胡思乱想。”
  她直勾勾地盯着她母亲。她母亲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发颤,似乎她亵渎了神灵,即将招来灭顶之灾。
  “妈,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我真的是亲眼看到的。”她急着说,“是石英告诉我的,开始我也不相信,后来我亲眼看到的。”
  “你们这些小丫头,你爸爸那是在工作,什么事也没有,压根就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以后不要再想这些,也不许说你爸爸坏话,这不好,知道吗?”
  她在母亲的话里听出心虚,但她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慌忙掏出手机翻出相片,觉得说明不了什么,摇着头,满脸沮丧地走回房间。她母亲怪怪地盯着她。她没有回头迎着她母亲的目光,觉得没有意义,想她母亲要么不知情,要么是在为她父亲打掩护,在她面前上演坚不可催的攻防同盟。她还能说什么呢?那是和她无关的世界。
  她差点掉下泪来。
  李晓晓像掉了魂似的,整天没精打采,在课堂上也无法专心,听着听着就不知听到哪儿去了。她考試成绩一直不错,受到大家的关注,稍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班主任的眼睛。班主任在课堂上点了她几次名。那是少有的,是在提醒她不要开小差。以往,她渴望这种善意的提醒,现在却觉得那是刁难。班主任还给她父亲打电话,说她上课不如以前专心。那天回家被她父亲劈头盖脸狠训一番。她没有为自己辩解,觉得十分可笑,犯错误的人居然还理直气壮训斥别人。
  那之后,她越来越不想回家,期盼着快点长大,然后远远地离开这里。她不想跟她父母亲说话,连吃饭都刻意错开。她不想看父母在面前演着蹩脚的戏。她厌倦,心跟着慢慢变冷僵硬。
  “你管得着我吗?”
  她对她父亲嘶吼。那天她又回家晚了。她父亲就责骂她。她觉得她父亲无理取闹,翻着大白眼,对着她父亲直面嘶吼。在以往是从没有过的。她生生地把自己吓一跳,也把她父亲吓一跳。这一吓把她内心的某个东西给吓破了,心头豁然开朗,对她父亲的那份惧怕顿然云消雾散。她听到心底传来嗞嗞的声响,那是沉睡的叛逆在苏醒。这份叛逆叫她敢与她父亲瞪眼嘶吼。她父亲愣在那里说不出话,脸上混淆着愤怒和错愕。她满意这样的状态,很享受,脸上浮出胜利者的微笑。
  她哼着歌回到房间,关上门,当整个空间只剩下自己,胜利的感觉立即退如潮水,剩下满地忧伤。那是胜利后的孤独。她发现身上的力量太弱小,难以留住这种胜利的感觉,特地跑到超市买回一把水果刀,半尺来长,藏在书包里。这使她找到久违的安全感。
  有一天放晚学,她和石英走出校门,两个男生从路旁窜过来,抓住石英的双手强拽到角落里,只因石英看到他们欺负别的同学而说了句公道话。当时是在教室里,他们不敢乱来,现在他们找她算账来了。起初李晓晓抱着双臂冷眼旁观。两个男生揪着石英的头发逼她跪到地上。石英疼得快哭出来。她看不下去了,从书包里掏出水果刀,“啊啊”叫着冲过去。两个男生见状,吓得抱头鼠窜。
  “你每天都带着刀?”石英盯着她说,“你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我也快被自己吓傻了,心怦怦跳呢。”李晓晓捂着胸口说,“不过这感觉挺好,感觉特安全,手里有武器就是不一样,你说该不该去找那个女人?”
  “对,古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陪你去。”
  “你确定那句话是古人说的?”
  “不管是不是古人说的,反正那句话有道理,不然人们早就不说了,是吧?”
  “我们现在就去。”
  “好,我调查过的,那个女人叫黄洁。”
  “是黄狐狸精。”
  她咬牙切齿地说,还把水果刀扎到地上,阳光映照下来,折射出刺眼的寒光。她们来到公交车站台守候,没多久就看到黄洁走出大楼。她们没有立即冲上去,而是静静地等着,果然看到她父亲又驾车到来,把黄洁接上车开走了。她们拦下一辆出租车在后边跟着。她父亲的车在一条胡同口停住,黄洁下了车,对着车窗递了个飞吻。她父亲的车就开走了。她们下车追到胡同里。
  “别再跟我爸好了,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李晓晓恶狠狠地说。黄洁看着她们,明白不过来。石英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李晓晓接过那本书,拿刀往书本猛扎下去,“噗”,刀片刺透书本。
  “你再纠缠李克,就是这下场。”
  石英瞪着眼说。黄洁明白她们因何而来,礼貌地笑了笑,尔后转身悠悠荡荡地往胡同深处走去。她们傻傻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她远去的后背上,跟着她消失在拐角处。她们感觉不到半点胜利的喜悦。
  那之后,再也没见到她父亲去接送黄洁。她想这是威吓的结果,然而她高兴不起来。她父亲依然不断出差,即使不出差,也三天两头不归家,压根没在意她和母亲的感受。
  母亲生日那天,她和她母亲忙碌半天,弄了一桌子菜,还特意买回一瓶法国红洒。她父亲却到外边喝酒去了。她母亲不由感到失落和沮丧。太过分了,得跟他谈谈,李晓晓想。她就倒了半杯红酒,喝着,给自己壮胆,头有些眩晕。她靠在沙发上,想象着和她父亲交淡的种种情景,既激动又紧张,手心都冒出汗。她又给自己倒了半杯。   她母亲看到了,说:“你怎么喝酒了?”
  她笑了笑说:“妈妈生日,我也喝点。”
  她母亲没理会她,把酒收到柜子里,转身到厨房里忙去了。她从书包里拿出水果刀搁在茶几上,太扎眼,就用作业本盖着,于是坐在沙发上等她父亲回来。她父亲迟迟没回来,她怕自己失去耐心,就走到柜子旁又倒了半杯酒。
  “你怎么又喝了?”她母亲说,“你这个行为,我得告诉你爸。”
  “我还巴不得呢,我还想跟他谈谈。”
  “谈谈?你跟他谈什么,管好自己的学习就好了。”
  她不再说话,不满地盯着她母亲,觉得她母亲像个陌生人,努力地往脸上挤出微笑。她母亲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厨房去了。
  她父亲浑身酒气地开门进来,若无其事地把自己抛在沙发里。
  “爸爸,我要和你谈谈。”
  她垂着头说,不敢正视她父亲,用余光偷偷注视着。她父亲满眼不屑地瞅着她。她被刺痛了,装作不在乎。
  “爸爸,你不能这样对妈妈。”
  “小孩子懂什么,快睡你的觉去。”
  “我警告过那个女人了,那个叫黄洁的女人,我警告过她,要是再欺负妈妈,就别怪我不客气。”
  她猛地站起来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连忙从作业本底下抓起水果刀拿在手里摇晃着。他父亲被震住了。她强作笑颜,却快要哭了出来。她父亲明白自己的女儿在威胁着自己,顿然怒火中烧,抓起两只苹果砸到墙上。她不由一阵激动。这是她想要的,激怒他,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
  她父亲眼里冒着火星,腮抖了抖,忽然地窜过来夺水果刀,脚下被椅子绊住,整个人向前跌去,整个躯体压在她身上。她使尽全身力气才把他推开,却见水果刀扎在他胸膛上,整只刀片全没进肉里,只露出那只暗黑的刀柄。她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她母亲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来,傻住了,看到丈夫的胸膛扎着刀,血不断地冒出来,迅速漫开,染红了整个胸口。她拖着脚来到丈夫身旁,慢慢地跪下去,双手瑟瑟发抖,在丈夫身体上空游动,终究不知该落在哪儿。她的手成了多余的物件。她的目光在丈夫胸口和女儿的脸上来回徘徊,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李晓晓吓得连连后退,最后蜷在角落里,脸色惨白,满眼恐惧,似乎她父亲提着刀向她逼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往下沉,再往下沉,双手攀住窗台,才没摔倒在地。她的嘴巴哆嗦了半天,才哇哇大哭,尿水湿了半边裆。
  “晓晓,这是个意外,快走,快到奶奶家去。”
  她母亲在她的哭声中清醒过来,说。她见女儿吓坏了,只顾着哭,便走过去抓住女儿的胳膊,使劲地往门外推。李晓晓想挣脱母亲的手,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最后被粗鲁地推到门外,“砰”,门关上了。她呆呆在盯着门板,看到门上贴着几张换锁的小广告。
  门又“吱”地开了。她母亲从门里边窜出来,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见到奶奶什么都不要说,对谁也不要说,你从来都不知道,你爸爸不是你伤的,是我伤的,记住了,明白吗?”
  她听不懂母亲说什么,只是机械地点着头,泪水跟着点到地上。
  “别哭,快把泪擦干净,”她母亲摇着她的手臂说,“记住这是我做的,和你没有关系,你也不在这里,赶快到奶奶家去!”
  她脚下踉跄着,愣愣地盯着她母亲。她母亲也愣愣地盯着她。她在母亲的眼里看到一只飘忽不定的黑影。那只黑影瞬间变大,成了一张巨网,往她的頭顶罩下来,无处可逃。她吓得转身往楼下跑。
  李晓晓搭着车赶到奶奶家,几乎是连滚带爬撞进门的,没等她奶奶刘莲花开口,抱住她奶奶的大腿哇哇大哭。她奶奶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好半天,她才缓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爸爸,爸爸,他出事了。”
  她跟着她奶奶赶到他们家。她奶奶靠在门背上才没摔倒。李晓晓早已瘫软在地,巴巴地望着她母亲。她母亲也惊恐万分地望着她们。此时李克横在地上纹丝不动。他死了!李晓晓盯着她父亲土灰色的脸,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父亲很健壮,像头熊,现在却在一把水果刀面前轰然倒地。怎么如此脆弱?那把水果刀只一下就没进他的胸膛。貌似坚硬的东西,实则不堪一击。
  她母亲猛地想起什么,跪着爬向沙发,抓起手机电话报警,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按不对号码。她把手机摔到地上,捡起来,屏幕裂了,所幸还能拨打。她啊啊吼叫着,终于在泪水涟涟中拨通。
  “110吗?我报警,你们快来,在我家,城中区金额沙6栋406房。”
  她没等那头回应就挂断电话,手一抖就把手机往墙上使劲砸去,“叭”,砸在墙上弹落在地破成两半。她爬回李克的身旁,双手狠狠地甩着自己的脸,接着向刘莲花下跪,说:“对不起,妈,我是无意的。”
  刘莲花跪到李克身旁,盯着他胸口上的那只刀柄,心如刀绞。她没有哭喊,也没有打骂,连恨都记不起,呜呜地哭着。李晓晓也哭着。最后屋里充满了她们三人的哭泣。
  警察在她们的哭声中到来。陈玉秋哭着告诉他们,说:“今晚他在外面喝酒,回来我们又吵了架,我和他经常吵架。他上前来把我推倒在地。今天是我生日,他没给我过生日也就罢了,还推我。我看到茶几上有把水果刀,就抓在手里对着他。他冲过来夺刀,脚被椅子绊住,整个人往前倒过来,我躲避不及,他就压到刀口上。”
  警察在屋子里“咔咔”拍照,然后把李克的尸体抬出门。陈玉秋也被铐着带走了。她被带到门口时回过头,没有看着女儿和家婆,目光落在地板上那只用粉笔画出的人形轮廓。那是李克死在地上的姿势。他真的死了!她不由感到恶心,连连干呕。女警剜她一眼,抓着她的胳膊使劲摇晃,把她的干呕摇掉。她不敢看女警,迅速地垂下脑袋。
  李晓晓追到楼底,看到母亲被押上警车,哭喊着冲过去,被警察拦住。她叫喊着:“别抓我妈妈,别抓走她。”她母亲回过头来说:“晓晓,照顾好奶奶。”她望着她母亲,读懂她母亲的眼神。
  她奶奶来到她身旁,和她并肩站在那里,望着警车把她母亲带走,另一辆救护车把李克的尸体运走。李晓晓跟着奶奶回家,恐惧夜色般压迫着她,如影随形,使她整夜都不敢合上眼。她只要合上眼,脑子里立即充满着狂风暴雨洪水滔天,接着是她父亲那张痛得扭曲的脸。从窗外映照进来的树影,投到墙壁上变成一只只怪物。那是她父亲的阴魂。她想象着虚无缥缈的死亡,竟感受到一种潮湿的温暖。那个夜晚她在床上枯坐到天亮。   次日,刘莲花来叫李晓晓起床,推门进去看到她坐在床上,目光呆滞,脸色惨白,精神恍惚,忍着没有哭泣出来。儿子死了,儿媳妇被抓了,孙女快被吓傻了,生活在一夜之间乱了套。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儿子是被儿媳妇捅死的。他们之间存在一些矛盾,生活本身就是矛盾,过日子就是不断地解决矛盾。这些她是知晓的。他们的生活过成这样,显然在某个环节上出了问题。现在她放心不下的是李晓晓,这么小就遭此劫难。她想,倘若李克死于地震或者车祸,对孙女的打击不会那么大。这想法使她直想扇自己嘴巴。
  刘莲花去哪儿都带着李晓晓,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她料理着李克的后事,入殓,火化,把骨灰葬在“人和春天”墓园里。墓园的名字让她感到别扭,乍一听,以为是欣欣向荣的地产。在她的印象里,埋葬亡魂的地方大都叫永福园、福寿园、至尊园等,那样更适合寄托生者对死者的祈福和思念。
  她听人说起“人和春天”墓园时,心里是不喜欢的,然而半夜间却突然记起,似乎有什么放不下,次日就到墓园里去看看,发现那里山清水秀。她不由收住脚细细打量,墓园里曲径通幽,草坪上息落着大群白鸽,自动喷水机喷出粉末状的水,山坡上树木郁郁葱葱,在阳光掩映下闪着金光。站在树荫下,感觉不到死亡的气息,倒像是漫步在风景里,心旷神怡。“人和春天”之名恰如其分,倘若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墓园,她断然不敢想象在这里葬着成千上万的亡魂。她不禁佩服着经营者,把收留亡魂的地方当成家园来经营。
  墓地比房价还高,她早就有所耳闻。推销人员的穿戴比商场里还讲究,介绍墓地比商场服务生更加能说会道。诚然,墓地明码标价,无需讨还,生怕吵醒地下的亡靈。她在付钱时有些犹豫,不是舍不得钱,而是感到心堵,经营墓地之人是靠着死人活着,使她看到这群人变成蛀虫附在尸体上。
  最终在山脚下选一块墓地,背后是两棵挺拔的榈柳树,还有几丛翠绿的青竹,不远处是一面湖,波光鳞鳞,清风徐来。她想儿子会喜欢的。她把儿子的骨灰葬了,墓碑贴着李克面带微笑的相片,与墓碑的肃穆不相符,她更愿意怀念这个形象。坟墓为亡魂而建,也是为生者而建,那是亡魂与生者的最后通道。
  下葬那天,李晓晓在她父亲坟前长跪不起,在心里仰天悲怆,没人听到她的哭喊。她的目光从墓碑移到奶奶的脸上,渴望得到原谅,又不敢吐出事情真相。她奶奶把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不由悲从中来,想人死如灯灭呀。她父亲再也不能保护她。她奶奶抚摸着她的脑袋,想宽慰她几句,自己反倒低泣起来。她跟着哭着。她们的哭声在墓地里肆无忌惮地飘荡。
  那些天,刘莲花想着自己该憎恨儿媳妇,是她把李克杀死了,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她看不透自己了。她活了六十多岁,仍然有许多东西看不透,不禁怀疑起命运和劫数。在她丈夫死后,她独自带着孩子生活,拒绝好几个追求者,其中不乏优秀之人。她生怕别人让孩子受委屈,硬是一个人扛着生活前行。她曾在半路上遇到两个歹徒打劫,非但没有逃跑,也没有呼救,而是举着菜刀拼命。歹徒逃之夭夭。她把孩子养大后,那根绷紧的筋松懈了,当灾难再次降临不由手足无措。她看到自己内心的软弱。那个坚强的她已不复存在。她觉得自己从来就是一个陌生人。
  “孩子,你没有离开,你一直留在我们身边,你的灵魂没有远去,永远守候着我们,看护着孩子,在听我们说话,谈起你,你就在我们身边,就是照到我们身上的阳光,就是那些树叶和鸟叫,就是那些拖在地上的影子,就是那些吵架和斗殴,全都是你的,你就在这里从没离开。”
  她难过时就在心里默念着,既为亡灵祷告,也在自我安慰。她能做的只是这些。在死亡面前她毫无办法。她想如果能用自己的命去换孩子的命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不由再次感受着悲伤和绝望。然而在孙女面前她隐藏起内心的弱小,实在受不了时就偷偷地来到她丈夫的坟前,结果什么也不愿说。她发现自己被活着给绑架了。
  那些天,她时常抬头望着苍穹,天格外晴朗,阳光洗涤过一样明亮。这使她产生错觉,悲伤之时天空怎么会如此晴朗?景由心生啊。她想起这句话,泪水夺眶而出。
  陈玉秋曾当过报社记者,背着相机走街串巷四处采访,见过诸多喜庆而隆重的场面,也目睹各种车祸火灾等惨状,那些生与死到头来只不过化为她笔下没有温度的记录。记者的职责是客观呈现出事件的始末。现在她对自己所追求的理想产生怀疑,任何东西在死亡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在拘留所里的这些天,她似乎理解了这个世界,唯有那些无厘头、狗血剧以及稀奇古怪的盗墓和没完没了的偷情,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才是激起人们业已麻木的神经的良药。
  现在是她麻木了。
  她丈夫李克的死从哪时开始?她蜷在角落里想,这是她和她丈夫李克的宿命吧?要不是他们相遇相识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她想如果那是丈夫死亡的原因,那么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背负着罪孽。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渴望忏悔,渴望神父出现在面前,耐心地呼唤她道出内心的罪恶,恳求上帝宽恕。她似乎认为,她等同于杀了自己的丈夫。那条鲜活的生命从此飘离尘世,无人提起,尘埃般消失得了无踪迹。
  谁又不是一粒尘埃,在某一天中随风而去化为虚无?存在原本只是一粒尘埃的偶然。她这粒尘埃亦将步她丈夫后尘,亦将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绝望再次向她奔涌而来。她看不到活着的意义。她闭上眼睛想象着即将到来的死亡,想象不出自己的葬礼有多简陋,猜不出会有什么人参加。她想下葬那天应该下起毛毛雨,淋湿着送葬的人。她将在潮湿的泥土里长成为一棵树。死亡透着一股温暖的诱惑。她想如果法官不判她死刑,她也会判给自己。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她渴望着死亡早日到来。
  “出事那时李晓晓在哪里?”
  警察问。她又被讯问。警察冷冷地盯着她,目光如刀,把她的脸皮削得发痛。她不由感到烦躁,想罪都认了,还没完没了。她在被警察带走时就打定主意,不能把孩子卷进来,那样会把孩子毁掉。她害怕看到这个结果。现在警察盯上了孩子。她对警察感到不满,又没有办法阻止。孩子还小,不满十四岁,对事物极为敏感,能承受得住压力吗?她不知如何面对她。警察也不让她们相见。她困在拘留室里坐立不安,不时陷入惶恐之中。她好几回想告诉警察孩子当时在场,倘若改了口又如何圆谎?谎言一旦出现,将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弥补,稍有不慎,警察便会顺着谎言长驱直入。她不能这样做。不能!她在心里大声叫喊:来吧,快来吧,无论任何惩罚,包括死,我都承受。   “你没有想起什么来吗?”
  “该说的都说了。”
  “机会是自己争取的,不是别人给予的,你当过记者不会不明白吧?”
  “没有了。”
  “李晓晓呢,出事时在哪里?”
  “在奶奶家。”
  “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警察把检验报告丢到她面前说,“这是检验报告,刀柄上除了你的指纹,还有一个人的,你应该知道这是谁的指纹吧?”
  她整个人愣住了,嘴唇微微发抖,内心开始崩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想那是警察办案的伎俩,跟她玩心理游戏罢。她直勾勾地盯着警察,想把内心的塌陷重建起来。警察轻轻地笑了笑。那是胜利者的微笑。她顿然感觉到自己是只跌入陷阱的猎物。警察是站在陷阱边上的猎人,是否把猎物捞上去得看心情。她渐渐觉得所有的反抗都了无意义。
  “这是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了。”
  警察盯着她的眼睛说。她避开警察的目光,没有说话。她很想抱住谁大哭一场,强忍着才没让泪掉下来。
  李晓晓跟着她奶奶走向派出所。她们都被传讯。她一路躲在她奶奶身后,不让路人看到她,更想避免与奶奶对视。她紧咬着下嘴唇不住地扯着衣角。阳光落在派出所铁门上,折射出一道道寒光。她不敢往前走,似乎走向地狱之门。她奶奶就牵着她的手,还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给予她安慰。她在她奶奶的安慰下愈加惶恐,最后都迈不了步,瘫坐在地上。她奶奶轻轻地叹着气,跟着她坐下去,等她缓过劲来才往派出所走去。
  她们被带到不同的讯问室里。李晓晓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两个满脸严肃的警察,冷峻的目光盯着她。她扑通跪在地上哭起来,说:“都是我,都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妈妈,我妈妈不让我说,我就没有说,我很害怕,我不知怎么办。”
  她语无伦次。她不敢把这事说出来,对谁也不敢说。现在好了,说出来了。她想过杀人偿命,想过自己活不了。她不想死害怕死,不想就这样离开世界,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书要读,许多日子要过。可是,她杀了人,怎么就成了杀人犯呢?
  讯问结束后,她被带进拘留室里,“哐”,门被关上后,一股冷气包裹而来,迫使她退到墙角,蜷缩着,没看到阳光,也没听到叫喊。世界渐行渐远。黑夜慢慢降临。往日里的欢呼和追逐都不再存在。她的世界只剩下死亡。她无数次想到死亡,甚至想象着自己被拉到荒野里枪毙,在孤独中死去,没人惋惜,也没人怜悯。她渴望埋在她父亲的坟旁,请求她父亲给予她原谅。她每每想起这些,总是泪流满面。
  “你可以走了。”
  第二天下午警察打开门说。她愣愣地看着警察,似乎自己听错了,警察叫她走了,怎么可能呢?不抓她了吗?不枪毙她吗?
  “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警察重复一遍。她依然不相信,蜷在墙角不敢动弹。警察走过去把她扶起来,把她带出门外,还对她笑一下。那笑容和屋外的阳光一样意味深长。她相信了警察的话,想不明白为什么。
  “我妈妈为我顶罪吗?”她颤着声音说,“我奶奶在哪呢?”
  “走吧,孩子,回家吧。”
  “我妈妈呢,我奶奶呢?我要见她们。”
  “你不能见你妈妈,你奶奶没来接你,你自己回家吧。”
  “把我抓起来吧,那不关我妈妈的事,把她放出来吧。”
  “走吧,孩子,你是你,你妈妈是你妈妈,谁也顶不了谁的罪,你先回家吧,你奶奶在家等你。”
  警察半推半搡地把她送出门外。她立在街边,愣愣地望着人来人往,似乎来到另一个世界,拦下一辆出租车,往“人和春天”墓地赶去。她跪在她父亲坟前呜呜哭着。警察没有抓她,没让她坐牢,没让她抵命,而她却走投无路。她不敢回去见她奶奶,也不敢面对老师和同学。她和他们已不是一类人。她是一个杀人犯,将被整个世界所唾弃。
  她恨死了自己。
  那么去死吧。自杀!对,自杀!她忽然想到了自杀,觉得这是认错的最好方式。她想要是警察枪毙她就好了,就不用想着该如何死去。她想死后见到她父亲就认错,还当她父亲的女儿,听她父亲的话,不再惹她父亲生气。可是,父亲还认她原谅她相信她吗?现在她唯一渴望的是离开这个世界。
  她慢慢地站起来,泪流满面地离开墓地,往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走去。那条河不大,却湍急,每年都淹死过人。她即将成为被淹死的人,眼泪来得更加汹涌,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死后可以去找她父亲。她父亲一定会站在岩石上等待她的到来。当夜幕降临,她走到一座石桥上,离河面有两丈来高,河水在暗夜里闪着星光。
  “爸爸——”
  她没有叫出声来。她回头往家的方向望去,被一栋栋楼房挡住了。她费了很大劲才爬上栏杆,还没准备好,脚下一滑,整个人跌下去,“砰”,落入水底。周身一片漆黑,河水挤压过来。她想到了奶奶和母亲,想到了同桌,想到在阳光下追逐和奔跑……这些人和景象渐行渐远,慢慢消失,所有的景象都将成为另一个世界。她想大哭一场,胸口越来越沉闷,疼痛,难以呼吸。她想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就不用再担心面对什么了。她渐渐地摊开手脚,任由河水挤压过来,揉虐她,辗碎她……她的双脚猛地一蹬,整个人往水面上窜去,脑袋破出水面,重新看到夜色,远处的楼房亮着灯,窗户里散出一束束光。哪束光是她们家的呢?谁在等她回家?她流着泪游到岸上,躺在地上一动不想动,发觉胸口有什么在动,伸手一摸,竟摸出一条小鱼。她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把小鱼放回水里。她面向河水下跪,久久没有站起来。
  刘莲花呆立在街边。这些天她都这样,在街边呆呆地站着,像一棵走向枯萎的树。阳光落在她头上,晚风撩起她的衣襟,嘈杂的声响四处飘荡。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当警察告诉她她儿子李克不是儿媳妇杀的,而是孙女失手至死的,她感到整个世界都在和她开玩笑。怎么可能?太残酷了。她不愿意相信那是孙女做的。难道儿子就该被儿媳妇捅死?她茫然了。这两天她没有见到孙女,也不去找,反倒松了口气。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孙女。她是她孙女,也是杀死她儿子之人。她发觉她和孙女之间隔着一道沟壑。   她心里积聚的愤怒越来越多,非得找到泄洪的出口不可,不然会把她给烧着。她想找那个和李克好的女人,她是这起悲剧的起源。她是罪魁祸首呀。刘莲花恍然大悟,出门去寻找那个女人。
  她从没见过那个女人,却一眼就认出她。女人高挑,白皙,安静,身上弥散着淡淡的忧伤。这个女人是在为她死去的儿子忧伤吗?她在那股忧伤里感受到了某种纯粹。她似乎被这种纯粹所打败,满心的愤怒在那一刻隐没下去,怎么也恨不起来,反倒对这个女人产生些许怜悯。她在怜悯那个女人的同时也在怜悯自己。她们都是悲伤之人。
  “我想跟你谈谈。”
  她挡住女人说。女人怔了一下,抬头望了她一眼,即刻明白站在面前的是什么人。她收住脚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望来,似乎她脸上有什么破绽。刘莲花被女人盯得糊涂了,想继续发火又发不起来。她对自己感到不满。她应该憎恨这个女人,要不是儿子跟她在一起,孙女会买水果刀威胁她吗?会在争吵中失手酿成悲剧吗?是这个女人毁了一切。
  “你知道我儿子为你而死吗?”
  女人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走过马路,背后是目送她们的交警。
  “要不是你他会丧命吗?”
  女人仍然沉默着,远处女人带着她的孩子消失在街角,交警还立在原处,没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是你害了他。”
  那个女人还是沉默不语,空洞的目光飘向街边。那个交警不见了,剩下两棵孤立的榕树。女人又想念着他了,想着他的好,想着他的忧伤,想着埋在他心底的痛。她知道即使她不存在,也会出现另一个她。他的生命缺了口。那是他的命数。女人懊丧的是就算是他的命数,也不愿成为开启他命数之门的那个人。她无心害人,罪恶却从天而降,猝不及防。潜伏在意识里的她打败了浮在现实里的她。她不禁默然泪下,转过脸去擦拭。刘莲花装着没看到,却在想那是忏悔之泪,还是虚假之泪?她理解了儿子为什么爱上这个女人,也理解了这个女人淌下的泪。女人在为自己的罪孽寻求宽慰吧。如果女人是一个有罪的人,那么她何尝又不是呢?她越想越糊涂,越糊涂就越伤心,最后都记不起是如何离开的。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没见到孙女李晓晓,觉得应该去找她,转身赶到儿子家里,仍然没有看到,只见到地板上用粉笔画出来的人体轮廓。她在那只轮廓前站立良久,似乎她儿子即将复活。把他养大成人,结婚生子,放手让他过着自己的生活,却使他走向死亡。她想要是自己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必定会发现他们生活中这样和那样的问题,她会以自己人生经历和经验帮助他们,那么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这是她的错啊。
  她在那只轮廓旁慢慢蹲下去,欲哭无泪。
  “你还当过记者呢?就你这水平要误导多少读者?李晓晓失手杀人,因不满十四周岁而无需坐牢,你不知道?”警察满臉不屑地说,“你不惜以坐牢来为她开脱,这是在犯法你知道吗?你这法盲,你被收监六个月。”
  陈玉秋懵住了,竟不知女儿伤人无需坐牢,更无需偿命。杀人怎么可能无罪?有人被杀了总该有人来承担罪责吧。这和原谅无关,和救赎无关。女儿心里并没有杀人的恶念。那是谁的罪?她靠在墙壁上,揪着自己的头发,越揪脑子越混乱。
  刘莲花来探监时,身后没有跟着女儿。
  她急着问:“妈,晓晓她怎么样?”
  “先别管晓晓,我问你你以前见过晓晓买水果刀吧?你知道她买来干什么而没有阻止过她吧?她跟你提起那个叫黄洁的女人吧?你没承认反而帮着隐瞒的吧?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这是在借用晓晓的手行凶!”
  刘莲花盯着陈玉秋的眼睛说,没等陈玉秋回答已转身离开,把一脸惊恐和错愕的陈玉秋抛在身后。她踉踉跄跄地回到街上,蹲在一棵榕树下,抱住乱糟糟的脑袋,欲哭无泪。有几个人从身边走过,问她发生了什么,需要不需要帮忙。她连连摆手和摇头。这事没人能帮得上忙,连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用极其恶毒的话刺伤儿媳妇。她只觉得体内有股力量在推着她。
  她想起好些天没见到李晓晓,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心头不由紧缩着,慌忙往家里赶。回到家没见到李晓晓,又跑到儿子的家也没见到,就跑到学校去找她班主任。班主任说这些天她都没去上课。她回到家连做饭的心情都没有,坐在老旧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夜幕在窗外徐徐落下。她没有亮灯,饿着肚子摸黑上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在半夜里,窗外的声响惊醒了她,从床上直直地坐起来,望见窗外那勾冰凉的缺月。她倏地站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她赶到儿子家楼底,看到灯光从窗口里溢出来,猜想是孙女回家了,不由用手按住胸口。
  她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接着一口气爬上五楼。她在门口站立,一手插腰,一手撑在墙上,身体微微前倾。她不由感叹自己老了。她喘过气后举起手想敲门,手举到半空又放下,最后掏出钥匙轻轻打开。屋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刺痛她从昏暗中出来的眼睛。她揉了揉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亮,看到孙女躺在地上睡着了。她躺在那只用粉笔画出来的轮廓里。那是她父亲死去的姿势。现在她将身子蜷缩成她父亲的姿势。
  她傻站在那里,身子瑟瑟发抖,似乎置身寒风之中,泪水竟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她连忙擦干眼泪,生怕被孙女看到。她走过去端详着孙女,脸瘦小了一圈,还粘着灰土,伸手过去想帮她擦掉,刚要落到脸上又弹回来,似乎有什么隔在其间。她呆呆地望着孙女,身子跟着躺下去,蜷成孙女的姿势,然后闭起眼睛。
  她感受到儿子再次死去。
  她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来,举目茫然四望,轻轻地摇了摇李晓晓的肩膀,说:“晓晓,醒醒,孩子,醒醒。”李晓晓突然坐起来,迷糊中看到面前出现一个人影,双手撑地连连往后退去,惊魂未定。
  “是我,孩子,别怕,孩子。”
  刘莲花说。李晓晓揉了揉眼睛,终于发现面前是奶奶,猛扑到她怀里,呜呜痛哭。刘莲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体内那股力量又开始升腾,竟下意识地用手推开孙女。她不想让孙女发现这个举动,连忙把孙女扶起来,说:“孩子,咱们到屋里睡,睡这会生病的。”李晓晓望了望她奶奶,眼里爬满愧疚,她没再说什么,胆怯地走向房间,躺到床上盖上被子。刘莲花站在门口望着,伸手想去关灯,最后把手拿开,给孩子留着灯。   她从卧室里拿出毛毯,在沙发上侧着身躺下,又看到地上那只轮廓,蹦跳起来冲进卫生间,拿出拖把把地上的轮廓擦净。地上剩下一些水迹了,什么也没有了,似乎她把儿子从世间擦掉了。她抱着拖把蹲下去,低泣着。
  李晓晓醒来天已经放亮。这是她睡得最踏实的一个夜晚。她下床走出房间,没见到她奶奶,地板上的那只轮廓也不见了。她在茶几上看到一杯豆浆和两根油条,还有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字条。她知道那是她奶奶留下的。字条写着:晓晓,你吃了早餐就去学校,落了好些天的课了,我赶去看望你母亲,要争气。她捧着那张字条,感到一阵轻松,接着感受到一种更加沉重的东西迎面撞来。
  她背着书包,在门后坐了好久,才垂着头出门。她一路东张西望,没发现有人注视着她才放心往前走。她总感觉有双眼睛盯在后背,周围布满着看不见的陷阱,冷不防就会掉落下去。这种担忧折磨着她,心力交瘁。她终于走到了校门口,呆望着“朝阳中学”几个大字,发觉越看越觉得陌生。
  “这位同学,快进门,我要锁大门了。”
  门卫拿着一大串钥匙“当当”敲着铁门说。她看了门卫一眼。门卫并不认识她,也没注意到她的神情,等得有些不耐烦。她不大乐意地走进门去。门卫就把门给关了。她感到没了退路,埋着头往前走。
  石英在走廊上看到她,立即从五楼飞奔下来,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旁,热情地搀住她的手臂,说:“晓晓,晓晓,你来了就好了,我都担心死你了,班里的同学和老师也都担心着你呢。”
  李晓晓抬起头望着石英,发现她左边脸上的黑痣,使那张原本俊美的脸变得丑陋。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她没说出这句话来。她的目光越过石英的头顶,望向前面的教学楼,显得特别生硬,没有什么设计美感。她在这里上学一段时间了呀,怎么以前都沒感觉呢?此时学生们纷纷走向教学楼,把阳光抛在身后的操场上。她发现阳光是紫色的。她这才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
  她垂着脑袋跟在石英身后回到座位,把书包放进抽屉里,掏出课本搁在桌面上。她把微微发颤的手藏到抽屉里,装着埋头看书,用余光注视着教室里的同学。没人向她这边望来,各自在忙碌着预习功课,似乎在她身上没发生什么事。教室里的平静远超她的预料。她想象着同学们会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冷嘲热讽,甚至会当面唾骂她。这种场面都没有出现。她多虑了。同学们怎么能不计较她是个杀人之人呢?警察没抓她,法庭没判她,可怎么都更改不了她杀过人呀。这种平静让她倍感煎熬。
  那天老师讲些什么,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熬到放学,立即飞快地奔出教室。同桌石英说好跟她一起回家,还没收拾好书本,转过身已经看不到她。晓晓急匆匆地跑出学校大门,碰到上街买菜的班主任吴芳林。吴芳林看到她说:“晓晓这么急呀,恰好我也上街,一起走吧。”
  李晓晓怔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班主任,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话。她不大情愿地向她走过去,心里虚着,似乎踩在冰面上,稍有不慎就会掉入深渊。吴芳林没注意到她的情绪,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晓晓啊,这些天的课你落得不少了,要抓紧把落下的补回来。”
  李晓晓没说话。
  “你的遭遇,我都知道了,我和你一样难过和悲伤。在生活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灾难。要紧的是如何面对灾难。”
  李晓晓仍然沉默着。
  “晓晓,没人会怪你,那只是意外,那不是你想的,你从来没有那样的想法,你从来都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只是这件事让你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你要从悲伤里走出来,好好念书,好好地生活,这不仅仅是在为你,更是为你的家人。”
  李晓晓慢慢地收住脚,落在班主任身后,看到班主任背上落着一束阳光,异常刺眼。她倏地转身飞奔而去。班主任在身后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跑得更快了,泪水淌满脸。
  她跑到家,关上门,蹲在墙角里,抱住脑袋嚎啕大哭。她哭累了,想站起来,发现地上躺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擦了擦手捡起信件。
  晓晓:
  你好。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请原谅我写下这封信。你父亲的事很不幸,这种灾难落到你的头上,我能理解你的悲伤。由于我的出现和存在造成了你父亲的不幸。我是一个有罪之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和你的家人表示歉意,说歉意是远不足够的,而是赎罪。我也不知该如何劝你放下内心的悲伤。这事不能怪你,而是我,我才是这件事的那把刀,是我把不幸带到你面前,而不是对这世界和人生都还不明白的你。这对你太不公平。说这话,我是没资格的,我只想对你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该背负着原本是我们这些大人的罪孽,尤其是我的罪孽。我将离开这城市,用自己的方式来赎这份自己种下的罪。最后为你祈祷,祝福。
  有罪之人
  李晓晓读完信,啊啊尖叫着把信撕碎,往空中一甩,纸片散乱一地。她慢慢地跪到地上,想着她奶奶、同学、老师,以及给自己写信的陌生女人,没有一人个责怪她。相反的,他们不住地给予她鼓励和宽容。她值得鼓励和宽容吗?她发觉在面前有一堵墙,把她隔离在世界之外。她从地上弹起来往门外冲去。
  她跑到黄洁公司的大楼下,盯着从大楼里出来的人,始终没有看到黄洁的身影。她走过去问在大门前晃悠的保安。保安说:“你找黄洁?我认识她,不过她在前两天就辞职离开公司了,她搬东西时我还帮她照看了半天,大前天中午走的,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表姐,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这个不知道。”
  李晓晓就赶到上回和石英一起堵住黄洁的那条胡同。她在胡同口守着,黄昏退去了,夜幕降临了,仍然没见到黄洁的身影。灯光从两旁的窗门漏出来,静静地摊在她面前。她盯着那些灯光看,猜不出哪束是黄洁的。她渴望着属于黄洁的那束灯光映照到身上。附近人家的窗口飘出一阵阵夜晚的香味。她肚子咕噜咕噜的响,饿了,吞咽着口水,站起来踢了踢腿再蹲下去,生怕错过碰见黄洁的机会。
  那晚她没有等到黄洁,不知她是否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她拖着失望的脚回到家。她奶奶坐在饭桌旁,等着她回家吃饭。菜是腊肉炒干笋、白灼虾和筒骨汤菜。那都是她喜欢吃的,不由心头发热,接着被苦痛代替。   “晓晓,快过来吃饭,这么晚才回家,都饿了吧。”
  她奶奶边舀饭边说。她看了看她奶奶,看了看饭桌上的菜,又看了看地板上那消失了的轮廓,突然在奶奶面前双膝下跪,说:“奶奶,你打我骂我吧,是我害了爸爸,是我害了妈妈,我是个害人精啊。”
  刘莲花慌忙放下饭碗,把她扶起来摁到凳子上,帮她擦着滚在脸上的泪水,说:“孩子,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你爸爸也不希望你那样,那不是你的错。你该做的是放下这件事,把书念好,等你妈妈出来。”
  “奶奶,你打我骂我吧,这样我好受些。”
  “孩子,听话,要争气,要把泪擦掉,这生活呀,不相信眼泪。”
  李晓晓默默地端着碗,往嘴里扒饭,泪水掉到碗里。她奶奶看到了,没再说什么。她们俩在沉默中吃着饭。吃完饭,李晓晓默默地走进房间,把门轻轻地关起来,头埋进被子里哭着。
  第二天她跑到派出所,说:“警察叔叔,我是那个杀死我爸爸的那个人,我想好了还是把我抓起来吧,把我妈妈放出去,我想去坐牢。”
  警察正在办理事务,抬眼盯着她看了看,说:“你就是李晓晓,我知道你,快走吧,这牢房不是你想蹲就蹲的,你妈妈也不是想出就能出的,这是法律,知道吗?”
  李晓晓急着说:“我真的想坐牢。”
  警察不耐烦了说:“你再这样胡闹,只能把你监护人叫来,现在你的监护人是你奶奶,你是自己离开呢,还是我们把你奶奶扣押起来。”
  李晓晓不敢再说话,耷拉着脑袋走出派出所。她匆匆地赶到学校,在办公室门口堵班主任,说:“吴老师,校长为什么不在集会上批评我,我可是杀人凶手,是一个犯人,您在班上为什么也没说。”
  “晓晓啊,你心理压力太大了,这事不怪你,是命运在捉弄你,把这事放下吧,记住把书念好才是对的。”
  “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受到唾弃吗?”
  “晓晓,你这是在自我囚禁,你要做的不是把自己囚禁起来,而是要把自己的心释放出来,做着一个学生该做的事。那才对得起所有关心你的人,包括你爸爸,此时他正在天上看着呢。”
  李晓晓抬头望了望天,几朵白云悬浮在那里,显得有些无聊和沉闷。她把目光拉回来落到班主任脸上,看到一片微笑。班主任总是这么微笑的吗?她觉得一切都变得遥远。她还想说什么又记不起来,缓缓地转过身拖着脚走去。
  李晓晓走进教室,不再耷拉着脑袋,直接用目光扫视着教室。那些看过来的目光纷纷挪开。同学们不敢跟她对视。她的眼里有一股腾腾杀气。
  “你们为什么不骂我,我是个杀人犯,你们为什么要装着什么事都没有,你们想跟一个杀人犯做同学吗?你们坐在教室里没感到害怕吗?你们就只知道读书学习吗?连好人坏人都不分了吗?都快打我骂我呀!”
  李晓晓突然掀翻书桌,抓起书本四下砸去,怒吼着。同学们都怔怔地望着,眼里充满惊慌和恐惧,始终没人上前劝阻。她大笑着冲出教室。同学们跟着冲出教室,挤在走廊望着她奔向学校大门。石英从人群里挤出来,奔往楼下去,在校门口追上李晓晓。
  “晓晓,你这又是何苦呢?”石英气喘吁吁地说,“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你为什么也不责怪我,如果我杀的人不是我爸爸,而是你爸爸你会怎么想,你也这样宽容我原谅我吗?”
  “怎么能这样比较?你这是不讲理,这是你的错吗?你有过要杀人吗?你平日里连只鸡都不敢杀,别说杀人了,就是去吓唬那个女人都是我陪你去,你一个人敢去吗?你有那个胆吗?所以,你把这些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是没有道理的。”
  “我没道理那你怎么不骂我,不骂我这个杀人犯,来呀,来骂我呀。”
  “晓晓,你别这样,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以为别人为什么这样对你,那是老师在班上要求,谁也不许在你面前提这件事,不要去刺激你,虽然你是个施害者,但是无意的,那是个意外,你更是个受害者。”
  “是,我就是那个施害者,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就不能骂我,打我,唾弃我,把我赶出学校?”
  “你真不可理喻,有本事你去替你妈坐牢呀,在这对我吼叫算什么能耐,你這样能说明什么,你以为那些同学愿意和你呆在一起,无论那是不是意外都是错的,他们那样做都是想拯救你,你真是无可救药了。告诉你,是你奶奶跪着求班主任要好好保护你,你知道吗?你想过你奶奶的膝盖疼不疼吗?你做错事还有理了你,去你妈的。”
  石英气乎乎转身而去,把她抛在铁门旁。李晓晓靠住铁门呆立着,似乎被人当头猛打一棒,疼痛并清醒着。她双脚发软,紧紧地抓着铁门,才没有跪倒在地。
  石英把事情倒出来,李晓晓反倒一阵轻松,似乎找到了方向。她回家见到她奶奶,心里也没以前那么沉重。她老老实实地回到房间看书。她拼命地看书,努力忘掉忧伤。她奶奶看着她懂事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那之后,她到学校上课不再躲避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什么人。他们的表现只不过是在演戏。她没有撞破这层窗户纸,不想让年近古稀的奶奶再次受伤。
  李晓晓在教室里不再说话,整天一个人埋头苦读,同学们没人敢接近她。石英就给她写了字条:晓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我不是要伤你的。她拿起字条看了看翻过背面写着:谢谢你救了我。石英看着纸条满脸茫然。李晓晓抬头看了看她并点了点头,接着埋下头又全神贯注地看着书。
  “奶奶,我到石英家做作业,晚上就不回家了。”
  周末时,李晓晓把书包背在背上说。她奶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背上的书包,满意地点点头。她背着书包走到街上,没有去找石英,而是跑到超市里买一顶帐篷。她见过她父亲买过,放在北京现代的后备箱里。她父亲死了,车子丢在车库里,至今没人开过,都落满了灰尘。
  她背着帐篷坐上九路公交车,在三里桥东下车,不远处就是“人和春天”的墓园。她背着帐篷来到她父亲坟前,把背上的东西全放在地上,先给她父亲跪拜磕头,说:“爸爸,我来看你了,今晚我在这陪着你。”她说这话时感到一阵悲壮。她抬头四下张望,墓碑错落有致铺展而去。这里葬着无数的陌生人。夕阳落在墓碑上,有几只乌鸦栖息在那里,使墓园显得阴森可怖。李晓晓不住地对自己打气说:不怕,我爸在这里。她找来几根树枝打扫她父亲坟前的枯叶,然后对照着说明书支起帐篷。忙乱中,她的一只手指被戳破了。她把手指含在嘴里,吸出血吐掉,撕下一小片纸,摁在手指上止血。   她站在帐篷旁望着墓园,仍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夜色降临,四周一片漆黑。她连忙躲进帐篷里,点亮手电。帐篷外不会出现一群鬼魂吧,它们不会对她虎视眈眈的吧?她从书包里拿出英语课本大声朗读,想即使有鬼魂它们也不认识英文吧?它们听不懂她在读什么吧?还以为她在念咒语呢,它们就不敢接近她了。这种想法没能持续多久,她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境地里。尽管感到害怕,她却没想逃离这里。她把自己抛弃在孤独和恐惧里,是一种自我惩罚。没人惩罚她,那她就自己惩罚。她在恐惧里感受着疼痛和绝望。她明白自己要什么,仍然感到无比恐惧。她想出给自己壮胆的办法。
  她说:“石英,你来朗诵这段课文。”
  她说:“报告老师,我不会读,这英文太难了,我同桌李晓晓可以。”
  她说:“石英你坐下,李晓晓你起来帮你同桌读这段课文。”
  她说:“好的老师,我很乐意帮忙。”
  她打开英文课本,深情地朗读一大段英文,读完后把书本慢慢合起来。
  她说:“李晓晓同学,你读得很不错,以后要多多帮忙后进的同学,尤其是你的同桌石英同学。”
  她说:“好的,老师,我记住了。”
  她说:“李晓晓同学,你再给大伙朗读一段吧。”
  她说:“好的,老师。”
  她又朗读起来,渐渐地发现脸上一片冰凉。她知道那是什么,没有停止朗读,也没有用手去擦。
  那个夜晚,她一夜没睡,帐篷外窸窸窣窣的声响,使她不敢闭上眼睛。她想伸头去看个究竟,又担心看到什么吐着长舌头的鬼怪。她在那些声响里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后来干脆把那些声响想象成她父亲的呼吸。她父亲就在身边。她从未如此贴近自己的父亲,从未如此感受到来自父亲给予的幸福。她又拿起书来朗读,压过帐篷外的声响。
  破晓时分,李晓晓卷起帐篷离开墓园。守陵人蹲在墓园门口,盯着怪物一样盯着她。她没有跟他打招呼,太困了,直想回去好好睡一觉。她不敢直接回家,担心被她奶奶看出什么来,于是跑到石英家里,说:“我能在你的床上睡一下吗?”石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她点了点头。她把帐篷塞到床底,躺倒在床上即刻入睡。她太困了。石英看着沉睡的她,又看着粘着泥土的帐篷,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石英想等她醒过来再问吧。李晓晓睡了大半天才爬起来,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她没等石英反应过来,背起帐篷就走了。
  那之后,每个周末她都到墓园去,每个周末都过得胆战心惊,甚至想着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那些夜晚让她心有余悸,然而每当周末来临时,她又背着帐篷来到墓园。她习惯了那种煎熬。她想以此求得宽恕。
  第五个周末时,天下着雨,越下越大,风声鹤唳,恐怖无处不在。她蜷缩在帐篷里听着雨声,没料到积水往帐篷里钻。她跺着脚骂:“死超市,卖的什么破玩意儿!”她再怎么狠心叫骂,也没能改变什么,积水仍然闹欢地往里钻。她不能在帐篷里过夜了,雨下得太大又无法走。
  “汪汪”,帐篷外传来狗叫声,接着传来人的叫喊声:“小姑娘,小姑娘,是我,这里的守陵人,之前我们在大门口见过,这大雨天住不了,到我的屋子去躲躲雨吧。”李晓晓听到外边是人,从帐篷里探出脑袋,看到守陵人站在几米外,一只猎狗贴在他脚旁。
  “到我小屋子躲躲雨吧。”
  守陵人说。他在等她答复,雨太大了,如果她不愿意就立马折身回去。她垂下头看了看帐篷,水已经漫了进来。她怯怯地点头,说:“我跟你去躲雨,这帐篷怎么办?”守陵人说:“帐篷就先留在这里吧。”
  李晓晓把东西塞进书包,跟着守陵人躲进小屋子。守陵人给她倒一杯热水,说:“小姑娘,你的事我听别人说过。你每个周末都来这里陪你父亲,这份心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你像我爸爸。”
  “像吗?”
  “嗯,像。”
  守陵人唉地叹了口气,望了望她,欲说又止。李晓晓喝了一口水,身子慢慢暖和起来,生怕守陵人有什么想法,便没话找话,说:“我讲讲我的事吧,你想听吗?”守陵人说:“你讲吧。”
  李晓晓说:“小时候我爸爸很宠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十一岁,也可能是十二岁,他对我和妈妈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问妈妈她也没告诉我,总说我还小不明白,有些事等长大了就自然明白了。后来,我才知道,爸爸跟别的女人好了,我亲眼看到的。那时恨死那个女人了,也恨着我爸爸,但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他,何况他是我的爸爸呀。我爸死后,再回想起来,才发现他那样做也有他的道理。我来这里陪他的夜晚,在想如果那个女人比我和妈妈重要,那么他做的就没有错。”
  “你真这么想?”
  “是的。”
  “我也告诉你一个故事吧。有个娶了妻子的中年人,他和妻子生育了一个女儿,在女儿十二岁时,那个男人爱上了别的女人。她妻子发现了就和他吵。他想和他妻子离婚,他妻子不同意。他就搬出去住。他妻子就带着女儿去找他。有一天他妻子过马路时走了神,没注意到有车子迎面撞来。他女儿把他妻子推开,他妻子得救了,而他女儿却死了。他很愧疚,想和妻子和好,他妻子离开了他。”
  李曉晓盯着他没说话。守陵人陷入了沉默,掏出一支真龙烟,不大自然地叼在嘴里,深深地吸着,慢慢地吐出来。他的目光透过烟雾望着她,说:“女儿是替她父亲死的,犯错误的人活着,而好人却死了。多么讽刺。那个父亲很内疚,很多时候他把那件事想成命运,结果发现那只是在欺骗自己。”
  “那个女儿葬在这墓园里?”
  守陵人没有回答,把目光移到窗外,大雨仍然倾盆。他站起来指着房间,说:“看来雨不会停,今晚你就住这吧,你睡房间我睡外间。”李晓晓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当守陵人,不由对他放松警惕,站起来走进小房间。那个夜晚她睡得很死。
  李晓晓醒来天已经放亮。她从床上爬下来,忽然尖叫着,她的裤子染着血,下身感觉不适。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里慌张地冲出门外。守陵人不在那里,他到她父亲坟前收拾帐篷。她往她父亲的坟墓奔去,没跑几步又折身回来背起包匆匆离开。   她在路边等公交车,背靠着站牌,用背包护住裤子。公交车在她的东张西望里到来。她没等车停好就冲过去。司机不满地白了她两眼。她不在意司机的眼神,护住裤子走到车尾的座位上。车子徐徐开走了,看到守陵人立在墓园门旁,手里提着湿漉漉的帐篷,嘴巴半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她慌忙把头埋下去,避开守陵人的目光。她悄悄注视着上上下下的乘客,始终没人注意到她,才稍稍地安了心。
  李晓晓不想把这事说出来,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了想便到网上查,得到两个答案:一是她被守陵人睡了;二是她来例假了。不管是哪样,都让她惶恐不安。她不敢再到墓园里去守夜,发现自己最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她想弄清楚守陵人跟她做了什么,便在周末的中午约上石英来到墓园。
  “你对晓晓做了什么?”
  石英在墓园小屋里责问守陵人。守陵人满脸茫然地望着她们。石英说:“晓晓在你这里睡時,下身流血了,这样你听明白了?”守陵人的嘴角抖一下,默默地把头扭向窗外,自言自语地说:“小姑娘终成大姑娘了。”
  石英还想说什么,被李晓晓拉出门外,说:“石英,我不想再提这事了。”石英气愤地说:“就这样算了?你可想好,吃亏的可是你。”李晓晓说:“不一定是吃亏的事,对吧?”石英还想争辩。李晓晓说:“算了石英,你知道就行了。”石英绷紧的脸才缓和下来。
  没几天,李晓晓被守陵人睡了的消息不胫而走,像一场暴雨淋湿着学校的每个角落。石英跑到李晓晓面前说:“晓晓,我没跟别人说。”李晓晓埋着头没理会她,背着书包默默地走出学校。石英连忙追上去,被李晓晓冰冷的目光逼退。许多学生挤在走廊上看热闹,不停地起哄。李晓晓在一片轻蔑的目光里离去。
  她成了学校里最大的笑料,对谁都不再开口说话,更不用说是解释,她奶奶问起也闭口不言。所有同学都远离着她,似乎她的坏事能够传染。她搬到角落里独自一桌,从此形单影只独来独往。然而她却异常用功念书,每次考试都取得第一名。同学们对她既爱又恨。她成了活在另一个世界的邪恶少女。
  “大伯,外面在传你对我做了坏事,这些话你听到吗?”
  李晓晓说。在一个周末下午,她走进守陵人的小屋子。守陵人盯着她看,眼里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暗光。李晓晓捕捉到了那丝暗光,心头咯噔一下,说:“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想说这事,是想求你为我过生日。”
  “过生日?”
  “下个周末,我就年满十四岁了,是个大姑娘了,是吧?我爸爸死了,我妈妈被关了,我奶奶没有这份心思。我很想过这个生日。我的生活变成这样,就是从我爸爸没给我过生日开始变的,我想把它补回来。”
  “好,我给你定生日蛋糕,给你做好吃的,给你过个十四岁生日,我就当给我的女儿过生日,我从没给她过生日。”守陵人点点头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想一想,什么礼物才有意义,”李晓晓说,“这样吧,就送一把水果刀吧。”
  “水果刀?”
  “嗯。”
  “好。”
  周末那天中午,李晓晓背着书包来到墓园。守陵人已经在小屋子里摆上蛋糕和蜡烛。李晓晓一阵感动,跪下去,闭上眼睛许愿,然后吹灭十四根蜡烛。她眼角有些湿润,从今天起她就是个大姑娘了。
  “祝女儿生日快乐。”
  守陵人双手递给她一只小礼盒。她微笑地接过来,解开系在礼盒上的彩带,露出一把明亮的水果刀。她拿起来细细端详着,和扎进她父亲胸口的那把相似,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的墓地,阳光落在墓碑上,折射的光刺痛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再往前延伸,终于落在她父亲的坟头上,有一只乌鸦栖息在那里,寂寞在墓地里四处蔓延。
  她的心在那片寂寞里渐渐发凉,慢慢地转过身去,手一抖,刀猛地扎向守陵人。守陵人看到了,却没躲闪,水果刀扎在他的大腿上。她用力拨出刀,血跟着冒出来。守陵人疼得瘫坐在地,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憎恨,似乎这是他等待已久的结果。她傻站在那里,神情恍惚,盯着那条被扎破的腿。她的世界也被扎破了,不断地冒着黑暗的血。她的手又一抖,刀“咣”地掉落在地,接着浑身发颤。她的目光在那把刀和那条被扎破的腿上来回徘徊,心里竟暗暗地涌起一股久违的温暖。她的眼泪随着那股温暖缓缓地淌下来。此时,猎狗咧着嘴汪汪乱叫,她才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拿电话。
  没多久,呜呜的警笛声漫过墓园,惊飞墓碑上的那只乌鸦。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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