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污染治理的民间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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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15日,天上飘着丝丝细雨,湘潭的环保志愿者毛建伟来到湘江边的株洲市霞湾港排污口,一边踩着泥泞走过去,一边用空的矿泉水瓶取了水样,然后在瓶子上贴上时间标签。
  返回车上的时候,毛建伟不停地嚼着槟榔,“水的味道很大。”他说。
  最近3年,毛建伟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情。
  
  “湘江守望者”
  毛建伟是“湘潭环保协会”最得力的志愿者之一,同时是长沙环保社团“绿色潇湘”的成员。这两个环保NGO的主要工作,就是推动湘江水环境治理。
  从2004年开始,每到湘江枯水期,湘潭志愿者都会对株洲市霞湾港排污口进行监测。湘潭人的担心不是多余的,2004年至2005年期间,湘潭自来水二厂的出厂水12个月全部镉超标。2006年,全市三个水厂取水口汞超标持续10天。
  在听取环保局长述职时,湘潭市人大代表王国祥得知此事,十分震惊,他派人取水样检测后,证实近9成的镉污染物来自邻市株洲。2007年,王国祥和另外两位湘潭市人大代表牵头,在民政局注册了湘潭环保协会。成立至今,该协会的主要工作,始终是监测株洲霞湾港的污水排放。他们的意图简单而强烈:让湘江水更安全。
  他们在湘潭市开展了“居民饮用水调查”,创办了“湘江水” 网站。今年两会期间,《湘潭环保志愿者》创刊,报道治污政策、污染事件、环保科技、志愿者事迹。
  协会最核心的工作,是监测湘潭境内湘江排污口,尤其在湘江枯水期,因为水量少,流速慢,江水自净能力差,饮用水安全极其脆弱。
  2010年底,湘江环保协会组织进行“枯水期排污调查”,结果显示霞湾港重金属排放严重超标,经过24小时连续取样,他们取得霞湾港超标排污的“铁证”,遂委托省人大代表向湖南省环保厅举报。两天后,湖南省环保厅环境监察支队、省环境检测站工作人员赶到株洲,对霞湾港、霞湾闸两个排污口进行检测,并联合湘潭、株洲两地环保局,对沿岸40多家企业取样排查,核实污染源,“关停整改”排污超标的企业。
  除了明查暗访,湘潭环保协会还在霞湾港附近村庄发展线人,名为“湘江守望者”,一旦发现排污异常,立刻通知协会。去年底,“湘江守望者”举报霞湾港夜间偷排污水。湘潭环保协会志愿者连续3天凌晨蹲守在霞湾港,发现夜间排污量数倍于白天,颜色、气味迥异于常,遂启动应急机制,每2小时取一次水样,连续监测24小时。
  志愿者行动如同出演谍战片。8台义工车同时出动,18名志愿者分布在各个取水点,专门聘请的测量员统计排污口流量。协会负责人在后方调度,毛建伟在现场指挥。
  12月10日,代号“夜莺行动”的暗访结果发表在湘潭“红网论坛”。据志愿者统计,未经任何处理的污水,以1.158立方/秒的流量进入湘江,而湘江枯水期的流量仅为480立方/秒。这个帖子引起湘潭、长沙市民一片哗然。当天,湖南省环保厅、株洲市环保局和湘潭市环保局工作人员就出现在霞湾港。半个月后,违规排污的霞湾污水处理厂收到了预处罚94万元的通知书。株洲市环保局副局长刘倩生向公众道歉。
  
  “实实在在做事”
  中国政法大学的挪威访问学者李美婷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湘潭环保协会的工作方法,是中国民间环保社团中罕见的。最让她感到惊讶的,是湘潭环保协会“连续24小时现场监测,每两小时取一次水样”。李美婷认为,这说明该协会“很执著”,并且“重视证据”。
  同行也对湘潭环保协会的做法表示赞赏。“绿色潇湘”负责人戴晓艳表示,许多中国环保组织虽然热心环保事业,但行动多半停留在宣传、务虚的层次,少有像湘潭环保协会一样,“有热心,又能付诸行动,行动又有成果”。
  排污口跑不掉,也不会说谎,“检测数据一出来,马上就知道企业有没有偷排,污水处理厂有没有正常工作。”在戴晓艳看来,集中力量坚持做一件事情,是湘潭环保协会取得成果的原因之一。
  湘潭环保协会创始人王国祥说,协会不过是实实在在做事。他认为,如果没有像毛建伟一样热情、肯奉献的志愿者,“也办不成事”。
  毛建伟是个体商贩,热心环保公益,2008年加入湘潭环保协会,迅速成为核心志愿者。目前是“暗访”团队的负责人,经常带领队员出现在排污现场。
  “行动时,只要打个电话,十几个志愿者、十几台义工车随时可以出发。”毛建伟说,志愿者对环保的热情,是他们的精神动力。
  协会中有一位年近七旬志愿者,名叫齐成林,去年作为摄影志愿者,和毛建伟一道,全程参加了艰苦的湘江流域调研。
  有趣的是,原本从事污染相关行业的人也加入志愿者队伍。3月15日去霞湾取水样时,开车的刘海威,是一个农药、化肥经销商,经常到株洲清水塘工业区进货。说起自己环保意识的觉醒,刘海威表示,正因为看到了农药、化肥生产和施用所造成的污染,对环境产生深深的忧虑,所以选择做环保志愿者。
  “其实,我巴不得清水塘那些生产化肥农药的企业赶紧关掉。”他说。
  
  “环保局的隐形助手”
  在湘潭环保协会顺利开展工作的背后,是政府的认可和支持。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湘江没有实现全流域统一管理,上游城市污染,下游城市受害,但上下游政府之间没有问责权,两市主管部门也不好撕破脸皮。“发生污染了,只能把问题上交给省环保厅处理。”
  而民间非政府组织却可以跨地区进行环境监督,弥补政府部门工作的不足。因此,不难理解湘潭环保协会为何能够广泛获得地方政府支持。“湘潭环保协会对保证饮水安全起到很大作用,是环保部门的隐形帮手。”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环保局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只要稍加留意,不难发现湘潭环保协会背后强大的政府力量。
  该协会的主管单位是湘潭市环保局,创始人王国祥、王秀莲、汪孝仁,均是湘潭市人大代表;协会理事长由湘潭市人大原副主任刘德莲担任。协会所采的水样,有时由政府部门检测,甚至协会办公室也跟雨湖区环保局在同一座楼上。
  事实上,整个湖南的环保NGO,都跟政府保持密切合作关系。民间环保社团的“两高一低”(即高干劲、高效率、低成本),越来越被政府倚重。
  去年湖南省人大组织的“湘江全流域生态环境调查”,调研者、摄影者、漂流者,几乎全部来自环保NGO,“湖南环保社团联合会”“绿色潇湘”“湘潭环保协会”均参与其中。湖南省政府显然已经注意到环保NGO的力量,并有意加以整合。去年成立的“湖南环保社团联合会”,就是在共青团湖南省委支持下创办。理事长何建军,是“绿色潇湘”前任主管。
  在全国范围内,随着环境危机凸显,政府和环保NGO立场渐趋一致,他们的关系正在发生令人瞩目的变化。
  以发布“水污染地图”闻名的北京环保NGO“公众环境研究中心(IPE)”主任马军觉察到这种微妙的转变。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有人曾把河北某公司的排污数据跟“水污染地图”的数据进行比对,发现差异巨大,有造假嫌疑,遂致信环保部举报,环保部要求该企业向IPE进行解释。该企业果然派人进京,到马军的办公室说明情况,承诺达标排放。
  “环保部要求企业向环保NGO解释,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马军进一步发现,在环保部的“上市公司核查”公告里,开始直接引述“中国污染地图”的企业排污数据。“说明环保NGO的工作,越来越得到环保部门认可。”他说。
  
  “让公众参与环境监督”
  今年开春,广西龙江和江苏镇江连续发生重大水污染事故,马军认为,这两起事故暴露了环境信息不公开的弊端:企业排污得不到公众监督,等到事故发生,已酿成可怕后果。
  由于企业排污数据没有统计和公开,事发多日后,仍无法准确得知污染源。龙江镉污染,过了很久才知道哪家工厂该为此负责。镇江一开始不知道污染从何而来,地方政府只知道拼命往水里加铝。“等确定了污染源和污染量,才发现铝加多了。”
  马军认为,环境信息不公开,是中国污染事故多发的重要原因。“若公布企业排污信息,接受公众监督,很多事故本来可以避免。事发后也容易锁定目标,科学治理。”
  在欧美,鼠标一点就能知道哪家工厂排放哪种污染物,排放量多少。日、韩也建立了环境信息公开制度。信息公开的好处,除了让企业接受公众监督,还可以通过污染排名的方式,将企业置于强大的公众舆论之下,给其压力,促其减排。对那些珍视品牌声誉的大企业,这样做尤其有效。
  中国的环评备受诟病的主要原因,也是信息不公开。马军发现,很多企业的环评公示,都在跟公众“捉迷藏”——只公布一个“简本”环评书,公示期只有10天,而10天里有多少人能看到?大部分公众根本不知晓。大连PX项目就是典型案例,直至事故发生,很多大连人才知道原来身边有一个PX项目,而且已经运行了这么多年。
  环评是公众参与环境评估,公众作为利益相关方,必须参与环评。马军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时,着重考察了西方环评制度。“西方在环评论证时,要想尽办法把环评信息公开,让大家知情,要开很多论证会,才能确定项目上还是不上。”
  相比之下,中国的环评大多是走过场。公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法提出异议。而环评企业在政府和开发商的压力和利诱下,很容易作出对环境不利的环评报告书。
  马军认为,诸多环境问题的根源都是环境信息不透明,环境监督和执法暗箱操作。基于这种认识,他2006年在北京创办“公众环境研究中心”,宗旨是推动中国环境信息公开。目前运作最为成功的“水污染地图”“空气污染地图”,把各国各地75000多家企业的排污数据放在网站,供公众免费查阅。
  推动环境信息公开,成为越来越多环保NGO的共识。马军的伙伴不断增加,开始时,他联合了全国21家环保NGO,组建了“绿色合作联盟”。到现在,该联盟成员已经扩大到41家,湖南“绿色潇湘”是其中之一。
  当企业因环排超标,出现在“污染地图”上时,企业会找到马军,要求把企业的名称从“黑名单”上拿掉。马军会告诉他,“你必须进行整改,达标排放,经过‘绿色合作联盟’全部41个成员批准,才可以从污染地图除名。有一家不点头都不行。”
  “几乎没有企业会挨家去做41家NGO的工作。如果要求政府给NGO施压,政府会说,他们那么多人,太难弄了,你还是整改一下吧。”马军说,“绿色合作联盟”是在中国国情下的一种制度创新。
  它的一个好处是对环保NGO自身权力的制衡,确保NGO不被企业收买。另一个好处是,当压力来袭,可以和伙伴们分担。
  据马军介绍,目前已有超过560家企业对超标违规排放作出说明或整改。这初步说明,通过环境信息公开,NGO可以对企业排污进行有效监督。
  他目前正在联合其他环保NGO,重点推动三方面的环境信息公开,达到环境监督目的:一、“绿色供应链”。监督跨国企业在华供应商。若排放不达标,要求跨国公司取消该供应商订单。二、“绿色证券”。针对公司上市前的迫切心理,上市后对股票价格波动敏感的特点,敦促其达标排放。三、“绿色银行”。对企业进行环保审核,出具给银行,作为是否发放贷款的依据。
  马军的“水污染地图”已经纳入75000多家企业的排污数据,目前还不断有企业陆续被纳入进来。分布在全国各地的NGO伙伴正在帮马军做这件事。
  3月14日,毛建伟再次来到株洲清水塘工业区,这一次,他的任务不是取水样,而是拍摄株洲冶炼、中盐株化两家排污大户的照片,并做GPS定位。这两家企业的信息将很快出现在“水污染地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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