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那伙人一窝蜂似地追了上来，他们嘴巴里叫着喊着，凌乱的奔跑声回荡在静幽幽的巷子里，声势浩大，就仿佛是一队训练有素的人马，在追撵一只面目可憎的老鼠。这时候我并不慌乱，我一边跑一边还不时侧过头去，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们。我在心里揣摸，在我被抓住并且被他们痛打一顿之前，我至少得弄清楚这些来势汹汹的家伙们的真面目。我心里暗想，今天晚上，只要他们没有将我打死，哪怕是只记住了其中的一张脸孔，我也将有机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将这种皮肉之苦如数奉还。
　　然而一切都是白搭，我的眼镜在我拔腿而逃的时候就背叛了我。我十分懊恼，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这狗娘养的飞到哪里去了。我很早以前就患有高度近视，没有了眼镜的支撑，我眼里的世界就会变得模糊不清。现在，这些人在我眼里就像是一伙神仙一样，在云雾里穿行。当我的头撞在一面墙上，紧接着身体就像皮球那样被弹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逃入了一个无路可走的死胡同，这时候我才深感恐惧。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情况对我极为不利。这是一条被废弃了的巷子，四处是残垣断壁，荒无人烟，今天晚上，这伙凶神恶煞的家伙即使是把我干掉在这里面，我相信以后也不会有任何胸怀正义的目击者站出来，义正词严地为我指证他们的滔天罪行，然而，假使我想要跑回到巷子尽头的那条马路上，将这伙人带到众目睽睽之下去，我就得像鸟那样长出两只翅膀。因此，我只能听天由命，任人宰割。我用两只手抱着脑袋，像乌龟一样蜷缩着，强迫自己不发出颤抖。我知道，在前面等着我的，将会是一场使我皮开肉绽的殴打。
　　他们正在逼近，巷子尽头灯火通明，不时有夜行车辆的灯光从那条马路上一闪而过，就像是一些转瞬即逝的烟花。夜色真美，然而我无暇欣赏。我看到他们很快就靠了过来，每个人守住一个位置，就犹如是一圈牢固的篱笆，密不透风地将我圈在墙角。他们目光凶狠，一起逼视着我的时候，就仿佛是十几头饿狼盯着一只肥嫩的羔羊。
　　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可是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用乱拳揍我。有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走到我面前，他掏出打火机，晃一下，啪哒一声，然后再晃一下，又是啪哒一声，火苗蹿了起来，他歪着脑袋，使嘴巴里的香烟凑近火机，在这个时候，借着这昙花一现的火光，我认出了那张被烟雾缭绕起来的脸。
　　李梁，我叫了他一声，我说，你想干什么？
　　李梁说，我想干什么？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他猛地伸出右手，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就仿佛是玩哑铃那样，很轻松地将我举到空中。于是我的身体一下子拔高了，我的头顶刚好与他齐平，我的两只脚却在空中胡乱踢腾。我们四目相对，我坦然地望着他。知道他是李梁之后，我心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那种恐惧，虽然我比李梁矮了一个脑袋，然而与他对视的时候，我目光里并没有丝毫示弱或者是乞求的意思。这使他感到不快。李梁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扭过头去，噗地一声将烟头吐在地下。他说，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不再去骚扰珊珊，今晚我就放过你。
　　我说，我怎么骚扰珊珊了？我们是正常交往。
　　李梁伸出左手，扇了我一巴掌。我脸上就像涂满了辣椒水似的，立即火辣起来。
　　李梁说，我不管你是正常交往，还是居心叵测，反正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跟珊珊在一起。
　　我说，我做不到。
　　李梁又举起左手，他左右开弓，扇了我两个巴掌。这次他下手更重，两声脆响过后，我眼前闪现出无数金星，满嘴的牙齿似乎都摇摇欲坠了。
　　李梁说，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将带血的唾沫吐到他脸上，我说，我操你娘。
　　于是我被摔在地上，那伙人一哄而上，他们争相着挥起拳脚，狠狠地往我身上招呼，就仿佛一群饿狗在争食一个肉包子。
　　我很快就鼻青脸肿，继而头破血流，等有一只脚踹中我胸口的时候，我听到李梁说，打死这狗日的高矮子！
　　我憋上了劲，我在心里想，不管你怎么打我，我今天就是不死。可是很快，我就很不争气地昏了过去。
　　
　　２
　　
　　我很自卑地告诉你们，我是个矮子，我叫高松，父亲当初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意图，是希望我长得像松树一样高大挺拔。我父亲也是个矮子，他运气不好，费尽千辛万苦，就只生了我这么一个儿子。父亲一直以矮自卑，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跟他一样长成三尺之躯。然而我让父亲失望了，成年之后，父亲发现我比他长得更矮。
　　我父亲虽然矮了一点，但好歹长得壮实，三百多斤的担子挑在身上，走上一两里路连气也不喘一下。也许是因为身材矮小的缘故，父亲从十八岁起就苦练武功，练到后来，父亲一拳头下去可以打断两块砖头。父亲很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到矮子这两个字，谁要是说出这两个字来，父亲就像条疯狗一样揪住谁咬。父亲的拳头极狠，两拳过后，别人就趴下了。到了后来，村子里就再也没人敢叫他矮子。父亲常常跟我说，人长得矮并不可怕，只要拳头狠，骨头硬，你就比任何人都要高大。
　　我知道父亲这是在安慰我，也是在安慰他自己。这一辈子，就因为长得矮，我和父亲曾经遭受过多少目光的丈量？我不但长得矮，而且体形削瘦，看上去就像一株发育不良的豆芽菜。我的两只拳头加起来，还没有父亲一只拳头大。因此，我不能像父亲那样，通过苦练武功，使自己变成一个令人生畏的矮脚虎。父亲只好主张我从文，他说，只要是能考上大学，将来当了国家干部，没人敢说你长得矮。
　　这倒对了我的胃口。我从小就酷爱读书，从小学到高中，我从来都没有在班上拿过第二名。那年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我是全县的理科状元。这下可把父亲乐坏了，逢人就吹上半天，说我怎么怎么天资聪颖，怎么怎么过目不忘，好像我真的就是文曲星下凡。其实父亲哪里知道，我是由于长得矮，在别人眼里是异类，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玩，我才不得不逼迫自己去死啃书本的。
　　父亲的这种骄傲没能保持多久，那个暑假里，我迟迟没有等到任何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父亲带着我去学校里询问情况，校长很遗憾地告诉我，说这件事他也帮不了我，因为我在体检这一关出了问题。他将体检表拿给我和父亲看，这让我和父亲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我们看到这张体检表上，身体状况这一栏里，体检医生注明的居然是三等残废。父亲又带着我去了医院，他决定向医院讨个说法。见到那名医生的时候，父亲将我的体检表扔到医生面前。父亲拍着桌子质问医生，他说，我儿子四肢健全，怎么就成残废了？
　　医生头也不抬，冷冷地地说，不到一米七的，就是二等残废，你儿子一米五还不到，不是三等残废是什么？
　　父亲愣了愣，脸一下子变紫了，他的胸口突然剧烈起伏起来，我看到他猛地挥起拳头，对准医生的那张脸就是两拳，砰砰两声过后，那个五大三粗的医生立即满脸是血，他痛苦地捂住脸，就像一摊泥巴那样，疲软地瘫倒在地上。他骂骂咧咧地说，你敢动手打人？你他妈的矮子！
　　父亲又追上前去，对准他的嘴巴又是两拳，他的一嘴牙齿就像一把玉米粒那样掉了出来。父亲问他，谁是残废？
　　医生痛苦地痉挛着，嘴巴里冒着血泡，咕咕嘟嘟地说不出话了。
　　父亲简直威风极了，同时，他的这两拳也惹祸不轻，他揍断了那名医生的鼻梁骨，还揍掉了他的八颗牙齿，通过法医鉴定，是重伤。父亲因此被劳教两年。临走的时候，父亲叮嘱我，要我一定要再复读一年，争取来年读上大学，他说他已经问清楚了，我的体检表之所以出了问题，是因为咱们没给那医生送红包。
　　父亲说，操他妈的，长得矮也有错？我这两年牢，真他娘的坐得值，下次这狗日的医生再负责体检的时候，就不敢伸手向人要红包了，他要是再敢要，下次我出来的话就不打他的脸，我打断他的两只手。
　　说完后，父亲向我挥挥手，朗笑两声，就上了警车，就仿佛在前面等待他的是一桩喜事。
　　
　　３
　　
　　一直以来，我就像尊敬伟人一样尊敬我的父亲。虽然父亲坐过牢，但我一直觉得，我父亲是个光荣的劳改犯。在我心里，父亲一点都不矮。然而我却没有听从父亲的吩咐。那一年，我没有去复读，作为一个矮子，我无法再一次承受因矮落榜所给我带来的耻辱。我拿着父亲给我的那笔学费，自作主张，买了一张通往南方的车票。我决定像父亲一样，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矮子。
　　可是到了南方之后，我才发现，这个社会对于一个矮子来说，是多么的残酷。一段时间过后，跟我一起来的那几个人，都顺顺利利地进了厂。只有我像陈谷子烂芝麻似的，被一张张筛子筛在命运的边缘。我成天在各种招工广告面前徘徊，如同一个孤魂野鬼，却始终不得其果。在那段时间里，我跑过无数家工厂，把脚皮子都磨破了，我也经历了无数次面试，可是每当那些负责招工的文员，将高高在上的目光从我头顶上望过去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次面试已经提前完蛋了。我找不到工作的原因，就是因为我长得矮。
　　有时偶尔进了厂，我以为是时来运转，上班干活，我比任何人都要卖命。我外表看上去虽然瘦小，干起活来却像头牛。可往往是昏天黑地的几个月过去之后，我却拿不到一分钱的工资，然后像件报废的玩具一样，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拎着胳膊从厂里扔出来。他们告诉我，你已经被开除了。
　　我怎么会被开除呢？我一向都循规蹈矩，不偷不盗，干活也不开小差。后来我才明白，这些工厂都是黑厂，老板专门靠这种无缘无故的炒人勾当来赚黑心钱，而我长得又矮又瘦，当然谁也不会将我放在眼里，像我这种在任何人眼里都不屑一顾的人，自然是他们欺诈的首选对象。
　　我曾经数次质问自己，长得矮也是一种过错吗？可我从自己心里听到的答案，却是一阵冷冷的嘲笑。我终于知道，经过无数次的碰壁之后，连我自己都已经看不起自己了。
　　如果不是碰上珊珊，我的那次南方之行也许就会过早夭折。就在我打算回家的时候，命运之神却突然光顾了我，珊珊所在的这家工厂将我收下了。而当初负责面试我的人，就是珊珊。尽管我无法排除，珊珊当初之所以招我进厂，有可能是一种恶作剧的行为。李梁曾经对我说过，珊珊当初之所以愿意将我招进工厂，是因这家死气沉沉的工厂，正需要我这么一个侏儒式的人物来调节气氛。李梁的话也许不足为信，然而不管怎么样，我是感谢珊珊的。对于别人来说，那次机会微不足道，可是对我来说，这机会却至关重要，犹如再造之恩。
　　刚进厂的时候，我是一名普通员工。可是五年之后，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成了这家工厂的工程部主管。我当年没有上大学，但我利用打工的这五年时间，先后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专科和本科文凭。虽然现在我仍然受着许多不公正的待遇，比如说，在我们厂里，别的主管拿四千，我这个主管便只能拿两千五，别的主管住的都是单身公寓，配有空调彩电，而我住的却是集体宿舍里空出来的一个单间，房间里就一张床，此外就是一大堆零乱的书本，经理之所以提我做工程主管，是因为厂里再也找不出一个比我技术更好的人，在我们这家工厂，工程部就相当于是厂里的大脑，一切图纸与技术资料，都是从这个部门出来的，我带领的是厂里面最重要的部门，但我却是一个最卑谦，最让人看不起的主管。
　　然而不管怎么样，我已经相当满足了。谁叫我是个矮子呢？在这五年当中，随着处境的改变以及职务的变迁，我多少为自己获取了不少做人的尊严。而且，在工厂里经过这五年的锻炼之后，我的骨骼变得粗壮，肌肉变得结实起来，我已经像父亲一样强壮了，在车间里，我可以很轻松地将一两百斤重的模具架到机台上去。我充分相信，我可以像父亲那样，用自己的一双拳头，将很多牛高马大的人击倒在地，包括李梁在内。这天晚上，我之所以咬紧牙关没有还手，并不是我惧怕李梁，而是因为李梁是珊珊的男朋友。珊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宁可让自己倒在血泊里，也不肯让她有半丝不快。
　　
　　４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宿舍里。看样子是个晴天，阳光从窗口掉进来，就像金子一样铺满我的房间。这时候，我闻到了一种异常熟悉的香水味，我心里立即就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暖融融的了。我知道，这是一种叫做毒药的香水，是我们老板出差的时候，从香港带过来的，主管级别的职员每人赠送一瓶。对我来说，这不亚于是一种尖刻的讽刺。我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外表丑陋的男人，根本用不着去糟蹋这种昂贵的东西。后来我将这瓶香水送给了珊珊，当时我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很高兴地收下了，而且每天都要洒一点在身上。这使我相当满足。每当闻到这种气味的时候，我就知道珊珊肯定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我估计这瓶香水就是导致我被李梁殴打的一根导火索。
　　我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珊珊，她坐在床头，像个勤劳的护士一样，正在用一块毛巾擦拭我的额头。她擦得那样的小心仔细，就仿佛一位母亲正在擦拭一个刚出世的婴儿。那块毛巾已经被染红了，我知道自己在昨晚流了不少血，那伙人下手可真够狠。不过我觉得这顿打挨得值，就像我父亲当年坐牢那样。我在心里想，只要能让珊珊吸引到我房间里来，别说是饱受一顿乱拳，就算是打断我的两条腿，我也愿意。
　　珊珊问我，感觉好点了吗？
　　她望着我时，目光里充满关切。这让我无比感动，就因为我长得矮，所以从小长到大，基本上很少有人拿正眼看过我，而从珊珊身上，我总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温情。
　　我说，这点小伤算什么？不碍事。
　　珊珊说，都肿成猪头了，还在逞能。
　　她将一面镜子递到我面前，让我看清楚自己那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我对着镜子看了看，那样子果然跟一头猪差不多。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珊珊问我，是谁打的？
　　我愣了愣，没说话，眼睛一闭，便开始装昏。我觉得没有必要将这些告诉珊珊，我怕自己说出真相之后，这件事会让她难受。可事实上，我估计珊珊早就已经心知肚明，要不然，她也不会跑到宿舍来照料我。她之所以愿意像个恋人一样，终日守在我的床前，那也许只是在为李梁赎罪。
　　在此期间，李梁也来过我宿舍几次，每次都提上一堆水果和饮料，就仿佛是我最好的哥们一样，关怀备至地对我嘘寒问暖，他虚假的面孔常常让我倒抽冷气，这真他妈的是个阴险的小人，前几天还像个屠夫似地把我痛宰一顿，可在珊珊面前，转眼间就把自己装成了一个谦谦君子。我想，珊珊以后要是真嫁给这个人的话，算是糟蹋了。
　　这些年以来，我一直喜欢珊珊，但我对谁都不敢说，因为我是个矮子，而珊珊是北方人，除了长得秀美可人之外，身材也比一般女孩子要挺拔高大。我站在珊珊面前，简直就像是一个孩子站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我要是把我对珊珊的爱慕说出来的话，肯定会让别人笑掉大牙。在很多人眼里，我站着还没有别人蹲着高，我早就已经被剥夺了获取爱情的权力。就连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曾经为自己设想过，我以后的感情归宿，也许就是回到老家，通过父母的媒妁之言，娶一个身材高大的农村女子为妻。而且，我也的确接到过父亲的很多次电话，每次打来电话，父亲都要兴奋地告诉我，这次媒婆介绍的这个姑娘不错，个子高，屁股大，能生养，有时间你就回来看看。父亲说，你都这么大了，也该成个家了，不要挑三拣四的。
　　面对父亲的劝告，我总是要痛苦地抉择一番，然后以工作忙为借口，将那些亲事统统推掉。坦白地讲，作为一个生理健康的男人，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来说，我十分渴望能成个家，能有个女人睡在自己身边，为我生儿育女，我根本就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力，如果哪个女的愿意嫁给我，对我来说，那将是一种莫大的恩惠。可是一想到珊珊，我总是心有不甘，这并不是我看不起我们乡下的姑娘，只是我实在是太喜欢珊珊。我就像吸鸦片一样，这些年来，在珊珊身上，我总有一种割舍不下的情结，尽管我知道她是李梁的女朋友。我父亲如果知道这事，准会狠狠地抽我几个巴掌。
　　
　　５
　　
　　在珊珊的照料之下，我的伤势很快就痊愈。我开始像往常那样上班下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与珊珊之间，我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并没有被李梁的威胁所吓倒，我不但没有远离珊珊，反而与她更接近了。我跟父亲一样，虽然是矮子，我们外表弱小，但灵魂里却坚硬如铁，我把腰杆挺直的时候，任何压力都不能使我折腰。
　　也许是受了我的影响，这一年，珊珊也报了自考，她是个很上进的女孩。对我来说，这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了一些学习上的事情，珊珊会经常跑到我宿舍里来，拿着书本向我请教。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有了知识的武装，我的内心因自信而突然变得强大起来。
　　我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一道微积分方程在珊珊面前解答出来，我也可以信口开河地在她面前谈起卡夫卡，谈起博尔赫斯，谈起普鲁斯特。而珊珊却特别喜欢沈从文，喜欢鲁迅。于是我又把《边城》和《鲁迅全集》找来仔细研读。我虽然矮，但并不是个傻子。我这样做的原因，只不过是想让珊珊呆在我房间里的时间长一点。而我也如愿以偿了，每到周末，珊珊就会带上书本，跑到我宿舍里来，一呆就是一整天，把李梁扔在一边。有时候，我们在无意之中会把双手碰到一起，对于这种似有似无的肌肤之亲，珊珊浑然不觉，而我却激动得浑身颤抖。在暗自窃喜的同时，我常常会产生一些心猿意马的想法，我想用两条手臂把珊珊抱住，放在怀里搂一搂，或者是在她脸上来个亲吻。等珊珊走了之后，我又常常会为这些不干净的想法而深深自责，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小人。
　　有一次，我壮起胆子问珊珊，我说，将来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丈夫？
　　珊珊毫不犹豫地说，首先，身高必须有一米七五，其次，长得不能太丑，当然，也不能太穷。说完后，她满脸潮红，把目光扭向窗外，坠入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我心里一下子就凉透了，珊珊的择偶标准，完全就是以李梁为原型而塑造出来的，与我毫无瓜葛。
　　我说，鲁迅和沈从文个子也不高。
　　珊珊愣了愣，然后低下头去，用手绞着衣角，不说话了。我知道她已经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我也没有自信将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对于我来说，珊珊永远都是一座飘浮在空中的楼阁，我只能仰望她的美丽，而无法让自己身处其中。我们的这次谈话自然是郁郁而终。后来我送珊珊回宿舍，在回来的路上，李梁像个幽灵似地从路边蹿出来，他张开双臂，像堵墙一样把我堵在路中央。他在我面前再一次露出了匪徒的嘴脸。他说，高松，你他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我再一次警告你，我要是再看到你跟珊珊在一起，我就要你断手断脚。
　　我仰起头，毫无畏惧地看着他。我把插在裤兜里的手攥紧成两个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这时候，我发现我跟李梁是一样高的，当我的手掌变成两个拳头之后，我就像我那个虎虎生威的父亲一样，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矮小。
　　我说，你凭什么管我？
　　李梁说，就凭我的两只拳头。
　　我冷笑一声。我说，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拳头。
　　李梁说，你他妈的矮子。
　　我一下子就火了，我说，你再说一遍。
　　李梁说，我说了又怎么样？矮子！矮子矮子！！
　　我冲上前去，与李梁扭打在一起。我们就像两个拳击手那样，毫不留情地把拳头往对方身上招呼。这时候我才明白，以往的时候，为什么在村子里没有人敢欺负我父亲。其实矮也有矮的好处。就比如说我和李梁的这次较量，我就因为身材的缘故而占据了绝对的上风。李梁的拳头打过来，我只要稍稍把头一低，他的拳头就落空了，而我的拳头击出去，却拳拳都能打中他的肚子。才几个回合，李梁粗壮的躯体就被我打倒在地上。他就像患了阑尾炎一样，捂住肚子，五官拧成一团，再也爬不起来了。我走上前去，用脚踏着他的脑袋，我问他，到底谁是矮子。
　　李梁脖子扭到一边，全身哆嗦着，闭紧嘴巴，不说话。
　　我说，你给我记住，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叫我矮子。
　　说完我就走了，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痛快过，我发现我很像当年的父亲。
　　
　　６
　　
　　我并不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自从揍了李梁一顿之后，我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我知道李梁是个锱铢必较的人，我打了他，他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以为李梁会找人报复我，像上次一样，将我痛打一顿。因此，那段时间我总喜欢呆在厂里，很少外出。平时走路，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在心里想，万一要是碰到什么风吹草动，我一定会拔腿而逃，而且要为自己找准一条路线，不要像上次那样，钻进一个没有退路的死胡同。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虽然我狠狠地打了李梁一顿，让他饱尝胯下之辱。然而一段时间之后，李梁不但没有找人来向我寻仇，反倒是对我格外好了起来。以往，李梁从来不正眼看我，自从我打了他之后，他就开始与我套近乎。每次碰到我，李梁都要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老高。
　　他说，老高，吃过了没有？
　　我说，吃过了。
　　他又说，老高，下班后有没有空？
　　我说，有空。
　　然后李梁就会将我请到一个排档面前，叫两盘小菜，三五瓶啤酒。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像哥们那样聊天，把以前的怨恨抛到一边。我虽然长得矮，但胸怀坦荡。我想，既然李梁都不记仇，我又何必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记挂在心上呢？所以，我和李梁很快就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只是，我跟他在一起时，我从来都不提到珊珊，而李梁也跟我一样，对珊珊的事情只字不提，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到了后来，李梁将我们喝酒的阵地从排档上转移到了饭馆里，我有点心疼，我说，不就是喝两瓶啤酒吗，在排档上花个十几二十块钱就行了，在这里，一桌酒菜算下来，动不动就得百儿八十，犯不着花这种冤枉钱。
　　李梁呵呵一笑，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赚了就是拿来用的，你操什么心，你只管陪我喝酒就是了，又不用你买单。过了一会，他又说，老高，我不瞒你说，全厂七八百人里面，我还就愿意跟你喝酒。
　　说完后李梁拍着我的肩膀，样子显得亲热无比。我想，这就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只是揍他一顿，我在他眼里的地位完全就巅倒过来了。我觉得人真是种势利的动物，李梁对我的这种恭维，又有多少真实成分包含在里面呢？不过我还是很开心，有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被一个人这样尊重过，我知道，这是男人的虚荣心在作怪。
　　有时候，李梁还会带我去工业区外的一间小酒吧里，我们尽情地喝酒，尽情地唱歌。在这里面，我们经常都会遇上我们厂里面其他部门的一些主管。每次见到我，他们都感到惊讶。以往，我是从来不到这些地方来的。并不是我故作清高，也不是我讨厌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坦白地讲，我也是个年轻人，我跟他们一样，骨子里有着一股呼之欲出的活力。以前的时候，我之所以不来这些地方，是因为我心疼口袋里的那两个钱。我每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之后，除了买些自己喜欢的书本，其余的总是一分不剩地寄往家里。我父亲是个矮子，而且为我坐过两年牢，我有责任让他过得比村子里的任何人都要风光。
　　在所有人眼里，我到酒吧里来，的确是一件罕见的事情，那些主管们惊讶地问我，老高，你也来唱歌？
　　我说，是啊。
　　他们说，你发财啦？
　　我拍拍腰包，我说，都是爹娘生的，你们能唱，我为什么就不能唱？
　　他们便不说话了，看看李梁，又看看我，然后转过脸去，私下里讨论着什么。他们的表情显得意味深长。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他们看着我的时候，有一种与我有关的危险信号像毒蛇一样在他们目光里游动。我心里一凛，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心里升起来。然而唱上两支歌，几杯啤酒下肚之后，我的第六感就变得荡然无存了，酒是个好东西，可以让思维变弱，让痛苦变轻。
　　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与李梁吃吃喝喝地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在无意之中，我已经把李梁看成了最好的朋友。跟珊珊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为李梁说起好话来了。我说，李梁这人其实不错，挺大方的。
　　珊珊猛地抬起头来，望着我。她的样子无疑有点惊讶，然而每当我说起李梁好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总是流露出一种难以抑止的幸福。这让我感到无比忧伤。珊珊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幸福表情，就像一根针那样扎在我的心窝里。
　　
　　７
　　
　　这年夏天的时候，珊珊的自考成绩出来了，是个喜讯。当初的时候，我鼓励她报三门功课，她有点犹豫，她说，第一次就报三门，会不会报得太多。
　　我说，我第一次报时，也是抱着怕多的心理，只报了一门，结果没有通过，第二次，我报了四门，结果四门都过了，人就是要学会给自己施加压力，压力越大，动力也就越大。
　　后来珊珊听了我的劝告，鼓起勇气报了三门，这次成绩出来之后，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珊珊拿到了三门功课的合格证。为了表示感激，她很高兴地找到我。她说，高老师，我想请你吃顿饭。
　　我愣了愣，珊珊的称呼让我感到格外别扭。有了这一声老师，我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就被打上了某种神圣的标志，变得异常遥远。当高老师这三个字从珊珊唇齿间蹦出来的时候，我面前就像是突然出现了一只拳头，将我对她保存的一点幻想无情地击碎了。我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看着珊珊，她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万里之外，我嗫嚅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把自己弄得烂醉如泥。趁着酒醉的机会，我一边拼命呕吐，一边将埋藏在我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地对珊珊倒了出来。吐完后我就睡着了，不知道珊珊什么时候离去的，我也记不起她听了我的倾诉之后，脸上到底有过什么样的表情，我想，她听懂了我的话吗？这样赤裸祼的表白，我会不会显得太突唐？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宿舍里，不知是谁送我回来的。我起了床，洗漱完毕之后，管理宿舍保安通知我，他冷冷地告诉我，他说，经理有事找你。
　　经理在这个时候找我，能有什么事呢？我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我往厂里走的时候，保安在我背后啐了一口。
　　见了经理之后，事情的结果是我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的。
　　经理告诉我，高松，你被开除了，去财务结工资吧。
　　我惊讶地问经理，为什么要开除我？
　　经理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
　　我说，我真不知道。
　　经理说，厂里最近丢失了两百多斤黄铜。
　　我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经理说，有人看到你天天上饭馆，泡酒吧，你的钱从哪里来的？再说，全厂就你一个人能单独架起一两百斤的模具，能将两百多斤黄铜搬走的，除了你，还会有谁？
　　我无话可说了，这时候我才明白，李梁之所以与我尽弃前嫌，打成一片，原来他是早有预谋的。他在暗地里为我布下了一个陷阱，而我却愚蠢地跳了进去。我坚信，厂里的铜就是李梁他偷的，可他却恶人先告状，把赃栽在了我身上。他知道我是个矮子，厂里面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我。
　　我对经理说，我在这家工厂里呆了五年，有三年时间，厂里的模具房由我看管。除了发放模具，开模试模，以及联系模具商的工作也由我全权处理。按理来说，这是个肥差，你是知道的，任何一个从模具房里走出去的人，都多多少少发了点小财，然而我在这三年期间，却从来没有拿过供应商一分钱的回扣。
　　经理说，这我也知道，可即使我相信你，其他主管们也不肯相信你。
　　我说，他们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经理没说话，他站起来，盯着我，两道目光像两把尺子一样，在我头顶上量过来量过去。我知道经理的意思，在这家厂里面，之所以没有人肯相信我，只因为我是个矮子，而且形容猥琐，如果是上台去演戏的话，我不用化装，也可以很成功地去扮演一个小偷的角色。
　　我不再辩解，领了工资之后，我收拾行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这家工厂。这一次，我彻底被李梁打败了，更准确一点地讲，我是被自己这副矮小的身材打败了。什么时候，我才能让别人忘记我是个矮子呢？
　　
　　８
　　
　　从厂里出来之后，我没有心情再去找工作。这次以偷盗之名被开除出厂，对我的打击可以说是毁灭性的。因为有了这个不光彩的前科，还有哪家厂愿意用我这么一个矮子呢？我之所以坚持留在南方，完全是为了珊珊。李梁越是变着戏法整我，我就越是坚定了自己守住珊珊的决心，在珊珊没有和李梁结婚之前，我一定不会轻易放弃。我想，即使我一生都在别人的俯视下生活，但我不能自己将自己瞧扁，我要活得像个男人，就像我父亲一样。
　　我在工业区的门口摆了一个小摊，成为一名贩夫走卒，我经营的是一些盗版影碟以及二手书刊，看起来很不起眼，没想到生意却出奇地好，尤其是那些二手书刊，我是按八毛钱一斤的价格从废品站收回来的，卖出去的时候，却可以卖到一块钱一本，利润高得吓人。一个星期之后，我数了一下自己赚来的钱，把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除掉所有开支，我尽赚一千多块，比在工厂里打工要强多了。这时候，我突然对李梁感激起来，我想，要不是他出阴招害我出厂，我又怎么能找到这条发财之道呢？直到这种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对我是公平的。每天晚上，当我坐在凳子上面向过往行人吆喝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我矮，他们从来不用目光审视我，他们看中的，只是某本杂志或者是某张新拍的影碟。
　　我越来越满足，这样的日子既自由，又让我重新找回了自信。晚上，我认认真真地做自己的生意，白天就躺在出租屋里看书。在此期间，我阅读了大量的文学期刊，并看了不少中外名著。有的时候，我还会提笔写点东西，有小说，也有散文。写出来之后，我试着将稿件投给一些杂志，我对发表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的稿件投出去之后，居然接二连三地在一些杂志上发表出来了，我的生活因此变得更加充实，除了物质之外，我又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支柱。
　　每到周末，珊珊仍然会来找我。只是我们之间的谈话已经越来越简单，我们就像一对师生那样心无旁骛，她问我问题，我就为她解答问题，仅此而已。我们的谈话很少涉及到生活。我知道珊珊仍然看不起我，尤其是当我从一名主管变成一名小贩之后。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学考试，我跟珊珊之间的联系很可能早就断了。
　　有一天，珊珊从我这里离去的时候，她突然又折了回来，站在门外对我说，高松，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我说，什么事？
　　珊珊说，我很快就要结婚了。
　　我吃了一惊，然而我却装作满不在乎地说，跟李梁？
　　珊珊低下头去，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心里顿时凉透了，我说，结婚是件好事。
　　珊珊说，我永远都会记得你给我的帮助。
　　我没说话，就像是被人扇了几十个巴掌那样，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里乱成一团。然而，我很快就镇静下来，我向珊珊伸出手去。珊珊愣了愣，把手放在我的手里。这五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握她的手，然而我却没有半点感觉，就像是握住一团空气。那只在我梦里频频出现的玉手，当它真真实实地被我握住的时候，我却感觉自己什么也没抓住。
　　我说，祝贺你。
　　说话的时候，我满脸微笑，可是等珊珊一走，我突然像被人敲了一棒子似的跌坐在地，然后抱着脑袋，泪如泉涌。
　　
　　９
　　
　　我决定离开南方，这里不适合我，因为我是个矮子，虽然我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地，可是我的心却已经没有了归宿。这么多年来，珊珊就像一只被我攥在手里的风筝，我小心翼翼地攥住那根绳索，仰视着她，她俯视着我，当风大起来的时候，她就挣脱绳索离我而去。到了最后，我觉得被我攥在手里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我没有马上离开，是因为我手里还有几千块钱的存货，这些都是我用自己的血汗钱进回来的，尽管我已经没有一点心思去经营自己的生意，然而我却不忍心糟踏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是假的，只有一样东西不会假，那就是钱，钱是实实在在的，可以填饱我的肚子，可以让我在家乡盖起一栋小楼，娶回一位身材高大的妻子，让我的儿子以后不再像我这么矮。
　　由于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我的生意越做越糟糕，有人到我的小摊面前选取东西的时候，我既不打招呼，也不看他。我一点也不像个生意人，反而像个大老爷们。有些心地不良的客人，便趁着这个机会顺手牵羊，他们动作极快，转眼间就可以把一张光碟或是两本杂志掖进怀里，然后背过身去，若无其事地离开。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然而我没有去揭发他们。我并不觉得他们可耻，相反，我觉得与李梁比起来，他们要可爱多了。他们坏，但坏在明处，而李梁坏，则坏在骨子里。
　　大概是一个月之后，我逐渐清理完了手里的存货。当天晚上，我立即去车站买票，准备离开南方。我一天也呆不住了，在这里多呆一天，我的心就会苍老一天。就在我从售票员手里接过车票的时候，我的电话响起来了，是珊珊打来的，她的语气很急促，好像是哭了。她说，是高松吗？
　　我说，是我。
　　她说，李梁出事了。
　　我冷冷地说，这是迟早的事，恶有恶报。
　　珊珊没说话，把电话挂掉了。我握住那张车票，想了想，撕掉了，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奔回珊珊厂里。
　　见到珊珊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可她还在哭，两个肩膀一抖一抖的。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李梁被派出所抓走了，他偷了厂里的黄铜，有两千多斤，今天被保安抓住了。
　　我说，这事我也帮不了你。
　　珊珊说，我想结婚。
　　说完后，她哭得更厉害了。她的哭声破碎不堪，就仿佛是嗓子里哽着一把沙子。我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看到珊珊这副样子，好比自己被人千刀万剐还要难受。就在这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去了派出所，我想，既然我已经背过一次黑锅了，再背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让珊珊幸福。我将李梁偷盗两千多斤黄铜的罪行承担了下来。
　　李梁出来了，而我却成了一名盗窃犯，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我步入了父亲的后尘。然而我一点也不后悔，父亲当年坐牢，是为了我，而我坐牢，是为了珊珊，我们为的，都是自己最心爱的人。
　　故事讲到这里，基本上就已经结束了，毫无疑问，这是个让人不愿接受的悲剧，就跟很多小说的结尾一样。然而，我向你们保证，我在这里向你们讲述的这一切，全部都是真实的，没有一句凭空捏造的假话，要是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问珊珊，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从牢里出来之后，珊珊就嫁给了我。她不会骗你们的，因为她已经成了一位善良的母亲，我儿子现在就坐在她旁边，请你们放心，我儿子长得很像他母亲，不会像我一样，是个遭人冷眼的矮子。
　　
　　责任编辑：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