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残那场戏拍了3天

　　柏林电影节后，演员郭晓东才第一次看到《推拿》的成片。
　　“很唐突，王大夫完全被打散了，变成一个特别大的群戏。剧本里，王大夫占最重的比例。所以，我觉得挺遗憾的。”对导演娄烨，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
　　但他还是服气。“我跟他说，王大夫戏量变少了，但我依然觉得它是部牛逼的电影。”
　　《推拿》根据毕飞宇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了南京沙宗琪推拿馆里一群盲人按摩师的生活。郭晓东饰演的王大夫除了要满足女友小孔结婚的心愿，还要帮不争气的弟弟还债。黑社会上门追债时，王大夫用菜刀划开肚皮，以极端的方式“杀”出自己和家庭的未来。
　　当初，郭晓东正是冲着自残这场戏接下的《推拿》。
　　“小说里王大夫是一个灵魂性的人物，我觉得这个行为是在告诉别人，我是有尊严的，我是一个男人，是有血有肉的爷们儿。他的行为是在呐喊。”
　　他看到的盲人世界，等级明确。弱势和稍微有点光感的，基本上不会找全盲。小孔对王大夫爱得艰难，但也并不“盲目”。
　　“小孔是弱视，王大夫是全盲，小孔能背着家人和他在一起，很艰难。但是他们依然爱着，不可动摇……王大夫的技术最精良，点他钟的也是最多的。小孔和他在一起，也挺自豪，因为王大夫很牛啊，她有这样的虚荣感。有这手艺，不可能丢了工作，在经济上还有很强的收入。这是特别具体的生活。
　　“在小孔面前，他是自卑的，父母不同意，他给她的结婚承诺也一直没兑现。但他一直有个心愿，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让小孔当老板娘。在这所有的纠结里，他们活得卑微，又很有尊严。他自残时说，‘我是看不见了，我是可以到街上去要饭，你见过满大街要饭的瞎子吗？！’”
　　郭晓东看到这句话时泪流满面。每演到这个地方，他都说不下去。“自残”拍了3天，拍完，他整个人都虚脱了。
　　娄烨曾说，拍《推拿》前后的自己，是两个人。这话也适用于郭晓东。
　　“我们能走进他们的世界吗？永远没有办法。就像带空气的世界能走到海底世界吗？那是一个绝缘体，是一个不需要空气的地方，我们走不进去，除非有另外的设备，也只是瞬间的。”
　　他去南京盲校体验。一个爱打篮球的男生，读大二时突然脑瘤影响了视神经。他的父母都是脑科医生，但却无能为力。
　　“那哥们儿特别帅，1米85的个子，现在弱视，还在打篮球。我说，你能看清吗？他说，能啊。其实他们是在用记忆打篮球。他们是不承认的，从心里不能接受。”
　　“他们还跟我开玩笑，郭老师，将来上映的时候，我一定要买第一排。”
　　为了真实，郭晓东舍弃了戴美瞳出演的念头，决定全程闭眼来演。演戏时他完全依赖张磊，两人一直手拉手。
　　获得金马“最佳新人奖”的张磊二十出头，出演小孔前不光从没演过戏，连和异性肌肤之亲都不曾有过。
　　开拍前娄烨问她，“你有过性经历吗？因为这是工作，没必要躲闪。”她瞬间脸红了，说没有。也没和异性接吻过。这给搭档的郭晓东带来了表演和心理上的双重障碍。“我接着和她聊，我的手在你的背后，我这么按一下，你要有什么反应，我那么按一下，要有那么反应，我们是这样排出来的，很难。她做得很棒。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不能把人家的胸罩解开吧？我有这样的顾虑。镜头前能做保护就应该做些保护。但从演员角度讲，演戏一旦投入，不应该有顾忌。”
　　“和非职业演员合作，会占某种优势吗？”郭晓东说，恰恰相反。“所有职业演员演戏都有他的程序和张力。知道这张牌，下一张怎么出。但是，对不起，非职业演员不知道。这就把你打回原形，清除为零。一旦打破我们和他们之间的隔膜，他们一定比你更棒。而职业演员不是，即使打破了，还是有你的程序在的。所以，更难。”
　　他因此特别佩服娄烨。“对大家的表演的把握、要求，他是对的。看完之后，你不觉得谁是演员，谁是非演员，你看不出来。”

不让我演周伟，我就失恋一辈子

　　《颐和园》拍了一年。那一年里，片中男主角周伟让郭晓东痛不欲生、魂不守魄。“他一直在干扰我，我不能想这个人，一想到这个人好难受。”
　　揪心，却又快慰。拍完这部弥漫着浓烈情绪的作者电影，好多年轻人见到郭晓东，会叫他“学长”。这是个意外的收获。
　　“剧本写得太好了。一个特别好的故事和角色，有特别大的空间让你发挥。我觉得周伟扎根在一代人的心里。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他的孤独可能只有他自己懂，包括李缇、余虹都不懂，那孤独太有魅力和色彩了。所以，他的孤独让我怜悯他，特别想走近他，生长在他的心里。我说过，如果不让我演周伟，我就失恋一辈子。”
　　看完这个电影，他好像看到了镜子里的郭晓东。娄烨此前也曾表示，找郭晓东正是看中他身上的“不确定性”。
　　“是一种灰色气质。在这个影片中，始终徘徊、摇摆不定，故事最后依然没有给你确定的答案。其实，生活就是这样没有确定，任何事情都可以重新来过，另起一行。周伟外表是相对单一的一个人，但内心非常丰富，有张力。我站在那里，不说话，就能够诠释出来。这个角色太适合我了。”郭晓东这样解释。
　　有一场戏，开拍前郭晓东接到娄烨递给他的纸条。上面就写了几个字：“校园里行走。”
　　“疯了，怎么演？后来我想，每一个环节对他来讲都是非常重要的，娄烨在创造气氛、给演员的整个故事的氛围上，做得非常好。这样的尝试对演员也是很大的诱惑。我很适应他的创作方法。他会瞬间将你变成一个人，你会瞬间觉得我就是那么一个人。”
　　娱评人何东说，郭晓东还没完全打开自己。娄烨也同意。但至少，《颐和园》算是打通路上的一个关键节点：“原来演戏可以这么演，这才是我向往的电影。我觉得我应该为此坚守住对文艺片的钟爱，这是《颐和园》给我的。时间也在证明，原来我的坚持是对的。” 　　为了这部电影，郭晓东记了二三十万字的心路历程，“每天他（周伟）的变化我都要记录下来。”后遗症是，多年后再回取景地之一的柏林，依然很难从当年的氛围中“走出来”。
　　“影响一代人”的电影，也给出了中国影史上几场最为坦诚和丰沛的性爱场面。受传统教育长大的郭晓东说过，他心中没有“尺度”这个词。
　　“如果说尺度，那他是一个不够专业的演员。一旦走进一个角色，他就是一个完整的人。谁生活中不做爱？除非你是性冷淡的人。我们这个故事恰恰讲的是有血有肉、有各种欲望的人。这个人物非常丰满。当我把自己换成这个人，我在生活他的生活，生活着他的经历，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在他的理解中，余虹是一个性欲较强的女人，虽然心中最爱的是周伟，却没有走到一起。“很多方面来分析，他们是不合适的。在周伟心目中，余虹是他的女神，但我不允许我的女人和那么多男人有那些经历。”
　　“周伟和李缇在柏林也发生了关系，这怎么理解？”我问郭晓东。“在柏林和李缇那是兽性，和余虹在一起是感情、爱情。和李缇就是玩儿，两个可耻的孤独的人在一起，就是发泄。两个饥寒交迫的小屁孩需要抱在一起取暖。”
　　“那李缇的纵身一跳算是爱的宣言吗？”
　　郭晓东摇头：“这样理解就单一了，除了爱，还有更多，有时代的、内心深处和大环境导致的绝望和冲击。我不觉得李缇有多爱他，她和周伟谈不上爱。”
　　后来好多戏找到他，都是因为脱戏。这令他啼笑皆非，甚至愠怒：“我是一个三级片演员吗？我不是脱星啊，这有点侮辱我的意思。”

坚持文艺片，是种崇高的行为

　　观众对郭晓东的熟悉，多半来自电视剧《大校的女儿》里稳重隐忍的姜士安，《新结婚时代》里窝囊的“凤凰男”何建国。他却久久地沉醉于一句台词，“你越不回来越忘不了。”那是影片《暖》里，暖对井河的话。“那么多年过去了，我都记得非常清楚。语言很经典，故事很经典，特别怀旧，这才是致我们的青春呐，匆匆那年。”郭晓东微笑着，陷入回忆。
　　“《暖》是我演的第一部文艺片，从那以后，大家就知道了，哦，原来有个叫郭晓东的可以演文艺片。”
　　娄烨说，“晓东可以演他想去尝试的任何角色，他有这个能力和准备，不用给他定位。”郭晓东却要重重给自己贴上这个标签：“目前内地演文艺片的男演员没几个，我比较幸运，算是其中之一。对，我是不折不扣的文艺片演员。”
　　和他聊天的这个上午，他像不断表达对深爱之人的爱慕和崇尚：“电视剧是工作，文艺片是理想。当下大家都在拍商业片，我一如既往坚持在文艺片这条道路上，这不仅仅是能力，更是一种崇高的行为。”
　　一位业内人士受访时说：“文艺片是很典型的中国概念。在美国会更客观，就叫类型电影，不带太多感情色彩。当然郭晓东能这么说也挺好，他从山区出来，今天身上还有着浓重的理想主义。不过，文艺片和商业片有时是很难区分的。《星际穿越》就是纯粹的商业片吗？《黄金时代》到底算商业片还是文艺片？廖凡拿奖的《白日焰火》，一开始也是作为商业电影投拍的吧。”
　　问郭晓东，他心中到底啥叫文艺片？他答得含混：“拥有理想、梦想、情怀的片子，这些是影片背后想要表达的东西。”

　　“商业片就没有情怀？”“也有，表达方式不同吧……我为什么喜欢文艺片，因为它能给你这个空间，让你无限地释放内心的能量。你可以自由地，毫无遮拦地，彻底地，痛快地，撒开来，你就演吧。我觉得这是特别有吸引力的，你可以化成万物，融进去。甚至‘你可能就不是你’，那种感觉和状态是我特享受的。在电视剧和多数商业片中没有这种概念。”
　　我问起的观众和朋友里，对“文艺片男”郭晓东有两种观感：一种觉得他长得正，不像廖凡、刘烨、秦昊“有特点”;另一派则问，他“文艺”？不是广告片里的“大叔”吗？
　　娄烨听到，略有不忿：“我觉得，最强烈的吸引恰恰不可能来自于容貌身材等等那些表面东西的，在内地演员中，晓东的平常、普通、不特别已经成为非常特别的了，我不知道这是晓东的幸运还是中国演员的悲哀。”
　　十多岁，因家境和母亲生病，郭晓东早早辍学，进了邮局。外出打工那几年，他做过建筑工、伐木工、雕刻工、售货员、服务员、饲料员，还跑过龙套，做过歌手、主持。走在冬天的马路上，他会害怕下水道的铁盖子里透出的气味。因为当过半年清洁工，一闻到那气味，身体会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
　　“在福建当伐木工时，山上青山绿水，空气很好，湿润，太喜欢那儿的毛竹了。一下雨，我就走在石径上，唱着童安格的歌，《耶利亚女郎》《让生命去等候》，太有意思了。”
　　他告诉老家的兄弟，要考电影学院当演员。“人家说，你脑子有问题吧。和人家聊梦想，人家都不鸟你：什么是梦想，你吃饭吧，赶紧回家种地吧，该割麦子了。”
　　22岁，没上过高中的郭晓东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是那些年惟一从农村考上表演专业的学生。霍建起对他说，“你要感谢父母给你的这张脸。”他恍然大悟，原来他真的割到了属于自己的这茬麦子。“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理解男女、贫富、社会以及政治和命运的方式也不同。关键是他必须是开放性的，需要接受不同的观点，晓东的经历使他有足够的精神宽度，这对于演员来讲非常珍贵和难得。”娄烨说。
　　《推拿》在金马奖上的斩获，给了文艺片信徒郭晓东相当的刺激与安慰。11月24日，剧组回京后，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举行的影片首映礼人满为患。但很快，3天仅收200万的惨淡票房，又在提醒着现实的“骨感”。
　　“这样的好片子，政府应该‘强行推广’。不说别的，一个盲人为了自己的幸福，挣的这些钱都是靠我一只脚一只脚捏出来的，他就是在传递主流价值观啊！反而那些票房不错的商业片会有些误导，真的不太好。当然，我不是吃不到嫌人家酸，不是这个意思。但院线你不能看这个是商业片，就不停地给它提供各种便利，排场、排片，文艺片你就不排。现在，他们刚刚提出‘传递正能量’，我觉得特别好，在这个当口，提出这个太及时了。”
　　“我是不是太文艺、太愤青了？”他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