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乌,雨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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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你叫什么名字?”
  “杨永福。”
  “今年多大年龄?”
  “五十六了。”
  “你家有几口人?”
  “四口。不对,三口。姑娘嫁出去了。”
  “致贫的原因是什么?”
  “原因?天生的穷命,房子坐基不好,祖坟没有葬着。”
  “你家的住房面积是多大?”
  “就这么大,两间”。
  “我看这房子是两层,楼下正房,楼上住人?”
  “正房偏房就这两间了,这间外面吃、里间住。旁边那间,你瞧瞧嘛,后半截是牛圈。楼上,连个楼板都没有。要不是我用篾片编了些篾席垫着,连洋芋都堆不成。”
  “有牛圈啊,你家有几头牛?”
  “有一头,卖掉了。原来还有两头猪,也卖掉了。”
  “你家粮食够吃吗?”
  “不挑嘴么,够吃。我们乡下人,一包苞谷,两个洋芋就打发掉了。”
  “说正事。你想过没有,怎么脱贫?”
  “贫?哪个说我贫了?不冷着饿着就行了。人家吃肉我吃菜,人家死掉我还在。”
  赵兴合上笔记本,顺着墙看去,有一条肉挂在那里。杨永福靠着墙,正好蹲缩在那条肉下边。他又瞟了一眼扶贫对象杨永福的家,房子其实就是一间,从中间装了扇板壁,隔成两间,左边那间有一半是牛圈。赵兴一下子感到浑身发凉,都这个年代了,人畜还没有分家。
  他感觉到杨永福在偷偷看他,赶紧收回神来。农村虽然没有隐私这个概念,但没有人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穷到什么地步,很多人,再穷都要撑着过下去。再穷,你都得给人家留点面子吧。
  村长给杨永福介绍,说,老杨,这是县上的领导,专门挂你的钩扶你的贫,就是说,他是你的挂钩扶贫联系人。今天来,是来认认家,认认人,看看你们的。杨永福头也不抬,说,我家就这个鬼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看头。
  村长有些下不了台,说,老杨,这话怎么说嘛,我知道?我知道什么?你们家要是有肉埋在饭里吃,我怎么可能知道啊?你们家一年挣多少?用多少?怎么挣的?怎么用的?即使我知道,说了也不算,也得你自己一项一项说清楚,记录在册,签字认可。用上面的话说,就是要摸清家底。老杨看了村长一眼,说,摸清家底?我这家底瞧一眼就清了,还要摸?我家婆娘有病,我一个人挣的是够吃还是够看病?我有什么值得说的?
  赵兴一听,忙说,老杨,你误会了,是这样的,我这次是来了解一下你家的具体情况,只有把情况了解清楚了,我们大家才能帮你想办法,看看你家适合哪种政策,用什么方式脱贫致富?杨永福抬起头来,看了赵兴一眼,又低下头吸了口烟筒,说,我认得,这是上面安排的,要支持。不过,这贫年年都在扶,也没有见几家富起来,起什么作用?赵兴说,今年不一样,不走过场,要真扶贫,不脱贫不脱钩啊。
  杨永福不再说话,只是瘪了瘪嘴。赵兴拿起那摞表,说,这是刚才我问的调查表,按照你说的都填上了,你来签个字。杨永福一听调查两个字,警觉起来,把烟筒往火塘边一撂,站起来,说,调查什么?我又没有做坏事?他一指,说,你们自己看,这家里有什么?扯个石头丢进来,都会打个轱辘自己滚出去。
  村长看上去要发火,赵兴忙冲老杨笑笑,说,这样吧,政策等村长慢慢给你讲,我们改天再来。
  出了门,赵兴对村长说,扶贫这个事,很难做,得慢慢来。你多操操心,做做工作。村长想罵,说,现在村里的人,日怪得很……想想,看了看赵兴,又忍住了。
  这一次,是自己带队来挂钩扶贫点雨乌村扶贫,出师不利,赵兴心里疙疙瘩瘩的,就是不顺溜。
  不顺溜的事多得很,想起昨晚,赵兴心里更是疙疙瘩瘩的。
  二
  昨晚回到家,赵兴和陈蕊的心情一开始都很好。
  陈蕊喋喋不休跟他讲儿子,说儿子和她视频了说儿子出国以后懂事了。赵兴有点酸,说,儿子从来不跟我视频。陈蕊笑笑,说,你每天回来那么晚。赵兴问,你说有事商量,是儿子的事?陈蕊说,当然有事,该给儿子打学费了。
  当初,儿子接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陈蕊是天天请客,赵兴呢,专门带儿子回了趟老家,把那份一个字都看不懂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了两份,一份锁在老家楼上的柜子里,一份烧在爹的坟前。他就想告诉爹一声,我们老赵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可是,出国要大笔的钱,陈蕊卖了一套房,四五十万,才交上儿子第一年的学费。第二年嘛,原本赵兴是有打算的。赵兴提为副局长以后,奖金高了,年头年尾还有过节费,偶尔还收几个小红包。这些,他都一点一点存着。
  只是,他没有想到形势变得这么快。这些天,这座小城表面上异常平静,人与人的关系却变得微妙起来。大家见面都非常客气,个个都像憋着一肚子坏水。赵兴隐隐约约感到,反腐这股风已经刮来了。这种时候,这些钱,还能用吗?
  陈蕊见他不说话,有点急,说,你不会不管吧?赵兴抬起杯子,喝了口水,说,不是不管,是钱的问题,钱从哪里来?陈蕊盯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赵兴说,你别急,我们算算。你卡上还有多少钱?我的工资呢?卡在你那里,有多少?陈蕊说,你卡上哪有钱啊?你的工资一年七八万,我的才五六万。这一年的开支,人情往来,我都是从你卡上取的。赵兴问,你的呢?还在吧?我们凑凑。
  陈蕊哭丧着脸,说,也没有了。儿子说,要跟同学去健身,每月六百美元。我就把钱陆陆续续给他了。赵兴一下子跳起来,吼道,健身?你真以为你是大户人家,还健身?每天多走走,多干点活,不就行了,健什么身?
  陈蕊看他发火,也火了,音调高起来,说,你自己说过学费你负责,让我管好平常的生活就行了嘛。事到临头,你就说没钱了?奖金呢?过节费呢?你好歹也算个领导,别以为我不知道。赵兴赶紧伸手捂住陈蕊的嘴,说,小声点小声点,到处在抓人,你还叫得像警笛一样的。陈蕊挣开来,压低声音说,我不管,儿子既然考上了,就得把他供出来。   赵兴点了支烟,走到窗前。窗外灯光闪烁,仿佛夜空里的点点星光,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架脱离航线的飞机,迷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当初欢天喜地把儿子送到美国,一心想让儿子得到最好的教育。怎么办?学费从哪里来?看着陷在沙发里抹起眼泪来的陈蕊,赵兴觉得自己的生活几乎也将沦陷了。
  今天下乡,他有些心不在焉,只不过问问情况,填填贫困户信息表。杨永福这个倔老头还不配合,不配合就算。想起杨永福,他赶紧拿出登记表和民情日记一看,有好几项都没有问,耕地面积、林地面积、收入情况……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没有把结对帮扶门牌卡订到杨永福家门上。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快到城里,接到法院周庭长的电话,约饭局。这周庭长性格爽朗,说话幽默。赵兴话不多,和周庭长在一起,就像灶上的锅和铲,我帮你端着,你帮我拌着,总会把饭局搅出味道来。巧的是,赵兴家正好住在法院旁边的小区里。一两个星期都会约一约,聚一聚。
  饭局订在城边一家小馆子。这家馆子不惹眼,后面有一片菜地,吃的蔬菜都到地里去拔。菜新鲜环保味道正,赵兴他们经常去。
  刚进门,就听到周庭长“哈哈哈”笑得特别猛。赵兴探头一看,只有李大姐和他两人,觉得奇怪,但没有表现出来。对着李大姐笑笑,又望着周庭长,说,庭长,又讲什么好笑的了?我们李大姐在这方面也是高手哦。周庭长又“哈哈哈”笑起来,说,是啊是啊,李大姐哪点像个要退休的人,这种人退了,是你们单位的损失啊。
  赵兴心里想,这李大姐跟周庭长到底是一种什么往来?周庭长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你不可能不知道李大姐她老公是谁吧?人家大姐低调,她家那位是我们市法院副院长,分管刑庭,我的直接领导。
  说话间,菜抬了上来。蒸骨头参,炒秧鸡肉,精炖排骨,黄焖乳鸽。李大姐说,行了行了,不能再上了,弄点绿菜就行了。周庭长对李大姐说,你尝尝,他家的菜不起眼,吃起来可不一样,都是传统做法。你看,这骨头参,是用鹌鹑骨头细细剁了做的。据说,做这个有讲究,必须在坛底铺一层橄榄,这样,鹌鹑的骨头就会溶化。既保持了骨头的香味,吃起来又不咯嘴。赵兴伸出筷子,想了想又缩回来。用勺给李大姐舀了一勺,端起酒杯说,来来来,敬大姐一杯。
  周庭长又一笑,说,大姐这些年帮了我不少,对了,我侄儿子媳妇那事,就是她给我出主意,是她提醒我请你的。李大姐摆摆手,说,那事是赵局的功劳,怎么也算不在我身上。我只是说赵局这个人,如果提出来调个把人,局长一定会给面子。周庭长说,那是那是。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当面表示感谢。你们不知道,我侄子那个丈母娘,根本听不进人话,说不调到一起就不让结婚。赵兴说,也正常,现在家家就一个孩子,人家怕苦了姑娘。
  李大姐伸筷子一挥,像是画了个休止符,说,这些话就不说了,别人听见不好。上面抓得越来越紧了,苍蝇老虎一起打。像侄儿子媳婦这事,也是以前,换到现在是根本办不成。周庭长不再笑,声音也低下来,说,是是是,这事全靠赵局,要不是抓得紧,估计就黄了。赵兴抬起酒杯跟周庭长碰了碰,一口干掉,问,我们这个小地方不会也整这么紧吧?李大姐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估计一样,听说省里已经有好几个被请进去谈话了。赵兴有点慌,忙抬起酒杯,说,来来来,不谈这些了,我们这种角色,连苍蝇都算不上。咱们自己吃自己,别搞得那么紧张。
  这顿饭慢慢变得不轻松起来。饭后,周庭长提议再约一个人来,摸几把。李大姐说,算了,还是小心点。
  夜回到了夜里,整个小城成了它们的世界,路边的霓虹灯拼命闪耀,想把夜照亮,偏偏拗不过夜,倒成了夜的点缀。赵兴走在回家的路上,风一吹,有些微醉,心里却依然清楚明白。在这座城市,你根本就不知道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谁是谁的亲人?谁又是谁的朋友?十多年了,赵兴始终是这座城市的外地人,怎么也融不进去。只有在夜里,自己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得一切是踏实的,不需要装模作样,不需要言不由衷。
  回到家,陈蕊又问钱的事,赵兴支支吾吾,没有多讲。这回陈蕊发了狠话,说,如果不把儿子供出来,她就要离婚。她还说,就是卖血也要把儿子供出来。赵兴就说,你那点血够卖几文钱。
  陈蕊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到娘家借钱,可还是没法凑够。学费就二十万,住宿呢?生活费呢?少说也得要十多万,就是说,没有个三四十万,儿子这个洋是留不回来的。
  其实,赵兴也不是不管,只是听李大姐和周庭长今天说话的口气,他知道,他手里那笔钱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了。找钱?哪有那么容易?他试着问过一些人,大家都说,这几年买房子、供孩子,点点滴滴都得靠这点工资,大家都还着贷款,在他们这个小地方,这笔钱无论如何也借不出来。
  想来想去,他决定明天去找外甥,他还从来没有向外甥开过口。
  三
  外甥是二姐的儿子,说起二姐,赵兴就觉得内疚。为了要个儿子,二姐生下来就被送给小姨家。二姐学习好,但读到初中毕业就没有读了。小姨家条件不好,供不起。后来村里的年轻人出去打工,二姐跟着去。赵兴在省城读书,二姐就到省城打工。拿到工资,她会给赵兴寄点钱。二姐管娘叫姨妈,管赵兴叫表弟。赵兴大学毕业的时候,娘才告诉他,二姐不送出去,赵兴就不能生。赵兴想,如果没有他,大学该是二姐上吧。
  外甥高中毕业后,二姐把他送到赵兴家,让他帮忙安排个工作。安排工作根本不可能,赵兴找到帮他们单位盖房子的基建老板,把外甥收留下来。这外甥读书不行,盖房子还挺有天赋。赵兴他们单位的房子盖好、装修完毕,外甥就跳槽了,过了几年,自己拉上几个人,开起装修公司,正好房地产红火,居然也赚了点小钱。
  赵兴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陈蕊不知道去哪里了,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孤寂和担忧就像空气,紧紧包裹着他。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他掏出手机,翻了翻,又放下了。此刻,这座城市好像没有谁还能跟他链接。
  赵兴还没有抽出时间去找外甥,外甥却到了他的办公室。   见到外甥的那一瞬,有点奇怪,但他没有问,他想,肯定是陈蕊找过他了。赵兴轻松起来,忙笑着招呼外甥。谁想,外甥是来找他帮忙的。外甥说,前年他揽下了吉祥小区的装修工程。现在,工程已经收尾了,工程款还没有拿到三分一。他说,现在还欠着工人好几个月的工资,前些年挣的钱,全都压在上面了。
  赵兴一急,自己的烦恼就忘了。他没有多想,忙掏出手机给吉祥小区的房地产老板打电话。老板说,他也没有钱,银行不给贷款,实在没有办法。赵兴对外甥说,你多跟工人说说,让他们多理解理解,一起渡过这个难关。外甥说,怎么办啊?这些工人大多是我们村的,乡里乡亲的,我可不能坑他们啊。赵兴说,那是,农村人出来挣点钱不容易,你想办法先给他们找点生活费。吉祥小区这边你得去盯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就不信他一点底子都没有。这个小区是经济适用房,政府也不会不管的,只是你要抓紧,不能让别人抢了先,想来他也不止欠你一个人的钱。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外甥走后,他才发现自己最后的路已经断了。他们家唯一能帮上忙的也就这个外甥了,现在连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谈不上帮自己。赵兴忽然感到绝望。
  他走出来,往城东那个新修的公园走,公园里人多,走路散步的,减肥做操的,跳广场舞的……有很多小摊,卖气球的,卖冷饮水果的,炸洋芋的,卖烤串的,油烟从老板手里飘出来,在暮色里盘旋飘荡,不一会就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带走……好久没有出来走走了,赵兴看得入迷,几乎忘了外甥、儿子的事。
  四
  老杨把赵兴他们打发走后,有些得意。背着手摇摇晃晃在村里逛了一圈,忽然发现,有几家门上钉个红牌牌,写着什么什么联系人、什么什么名字,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就有些心慌。私下一问,才知道这是帮扶干部的电话,有困难可以打电话。往年也扶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有些后悔,那天应该按他们的意思填完、签上字才对。现在想想,那个领导挺和气的,又有耐心,家里的事,也许能请他帮帮。
  得赶紧找村长。
  村长他妈在墙角晒太阳,脚边蹲着一只老猫,也闭着眼睛打盹。老杨喊了声,大妈。村长他妈睁开眼睛,嘟嘟囔囔,好像在说梦话。老杨又喊,大妈,村长呢?这回老太太像是听到了,指指前面,吐出一个字,烟。老杨抓抓脑袋,“哦”了一声,朝前走去。
  他们在地里种烤烟。几个四十多岁的婆娘在理墒,男人们栽烟苗、浇水、上粪、盖薄膜。村长在一边看着,时不时发支烟。见到老杨,笑道,老杨,快来帮忙。老杨忙说,好好好。几个婆娘就骂,要来么早来,都快栽好了,来混饭吃?杨永福赶紧陪着笑,说,我才听说村长家栽烟,要不早就来了。说完,搂搂袖子就去端撮箕,上粪。
  村长家请客一般不在家里,媳妇早早去乡上买了羊肉,在村口杨寡妇家炖。杨寡妇是个能干的女人,开了个小卖部,旁边还带着个小吃店。小卖部卖些烟酒糖茶,零三四碎。有人要吃饭,就在小吃店里做点简单的家常菜。雨乌村,不管谁家有大物小事都会请她帮忙,热心人,做个饭炒个菜,抹抹袖子不在话下。她家在村口,宽敞亮堂。村长说,扯直去她家吃。
  还没有走到村口,羊肉的香味就拼命往鼻子里钻。杨永福的肚子开始“咕咕咕咕”响起来。杨寡妇拿来肥皂给大家洗手,杨永福洗完手就往家走。村长叫住他,说,吃饭了,吃饭了。他边走边说,我也没有做什么,不好意思吃。幾个婆娘挤挤眼睛,捧一捧水朝他泼去,嘴里骂道,老不死的,还记仇呢。
  杨寡妇端起盆里的水用力泼出去,骂那几个婆娘,别在这里嚼牙巴骨,赶紧进去,夹块肉堵住嘴。杨大哥家要不是接二连三出事情,会这样吗?谁愿意啊?
  晚饭的时候,杨永福一直瞄着村长,想找机会问问他。村长出出进进,又是拿酒,又是让媳妇加肉添饭。忙完坐下,又被那帮喝酒、喊拳的弟兄围住,杨永福插不进去。坐了一阵,实在憋不住,也端起酒碗挤进去。
  村长喝高了,舌头有点大,说,老倌,开戒了?不是说儿子不回来就不喝酒?杨永福把碗一举,说,酒怎么可能不喝。我今天敬村长,请村长多关照。村长媳妇正好进来添菜,见村长脸红脖子粗的,说话也大舌头啷当,忙伸手挡,说,杨大哥,别让他喝了。村长一下子站起来,骂,你这个婆娘,男人喝酒吃饭,哪有你插嘴的份。去去去。村长一口喝光碗里的酒,大笑一声,等大家把酒喝干,才发现村长的头已经杵在桌子上,打起鼾来。
  杨永福争着把歪歪倒倒的村长送回家,想找机会跟他说说扶贫的事。可村长一进屋,就睡死过去。
  夜色把杨永福的影子拉得细长细长的,回家的路也变得长了起来。风一吹,就开始头晕,天上的星星开始在他眼前绕,他摇摇头,不停用手去赶。狗一声不响跟着他,月光像是夜空中的手电筒,直直射了下来,杨永福和他的狗被剪成了一道影子。
  再去找村长,问那块红牌子的事。村长说,那是城里帮扶干部联系门牌卡。你家也有啊,你不是让人家走吗?人家没有得到你的允许,不可能莫名其妙往你家门上钉吧。你这个人也是,一天到晚好像所有人都欠你家多少米一样,你不会客客气气、本本分分的?杨永福脸上陪着笑,弯着腰,说,是是是,村长你说得对,庄户人家,就该本本分分。
  杨永福问村长,那现在怎么办?我家就没有人帮了吗?村长虎着个脸,说,我咋个认得,人家有自己的工作呢,不可能天天往雨乌这个穷地方跑吧。只能等喽。杨永福呆了,问,听说这次扶贫,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能帮的他们都会帮?村长说,哪有这么简单,不可能你要十万八万都给你吧。这次来,他们说主要是要摸清家底,帮你找出脱贫的办法。懂了吗?这就相当于把你家从水里捞出来从火里救出来。
  杨永福有些懊恼,使劲敲了一下脑袋,这人啊,什么时候都不能赌气,都得心平气和,还以为把人家打发走能耐呢,这会能耐了吧?杨永福忍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那,那个干部会不会忘了我这事?村长说,那倒不会,他肯定还会来。杨永福说,可不可以这样,你把他的电话给我一个,我打个电话。村长不同意,他说,这样不好,吵着人家,还是再等等。说不定过几天就来了。   还真被村长说中了。没过几天,乡上通知,星期一要来检查上边扶贫摸底的情况。村长一想,杨永福家的牌牌都还没有钉上呢,只好给赵兴打电话。
  接到电话那天,已经是周五。赵兴翻出那摞表,《入户调查登记表》《贫困户信息采集表》《农民人均纯收入核算表》……头皮一阵发麻,依然乱糟糟,理不出个头绪。这些内容,涉及到家庭成员的基本情况、经济状况等几十项。也就是说,赵兴还要跑好几趟,要去彻底摸清杨永福家的家底。
  时间紧,赵兴决定第二天就去。
  五
  赵兴开着车。山、树、房屋缓缓退去,山间、屋后的桃花、李树像个性急的少女,一夜之间就把埋藏了一个冬天的心事吐露得干干净净,哗啦啦开得漫山遍野。春天,播种的季节,过了小年就该跟着爹娘去地里种洋芋。那时候,地可真多啊,种都种不过来,直到开学都还种不完。娘会把过年才腌的火腿卖给别人,给自己凑学费。有时候爹还会背一些洋芋种去街上卖。如今,轮到自己给儿子凑学费,他才切身体会到当初父母的不容易。
  村长听到车响,抱着烟筒迎了出来。赵兴有些急,停下车就说,走吧。村长说,歇歇,让婆娘煨点米酒水喝喝。赵兴说,先做事吧,这个杨永福,有点特殊。村长没有多说,带着赵兴就走。
  山腰上,一蓬竹林遮住房子,拐角處有两棵高大的杉松。刚到杉松旁,就传来狗叫声。村长顺手扯根棍子往前走,狗越叫越凶。村长扬起棍子骂,死狗,不会认人噶?狗一边叫一边往后退,村长恶狠狠大喊,老杨,老杨,杨永福。没人应。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土坯瓦房。从侧面看去,二楼特别矮,墙面没有粉刷,还是土夯的颜色,墙上布满了裂纹。大门的右上方有一块木板,上面钉着电闸,电线就像蜘蛛网从电闸里爬出去,越过横梁,爬到屋后。门关着,没有上锁,还有一条缝,屋檐下挂着一道掏空的棕树杆。
  赵兴拉了一把村长,指指那道横挂着棕树杆问,这个是干什么用的?村长说,水槽,自己掏的,我们这地方缺水,家家都用这个把廊檐水收集起来用。正说着,只见杨永福弓着腰,挑着两桶水,水面上盖着两叶白菜,哼哧哼哧走了过来。狗摇着尾巴迎了过去,在他脚边来回跑。
  透过门外的阳光和窄小的窗户,赵兴发现窗前的火塘边有一张窄窄的小床,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服。床上斜躺着一个人,在那堆乱衣服里,就像一只找不到食物的耗子,眼神惊慌,身子瘦弱。对着门的地方有一个橱柜,橱柜上方贴着天地君亲师,柜上也堆得乱七八糟。橱柜左边墙角有口水缸,右边靠墙墩着一张黑漆漆的小饭桌,饭桌上叮满了苍蝇。火塘旁散放着几根凳子,同样又黑又旧。上一次来得急,没有细看,杨永福家穷成这个样子,有点出乎意料。
  杨永福拖了两根凳子,招呼赵兴他们坐。又回头对小床上的人说,家里来客人了,要不,我扶你进屋躺着?那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一样,说,你把小椅子拿到外面,扶我出去晒晒太阳。
  赵兴赶紧把凳子挪开,让出一条路。杨永福把床上的人扶起来,帮她套上外套,弯腰给她穿上一双黑乎乎的拖鞋。扶她下床,朝门外走。那人根本就不是在走,而是像一只麻袋,吊在杨永福的身上,一步一步在挪。
  村长对杨永福说,人家领导牺牲休息时间,来你家了解情况,摸底,你可得实打实跟人家说。杨永福满口答应。赵兴拿出表格和事先准备好的门牌卡,杨永福马上起身,找了颗钉子钉在门上,就像贴了个财神,心里那个踏实。村长笑笑,说,对了嘛,做事主动点,哈哈哈。话音刚落,村长的手机响了起来,忙接起电话往外走,边走边说,我让杨寡妇准备早饭。
  赵兴指指门口的女人,问,你家老人?病了?杨永福回答,娃娃他妈。赵兴看了看那个缩成一团的女人,问,怎么那么严重?没有去找医生?杨永福叹了口气,说,找了,是类风湿,没有用。坐月子的时候落下的病,这几年更严重了,地里去不成,家务事也做不成。
  杨永福客气得很,弯着腰,站着。赵兴一问,他就答,很快把表填完了。他家的情况很简单,一儿一女,女儿嫁到邻村,儿子外出打工,具体打工的地址和公司不清楚,说等以后问清楚再告诉赵兴。老伴常年生病,贫穷原因,赵兴没有问,顺手勾上,因病。
  事情不多,一会儿就完。有些收入情况,杨永福自己也说不清,比如粮补,耕地补偿这些,得到文书那里查。儿子的收入杨永福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能按标准大体算一个。
  至于要求,杨永福说,穷啊病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媳妇的问题。杨永福说着说着,脸就红了起来,他说,这个儿媳妇花了很大的价钱。为了定这门亲事,他把姑娘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二婚男人,换了一大笔彩礼。他看看赵兴,又接着说,这事,弄得他在姑爷面前短了半截抬不起头来。可儿媳妇反悔,不想嫁,还说要退彩礼。这可怎么办?退彩礼又有什么用,自家姑娘都已经嫁了。他最大的要求,就是想请赵兴帮他劝劝儿媳妇和亲家。他说,你是县上的领导,媳妇家一定得给面子。
  赵兴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
  村长打电话,让杨永福领着赵兴去杨寡妇家吃饭,村委会有事,他赶不回来了。赵兴说不去了,得赶回去。村长自己回不来,就不勉强。倒是杨永福,非得留赵兴吃饭,赵兴看了看那个空荡荡的家,不想吃。杨永福左说右说,非说赵兴不吃,就是看不起他家。赵兴自己是农村出来的,他知道,其实在农村,你愿意在人家吃顿饭,那是不嫌弃。要是连饭都不吃一顿,人家会觉得你瞧不起他。任你怎么对他,都冷锅冷灶、冷情冷份。只好答应。
  杨永福爬上楼梯,把那半块项圈肉提了下来,提起刀就要砍。赵兴忙拦,摸着自己微鼓的小肚子说,自己在减肥,不爱吃肉,煮点青白苦菜就行。杨永福不听,说,难得留你家吃顿饭,没有肉怎么对得起人。
  杨永福又咚咚咚上楼,撮了一撮箕洋芋,开始做饭。
  他掐了把胡辣子往锅里一丢,胡乱拌一下,用瓢舀水的时候,赵兴分明看到瓢上有一只黑色的水蚊子在爬。杨永福用手捉住,往火塘边一弹,把水倒进锅里。赵兴忽然有些反胃,他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出去。   杨永福家在半山腰,环境不错。赵兴站在地埂上,整个村子就在眼底。零零散散的房子就像一只只跑丢的羊,散落在山林里。房前屋后到处是杉树、棕树,桃李杏梨就像绿锦上的花边,淡雅、秀美。要不是缺水,这个村还真好,真安静,像世外桃源。
  六
  回城路上,赵兴开着车。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杨永福老婆那抖抖索索的样子,就会想起自己的娘,自己早死的爹。为了挣钱供自己上大学,爹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得了矽肺病,早也咳,晚也咳,还不去医院,说浪费钱。
  自己这是怎么了?不算老嘛,怎么就开始回忆了。这雨乌,这杨家,勾起了他对童年的回忆,他好像回到过去。
  他忽然想起车库里还有一套旧沙发。别墅装修好以后,陈蕊咬着牙,把所有的家具沙发都换了。老家具三文不值两文都卖了,只有这套沙发,质量好,用的时间不长。赵兴不让卖,想找机会搬回老家,又觉得远,划不来。就一直堆在车库里。陈蕊说过几次,说占地方,让他赶紧处理掉。干脆哪天找张车把它拉过来,给老杨家,再给他们找几套旧衣服。
  赵兴开着车慢悠悠往回走。表填好了,事情告一段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这种轻松让他把杨永福家的窘况放在一旁,安心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
  陈蕊来电话,口气十分不满,说,下个乡吧用休息时间,一去就是一整天。赵兴懒得跟她扯。问,怎么了?陈蕊说,你说怎么了?儿子的学费还差一大截呢。
  挂掉电话,杨永福和他老婆的身影又挤了进来。赵兴忽然烦起来,老杨家那种窘况,怎么帮?按照这次扶贫的要求和他家的实际情况,只能是社会保障兜底了。他看看时间,不晚,想拐进乡上,跟乡长谈谈杨永福的情况,看看能不能纳入低保。
  刚要转弯,又觉得不妥,大周末的,乡上的领导难得休息,应该都回去了。算了,还是改天。
  儿子的事呢?学费怎么办?他又一次想到那笔钱。为了儿子,冒冒险?不行,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大蒜瓣中间那根杆,自己有点什么事,梁塌了,家就没有了,围在蒜杆周围的瓣就散了。只有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家,这个道理一定得跟陈蕊说清楚。只要自己不出问题,家就还在,儿子在国外读不成书,可以回来读。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照旧,赵兴每天被淹没在文山会海之中。杨永福的事却一直在他心里,每次开会,只要提到扶贫,杨永福和他老婆就会一下子冒出来。
  让他不得安宁,难以入睡的还有一件事。法院、检察院好像忽然忙了起来,进进出出,满脸肃穆。有几个夜晚,他甚至听到警笛呼啸而过的声音。他感觉到,这座小城将会有大事发生。
  他开始上网,在办公室、在家搜索反腐的所有资料,他发现,反腐已经成为搜索最高的網络热词,只要输入“反腐”两个字,几万条信息,让人看都看不过来。除了落马贪官的信息,就是国家反腐的决心和政策。他又输入“受贿量刑标准”,很明确,五千。对了,这事好像周庭长也隐隐约约普及过。
  周庭长好久没约饭局了。赵兴打过两次电话,都没有接。回了信息,说,在忙。至于忙什么,忙开会还是忙开庭,也没有说清楚,赵兴也不会问。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干脆天天守在家,守着电脑。网上那么多贪腐的案例,他一条一条翻看,够他打发漫漫的长夜了。越看心里越慌,他那个账户里的钱,虽不多,但来路真的不好说。中秋和春节,他收的过节费,也有几个做生意的朋友,悄悄塞给他红包。在单位上,过节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词,也是一个根本无法隐瞒的事实。每个乡镇、相关部门都会来拜节,大家也都习惯了,个个心照不宣。
  赵兴提副局长那年,一个乡镇的领导上来拜节,他不习惯,不敢收,也不好意思收。乡镇领导说,一点心意,我们乡镇的工作,全靠各部门支持。说完,丢下就走。赵兴跟出去,想想不妥,又折回来,悄悄躲在门缝里看。那领导理直气壮走进另一位副局长办公室。几天后,他们单位班子成员小范围开了个会,初步定了一下过节费的金额,赵兴才算定下心来。
  陈蕊回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见他还在电脑上,有些奇怪,笑他成了网民。见的次数多了,不免心生怀疑,常常找借口从他身边走过,眼睛盯着看电脑,偷偷翻看他的手机。尽管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还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在网恋?可别让人骗了。赵兴有些无奈,又说不出一个让她信服的理由,就骂她莫名其妙。陈蕊歇斯底里起来,又数落了一晚。从赵兴追她的时候怎么说,到带儿子怎么辛苦,赵兴只好忍,耐着性子哄。
  妻子的反复无常,反腐风暴前夕的异常安静,让他有一种想要逃开的感觉。随着反腐力度的加大,扶贫工作也越抓越紧。单位接到通知,必须有一位副局长带队,到扶贫挂钩点同吃、同住、同劳动。不知为什么,这一次赵兴主动去带这个队了。
  他打过周庭长的电话,还是没有接。他发信息,告诉周庭长,要下乡一段时间,抽个空聚一聚。周庭长回信息,说,实在抽不开身,忙过这几天来雨乌看他。
  七
  雨乌村,支书主任都是本地人,就住在离村委会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村委会可以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住,伙食嘛,就只能跟着他们混了。赵兴说,先不管,住下来再说,实在不行,工作做到谁家就在谁家吃。
  晚饭是在村主任家吃的。村主任媳妇杀了只鸡。吃完饭,他递了三十块钱给村主任,村主任不要。赵兴说,这是规定,你要配合,不然我没法管别人。村主任还是不收,说,到时候再说,或者一起算也行。赵兴想了想也没有勉强。按照规定,下乡一天补助三十块钱,吃饭要求每顿给人家十五块钱,早点五块。就是说,下个乡,每天自己得掏五块钱。问题是,十五块钱根本吃不成饭,在农户家,农户也得贴钱。这也是职工不愿意下乡的原因。自己贴也就算了,让农户贴,总觉得自己欠了人家一大个人情。
  不管怎么说,总算安顿下来。
  夜色笼罩下的乡村并不安静。老母猪饭饱食足后的哼哼声,牛吃野草的咀嚼声,看家狗不时的汪汪声,以及耗子“嘎吱嘎吱”的打洞声一次次把赵兴从睡梦中闹醒。从窗口望去,村委会门口那两棵倒插柳在如影的夜色中摇摇晃晃,就像两个喝醉酒的老人,蹒蹒跚跚、跌跌撞撞。赵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想分辨出耗子到底在哪间屋子打洞。耗子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再也没有声气。   乡村的夜晚虽然也是一个人,却不会让你感到寂寞。屏气而听,这样的夜晚格外热闹,热闹得根本睡不安宁。睡不着,就觉得床板的硬,腰又酸又麻,忍不住翻过身去,单薄的床板 “咯吱”一声发出抗议。再翻过来,床板又叫一声,好像赵兴一动就会把它们压弯一样。赵兴干脆起身,披上衣服往厕所跑。厕所在围墙外,通往厕所的地方开了一道小门。门锁着,关门的人肯定不知道村委会住了个人,更想不到这个人半夜会起来吧。赵兴推了几下,推不开,往四周看了看。空旷的院子只有他和柳树在夜风里摇荡,他顾不上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跑到柳树下,撒了泡尿。
  杨永福在这个时候又从他的脑袋里蹦了出来。赵兴决定早上起床去一次乡上,把杨永福低保的事情落实下来,再去他家。他会陪杨永福去一趟他儿媳妇家的。事情想定以后,心就静了下来。醒来的时候八点多钟,隔壁已经有扫地的声音了。
  去杨永福家的时候,赵兴没有告诉村主任和村长,他把车停在杨寡妇家小卖部门口,就往杨永福家走。
  杨永福又不在,他老婆躺在火塘边的小床上。看他进去,右手拉着床沿,左手扶着墙,使劲探身,想起来。身子却像生了根一样,死死长在床上。赵兴忙冲过去,想拉,想想不合适,又把手缩回来。他用手示意,让她躺着。走出门外打电话。杨永福在电话那边说,在地里收苞谷,马上回来。
  赵兴从杨寡妇的小卖部买了一袋黑芝麻糊、一袋旺旺雪饼、一箱银鹭八宝粥。走出门来,想了想,又折回去,买了袋米。杨寡妇一边给他找钱,一边说,杨大哥可算碰上贵人了,有你帮忙,他家一定可以平反昭雪了。他家可真冤啊,比窦娥还冤。赵兴有些奇怪,冤,什么冤?他正要问。杨寡妇冲着门外大喊,大哥,来客人了。赵兴一看,杨永福背着满满一箩苞谷正往家赶。
  杨永福看见赵兴买的东西,手摇得像扇扇子,说,這个,不能要不能要。赵兴也不说话,不由分说,提起米往他背箩上放。米一压,杨永福身子就弯,腿一哆嗦,只好提着新买的东西跟着赵兴走。
  没有几天,低保批下来了,杨永福千恩万谢,非要把家里那只正在打鸣的小公鸡杀了,让赵兴吃。赵兴不忍心,坚决不答应,只说改天陪他去他亲家家,说儿媳妇的事。杨永福一听,腰又弯下来,说,那事不急,那事不急,急了也没什么鸟用。这鸡必须得杀,饭也得吃,不吃就是瞧不起我们家。赵兴赶忙拉住他,笑着说,行了,饭前次已经吃过。这回,单位上有规定,不准给联系户增加负担,你是想让我犯错误啊?杨永福说,犯?的错误,现在这个世道也是日怪得很。怎么就犯错误了,老祖宗都说过,有恩必报,你是我们家恩人,你还要帮我很多,怎么吃一顿饭就犯错误了?赵兴哈哈笑起来,说,报什么恩,不存在。杨永福还是不同意,非要宰。赵兴只好耍赖,说,鸡还小,等苞谷收完,我约上村长,到时候再说。
  杨永福的老婆连剥苞谷米都做不好,守着一院子金黄黄的苞谷,一天也剥不了几包。赵兴处理完手上的事就过来帮忙。一来二去,也熟了。赵兴也不再叫杨永福的名字,改叫老杨了。这个称呼让杨永福很受用,熟人、自己人才这样叫。不过老杨对赵局长的称呼还是没变,就局长。这样叫表示尊重,在村里人面前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和荣耀,这么大的官为了他家的事跑前跑后,乡里乡亲都得高看两眼。这倒是真的,自从跟赵兴结对子以来,连村长对他都不一样了,关照得很。老杨的腰杆好像直了许多。
  这天,赵兴跟着老杨去看老杨的亲家。大包小包,买了一堆糕点。这一回,老杨没有拒绝,毕竟办大事,空着手不行。老杨呢,又拿不出钱来。再说人家赵局长说了,这结对子就是亲戚,既然都是亲戚,帮帮忙,买点礼物,属于人情往来,当然不用客气。他对赵兴说,你真是我的贵人,当官的要是都像你,我们老农民的日子就好过了。赵兴笑笑,没有说话。老杨暗暗打定主意,等儿媳妇的事定下来,他要请杨寡妇帮忙抱窝土鸡,放在竹林里养着,逢年过节给赵局长送去。
  一路上,老杨净想着竹林里大大小小的鸡,没有跟赵兴说话。赵兴也没有吭声,盯着路认真开车。
  其实,赵兴在想钱的事。外甥无奈,到小贷公司贷了款,把车子房子抵押了,总算把工人的工资结清。好在都是乡亲,大家也都知道现在的情况,又是政府工程,想来不至于拿不到工程款。表弟咬着牙说,实在不行,就带着这几十号农民工去上访。赵兴忙劝,上访这事,能不走就不走,政府不会不管的。外甥没有再说,这孩子一直都懂事,能吃苦,什么事都会跟自己商量。至于儿子,赵兴已经想好,回来算了。只是,这话他一直不敢跟陈蕊开口。他知道陈蕊这些天东一头西一头到处借钱,借到没借到,他没有问。陈蕊已经好多天不理他,任他怎样无话找话,她就当他不存在,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赵兴有些惭愧,原本找钱的事该自己做,自己是男人,让媳妇东跑西跑实在不像话。不过,他也想让陈蕊试试,借到更好,借不到的话,谈起回国的事更好说。
  八
  手机响了。是周庭长打来的。
  周庭长说,已经到乡上,问在哪里?让赵兴等着,来看他,跟他喝一顿。
  赵兴来不及多想,让他到村委会。挂了电话,才看到老杨坐在旁边。他有些为难,说,县上的领导下来,视察我的工作,这个,这个,你说,怎么办?杨永福有些失望,但不敢说,腰自然又要往前弯。车上窄,脸一下就碰到车窗玻璃上,忙说,你的事才是大事,才是大事。我亲家那边,哪天去都行。赵兴不好意思,说,我们明天去。老杨赶紧说,没事没事,反正也不在这两天,我给我亲家打电话。
  周庭长没有穿制服,赵兴老远就迎上去。周庭长拍着赵兴的肩膀笑,哟哟哟,你这乡下得,太认真了吧,兄弟媳妇怕是整天都睡不着。你倒好,在雨乌,欢得很,一天一只鸡,三天一只羊,村村都有丈母娘吧。赵兴笑着回过去,说,那是老哥你,我可没有那个本事。两人搂着肩往赵兴宿舍走。
  周庭长一边走一边悄声说,知道吗?县上一位副县长被双规了,这段时间都在忙这事。牵扯的人太多,院里所有的力量都调过来。赵兴愣了一下,说,没听说,这不,下乡来了。周庭长好像对他,又好像是自言自语,说,反腐这股风真是刮进来了,一定要注意,不能大意啊。赵兴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闷着,不说话。   赵兴推开宿舍,周庭长环顾四周,话题一转,笑道,你这个家也太寒酸了嘛,怕是连村姑都看不上啊。赵兴笑笑,说,就我这穷样,陈蕊肯跟我就不错了。周庭长又笑,说,哟哟哟,也学着哭穷了。
  两人从屋里出来。赵兴说,走,去乡上,找个馆子喝两杯。周庭长说,算了,别去乡上,人多嘴杂,不好,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赵兴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去杨寡妇家,让她炖只土鸡,煮点小菜。
  饭吃得简单,清汤土鸡一锅,腊肉一盘,鸡血煮白菜一大碗……下酒的是豆腐干拼洋芋片。典型的农家菜。周庭长呼噜呼噜吃得很香,直说,你这日子过得成,这哪是下乡,这就是养生嘛。赵兴笑了笑,端起了酒杯。
  酒饱饭足,赵兴扶着周庭长出门,有个人影一闪,猫着腰从杨寡妇家屋后转过去。赵兴再望,没人。也没多想,开着车回村委会。
  上了车,周庭长说,这雨乌,我来过。只见他若有所思,眼光好像飘到了窗外,说,办案。周庭长接着说,这个村子主要是杨、郑两姓吧?赵兴说,看来你对这个村真的很了解。周庭长没有再说村里的事,他回过头看了赵兴一眼,问,你知道李大姐家出事了吗?赵兴一惊,说,不知道啊?怎么了?周庭长说,她儿子开了个歌舞厅,找他爹办事的人,就到歌舞厅消费,据说一晚上几千上万不等。赵兴说,李大姐快退休了,两三个月没有来上班,我什么都不知道。周庭长又说,有些事,要生数,要有谱气,不该讲的不能讲。不知不觉,赵兴放慢了车速。
  一夜难眠。赵兴感觉周庭长话里有话,又弄不明白他具体想说什么。他一直在想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想起帮他侄儿子媳妇调工作的那段时间,有一次在一起喝茶,周庭长递给他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两盒茶,还特意交待不要送人,自己留着喝。那两盒茶被他放在书架最上层,一直没管。他觉得有必要回去看看。
  他着急起来,一次又一次看表,天就是不亮。翻来覆去,总算等到天色发白,赶紧起床,开着车往回赶。
  果不其然,那两个茶盒里藏了四万块钱。他头皮一阵发麻,跌坐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忙打电话给外甥,让他过来一趟。他把卡交给外甥,让他重新开个卡,帮他存上,收好。至于那两盒茶,想了想,还是留下了。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这笔钱。周庭长来雨乌,怕就是挂着这笔钱。怎么办?还给他,伤了情谊。不还,怕是永远睡不好觉了。
  这两盒茶就像烤热的糍粑,粘在手上,吃不了也放不下。想了想,赵兴把茶锁进柜子里。
  回雨乌的路上,他才想起说好带去杨永福他亲家家的事。周庭长一来,这事就放下了。老杨居然也没有打电话。赵兴忙掏出电话打过去。
  老杨的语气有些不对,冷冷的。他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忙,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敢麻烦你们。算了,过一天算一天。赵兴没太在意,“三同”快结束了,又该换另外的人下来,他得尽快帮他把事办完,省得以后又跑。想到这里,他忽然烦躁起来,在乡下待着,好像与世隔绝,什么消息也听不到,要是有个风吹草动,自己该怎么办?他得赶快把答应的事做完。
  他一急,开着车直接往雨乌村去。
  老杨不在,他老婆也不在,打电话也沒有接。赵兴没办法,找到杨寡妇,打听杨永福的消息。杨寡妇在屋后的园子里栽菜,见他一脚踩进来。忙叫,别过来,满园子的泥巴,踩脏你的脚。赵兴低头看看,地里全是新翻的土,松松软软的,确实不好下脚,就站在那里。杨寡妇赶紧迎过来,把手上的菜秧往旁边一放,说,你等一下,我来给你做饭。赵兴摆摆手,说,还早,不吃饭,找老杨有事。杨寡妇直起身,说,老杨啊,今早带着他媳妇坐车走了,怕是去看儿子,每个月他们都要去一趟。
  儿子?赵兴觉得奇怪,问,应该儿子来看父母才对,他妈身体这么差。杨寡妇说,你不知道?他儿子关在牢里。赵兴愣住了,站着不动,杨寡妇又自言自语唠叨了几句,不是说来摸底吗?连这个都没有摸出来啊。赵兴有些恼怒,说,这个杨永福,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说清楚,只说他儿子打工去了。杨寡妇抬起头来,看着他,宽慰道,蹲大牢,到底不是什么光鲜的事,不说也正常。为了儿子的这事,他还把刚盖的新房都卖了。
  赵兴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按这个说法,他那些表又白做了,还得重新摸底。他跳上车,开足油门往前冲,冲了一阵,才缓过劲来。他把车停在路旁,爬上旁边的小山,对着一棵大树狠狠踢了一脚,骂道,他妈的。他有些沮丧,顺手扯了根草咬在嘴里,在山梁上坐了下来。
  荞麦开花了,白的、红的、粉的,一圈一圈围在山腰上,就像是一条绣花的筒裙。山上、地里没有一丝缝隙,全是满满厚厚的绿。云在山外,山在云中,天外有山,山外有天,连绵不断,起伏不平。鸟在林子里飞跃轻啼,耳边还传来野蜂嗡嗡的声音。赵兴索性躺下来。天真蓝,蓝得让人想扎进这片蓝里,永远都不出来。几丝薄云轻轻飘过来,像纱在擦拭一块水晶托盘,像水缓缓倒入玻璃杯,轻柔、干净。赵兴渐渐安静下来,想,算?,就当我上辈子欠他的,我再找机会问清楚,重新填表。如果他再不说实话,我就不管了。
  再见到杨永福,是在他家门口。老杨带理不睬,翻了翻眼皮,连坐都没招呼一声。赵兴有些鬼火,搞不懂他对自己的态度怎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赵兴不服输,想,我非把你这块老骨头啃下不可。他瞟了一眼躺在小床上的女人,径直走进屋,弯着腰问,婶子,看病去了?好些没有?女人有气无力答道,难为你惦记,还是老样子,就等死了。我们是去看儿子。杨永福赶紧插嘴,吼道,看什么儿子,儿子在得远,看什么看?赵兴盯着他的眼睛,一副早已明了的样子。杨永福看了他一眼,腰一弯,低下头,就去卷旱烟,手有些抖,卷了几次都没有卷好。赵兴抢过烟卷,说,出来抽,别呛到我婶。
  老杨这会不犟了,乖乖跟着他出了门。赵兴把卷好的旱烟递给他,头也不回往地埂上走。杨永福狠狠吸了一口烟,跟在他后面。
  地埂上长满了灰扑扑的鹅肠草,开着白色的小花,像一颗颗星星。赵兴坐下去,指指身边的地埂,说,坐。老杨不看他,低头坐下去。赵兴指着面前的苞谷说,今年,苞谷长得很好啊,果然是个丰收年,你家的快收完了吧。老杨随口答了一声,快了。他看着眼前的苞谷,又忿忿地说,丰收又怎样?一块八一公斤,这一块地值几个钱?赵兴顺着他的话,说,是啊,苞谷不值钱,洋芋也不值钱,种什么呢?这是个问题啊。老杨说,听说隔壁村有人种三七,我寻思明年也种几亩。赵兴说,听说三七特别瘦地,种一发得十多二十年以后才能种。现在到处都在种,三七价估计会跌,要是跌了怎么办?   老杨说,再不行,我就把门口这片竹林围起来,在里面养鸡,听说土鸡可以卖百十块一公斤,土鸡蛋都要一块四、一块五一个呢。反正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永远也别想翻身。赵兴心里一动,说,你这个想法很好,等我找畜牧局的人问问,算计算计。赵兴接着说,你们两口子低保每月每人可以拿到二百六十多块钱,吃的问题基本解决了。婶子治病,在乡卫生院是可以全报,县级以上医院也可以按比例报账。现在的问题是,你儿子的收入,必须问清楚,不然没法核。他没有结婚分家,跟你们在一起,他的收入必须摊到你们两个老人身上。提到儿子,杨永福不再说话,只是“叭叭叭”不停吸烟。
  赵兴又问,这几天怎么了?儿媳妇家没去成,不高兴啊?你也看到了,那天事情突然。杨永福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问,那天来的那个,是你什么人?赵兴有些不解,老杨虽是农民,却从来不会这么莽撞。他看着老杨说,法院的,一起在城里工作,朋友。杨永福又问,我看你们好得很,勾肩搭背的,是亲戚吧?赵兴说,不是。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那天杨寡妇窗外那个黑影,恍然大悟,指着杨永福说,哦,原来是你,那天,你跟踪我?杨永福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好像那根旱烟也像酒,会醉人,他有些难为情,扭扭捏捏,半天才说,不是,我就想看看你们是什么人。赵兴追问,怎么了?你什么意思?杨永福忽然又闭上嘴,只是低头不停吸烟。
  九
  杨永福的儿子是护林员,一天早上巡山,发现几棵大树被砍。寻到砍树人家质问,人家不承认,儿子据理力争,说山上的大树每一棵都了如指掌,屋后那两棵正是前几日被砍的。砍树人恼羞成怒。争吵中,儿子失手将对方砍成重伤,造成人家左手残疾。人家一纸诉状将儿子告进法院,负责这个案子的,正是这位周庭长。
  杨永福说起这事,口气有些无奈,却已经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讲别人家的事。时间就像一盆水,已经把他心里那团火慢慢浇灭了。赵兴没有说话,静静听。他知道,老杨这些话憋得太久,就像河里的淤泥,一清开,水就哗啦哗啦淌开来。老杨说,有人跟他说,得找办案的法官。他咬咬牙,把刚盖的房子卖了,到城里找这位法官。法官就是周庭长。后来打听到周庭长在一家茶室谈事。赶到那家茶室,只说了两句话,周庭长接过他递过去的两盒茶,告诉他,会依法办案。
  赵兴忽然想起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和周庭长在茶室喝茶。老板是把周庭长叫了出去。时间不长,周庭长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纸袋,说是店里的新茶。他把茶递给赵兴,接着说,这茶好,不要送人,自己留着喝。
  那天下午,周庭长约他喝茶,谈他侄儿子媳妇调动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他是空着手出去的,回来怎么就拎了个纸袋?当时根本没有注意这些细节。赵兴一下子从田埂上站了起来,打断杨永福的话,问,你送他什么茶?杨永福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嘟嘟囔囔说,是卖房换来的。赵兴明白过来,跌坐在田埂上。
  杨永福还在唠唠叨叨,说,这个庭长不是什么好人,收了东西不办事,我儿子照样被判刑。我儿子根本就不该判,他是英雄,他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该奖励我儿子才对。
  赵兴没有细听,心慌得不行,怪不得第一次到他家,提到调查两个字情绪就不对。他再也闷不住,问,你儿子判了几年?杨永福说,四年,已经两年了。他接着说,蹲大牢不说,儿子媳妇也弄丢了。他就是出来,谁会嫁啊。现在村里找个媳妇那么难,姑娘们都往城里嫁。我们村一两百家人,就有三四十个小伙子没有对象。赵兴打断他的唠叨,说,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走,我们现在就去你亲家家。老杨开始退却,他说,改天吧,也没有打过招呼,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家?这样去,他们会不会见咱们?要不,我打个电话,提前说一声,明天去?
  赵兴忽然非常急切,说,走走走,快到晚饭时间了,现在去,正好找人。
  赵兴估计的没错,亲家在家,正煮晚饭呢。杨永福那声亲家叫得别别扭扭,一听就没有底气。赵兴赶紧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亲家很客气,说,这个也不是我们大人说了算,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婚姻大事娃娃自己做主,我们管不了。当初也是娃娃们自己喜欢。我们做老人的也是依着娃娃的心愿。亲家母一声不吭,在一旁忙。看他们进来,悄悄上楼切了块火腿,在灶边洗。杨永福忙说,亲家母,我们吃过饭了,你不要忙。亲家母正在刮火腿上的绿霉,听老杨对她说话,才抬起头来,说,进门都是客,饭是一定要吃的。亲家虎着脸吼她,婆娘家,不要插嘴。亲家母也不理他,继续洗。赵兴一看,坐了下来,说,今天走的急,还没吃饭,肚子饿了,就在你家打搅一顿。亲家只好说,坐嘛坐嘛,你们这些大领导,请都请不来,不嫌弃就行。
  一顿饭下来,赵兴对两个孩子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老杨家儿子叫小超,亲家的姑娘叫莉莉。小超莉莉是高中同学。雨乌乡只有一所高中,两人是一个村委会的,两家又是拐弯亲,一直都来往。周末就会一起回来,一来二去,相互有了感情。高中毕业,两人都没有考上大学。原本两人约好外出打工,可小超他妈得了类风湿关节炎,干不了活,他放不下,就回家当了护林员。莉莉谢绝了约她外出打工的同伴,在家等着小超。莉莉这孩子性格好,两家大人又知根知底的,老杨非常喜欢。
  眼看莉莉就要满二十了,老杨请了媒人来说。亲家也同意,只是提出盖一栋新房子,还要三万六的彩礼钱。房子那是必须的,家里老屋已经破旧不堪,老杨早就想重盖。只是那彩礼钱,实在太多。这村上村下的,彩礼要得最高的也就一万六到一万八。老杨请媒人说好话,亲家说,村上村下哪家姑娘供到高中毕业?供姑娘讀书不要钱?再说了,我儿子以后讨媳妇还不是要彩礼。
  雨乌村离城远,穷,找媳妇本来就不容易。能找到像莉莉这样的姑娘,用老杨媳妇的话说,是磕头碰着天了。老杨咬咬牙,把女儿嫁给大她十几岁的二婚男人,换回彩礼钱。婚定了,只等着压八字瞧日子结婚,没想到小超出了事。亲家找了几次要退婚。老杨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弄得抬不起头,人也懒散起来,地里的庄稼也懒得照看,一天到晚混日子,连饭都是混一顿算一顿。
  赵兴问,莉莉呢,让她一起出来吃饭,听听她的想法。亲家说,不在。亲家母正把锅里的豆腐往碗里刮,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呛了他一句,说,还不是怪你。亲家瞪了她一眼,说,我还不是为她好,嫁个判刑的,日子咋个过?亲家母顶了一句,小超又不是抢人杀人,他是个好孩子。亲家把碗往桌上一丢,骂道,你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了?赵兴一看这情形,知道一定有缘由,不再多说,心里有了主意。他决定找到莉莉,把情况了解清楚。   十
  见到莉莉的时候,赵兴已经回到了城里。
  回城的赵兴更小心了。走在街上,遇到各种人,都客客气气的,但再也不会约着喝茶吃饭。大家都很客气,又很疏远,人与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块塑料布,只看得到大概,至于到底长什么样子,是看不清晰的。周庭长也很少联系。赵兴打过几次电话,说找个时间坐坐,喝喝茶。那边没答应,只说忙。赵兴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原本想跟他说说杨永福的事,看这个样子,也不好再联系。
  不用应酬,时间就多出来,他把这些时间全用来找莉莉。
  莉莉打工的地方是个茶园。找到她时,她正在茶艺表演大厅里,做茶艺表演。一波客人离去之后,赵兴把手里的茶杯递过去,说,莉莉,再来一杯。莉莉晃了一下,猛一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把茶杯续满。赵兴压低声音对她说,我是雨乌的,是亲戚,我们聊聊。莉莉还是不说话,把桌上的杯子收到茶洗里,起身往后面走去。赵兴跟上去,说,下班后一起吃饭,我等你。莉莉也不看他,点了点头。
  莉莉不是话多的女孩,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赵兴跟她说了杨永福一家的情况,又告诉她,那天去她家的情形。说她爹妈因为她常常吵架,说她妈很瘦身子很单薄。听着听着,莉莉的眼泪出来了。赵兴说,两家人因为你们的事快成仇人了。那边坚持不退婚,这边又说一定要退。赵兴说,婚姻这个事是一辈子的事,过得好过得坏都是自己在过,父母的意见只能是参考。他说,他来找她,是受杨永福的委托,就想听听她自己的意思。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说,我不嫁,这辈子都不嫁,谁都不嫁。赵兴不好再逼她,忙给她夹菜。
  吃完饭,赵兴送她回茶园。赵兴问,你怎么会到这里的?她说,这里清静。赵兴闭上嘴,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扰了她的清静。分手的时候,赵兴忍不住,又说,我的话你想想,明天我再过来。
  第二天赵兴到茶园的时候,莉莉已经开始表演。赵兴没有进去,转身往山上走。
  茶园很大,一垄一垄栽满了半匹山,像一条条绿色的飘带,向远处延伸。赵兴从茶园中间的小道往上走,小道两旁的木瓜树上爬满木瓜,阳光从木瓜树上洒下来,垄上的茶树闪着绿色的亮光,显得青葱翠绿。赵兴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空气里好像都带着甜润的茶香。这里清静。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忽然涌了出来。赵兴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赵兴忽然发现几朵茶花,白色的花瓣几乎透明,黄色的花蕊上还有一只蜜蜂,赵兴蹲下身,蜜蜂嗡嗡嗡飞走。这里的山没有家乡的高大险峻,也没有雨乌的那么延绵。山林里飘着的晨雾,正朝着阳光慢慢散开。
  莉莉不再像昨天一样一言不发。没有客人的时候,莉莉开始跟他讲她和杨超的爱情。她说,她心里从来没有别人,她就是喜欢杨超。高中的时候,他们就偷偷相爱了。杨超出事后,她就从家里跑出来了。她说,来到茶园以后,她渐渐安静下来,她很满意目前的状况,暂时不想考虑这些事。赵兴还想再劝,又来了一波客人,只好退了出去。
  下乡回来,又跑了一次茶山,心里挂着事,赵兴在办公室开始坐不住。
  副县长的案子迟迟没有结果,县上有十多个的科级领导被调查,退了好多钱。还听说过节费也得退。李大姐正式退休了,她家的事也没有人提起。整座县城显得特别安静,所有的工作依然照旧。这位副县长分管的工作没有因为他的被抓造成什么影响。陈蕊和赵兴更淡漠了,她不再缠着赵兴说儿子的事,整天泡在茶室里。没过多久,又有了一帮爬山走路的驴友,周末、节假日,登山包、拐杖、登山服、眼镜、相機,全副武装早早就出门。
  赵兴乐得自在,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没有事,就往雨乌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到了雨乌,他才觉得踏实。杨永福彻彻底底把他当成自家人,有了盼头,地里的庄稼也长得好起来。
  周庭长还在忙,他们约在家喝过几次茶,却再也没有提过县里的现状。所有的人都好像串过供一样,回避,不谈。坐在一起,相互防备,又相互示好。除了谈茶、谈孩子,好像就没有其他谈资了。以前还会开开玩笑、说一些荤的素的笑话,现在,也不说了。赵兴忍不住,在一个午后,跟周庭长提过杨超的案子。周庭长好像记不太清了。细说,才想起来,说,当时已经考虑到为了集体财产这个因素,才判四年,按刑法规定,最高可以判十年。他说,只要好好表现,可以减刑。赵兴也提过把“茶”还回去,周庭长就把脸拉下来,很不高兴。弄得赵兴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大家都嫌钱少,现在这钱却好像会烫手,谁都不想要。
  所有的事情安排好,他又跑了两次茶园。莉莉也渐渐信任他、尊重他。每次去,赵兴总会坐在最后一排,喝莉莉泡的茶。再走到后面茶园,使劲伸伸懒腰,吸吸空气。感叹,空气真好,负氧离子真多。后面这句是莉莉说的。这里清静,负氧离子好多,莉莉总是用这种简单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对于赵兴,她说,你是个好人。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好人,让赵兴格外高兴,像组织给他的结论似的,让他越发好起来。带她吃饭,跟她讲三观,谈人生。他们也谈佛,谈爱情。他说,爱情这种东西是人生的奢侈品,得到的人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听到这些话,莉莉就咯咯笑起来。莉莉笑的时候很可爱。眼睛弯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活泼调皮,像个孩子。赵兴在心里叹了一声,她本来就是个孩子,比儿子还小一岁。
  上个月,莉莉忽然提出要去监狱看看杨超。赵兴有些激动,好像关着的杨超是他儿子一样。他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老杨,而是找人安排。他想让他们俩安安静静见一面,结婚的事还是由他们自己商量。
  见面那天,莉莉带了一件毛衣,她说,是她亲手织的。她买了毛线,请茶园的姐妹教她。
  杨超出来的时候,低着头。莉莉叫了一声,杨超,就再也说不出话。杨超愣了一下,没出声,好像不认识一样。他坐在大玻璃后面,盯着莉莉,隐隐约约看得见眼泪。莉莉伸出手,想去拉他,触到玻璃才清醒过来。她抓起桌上的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就像秋夜的雨,一直在下。两个人就这么眼巴巴望着,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杨超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个高体壮,很面善的样子,不像暴虐的人。赵兴没有陪着,悄悄到登记室给他留了五百块钱。探视时间到了,莉莉从探视室出来,脸上还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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