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青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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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宝林,陕西宝鸡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等报刊,获第二届丝绸之路青年散文大赛银奖、第六届秦岭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此生此地》。
  秋雨初霁的午后,阳光重新轻抚渭河边上的原野和山梁。在河水南畔最引人注目的制高点上,一片古希腊式的雄伟建筑掩映在梧桐树叶鲜绿和金黄的摇曳中。这片建筑的顶端,是一个奇特的圆盘造型,既像一个日晷,又像巨大的青铜镜,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没错,它就是陕西省宝鸡青铜器博物院——一个举世无双的藏宝之地。
  此时,博物院院内一片沉静,只有陈列在各个馆室里的青铜古器在幽暗而神秘的灯光下散发着质朴的光芒。似乎进入了凝滞的时间隧道,我的目光也随着隧道的延伸,叩问着那一件件或斑驳、或铮亮的古老器物,开始了一次历时三千多年的青铜之旅。
  問铜
  在展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躺着一坨铜饼。
  它身上沾满尘土,尘土的缝隙透露出绿莹莹的锈色,像一块扣在案板上的西府妇女烙薄了的死面锅盔,也像是农村醋坊里弃之墙角的一块糠坯。
  这是1980年从扶风县庄白召李村出土的西周铜饼。它在土中已经掩埋了2700多年,虽满身风尘,却给我们透露出关于古代青铜的许多秘密。
  遥望远古,我们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些智慧的古人,是怎么在山野的岩石中发现了铜的身影。彼时,在山西、湖北、江西、安徽、内蒙等地,已经发现了铜矿;在宝鸡周原,则留下了冶铜的遗迹。他们当时是怎么掌握了铜与锡的神奇配方,让不易铸造的自然红铜熔点降低,熔液流动性增强,铸造出无与伦比的青铜。这虽是人类对金属的第一次大规模利用,却已经令今人浮想联翩,啧啧称奇。
  看!在那简陋至极的作坊里,熊熊烈火燃烧起来。一个个扁扁的铜饼与锡块投入炉中,在烈火的灼烧下,铜锡熔化成滚烫的金水流入范模。“哧——”一股浓浓的紫烟带着强烈灼烧气味升腾而起,一件件举世无双的青铜器在这里灿然问世:
  ——雍容壮硕的鼎、鬲、甑、甗、釜、鍪,用来蒸煮牛肉羊肉才能显出王室的高贵!
  ——规整气派的簋、簠、豆、敦、盂、碗、钵,用来摆列饭食才能衬出侯爵的奢靡!
  ——巧夺天工的爵、尊、觚、觥、瓿、蚕、觯、斝、角、壶、罍、卣、彝、盏、耳杯,用来装盛佳酿才能配得上贵族饮酒作乐时的豪气!
  ——叩之作响的鉴、洗、盆、盘、匜、缶、瓶,连装水倒水都浸淫着艺术的氛围!
  ——精致绝伦的镈、钟、铎、铃、鼓、磬、铙、钲,曾经演奏出多少妙如仙乐的韶曲!
  ——锋利无比的戈、戟、殳、矛、剑、钺、刀、箭镞,还有战车及其甲胄,王的军队就是用它们来挥师天下、征战四方!
  天上的星光在闪烁,地上的火光在闪耀。日日夜夜,烟雾缭绕。在叮叮当当的制作中,一件件青铜器进入宫殿、进入深府、进入兵营,同时也进入窖藏、进入墓地。这一幕幕镜头,一直从夏、商、周持续到秦汉。忽明忽暗1500年的历史天空,惟有青铜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蓦然回首,我的目光又落在那块毫不起眼的铜饼上。你知道你们造出了不朽的青铜文明吗?你知道你们成就了人类发展史上伟大的青铜时代吗?
  中国这把烧铸青铜的烈火,比两河流域晚了约八九百年。但是,只有在无比智慧的中国,青铜器才被创造得多姿多彩。那傲视千秋的绝美艺术,那铭文镌刻的不朽历史,那承载着影响至今的礼乐文明,是世界各国的青铜器难以望其项背的。中国青铜器,是世界古代文明的一个伟大象征。
  而这段伟大的文明,始于一坨坨像眼前这样的沾满尘土的铜饼。
  问尊
  在金属与烈火中诞生的青铜器,神圣过、庄严过,它经历了战火纷争、朝代兴替,也见证了富贵之家兴盛的豪华、衰败的凄凉、仓皇辞庙的狼狈。在青铜时代的辉煌过去之后,埋没在中国广袤大地的重重黄土之下,湮没在了历史的风尘之中。
  2000多年来,只有机缘所至,大地才一点一点吐露出青铜的秘密。
  在中国西部,有一个青铜器的圣地,它以一次次的惊世出土,让考古学家心跳加快,让历史学家热血沸腾,让一个个谜团豁然开朗,让中国的文明史一再改写。自西汉宣帝神爵四年尸臣鼎出土,2000多年来,数万件青铜器从这里的黄土中闪亮出世。有专家说,世界三分之二的青铜器在中国,中国三分之二的青铜器在陕西,陕西三分之二的青铜器竟藏在这里。在别处,青铜器出土一件,已是奇迹,而在这里,青铜器常常是一套一套出土,甚至数十件、上百件面世,而且体型硕大、图案优美、铭文众多。被誉为“晚清四大国宝”的大盂鼎、毛公鼎、虢季子白盘、散氏盘全部出土于此。在这片厚重的黄土之下,究竟埋藏有多少青铜重器,还有多少惊世秘密隐藏,谁也说不清楚。
  这就是宝鸡,在中国唯一被称为青铜器之乡的地方。
  这是一幅展开在脚下的地图。从图上看,地处八百里秦川西部的宝鸡,是中原通往西北、西南的交通枢纽。它南枕巍巍秦岭,北襟膴膴周原,其间是一马平川的渭河平原,姜水与渭水、千水与渭水在此交汇。始祖炎帝在此开创中华农业文明、姜炎文化。周人在此兴盛,挥戈东进,建立周朝;秦人在此地建都300年,最终壮大,一统天下。宝鸡作为先周、先秦的都邑,西周秦朝的宗庙墓葬所在地长达700多年。周礼秦制,在此发源;周秦文明,在此肇始。那闪耀着文明之光的青铜时代,就在周秦故里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此刻,我正站在中国西部宝鸡的一个名为石鼓山的地方,站在世界唯一的青铜器博物院里,站在幽暗的灯光下。当历史的图景在脑海中展开,那一件件冰冷的青铜器也活了起来,它们张开一张张嘴,像蚕吃桑叶一样窃窃私语,那话语像雨点掠过草地一样飘忽又稠密,那一道道铭文像涌动的心绪在流淌。
  几步外,一个一尺多高的神秘酒器吸引了我。它庄重,冷峻,沉默。它一疙瘩一疙瘩黑黝黝的猫头鹰似的眼睛,冷冷地逼视着我。在暗蓝的背景灯光下,像3D电影一样,它坑坑洼洼的面孔上,飞出粗犷的山羊羝角、兔子的耳朵、爬龙的尾巴、蝎子的身体、饕餮的花纹。这些都掩盖不住那双鬼怪凶神似的眼睛里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四边的扉棱,似一个个锋利的戈突兀而出,那脊线构成难以攀缘的高山,又似一只只墨色的飞鸟列队爬向天空又凌空扑出,还像凝固的镂空的黑色火焰在跳动,保持着激扬音乐的节奏与律动,仿佛就要带着它飞天而去。   它顶天立地,凛然不可近亵,这就是何尊。
  很多人就这样被何尊的外表震住了。1963年秋季的一天,宝鸡县贾村镇农民陈堆从屋后崖背上,一镢头搂下一块土疙瘩,土疙瘩碎了,滚出一块铜疙瘩,就是何尊。陈家把这奇物放在楼上装过烂棉花,老鼠还下过一窝儿子。1965年,家里实在没钱买粮充饥,陈堆的哥哥就把这铜疙瘩以30元价格卖到了宝鸡市群众路的废品收购站。幸好,被宝鸡市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在搜拣文物时看到,费了一番周折,才没让送去大炼钢铁。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文物专家马承源将一批文物进行展览,在除锈时,意外地在尊腹底部发现了12行共122字的铭文!这铭文记载了周成王营建洛邑的重要历史事件。史书中模糊的记载在此得到确认。而最重要的是其中的一句话“宅兹中国”,这是“中国”这一称谓第一次出现在文字记载里!
  这是多么神秘而神奇的事情!中国的文字成千上万,“中”与“国”在此才历史性地亲热携手,在此后成为一个不朽的符号,成为每一个中国人心中最神圣的称谓。那神秘的何尊,以狞厉的外表将人们的目光吸引,而将满腹的心事藏于心底,拒不吐露。它在黄土中埋藏了三千年,重见天日,又险些被化于钢炉。仿佛上天在冥冥之中保佑,让这携载着民族密码的宝器留存下来,最终实现它的巨大历史使命。
  你是哪里人?
  “宅兹中国!”
  你的老家在哪里?
  “宅兹中国!”
  这四个字已跳出何尊,已经超过那篇铭文本身的意义承载,回答了中国人之为中国人的最根本的问题。
  中国人在出土于宝鸡的何尊上找到自己的根,找到自己精神和灵魂的胎记,找到自己精神的归宿。青铜器之乡宝鸡的一件件青铜器就是这样承载着我们民族的精神。人们在这里找到“中国”,在这里阅读中国,在这里读懂中国。
  问戈
  这是一支疲倦的戈。
  它的刃尖已经卷了起来,身躯蜷缩着,丧失了进攻的激情。肤色黯淡,就像吃了泻药一样,将淬火得来的光彩、敏锐与锋利泻得一干二净。身体已经虚脱,满脸倦容,浑身散发着疲惫。这是经历了大战之后的戈,就像一位退役的老兵,带着残躯和战争留下的心理创伤回到故土,沉默田园。
  这就是戈,武王在牧野大动干戈的戈,是周人枕戈汗马的戈,是殷商的士兵反戈一击的戈,是纣王弃甲丢戈的戈,还是同室操戈的戈。
  与它待在一起的兄弟姐妹还有戟、殳、矛、剑、钺、刀、弓弩和箭镞们。看啊,这兵器的家族——那曾在旌旗猎猎、王者挥师的时刻,在太阳下寒光闪闪、神采奕奕的兵刃。那曾在雪落无声滴水成冰的行军途中,与战士的粗糙大手紧紧相握的,体味过彻骨冰凉的兵刃。那曾在战场上闪电出击,生死交鸣,击穿铠甲,与他人的热血交融,被生命的温热温暖过的兵刃。如今,带着斑斑锈迹,蜷曲着,躺在这里。
  在青铜时代,戈是书写历史的大笔,鲜血就是它的墨汁。宝鸡出土的青铜器中就铭刻了几场周王朝与方国的战争:
  小盂鼎载:征鬼方,兴师三万,杀伤四千,俘一千四百人。
  冬戈鼎载:征淮夷,兴师千人,杀伤百人,俘一百一十四人。
  虢季子白盘载:征猃狁,兴师千人,杀伤五百,俘五十人。
  这是戈的战绩。青铜器上冷酷的数字,记录的是王侯的荣耀,背后是激烈的搏杀,在血泊中挣扎的是鲜活的生命。
  以戈为代表的兵器是那个时代铸造量最大的青铜器,是国家的统治者们最不吝啬投资的,但又是留存量不多的。因为它太普通、太不艺术,王公贵族们在祭祀与陪葬中往往舍它不用,恐怕只有战士才会把它当心爱之物珍藏。现在,战争走入了历史,贵族的战功留在了青铜器上,而战士无名,戈矛无声。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代表战争的“戎”字中就藏着一把“戈”,它就是战争的武器。还有一把戈,藏在国家的“國”字中、宅兹中国的“或”字中。在甲骨文、金文里,国字就是右边一个“戈”,左边一个代表土地的“口”,像现在的“或”字,是保卫土地的意思。没有戈来保卫土地,国家就不存在了。无国不戈,无戈不国,而成千上万的普通百姓就被迫手持戈矛参与到战争中。
  兵戈的身影,在历史上无处不在。青铜戈不光为周拓过疆土,还为秦打过江山。听,在周代《诗经·秦风》里就已经传来了秦人高昂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歌声,一声高过一声!这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由独唱变为合唱,漫卷大地,响彻六国,回荡在三千年之后,终于终结于这空荡荡的大厅里。
  这把两千多年前的剑,断了战歌。
  它曾經在炉火的烈焰中锻造,曾经在血雨腥风的战争中与某一个战士相依。今天,它独自躺在绿色的绒布上,柄与刃已经分开,柳叶形的剑刃锈迹斑斑,而镂刻精美的剑柄依然金灿灿亮晶晶,留恋着黄金岁月。剑断在这里,生锈的剑刃与闪光的剑柄在这里,可它的主人呢?持剑的手不在了,剑刃上的血冰凉了,惨叫声走远了,隔着几千年的岁月,只有剑孤独地躺在绒布上,躺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眼里。
  问鼎
  这大大小小的鼎,见证过古代的政治生活,见证过国的兴替、族的盛衰、家的荣辱、人的浮沉。
  瞧,涡纹鼎花纹像流水炫动,蝉纹鼎纹饰像蝉翼振展,兽面鼎腰部像一头猛兽的脸——那是1958年从宝鸡市桑园堡爬出土的商朝末年的鼎。尽管这些纹饰力图使这些鼎生动起来,但是它们瘦弱得像西府乡村厨房里的盐罐,单薄得像没长出肌肉的侏儒。尽管不乏艺术的烘托,但末世的失落感总是挥之不去。
  看,黄灿灿的身体,腰圆耳厚,足粗如牛腿,大水波纹跳荡着欢快的节奏,庄重、大气、堂皇,这是2003年1月19日眉县五位农民在杨家村窖藏里挖出来的周宣王四十二年逨鼎、四十三年逨鼎。十二件铜鼎按一字排开,个个健壮如牛,件件精神如虎,蔚为壮观。铭文上逨征伐方国的战功,周宣王对逨的册封,周王世系的披露,字字千钧。西周的大气,雍容盘桓其间。   鼎,蒸肉、煮肉的器具。鼎,最为神圣的青铜礼器。鼎,是权力的象征。
  传说,大禹治水成功,收九牧之金,铸成九鼎,代表九州。九鼎从此成为“天命”所在,成为王权至高无上、国家统一昌盛的象征,成为传国的宝器。夏为商所灭,九鼎迁于商朝都城亳邑,意味着商掌管天下。周灭商,九鼎迁于镐京,成王营造洛邑成功,周定九鼎于洛阳,成为镇国之器。重器的转移往往是权力的转移,鼎在国在,鼎亡国亡,鼎在权在,鼎亡权亡。
  鼎象征权力,所以等级森严。周朝实行列鼎制度。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或一鼎。按照周礼,王将青铜重器作为权力的象征赐给下属,分享权力,贵族也自己铸造鼎,但使用的规矩不可逾越,僭越就是大罪。
  宝鸡是周秦鼎盛的地方。周人、秦人从此出发,问鼎中原,揽得九鼎。宝鸡也是大鼎隐世的地方。宝鸡这块土地与鼎有缘。每一次宝鼎在后世的出土,都被视为吉兆。汉宣帝神爵四年,尸臣鼎在陈仓出土。此后,不断有鼎从这里择世而出。每一件鼎的命运都是一部传奇,它们的遭际令每一个宝鸡人心为之跳动。
  最令人牵肠挂肚的是毛公鼎。至今我们只能隔着一湾海峡,想念远离故土的这位游子。毛公鼎有100多斤重,口大腹圆,两只耳朵高耸,腹下三只兽蹄敦实有力,一打眼就不是凡物。鼎内铭文足有32行、497字,记载了周宣王对近臣毛公的任命和勉励。这是中国已经发现的青铜器中最长的铭文,被称为天下第一铭文,毛公鼎因此位列晚清四大国宝。清朝道光末年的1850年,自宝鸡岐山京党出土后,毛公鼎就开始了流离的命运。20世纪初,鼎被清朝两江总督端方的后裔质押在华俄道盛银行,无力赎回。1919年、1920年间,有个美国商人欲出资5万美元买走。消息传出,大收藏家叶恭绰变卖家产买下收藏,它才没有沦落美国。抗战时期,为保护留在上海的毛公鼎,叶恭绰的侄子叶公超被日本人拘捕,受刑七次,险丢性命,鼎最终没有落入日本人之手。再经辗转,新中国成立前夕,毛公鼎被国民党政府带去台湾。鼎没有被外国人掠去,这是中华民族的大幸。但就像《富春山居图》合璧一样,这鼎何时才能与同它一起出土的故乡姊妹青铜器团聚呢?我们期待这一天。
  和毛公鼎一样命运多舛、苦尽甘来的还有1890年扶风县出土的刻有290字铭文的国宝大克鼎、清道光二年出土于岐山京当乡礼村的刻有291字铭文的重器大盂鼎。美国人觊觎过,日本人搜抢过,它们最终躲过劫难,投入新中国的怀抱。前者存上海博物馆,后者存于中国历史博物馆。而最遗憾的是小盂鼎,这个小弟弟价值不比哥哥“大盂”低,但它只留下拓片、图像,真身不知去向何方,成为鼎鼎大名的失踪者。今天,宝鸡这块孕育了这宝鼎的土地,依然在等待,期待着这位失踪的“儿子”归来。
  读出土于宝鸡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鼎,读这些流离四方的鼎,我读出了鼎的权威、鼎的荣耀,也读出了鼎的忧伤、鼎的孤独。在鼎的命运中,还读出了人的龌龊、人的贪婪,也读出了人的坚守、人的崇高。这是代表权力、参与政治的鼎的幸或不幸?
  不该忘记的还有这只1988年出土于宝鸡市茹家庄窖藏的刖人守门鼎。破烂、沧桑,而又精致。那繁复的雕刻,有流水的线条,有日月的光环,密密匝匝却又丝丝分明。再仔细看,这鼎的中间还有一扇约一寸见方的小门,小门上有一个门环,门环上还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失去左脚的奴隶。这忠诚而无助的奴隶将这门把守了几千年,什么时候他才能躺下来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呢?
  从鼎上,我还读出了心酸。
  或许,鼎最大的幸福,是作为文化的载体而不朽。鼎的工艺展现了技术,鼎的纹饰展现了美术,鼎的铭文展现了书法,铭文的内容展现了历史。郭沫若说毛公鼎铭文“抵得上一篇《尚书》”。看看寶鸡一件件铭文众多的青铜器,哪一件抵不上一篇《尚书》?
  但是,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在问:这些曲折的铭文啊,这汉字的祖先,以简单的笔画,粗糙的形体,描摹了古人复杂的心情,铭刻了最初的历史。今天,沿着那曲折的纹路探寻,还能读懂他们当初真正的向往与追求吗?在几千年的时空中,以一个后来人的眼光来打量,他们的向往与追求意义又在何方?
  古人讲“钟鸣鼎食”。不能从鼎铭上看出的,能否从钟鸣中听出?
  这些从宝鸡茹家庄、眉县杨家村出土的西周中期、晚期的编钟挂在那里。秦公镈也挂在那里。这些看似粗笨的钟镈,一声棒喝,仍然可以喊出1、2、3、4……谱上一首新曲,执起小槌,仍然可以演奏国风雅乐,颂歌神曲,仍然有悠远的、高亢的、沉浑的、忧伤的心情飘洒而出。
  这钟凝聚了天籁之音,安慰过无数的心灵。它在泥土里沉默着等待了几千年,终于等到了复出的这一天。它的每一声呐喊,每一声回音,都带着历史的悠远。
  一口钟,说得好,那钟不就是张大的口吗?有了钟,人类的声音绵延不绝,让我们在今天能猛然听到祖先在某个傍晚或者清晨的呼唤。
  今天,我能听到你的心声吗?这一口口鼎的心情,这一口口钟的心曲。
  问盘
  盘,心怀坦荡。
  鼎,高高在上,站在礼的顶端;盘,谦卑地处下,承接贵族洗过手的水。
  殷亡周兴后,周公制礼收拾混乱的世道人心,以等级给周的政治及生活带来秩序。周礼也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各个环节,就连洗手、吃肉、饮酒、喝汤,也有一套礼节、礼仪。行礼、宴会之前要洗手,即行沃盥之礼,以示洁净、虔诚。
  宴会前,祭祀前,奉匜沃盥这一幕屡屡上演:长者用匜在高处将水缓缓浇下,洗者细细把手冲洗干净,而另一少者端铜盘承接从指缝间漏下的水。
  礼深深地烙印在青铜器上,青铜器传递出更多那个时代的信息。按照周礼,洗手注水的匜,承接弃水的盘,也就承载了不能流失的历史浪花,我们可以从中窥见当时贵族的生活琐屑、时代的风云流变。
  西周厉王时期,关中的两个小诸侯国——西北方的夨国与今日宝鸡一带的散国经常打仗。夨国侵占散国土地,散人向周王告状。周王调解,夨国向散国割地赔偿,签订合约,这过程就以19行357字的铭文铸在散氏盘上了。这是盘的证明。这散氏盘清代乾隆年间出土于宝鸡后,辗转流离,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历史常常给人以启迪,夨国与散国,作为同属一国(周)的兄弟,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以合作代替对抗,实现共同发展,对今日大陆与台湾,散氏盘不是很有启迪意义吗?   周宣王时期,虢国的子白奉王命征战西北的少数民族猃狁。因为荣立战功,周王为他赐宴并赐弓马之物。他一高兴就铸了个盘来纪念。这盘竟然像马槽一样大,可以在里面洗手,也可以在里面洗澡,成了中国目前已发现的最大的青铜盘。此虢季子白盘,清朝道光年间出土于宝鸡虢川司,先被弃于荒野,后被眉县县令带回家乡江苏常州。淮军将领刘铭传攻破太平军把守的常州城,夜晚听见院内传来金属撞击声。寻声来到马厩,发现这马槽不同凡响,洗净除锈,111字铭文显露出来。其文字洗练押韵,不仅是西周史上的重要文献,还是一首优美的英雄史诗。虢季子白盘后来又经乱世风雨,刘氏后人将此盘献于国家,现珍藏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散氏盘见证了和平,虢季子白盘记录了战争,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留下一段历史的暖冷晴阴。今天,它们不在我的眼里,却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再看1976年扶风庄白村出土的西周共王时的墙盘。微氏家族的“墙”,为了赞美自己的列祖列宗,在墙盘的铭文中先把祖宗的各位领导文、武、成、康、昭、穆六位周王的文治武功“卖派”了一番。他“卖派”了284个字,本来已经够长了,但后来,来了一位更会掉书袋的“逨”。逨在2003年出土于眉縣杨家村的逨盘中,在宣扬单氏祖先前,一口气“卖派”了祖先12位“尊敬的领导”,从文王一直“致敬”到宣王,连以前史家一直将信将疑的周孝王也没漏,这让历史学家欣喜不已。“逨”一不留神就卖派了373字,逨盘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出土的铭文最长的青铜盘,成为周王世系断代的标准器物,堪称“中华第一盘”。
  承接弃水的盘,托起的浅水里映照着时代的风云。宝鸡散氏盘、虢季子白盘、墙盘、逨盘这“四盘”因此闻名天下。
  在青铜器承载的清水里洗净自己的手,又在青铜簋里盛上肉,青铜杯里斟上佳饮,品咂生活的滋味。这是王公贵族的生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对承袭祖宗权位的王公贵族家庭来说,祭祀也是家庭最神圣的事。那些食器、酒器、水器等生活器皿,同时也是用作礼器的。在鼎、鬲、甑、釜、鍪里蒸煮盛上祭肉,在簋、簠、豆、敦、盂、碗、钵里盛上祭食和祭料,还要在青铜器上铸刻下铭文予以记载。
  作为慎终追远祭祀先人的礼器的青铜器,也是蒸煮盛舀日常生活的器物。礼所指向的精神追求牢牢扎根于世俗生活,崇高但不神话,这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统一。这是古人的生活艺术、生活哲学。
  其实,周公之后,孔子儒家,两千年中国,不就是如此吗?
  问人
  我寻找过,在漫长的青铜之旅。我知道,每一件青铜上都有你目光的烙印,都有你手指的温暖,都倾洒着你的智慧,凝结着你的汗水。我曾经想象过,炉火映红了你的身躯,你的脸如刀刻一般,神丝冷峻,线条分明,你小心翼翼、你目光炯炯……可是,你在哪里呢?人啊,铸造青铜的人!
  我能看到你生命底色上的欢乐与激情。那铜鬲鼎,足竟是三个浑圆的乳房!那鼓胀的、激情的、仿佛要喷溢出乳汁的乳房竟一头点地撑起了一方大鼎,如此大胆,如此拙朴,又如此灵动。这是生命的礼赞。这是你的写照。是你以精神的乳汁,喂养了一件件青铜器的杰作,每一件作品都洋溢着你的激情。
  可是你在哪里?
  我穿越青铜的森林,只碰到了一个把门的失去了左足的人。我感到了寂寞。
  历史是不会寂寞的。那青铜的作坊,充溢着火光,闪耀着身影,嘈杂着吆喝;有沉静的苦苦的思索,有默默的小心的雕刻,有大气如雷的锻造,有满怀希望的等待……
  可是,那青铜的作坊在哪里呢?青铜器留了下来,可那鼎腹上剑柄上的名字却不是青铜铸造者的名字。真正的铸造者没有名字。今天,我就在无名的历史中穿行,并且穿行在无人的历史中。
  铸造青铜器的艺术家和能工巧匠没有名字。战场上流血的战士没有名字。井田里耕作的农夫没有名字。被逼殉葬的奴隶没有名字。守门的刖人没有名字。
  我在青铜器上看不到你的名字,也看不到你的身影。你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审美的对象、表现的对象、留传历史的对象、刻史铭记的对象。
  我看过栩栩如生的青铜象尊、鸟尊、驹尊、牛尊、貘尊,你描摹过万千事物、鬼怪神灵,你为那么多人铭文作传,你没有描摹过自己。
  你是青铜器的创造者和铸造者,但青铜所代表的高贵生活离你很远。鼎里的美食、剑上的金饰、盘上的洗水、钟上的音乐,与你无缘。
  清代出土于陕西的西周曶鼎,铭文上记载了一笔交易,五个人的价值为一匹马加一束丝,人远不如牛马值钱;一个人的交换价值相当于12斤铜,如此低贱。这也是你的命运吗?
  这是个被青铜照亮的文明时代,也是众人被遮蔽在黑暗之中的时代。
  商周两个王朝的盛宴散场,留下了空空荡荡的青铜坛坛罐罐,让我们惊奇、感叹,让我们在“空”中想象那曾经的悲欢离合,想象那一场礼乐文明的繁华。
  今天,一切似乎皆成过眼烟云。那些称王称霸者、奢侈享受者和青铜铸造者一样都已化为泥土。
  只有青铜器是不朽的。不朽的青铜器,带着温暖,带着智慧,成为不朽的史书,成为青铜铸造者——那些真正的文明创造者不朽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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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袁恒雷的妻子,评论丈夫的作品难免被别人说有自卖自夸之嫌,可我更愿意称之为夫唱妇随、诗文唱和,最起码我可以做到红袖添香。  我的先生本身是名高中教师,教政治的,但他有颗诗心文心。他跟我说,小学初中他作文常做范文,高三某次月考作文拿过全年级第一。以现在他不大不小的文学成绩来看,我相信他不是吹牛。我也确实挺佩服他的,无论是在哪里,等飞机、等火车、等客车,坐在书房、坐在办公室、坐在我身边,一旦拿起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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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动笔写作已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尝试过许多题材与体裁作品,也在许多报刊露过脸。但在我写作途中,给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2011年春我去吉林市《做人与处世》杂志社面试,主编在看完我应聘的二十余篇作品后跟我說,你的作品很丰富,但不美。哦?不美?我当时还小小的不以为然,可是在经过吉林市接下来的四年编写训练后,真的切实明白了这位主编的点评意见是对的,明了了何为美。  文学的美是可以上升到诗学哲学美学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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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过程  手指孤零,或在等待  有长有短的形状  仿佛时间的先后  也表示心情的急切和缓慢  我们散落在茫茫的大自然中  在相同的光中性情一致  等待机遇巧合  亲情或友情  五根手指走到掌心  在父母的温暖中抱成一团;  十根手指语言一致  两个拳头互相爱护  共同御敌  大拇指率先打开握紧的  幸福:  “他的离开无声”  其他手指在失去中久久怀念  手指与手指的悲伤  渐行渐远  人世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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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顷绿梦  城市在身后消失  每一眼都是绿,绿得自由,饱满,无边  稻子以谦卑的姿态等候我  人流,目光,童年慢慢漂移  慢得像镜子,映照心底的纤细,柔软  白花花的水流,含着日月足迹  无家可归的梦在此饮水,听风的手指弹琴  心绪一寸一寸长高,蛙鸣一声一声跃起  田埂熟悉的身影,太阳是他的草帽  等着——  风穿上金甲,雨来脱胎换骨  稻粒睁开眼睛,一片浩浩荡荡的觉醒  每粒稻子都是人间种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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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艺术  用不着思考,父亲的斧子  就应声而落,顺势而下。  它从不迟疑,也从不自我否定,  它的性格多么像黑旋风李逵。  而写诗不同,需要神游远方,  又空空而返,费尽心思后  谨小慎微地落笔,  它缓慢又迟疑,如临大敌,  提防着看不见的陷阱。  父亲的斧子不走偏锋,  它把握有度,精确地  抡落于事物的纹理,  恰如“精确”一词嵌入诗句。  而诗歌有时狂飙激进,  掀起时代的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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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女,1981年生,山西榆社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发表作品多篇,出版个人文集《北寨以北》,并获多种奖项。  一  到云冈,我先进云冈美术馆看了看,里面正有两个展出,一个是唐卡展览,唐卡富丽辉煌,有现代的创作,也有博物馆收藏的上百年的旧唐卡,它们画风类似,区别在于色泽和用料。浓艳繁丽的绵长画幅在雪白墙壁上格外醒目,游人不多,但拍照的不少,有一个女子着阔腿的中式服装站在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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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峰,七十年代出生,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海外版》《雪莲》等报刊,著有《屋头青瓦是谁家》《一器一物》等作品集。  我站在前湖葳蕤的大地上,与一座村庄对话,与村庄的植物和鸟群对话。  ——题记  天为父,地为母。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  从盘古开天到女娲造人,从开疆辟土到吾土吾民,都印证了人与土地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情,如脐带般相连。  人与土地有着本能的亲近,有了土地,便有了一个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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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四月以来,周娟家竟然遇上令人头痛欲裂的事儿了。出了这事,就如同一个爱干净的小媳妇走在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上,正幻想着要一步一步地过好后面的好日子哩,却冷不防被空中掉下来的一只花盆,或者一只臭鞋子什么的击中了头部那样,让人意外而又难以承受。如此一劫,一切的美好和憧憬,都成了秋季里揭开锅盖的蒸汽儿,眨眼都散开不见了踪影。  周娟是秦县长平镇唯一一家够上规模的超市——华盛购物商城的营业员。每天,她早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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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敏讷,甘肃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自然资源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飞天》《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  孤梅独放  1  春还很浅,一片清寒。  似乎就一夜,风把枝条儿吹软了;梅,层层包裹的心事,包不住了,不堪重负了。动摇,彷徨,一层层剥离,像撕开了旧伤。抛却残冬的壳,破茧,成蝶,枝头飞舞,就在这个清晨,它做了另一个自己,叫作梅花。  卸下负累,便是柳暗花明的。  拐角处,转身,会有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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