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漂记忆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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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7年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香港却在一阵飘摇的病痛中未曾醒来……
  第一日
  以前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现如今,圣诞的气氛越发比不上新年了。阿Ray这样说。话里的追缅意味,宋别后来才意识到。
  当时,宋别只是随口回了句:“维港的鱼腥味倒是多年没变。”
  阿Ray听了不禁回头。只见对方端起高级相机,正在取景拍照,动作似乎纯熟。
  自己从中学毕业就出来做导游,熬到现在也算资历丰富——但这次见到的游客仍是他接待过最奇怪的。
  姓名:宋别。
  性别:男。
  籍贯:不详。
  职业:不详。
  ……
  除了简单的名字,其他一概不说,连性取向一览填的都是不详!
  刚开始拿到资料时,阿Ray很是头痛。他们做惯了导游,要先了解客人喜好,才能针对性地带去购物场所。但他随即又想,对方大概不愿意透露隐私罢。无所谓,反正伺候好了客人最紧要。这位客人穿着时髦,手上的相机看起来又很先进,应该有得赚。
  这样想着,他努力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附和:“是咯!以前都没这样臭,这几年更加臭了。”
  宋别瞟他一眼,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烦躁——好像骨子里潜在的,他就是听不惯港普:“你还是讲回广东话吧。”
  那边阿Ray也是如蒙大赦,转换语言之后,更加滔滔不绝背起来:“1861年,英军将港岛与九龙间的海港冠以女王之名,维港因此成为大英文明的见证,著名的星光大道和天星码头都在这里……”
  而他的客人实际上没听进几句,望着对岸璀璨的灯牌走了神:“怎么感觉这里像见过一样。”
  “你不觉得维港的风景跟上海黄浦江很像啊?”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划过,“反正所有的Metropolis[1],长得都差不多呗!”
  霓虹闪烁,海浪反复拍打着岸,天星小轮随浪而晃,整座浮城似在夜色中飘摇。星光大道上立起巨型节日灯饰,数百颗悬挂的祝愿星星把黑夜照得光亮,宛如白昼,引得游客惊叫纷纷。波光粼粼。隔岸有烟花升起,照得海港恍如白昼。
  但宋别却叹了口气,把相机收起来:“没什么可拍的,所有Metropolis长得都差不多。”
  正在激情解说的阿Ray突然被打断,多少有些尴尬,但很快调整过来:“係,係啊。过几日就係平安夜了,嗰时先叫热闹……”[2]
  阿Ray说着,又被自己口袋里的铃声打断,掏出手机按掉,而后又迅速地抬头,脸上再度堆起笑容:“宋生,沿呢条路走到头,就係香港出名的海港城购物中心……”[3]
  第一天行程,宋别随便逛了逛尖沙咀,就借口太累早早回宾馆——洗个热水澡,打开冷气,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的时候,他才想起又忘记吃药了。
  不填客户资料不是因为隐私,是他自己也不记得。
  这些年他走了不少地方。江南烟胧雨,塞北孤天寂;蒙马特满街的马戏都看遍,痴痴站在人群中好像旁边那个演独幕剧的小丑;阿比斯库的雪野茫茫,等待极光却被冻到以为不会活着出来……他是这世间的一缕幽魂,游游荡荡,行李越背越少,最后只剩一堆回忆。
  而在这当中,印象最为模糊的,就是香港这座孤城。因此他又调转回来,寻找记忆。
  在他的生命中有一段空白,似乎在香港,又似乎不在。医生说这是心因性失忆症,他被要求避风寒、保暖,防止诱发致病。然而他习惯寒冷,冬天也把空调调低,寒冷中他才能思考,才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
  窗外灯火一一熄灭,天光亮了起来,他的思绪连同他一起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反反复复地搜索,最终也没有理出头绪。
  第二日
  “昨晚睡得点样,宋生?”[4] 次日,阿Ray手拿吃剩的半个菠萝包,西服笔挺等在宾馆外。
  天气降温,宋别戴上灰色的套头帽,围脖斜斜披下来,不理会他无意义的搭讪:“今天去哪?”
  “原本先去山顶,既然您训到下昼先出门,我地就去逛铜锣湾咯。”[5]这位地陪估计是昨天没完成消费任务,今儿赶着往商场跑。
  刚吃过下午茶,宋别倒不介意逛街消食。只是自己向来习惯独自压马路,对身边有个唠唠叨叨的推销员不太满意。琳琅满目的商铺,白天也开着明晃晃的大灯,商品的价格动辄四五位數,展现出风姿绰约的华贵——价格的华贵。
  他心不在焉张望几眼,随意挑了件便宜的手信堵上对方的嘴,终于逃也似的坐上螺旋型扶手电梯。
  从电梯往下降的时候,城市的所有灯火辉煌落尽眼匣。名牌店的玻璃窗和橱内闪闪发亮的饰品,发出一道道璀璨光芒,像一道道无形的剑,刺进人们心里——如同这里的欲望一样耀眼。
  直到踏上地面,他这才舒了口气。
  “您睇个大钟,我地模仿纽约时代广场在除夕夜办倒数庆祝,係香港最有特色的活动……”[6]天色渐暗下来,阿Ray似不觉累,还在尽职讲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宋别不耐烦地瞟了瞟,一眼望不到顶的建筑和被压缩成小方块的天空在眼前打转,人群一批批涌上来,那样熟悉的拥挤感——他忽然觉得眩晕,有零碎的记忆从脑海中浮现升起。
  时代广场的巨型挂钟下,人潮拥挤,女孩被游客撞来撞去,刷着手机,等得很是不耐烦——直到男孩终于捧着一大束玫瑰从身后出现。
  就着咸腥海风,空气中弥漫开荷尔蒙的味道。像所有剧情里演得那样浪漫动人,男孩双眸闪烁,向对方高声喊道:“遇见你,是我来香港最幸福的事。”
  那是他的好友B。
  B是广州人,不同刚来连话都不会说的他们,讲一口流利的粤语,办事也游刃有余,是小圈子的中心。和他在一起的女友也是大陆来的,大家便起哄让B给女友送惊喜。
  而他自己,此刻却站在远处的暗影里,抬头望繁华高楼。
  这里新旧楼宇林立,空间像集装箱狭小,人如蚂蚁般众多,站在街道中央,连喘口气都困难。曾经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高的楼,打心底惊叹,即使什么都买不起,但是光看看就很满足,假装自己也是这繁华盛世的一员。   不过此时他倒觉得,偌大的香港不过是给这对恋人做背景。
  而且也因为,此刻赵宁正站在他身旁,一同望着那对恋人。她的双眸在夜空中湛湛发亮,他咬咬唇,咳了声想说什么。于是赵宁一眼看过来。
  女孩的笑容比霓虹更璀璨,只可惜转瞬即逝。
  他心头生怯,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只剩一丝讪笑。
  “宋生,宋先生!你点样?”[7]阿Ray的声音听不真切,宋别摆摆头,想迈步却一脚踏空往旁边倒过去。
  “小心!”Ray话音未落,他已经撞到了人。
  “对,对不起!”努力站直身子,他忙道歉。阿Ray也跟了过来,“对唔住、对唔住”[8]地说个不停。
  “没事。”标准的普通话,听来如黄莺般脆生,“你走路小心。”
  从宋别的角度,入眼一双极细的高跟鞋。抬头,女人戴着巨大的墨镜,长长的彩色围巾在风里扬起来,配着黑风衣很亮丽。他刚想回话,那女人转身就走了,身后一条麻花辫长及腰身。
  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他觉得头痛缓解了些,阿Ray在身旁的唠叨也清晰起来:“宋生你冇嘢吧?个女仔真没素质,掉头就走……”[9]
  宋别倒是不以为意,摆摆手:“休息会吧。”
  “咁食晚饭啰?旁边就係食通天,你想食地咩?”[10]阿Ray扶住宋别。
  “498号。498号。”服务员毫无表情的脸上满是不耐烦,“498号在不在?”
  等了一个多小时的两人正靠墙小憩,突然惊醒,拿着票挤过人群:“来了来了。”时代广场旁的食肆永远人满为患,尤其口碑上佳的几间,比如这家寿司店。坐上餐桌时,隐约的熟悉感被坐实。
  “我来过这间店。”记忆拼图的拾捡,并非都是好的往事。本该高兴的话,他却说得苦涩。
  大约逐渐习惯了这位客人的不正常,阿Ray闻言,只随意耸耸肩:“好!”说罢自行咬下一块鲑鱼,吃得畅快。
  载着寿司和生鱼片的运输带在眼前转过,宋别却已没了胃口。
  他想起来了。
  刚来香港那会,像寻找安全感的羊群,跟所有的内地生一样,通常都要哄哄闹闹扎堆出游。那一天也在时代广场,他最好的兄弟B很高兴,于是他也高兴。在那场闹剧当中,赵宁也在人群里。
  表白结束之后,众人去了KTV庆祝。一片嘈杂哄乱的气氛,宋别鼓起勇气清了清嗓子,羞涩发声:“我……我新学了首曲子,陈奕迅的《倾城》……”
  “来来来,快点歌!”
  “要什么情歌,当然唱热闹的!High歌啊!”
  宋别追赵宁追得众所周知,为此还学了尤克里里,这次出行原本打算唱给对方听,然而这点小心思却被一阵阵哄闹声盖了过去。
  B过来拍拍他的肩,摇头示意。
  他眼神躲闪了几秒,垂下双眸,默默将琴盒放回书包。
  宋别的黯然神伤,被最好甚至唯一的兄弟B看在眼里,暗地嘲笑他太痴情。不过玩笑归玩笑,B作为颇受女生欢迎的校草,深谙套路,还是很帮他的,也会给他出些主意:“你不能总悄无声息地等,要主动出击,懂吗?女生虚荣,喜欢热烈到无法拒绝的追求,尤其赵宁这种才貌兼备的女生!”
  B说得没错。赵宁算是当届的校花有力人选,不仅五官清秀、小有姿色,学习成绩也优异,因而向来眼高,追她的人不在少数。宋别天性软绵,他可以为B给女友表白而鼓掌,自己却永远无法做出这样的举动。
  也许以歌传情,就是他这样的文艺青年最大力度的表达——却也被对方忽视。那么,余下能做到,便只剩陪伴了吧。
  其实他也自知是备胎,但那时对很多事充满希望,总觉得装作若无其事地一直守候身边,也许她就感动了呢。现在想来,真是年轻才有的天真。
  然而,没来得及等到赵宁感动的这一天,B失恋的消息却很快传来。
  关于这场他以为是真爱又半路给个耳光的分手,他不理解,倒是有人懂。学长见惯了离散,说得直接:“港漂的感情大都脆弱,不过是相互取暖,因为寂寞一起排遣罢了。”
  是这样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爱却不是出于寂寞,因为那种单方面的付出只让自己更寂寞——但他渐渐想通了,就算始终得不到,但或许,爱本就是一個人的事。于是他不再奢望对方的反馈,只自个坚持。
  无论如何,兄弟受伤颓废,他不能袖手旁观。而B的前女友很快结交新男友,赵宁也不大跟她联络了。于是,那时候二人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任务,就是陪伴与安慰B。
  与赵宁相处和分享秘密的心情让他感到幸福,无论为何原因,总归是两人难有的交集——就像躺在寿司旁的白萝卜丝,虽然只是配菜,细细品尝却似有一丝甜意。
  忆起往事,现实里的宋别坐在日料店,有些心猿意马。
  配着萝卜丝,他吞了块鲑鱼。不小心放多芥末,辣得双耳冒火眼泪直流,回忆就此中断。
  “小心!”阿Ray见状递来茶杯,“呢度嘅芥末劲道好大。”[11]
  他咽了口气:“没事。我知道。”
  饭后,宋别提出要去兰桂坊。然而途中,阿Ray的电话一次接一次地响起。
  “对唔住。”终于忍不下去,Ray按了接听键,又对着话筒捂起嘴,尽量压低声音,“Christina,同你讲过,工作时冇打来……今日唔得闲……喂?喂!”[12]
  大概被挂断电话,阿Ray露出一秒钟茫然的神情。
  “女朋友吗?”宋别拍拍他,“没事,今天就到这,你先回吧。”
  “对唔住。我girl friend要买包包,她说限量版,一定要今日去。”
  兰桂坊离地铁站不远,其实不用指路,宋别也记得怎么走。
  白天这里与普通街道没差别,保留的一条青石板路并不能使它吸引关注。然而夜幕降临,整条街反而醒了过来。华灯亮起,灯火通明,花花绿绿的招牌旋转着打出光,每家酒吧都传来嘈杂的音乐。一圈圈酒鬼手拿酒瓶,跟随音乐摇头摆脑,满口脏话。   几年不见,兰桂坊也没什么变化。
  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就是跟赵宁和B,最后却因高档酒吧的入场费太高而提前离席。
  “反正没什么可看的,所有的Metropolis都差不多嘛。”当年赵宁曾这样说。
  他记得,那时候路边有个酒鬼正靠着垃圾桶抽烟,循声向他们瞥来,朝空中吐了一个烟圈,露出鄙夷的眼神。
  宋别甩甩头,随意找了间酒吧进去,坐到无人的角落将套头帽拉下来,发呆。
  “来,咱们比比谁先喝完这桶!”酒吧的邻桌传来吆喝声,果然是“一桶”啤酒,玻璃制的罐子,半人那么高。第一次看服务员端来时很开眼界。
  不过那已经不是第一次。中秋节至,飘零的港漂为遣乡愁抱团前往兰桂坊。与其说乡愁,真正想逃避的大概是独自待在小屋里的空落落。
  这是不要入场费的低档酒吧,一行十几人分坐两桌,四周被粤语和英文包围,这边肆无忌惮地飙着普通话,夹带几句国骂,总算有点过节的气氛。
  “宋宋啊,来,我俩一起敬你。”赵宁和B举起酒杯,吞吞吐吐。
  “怎么,你们最近搞什么?”“我俩”二字听得他不太舒服,但没表现出来,“不是做了亏心事吧,哈哈!”
  二人对视一眼,气氛忽然尴尬起来。场子有点干,他兀自笑着。
  “我跟她在一起了。”一口气说出来,B干掉自己的酒。赵宁眨眨美目,点了头也一口闷。
  时间卡住两秒,他保持敬酒的姿势盯着杯子,黄色液体泛出泡泡。他以为他会暴怒,但他没有。
  “你他妈真有脸说出来。”良久,他只是重重放下了酒杯,玻璃撞击桌面发出一声巨响。
  B有点愧疚,伸手想捶他的肩:“遇见阿宁是我来香港最幸福的事。但我们也想得到你的祝福,毕竟兄弟一场……”
  宋思文冷哼一声,肩膀一挺躲了过去。然后他举手就是一拳。
  赵宁和B全没料到这个江南温厚的男生竟有如此力量,前者来不及拉,后者来不及挡——当即被打得当场鼻血横流,杯盏也散落了满地。
  “你怎么打人啊!”
  赵宁的声音带着恼怒响起,周围人也纷纷投来指点的目光。
  他骂句脏话,不看二人一眼,出门去隔壁7-11买了包烟。那是他第一次抽烟,吊儿郎当靠着垃圾桶看人来人往,跟路边酒鬼没什么两样。开始呛了两下,后来有人来找他借火,他也莫名熟练地应了。
  待到他回座才发觉,原来没人注意到自己的离开。整桌人玩接龙游戏到兴头上,刚才那桶酒也被拿走做道具了。
  他拉过空杯子,拧开酒桶的龙头重新接满酒。
  “要么选我,要么选她。”避开赵宁,他对着用手巾捂住鼻子的B,抛下最后一句话,然后一饮而尽。
  这种问题,恐怕只有当年死心眼的自己问得出来。宋别揉着自己越来越痛的脑袋,自嘲冷笑了一声。
  毫无疑问,自以为生命中最为珍视的友情与爱情,人家根本没给予他同样的珍视——只是像躺在寿司旁的白萝卜丝,配菜一般可有可无。
  从那以后,宋別再没跟他们联系,那次酒席也成了最后的离别宴。
  酒吧旋转灯打过来,刺得他眼花。穿过岁月,当初的自己就坐在酒吧的另一边,那个看不懂酒名又不会讲粤语、尴尬地站在吧台踌躇的少年。那是组成自己的部分,是他寻找的目的,也是他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就像掏出兜里破碎的纸条,他想起来了。他曾经来香港念大学,学到带有浓重口音的粤语,结交一群半假半真的朋友,跟他们一起走遍这座空城。
  “先生,坐进本酒吧的客人,需要消费金额达到……”
  有服务生走过来,客气又带有距离感地打断宋别的回忆。他冷冷瞥了一眼对方,揣起一鳞半爪的记忆,懒懒起身移向吧台。
  “请给我一瓶蓝色的饮料,就那个……哦不,左边……”
  刚走到价目标前,他听到熟悉的国语响起,一转头,麻花辫正对着他。似乎是方才撞见的陌生女人呢。
  他略带玩味地看戏,那番不懂粤语却又想要点酒的窘境——她满是热忱,而服务员一脸困惑,尝试了几次,终于不耐烦,冷着眼不愿搭理她。
  多像曾经那个无能又无助的自己。
  “Bacardi Breezier唔该。”宋别终于看不下去,探身对服务员说道,这才结束了双方的交流障碍。
  女人起身道谢,柳眉弯起来,眼睛笑成两条月牙。有点眼熟。
  这样想着,宋别向柜台那边喊:“仲有一杯Old Fashioned,一齐埋单。”
  “啊,你!我们是不是在时代广场见过?”
  “下午戴了墨镜,这会没认出来。”宋别礼节周到地举杯,“您的眼睛很美,不需要遮住它。”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拿着酒瓶有点踌躇,来这地方居然不会喝酒,大概是游客吧。
  宋别从吧台拿来装着冰块的空杯子,帮她把酒倒进去:“听口音您也是江浙人?我叫宋别,请问怎么称呼?”
  “陈子离。离开的离。”对方展颜,一饮而尽。
  如他所料,他的这位同乡是游客,又不仅是游客。香港每年邀请内地艺术团来表演,她正是其中一位花旦,陈子离是艺名。今晚没有演出便到处逛逛,独自一人,知道兰桂坊是什么地方,她倒敢来。
  “刚坐电车绕港岛一圈,金钟地铁站外的建筑群挂上圣诞灯饰,真的好漂亮啊!像在港剧里一样。”她兴致很高,大耳环直晃。
  “噢,是嘛。”宋别附和的敷衍。
  “是呀!听说落雨时分坐叮叮车别有风味,你见过吗?”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旅游指南,陈子离说得激动。
  “还可以吧,没见过。”
  对方闻言望过来,眼里露出疑惑:“这么美的风景,为什么听起来你没兴趣呢?”
  “啊?”像被惊了一下,他猛然从游离中回魂,“有吗?”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也许自己患上遗忘症,根本是因为不想记得。   高楼外挂起巨大的“Merry Christmas”荧光字,还有圣诞老人和鹿车、铃铛,红红绿绿闪着光,是圣诞灯饰的传统配置。五颜六色的广告牌悬浮空中,构成最蒸汽朋克的一景。然而从他的位置是看不清的。
  他在高耸建筑的最下端,准确地说,是楼外。
  半夜来海边吹风结果找不到回去的路。夜色已深,钱包丢了,地铁关了,找不到巴士站,身上的钱不够搭出租,他只能漫无目的压马路。
  走到两栋建筑间的风口,冷风卷来,吹得他几乎离地。
  “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
  他养成一个习惯,常在宿舍用音箱大声地放音乐,还因此被人投诉。此时,这句歌词不知怎么溜到嘴边。
  他大声吼了出来,声音在风中颤抖。
  这里的繁华曾经让他羡慕,现在让他迷失。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像是被谁催赶着满头大汗,一个个难以看清面容,仿佛戴著一张张相似的面具,那面具是微笑的,也是冰冷的。
  陆生大多成绩好,拿了奖学金,受到港生的排挤;而他不够聪明,考不到头几名,又遭到陆生的冷漠。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融入这叵测的人群?
  他尝试加入社团,跟随人群假装赞同,但总有股反动力让他心里阵痛。他毕竟不属于这里,好像漂在水面的浮萍找不到落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子的,生活是慢慢渗透药力的过程,摧心蚀骨。
  昨天,他眼见舍友抑郁症复发,考试前一天,脱光衣服从考场裸奔到地铁站,被送去医院。
  北风中他眯起眼,望向灯火通明的高楼,和楼与楼之间漆黑的天空。
  Everything will be alright, tomorrow will be fine.[13]
  也许学长说得对,独自在外漂,感情和其他东西一样,不过是消除寂寞的寄托。这样想想,B的背弃也不值得介意。而他,只是没有被选择的工具。
  然而不管什么寄托,只要不再像现在这么冷。永远被排斥在外的滋味,他受够了。他终于承认,哪怕是虚假的温暖,泡沫,也强过真实的寒冷。
  可是我的tomorrow在哪里呢?他伸出手,抓住的都是虚空。
  空气稀薄,满城霓虹开出荒漠。宋别笑得并无破绽,保持斜靠柜台的姿势,边走神,边继续跟对方闲聊着。
  “明天我们在城市大学有示范表演。”临别前,陈子离从包里翻出一张票,“有兴趣的话欢迎捧场。”
  “有时间一定去。祝演出成功!”他的头又开始剧痛,简短地说结束语。
  对方踩起细高跟,转身离去。
  “陈小姐。”宋别望着对方独自远去的背影,他忽然直起身喊住对方,“您的真名是什么?”
  “艺名用久了,倒不记得本名。就叫我子离好了。”
  如果我不知道我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我们要相爱,又相恨呢?像被刺痛了什么似的,宋别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隐约闪光。
  “需不需要送您回去?”
  她挥挥手:“放心,来之前就查好了通宵小巴。每次我都是一个人逛的。”
  “都是一个人……吗?”
  第三日
  凌晨的城市,地铁停了,巴士来回穿梭,但每辆车都长得一模一样,他认不出。茫然在路边站了许久,招手能停的只有的士。
  “去哪?”的士师傅面无表情。
  “我……师傅,我钱包掉了,可不可以帮忙……”
  “没事,给你开到银行取钱。”师傅答得爽快。
  “银行卡也掉了……”
  “那送你回家我等着,叫你家人给钱。”不等他答话,车子已经开出去几十米,“不过等候的时间也要算钱。去哪?”
  他一时语塞,沉默了好久才回答,最后半句声音渐低到听不见:“我想回家。可是我没有家……”
  “我知道,我是问你家在哪!听不懂人话吗?怎么这么麻烦……”乐于助人的司机师傅终于不耐烦起来。
  天空下起灰濛濛的小雨,洒在脸上,不知是谁的眼泪。
  他扭过头,看高大的钢铁建筑在身边快速掠过,车辆行驶激起水珠蒙了玻璃,万家灯火仿佛一片荒原,甩了甩越发沉重的脑袋,已分不清回忆和现实的距离:“在海的对面。”
  “好。”
  经过长长的海底隧道时,灯光煞白,他忽然有种不真实感。偌大的海洋顶在头上,整个城市彷佛豪华客轮般随海水起伏,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会被淹没。
  他终于过海,却在海里消失。
  宋别从碎梦中猛地惊醒,窗外天光发白,俨然已是清晨。
  又是一晚挨过去了。
  寻找渐渐有了方向,第三天当听到他主动提出去九龙塘,不出所料阿Ray很是兴奋,言语中按捺不住欣喜:“又一城Shopping Mall有全港最高的室内圣诞树。”
  看这地陪强作正色的样子,宋别倒觉得可爱,被逗笑了。
  从地铁站C出口,经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再顺着扶手电梯踏上商场透亮的地砖,熟悉感铺天盖地朝宋别涌来。
  一层层逛去,服装店、香水店、领带店、首饰店……阿Ray全程落在后面,气喘吁吁才跟了上来:“宋,宋生,你,你行得好快啊!”[14]
  宋别伸手指了指:“前面是一间电影院。”
  “係啊!点样?”[15] 阿Ray顺他的手势张望,满脸疑惑。
  “我大学时候,学校就在旁边,常常逃课来这里。”宋别转身继续走,嘴角终于露出缅怀笑意。
  是了,这里他不能更熟悉。无数次重复的路径,只是印象中就算跟别人一起的时候,也常感觉像是一个人。
  商场正中立着一株巨大的人造圣诞树,挂满闪光星星、毛绒玩偶和铃铛,像巨大的怪兽闪着小眼睛,装点了一个个幸福的梦境——但在高度近视的视野里只有一片明亮和模糊。灯光变出七彩颜色,在眼里闪出焕彩又很快泯灭,像一场寂寞的烟花。红、橙、黄、绿、青、蓝、紫,他痴痴望了好久,傻子一样数着。   可是我都做了什么?我和谁在一起?那句熟悉的话,是谁说的?
  泪眼朦胧中,他朝着对岸灯火伸出手,抓住却是虚空。
  宋思文在维港的人群里,寒风冻得他一哆嗦,夜色再次吞噬了他的记忆。“扑通”一声,巨大的浪花映得隔岸烟火更加绚烂,而后很快湮入黑暗。
  注释:
  [1]Metropolis:大都会,中心城市。
  [2]是,是啊。过几天就是平安夜了,那时才叫热闹。
  [3]宋先生,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香港著名的海港城购物中心……
  [4]宋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5]本来安排先去山顶,既然您睡到下午才出门,我们就径直去逛铜锣湾咯。
  [6]你看那个大钟,我们模仿美国纽约时代广场,在除夕夜举行倒数庆祝,是香港最有特色的活动。
  [7]宋先生,宋先生,你怎么样?
  [8]对不起,对不起
  [9]宋先生你没事吧?那个女的真没素质,掉头就走……
  [10]那吃完饭吧?旁边就是“食通天”(美食广场),你想吃什么?
  [11]这里的芥末劲道好大。
  [12]Christina,跟你说过,工作时不要打来……今天没空……
  [13]一切都会变好的,明天将是晴天。
  [14]宋先生,你走得好快啊!
  [15]是啊,怎么了?
  [16]宋先生,要不要拍張相片纪念?
  [17]上礼拜我去那边“宜家”(家居商城)看家具。
  [18]那还要赚钱咯。唉,现在香港的房价越来越高,我们平民百姓哪里买得起……
  [19]你成天都那么忙,今天圣诞节还要陪别人?
  [20]Christina!你怎么在这里?别说了,这是我的客户!
  [21]我先陪客人了,晚一点找你?
  [22]不用了。我已经攒够钱,明年会去英国念书。再见!
  [23]快乐的圣诞节。孤独的圣诞节。
  吟光,本名罗旭。执笔当剑,吟光颂亮,醉舞袖袍天地窄。90后,江南人士,游学异域,现居香港。白天是观察世界的主持人,夜晚化身讲故事的织梦者。耕耘于文学的域界,相信人之所以为者,既因思想重量,更兼想象轻盈。曾获台湾金车奇幻小说奖、香港大学文学奖、掌阅文学大赛、青春文艺公社十强等。代表作:《上山》《浮焰沉光》《抱兔的灵力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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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已经三个月了,她成天窝在家里,什么地方也不愿意去。在北京的时候,隔着电话,她和母亲讲些细碎的话,一说就是半天,真的黑天白日生活在一起,反而陌生了。偶尔,她看见母亲像个保姆似的,围着丈夫忙前忙后,就不由得叹气。而母亲看到她的样子,时不时地,还会暗示她,让她和叔叔搞好关系,至少别摆出那副自以为是的脸色。  “你送我读了这么多年书,目的还是图了个这?”  “花花,话不能这么说。”  至于话该怎么说,
关于曼德尔施塔姆:忽略曼氏的抗争仅谈其诗艺,会是极不道德的事。  1949年起,前30年可视为无文学。1980年至今36年,中国当代文学呈一面倒向西方文学学习、在西方文学屁股后面拼命追的态势。这学习暂且不谈。且看我们向西方文学学到了什么?  隔着翻译体学皮毛技巧、远远落后于西方文学,是当代文学的不争事实。我们无视内里的东西,假装看不见。当下的人(包括文学家)普遍无公德之心,自私,怯懦,贪婪。而文学
我一直希望我的小说改定搁笔后,它便能有了呼吸一般鲜活运转起来,这种运转不光是指小说有了生命,有了自我的气息和脉搏,更重要的是,它开始有了自行生长的延展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各个元素有机互动,协作关联,向外界持续不断地输出一种强劲的张力,等待并吸引着读者的进入,带领他们在一个鲜活的空间里信步流连。等小说结束向读者挥手告别后,读者还会在日后的时光里不时想起这个空间里的草木和人物,并愿意故地重返,再次进入
1 死相  1978年10月,我从矿区的忻州窑派出所调回了大同市公安局,在二处工矿科当外勤。  第二天要到市局报到,昨晚我妈说,明儿是个大喜的日子,你跟四子中午来家吃饺子哇。又说,把你五舅舅跟表哥也叫来哇。  妻子周慕娅小名儿叫四女儿,我妈一直叫她四子。  我说您那临时工中午休息上不大一阵儿,怠要着忙活它,一了儿等星期日吧。我妈说,啥也是活的不是死的,明儿妈还去上班,可上上一会儿就告假,我明着跟刘
著名土豆育种公司辛普劳近年来利用生物技术开发了一种名为“Innate”的土豆。相比传统的土豆,这种新土豆能够在收割和仓储过程中减少40%的挤压损伤。  “Innate”土豆还能够减少70%的丙烯酰胺含量。丙烯酰胺是一种土豆等富含淀粉的作物在油炸、高溫烹饪中产生的化学物质,有研究发现这种化学物质具有致癌性。
编者按 之前百度过贺星龙的资料,说他是摩托医生,周边二十八个村子,六千来人叫他看病,他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人们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动。2016年,贺星龙荣获全国十大最美医生。2017年,入选全国第六届道德模范,荣获全国卫生系统白求恩奖章、中国好医生奖章、全国岗位学雷锋标兵,当选党的十九大代表。且不说他的义举,看相关报道越多,越是困惑,比如他是1980年代生人,如此年轻,怎么就愿意十几年如一日守在村里。
五月,我想劳动  五月,布谷还很勤奮  因为她懂得劳动光荣  她在田野逡巡张望  是在寻找种子的梦吗  其实地下已暗波涌动  种子们早已蠢蠢欲动  即将探出绿色的脑袋  五月,脚手架还在上升  泥瓦工没有假日  他们还在空中制造奇迹  五月,城市街道更美  清洁工们还在用双手  把城市的窗口镀亮  五月,我想寻着布谷歌声  再回一趟故乡  听一听童年欢快的耧铃  和妻子再撒一次化肥  再流一次汗再
步履  曼哈顿的红樱桃 / 小 杜 ( 1.04 )  写作时,我是一个作者 / 小 杜 ( 1. 40)  港漂记忆拼图 / 吟 光(2. 53)  香港二十年 / 吟 光(2. 68)  大海报 / 朱 雀(3.04)  蓝色的涂鸦墙 / 朱 雀(3. 13)  创作、 “创作谈写作困难症”及其他 / 朱 雀(3. 20)  五福女孩 / 林秀赫(4. 04)  房间的礼物 / 林秀赫(4
鳕鱼鲜美  最美的是它的舌头  孩子们欢天喜地  来到渔业公司  穿上黄色的衣服  戴着蓝色的手套  参加割魚舌比赛  鳕鱼的头摆在面前  没有鱼身  鱼头张开大嘴  鱼的舌头在哪里  我亲吻过鱼唇  我也吃过鱼头  但鱼舌对于我来说  却是陌生的  以我的经验  所有的舌头  都是柔软之物  挪威的孩子  比世界上其他孩子  一生中多了  割鱼舌的快乐
李老师初来学校,三十出头。  李老师说话不像本地人。有的说他是四川人,有的说他是河南人。他的老家有无双亲,有无兄弟,无人提及。他与这里一家女儿成亲,学校离他的家四五里。星期六下午,同学们放星期天,李老师骑着自行车回家。  学校只他一个老师,在村里各家轮吃派饭。他穿灰布制服,四个带盖口袋,上面左口袋别一只钢笔。钢笔的笔夹儿是黄色的,走动起来,闪闪发亮,显得光灿高贵。  李老师五官生得大大落落,人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