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游离基》中人物的心理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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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  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善于在作品中通过看似平淡的叙事呈现人物或困顿或迷茫或感伤或多变的内心世界,将人生困境无处不在的主题暗藏在故事背后。本文以其短篇《游离基》为例,从“游离基”一词暗含的隐喻、人物伦理身份的错构以及细节的铺陈三个方面,解读主人公复杂的心理世界和作者精巧构思下的主题,从而理解并欣赏门罗的作品,感知作者的伦理倾向。
  关键词:《游离基》  心理揭示  隐喻  伦理身份  细节铺陈
   艾丽丝·门罗( A liceMunro, 1931- )的小说有着极其浓郁的个人风格,大部分故事都以加拿大小镇上平凡女性的生活为背景,涉及爱情、亲情、女性等多重主题。门罗善用时空交错的叙事手法推进故事发展,将现实与想象交织在一起,叙事看似平淡,实则是以细腻的笔触展现人物丰富的内心活动。且不论早期中期还是晚期作品都透露出作者对人生困境这一主题的偏爱,而她笔下的故事又大都以女性为主角,通过将女主角的内心世界展现在读者面前,阐述了一个又一个女性困境的命题。本文将以其短篇作品《游离基》为例,解读女主人公复杂的心理世界,从而理解并欣赏作者精巧构思下的主题。
   《游离基》(Free Radicals)这一短篇收录在门罗晚年创作的小说集《幸福过了头》(Too Much Happiness, 2009)中,这是目前国内出版的唯一中文译本,笔者认为书中有个别地方翻译欠妥,后文将针对《游离基》一篇中某些影响理解的关键处进行再翻译和探讨。
   《游离基》以妮塔的丈夫里奇猝死作为开篇,故事在妮塔对亡夫的思念中徐徐展开。故事里妮塔原本是第三者,转正成为里奇的夫人之后看似生活平静,心中却承受着外人所不知的苦楚,她的内心对于自己当过第三者这件事始终没有放下。故事的转折点安排在一次偶然事件,在妮塔丧夫后的某个清晨,一位不速之客造访妮塔家,为了保命她杜撰了一个故事,在自编的故事里她理清了自己痛苦的根源,达成了心理上的自我救赎。这个由妮塔口述的故事嵌套在整个大的故事框架内,两个故事叠加在一起,相互作用,共同揭示着妮塔复杂的内心。不少读者对于主题以及人物心理活动,可能仍觉隐晦,下面笔者将从标题的隐喻、伦理身份的错构、细节的铺陈,三个方面详细解读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和作者意欲表达的主题。
   一  隐喻揭示人物心理
   小说名为“游离基”(Free Radicals),但该词在整个故事里只出现过一次,作者将其作为全文标题可见是蕴含深意的。这唯一一次出现是在妮塔和嫌犯的对话中,因笔者对此处的翻译颇有疑义,故将原文引用于此,对其含义进行探讨,欢迎各方人士指正:
   “Free radicals,” she said.
   “What’s that supposed to mean?”
   “It’s something about red wine. It either destroys them because they’re bad or builds them up because they’re good, I can’t remember.” (134)
   目前国内已出版的唯一中文译本,意林出版社的译文为:
   “游离基,”她说。
   “什么意思?”
   “红酒的什么东西。好像是杀掉有害细菌,构成有利细菌,我忘记了。”
   最后这句话对理解整个故事、理解主人公隐秘的内心世界具有极其关键的作用,笔者将详细分析。从词法含义来讲,either… or…本是选择结构,“不是……就是……;要么……要么……”的意思,此处译者将其翻译为递进结构,“杀掉有害细菌”并“构成有利细菌”,笔者认为不妥。从句法结构来讲,It either destroys them because they’re bad or builds them up because they’re good一句中,译者错把主语It当做游离基,所以她用了增添翻译法,添加了“细菌”一词替代后面的they和them,笔者认为这里的It应该指前一句里出现的red wine(红酒),they和them指代free radicals(游离基)。再者,从科学常识的角度讲,游离基是一种人体内不稳定的电子,它们是负责传递能量的搬运工,一般情况下对生命无害,但如果超过一定量,生命的正常秩序就会被破坏,疾病随之而来。喝红酒有助于清除掉游离基,游离基本身不能杀掉有害细菌,更谈不上构成有利细菌。所以更合情理、也更符合语法规则的翻译应该是:“(游离基是)跟红酒有关的某种东西——红酒可以破坏掉游离基这种有害物质,或者它们是有益的,喝红酒能助长它们——我记不清了。”
   作者把一个在全文仅出现了一次,且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明显生僻的词汇radical(游离基)作为小说标题,是匠心独具的安排,是暗含深意的隐喻——妮塔隐约的难堪之情就像“游离基”这种隐藏在身体内的毒素,在体内积聚,却又无法摆脱。
   隐喻也暗示了作者的伦理倾向——以不义之举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即使没遭到报应,良心也必定受到煎熬。妮塔得到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幸福,注定要受到良心的煎熬,这与《游离基》所属小说集的书名不谋而合——“Too Much Happiness”,幸福太多,承受不了。
   二  伦理身份的错构揭示人物心理
   伦理身份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术语之一,是从伦理视角解释文学描写中的某种生活现象,侧重分析人物身份在伦理范畴内的转换、变化,分析其发生原因。聂珍钊教授曾说:“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
   《游离基》中,妮塔,里奇,贝特三个人物的关系形成了一种伦理结——贝特是里奇的前妻,妮塔是第三者插足并最终成为里奇的妻子——三个人的感情纠结只是故事的开端。一次偶然事件成为了故事转折点,面对杀人犯的危险时刻,为了自救妮塔杜撰出一个毒杀第三者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半真半假,真实的部分是里奇的婚姻被第三者插足,原配憎恨第三者;虚构的部分是妮塔为捍卫自己的婚姻,设计毒杀了第三者。而现实中妮塔才是第三者。在这个自编的故事里,原配贝特和第三者妮塔的伦理身份形成错构——叙述中,妮塔隐藏了自己是第三者这一事实,而把自己描述成原配,以贝特的视角重新审视了里奇和前妻被插足的感情,并把对第三者的憎恨发挥到极致,最终达成了在心理上的自我救赎。    如果说一开始妮塔的愧疚是隐约模糊的,是潜意识的,那么在大难临头的关键时刻还能想起这些情愫,并把它当做救命稻草,潜意识也已浮出水面——她憎恨自己扮演第三者的不光彩经历,横刀夺爱附带而来的是羞耻,却无从诉说,对原配造成了伤害,却心怀不安,于是在虚构的世界里,她用杀死第三者的方式表达了对自我身份的憎恨,引起杀人嫌犯共情的同时,也求得了良心安宁。
   三  细节揭示人物心理
   门罗笔下的故事大都从主人公的视角展开,通常由主人公的回忆或自述推进事件发展,看似平淡,实则细腻,并最终以某次偶然事件带给主人公的顿悟作为启示。下面我们来看看门罗是如何巧妙地铺陈细节,让妮塔在讲述中变身成为贝特,从而将主人公不为人知的心理世界展现在读者面前。
   前文已经说过妮塔的身份是第三者上位转而成正房的,在她的内心其实觉得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尽管一开始这种不道德感是隐约而模糊的。小说中用“难堪”一词表述这种隐约的不道德感,文中第一次描述妮塔的“难堪”心理是这样写的:
   想到自己欣然扮演了年轻女人,快活的第三者,身体柔软、欢声笑语、脚步轻快的无邪少女,她略感难堪。她原本是个思想严肃,行为笨拙,有自我意识的女人。她甚至能细述英格兰所有的,不光是国王,还有王后的历史,她知道欧洲三十年战争造成的倒退,却羞于在众人面前跳舞,也永远不会像贝特那样学习爬活梯。(140)
   可见,妮塔对“第三者”这一伦理身份是感到不耻与羞愧的,潜意识中的内疚感因为杀人嫌犯闯入事件逐渐浮出水面,并变得愈发清晰。后来在遭遇杀人嫌犯的时候妮塔在编造的故事里,通过描绘原配的可怜处境、为原配叫冤、以及表现对第三者的痛恨,以期引起嫌犯的共情:
   “我丈夫爱上了她。他当时打算离开我,和她结婚。他这么告诉我。而我为了他付出了一切。我们在这屋子里一起工作,他就是我的一切。我们没有孩子,因为他并不想要。我学木工活儿,我那么害怕爬梯子,但是我爬了。我的全部生命就是他了。就因为这个在教导处工作的没用的可怜虫,他要把我踢出门去。我们经营的生活,就是为了她。你觉得公平吗?”(155)
   这一段对自己不公正遭遇的描述,分明就是贝特处境的翻版。故事在开头交代过贝特和里奇没有孩子,贝特为了里奇学做木工活,学会爬活梯,正好对应这里“我们没有孩子”“我学木工活儿,我那么害怕爬梯子,但是我爬了”;故事之前也交代过妮塔在里奇任教的大学的教导处工作,这里“这个在教导处工作的没用的可怜虫”,也是从贝特的视角对自己的嘲讽。通过这些前后对应,作者揭示出妮塔是站在贝特的视角编这个故事的,后面说的话都是以贝特的角度出发的,看似她在为自己叫冤,实则在为贝特抱不平。至此,她对贝特的愧疚之情已经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妮塔站在受害者贝特的角度,才发现自己扮演的角色是多么可憎,通过“换位”, 妮塔深刻体会到了自己给贝特带来的心灵创伤。她愧疚、痛苦、自责,又无处诉说,这时她第一次想到了给贝特写信:
   她应该给贝特写封信。
   亲爱的贝特,里奇死了,我变成你,救了自己一命。(159)
   这里“我变成你”是作者在点醒读者妮塔和贝特的身份错构了。
   此时此刻妮塔意识到只有里奇才是唯一值得倾诉的对象,明白失去里奇的滋味仿佛“空气离开了天空”。至此,三人的伦理结以妮塔顿悟的形式解开了,这是里奇死后她第一次悟到里奇的离开是如此令人痛苦,第一次悟到她对贝特既心怀愧疚又充满感激,第一次悟到对自己的不光彩过往是多么地难堪和不耻。
   小说结尾杀人嫌犯因为醉酒驾车出车祸身亡,此处也暗含了作者的伦理倾向——恶有恶报。交警调查后离开时对妮塔进行了一番好心的说教:
   钥匙留在车上。一个独居女人。这时代,你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永远不知道。(160)
   作者将“永远不知道”专门另起一行,作为全篇结束,并且没加引号,表示这是妮塔的内心独白,留给读者无限想象空间:不知道什么呢?是不知道哪天会遭遇杀人嫌犯突闯私宅,还是不知道原本健康的丈夫会先于自己突然离世;或是不知道自己会因为曾经不光彩的过去而感到如此难堪,甚至想要把自己痛快地惩罚一番;人们不知道的还有,抢走别人幸福的第三者有一天也会对原配充满既愧疚又感激的复杂心情。是的,“永远不知道”。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看似没有结局的结局,其实是作者的有意安排,用一句“永远不知道”收尾,揭示出平静水面下暗流涌动的情愫,留给读者一个想象、回味的空间。门罗想要呈现的不是悬念迭起的情节,她是要揭示人心的复杂——痛苦是不流于表面的,人心是复杂多变的,人生的困苦是无处不在的。
   《游离基》采用了嵌套式叙事方法,整个大故事里嵌套了两个小的故事,作者通过在标题里安排隐喻、巧妙铺陈前后呼应的细节、一个故事套在另一个故事里的叙事方法、错位安排主人公的伦理身份,将想象和现实重组,将叙事和回忆嵌套,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逻辑美感,从而揭示出人物细腻隐秘的内心世界以及作者的伦理倾向,并成功展现了人性复杂、困境无处不在的主题。
  注: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四川外国语言文学研究中心课题“艾丽丝·门罗作品中的女性困境主题研究”的阶段性成果,课题编号:SCWY15-20。
  参考文献:
  [1]  Alice Munro. Too Much Happiness [M]. New York: Vintage International. November 2010.
  [2] 艾丽丝·门罗,张小意译:《幸福过了头》意林出版社,2013年版。
  [3]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 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
  (蒲芸,四川旅游学院外语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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