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时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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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红泥火炉,呵气成霜。
  腊月的寒天,暮歌裹着赤色的袄子,一双莹白的玉足却毫无遮挡地荡了出来。苍茫天地间,她红衣赤足,显得尤为突兀,也尤为惊心动魄。
  可暮歌本人却仿佛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似笑非笑地倚在窗棂边数着落雪,白玉般剔透的雪花,一瓣瓣落在她晶莹的指尖,温柔而冰冷。
  到第九瓣雪花也融化时,一际墨影如魑魅般站在了她比肩之畔。
  “二十四,你来了。”她笑笑,修长十指炉火纯青地掸去了他夜行衣上的雪子。墨影應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却突然嗅见外人的气息,一个飞影隐在了梁上。
  雕着浮银莲花的木门吱呀作响,十年了,这声音暮歌太过熟悉,以至于闻声而知人,浅笑着正襟危坐,一双莹白的足也顺势藏进了袄子里。
  寒时来时披了件烟紫蟒袍,白玉冠,鎏金剑,分明是九五之尊,偏偏生出了逍遥王爷的风度。
  暮歌没有行礼,只轻唤了一声陛下,寒时便捉住她双手,变戏法似地从腰间提出了一壶酒,轻呵:“说了多少次,唤我寒时就好。”
  她笑笑,恍若未闻地斟了两杯酒,空气中尽是淡淡艾草香,嗔道:“陛下又来我这借酒消愁。”
  两人有一言没一语地说着,喝至微醺,寒时起身要走,踉踉跄跄间,袖里藏着的奏折一咕噜滚了出来。
  他下意识遮掩,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暮歌只一个媚眼,便瞧见了折子里的事:西北战事告急。
  原来,这便是他今日所愁。暮歌淡淡一笑,眸里却没有笑意,目送寒时出去,又兀自斟了两杯酒。
  “我不喝酒。”梁上墨影言语间听不出情绪,“更不喝旁人饮过的酒。”
  暮歌会意,将自己那杯酒盏推向了他,自己则拾起寒时饮过的酒盏,低声道:“西北,战事。”
  她只说了四个字,墨影便会了意,饮尽她方才饮过的醇酒,微有迟疑,问道:“你想如何?”
  “我要敢犯西北之人,生不如死。此生此世,生生世世,再不敢有丝毫觊觎寒时江山的念头。”
  音落时,二十四化作墨色烟云,朝西北方向散去。
  (二)
  暮歌再见到二十四,是十日之后的事了。
  那时寒风正是凄厉,他满身戾气,在雪里打了好几个滚,才散了杀气,飞身进了国师阁。暮歌备了热茶,见他来了,浅笑盈盈地递了过去。
  他接了茶,微微一瞥,只见那赤红色的袄子半披在暮歌臂上,以至于她那一双莹白肩头,妩媚而招摇地撞进了他眸里。
  他匆匆撇开眼不去看,热茶入喉,偏偏盖不住心头那莫名的燥热。
  “怕什么?”暮歌一声嗔笑,赤色袄子有意无意往他怀里蹭,“你我皆是妖物,何必如此介怀?”
  二十四仍旧撇开视线不敢看她,只强调道:“你身上虽有妖气,可你还是个人。”
  “那又如何?只要能助寒时江山长安,我甘愿化妖。”她肆意一笑,却被二十四陡然的怒气逼退了不少气势。
  青白色的茶碗被丢出窗外,埋进了雪里。他满身杀气,似乎怎么也压不住:“你答应过我,不会化妖的。”
  “哎呀,说着玩的,干嘛这么认真?”暮歌微微一笑,宽慰道,“有你在,我又何须化妖呢?”
  二十四默默打量了她一番,似是不信这番说辞:“那你把狐袄脱了。”
  暮歌为难地看了看他,只一个眼神,便泄露了她的心思。
  “你不信我。”二十四淡淡说了一句,不是反问,而是极其平静而压抑的一句陈述。音落后他一袭墨影便落在了梁上,好几个时辰没再理会暮歌。
  后来暮歌实在熬不住,央阁外侍女剪了一簇红梅枝桠,攀上木梁,轻轻戳了戳他背心。
  “你生气啦?”她明知故问。
  二十四背对着她,也不说话。
  “我没有不信你。”她又戳了戳他背心,“只是,没了赤色狐袄我便没了妖力,这你是知道的。”
  暮歌原本是凡人,若非因缘际会得了千年红狐的狐皮袄,她根本入不得王宫。狐皮袄赋予暮歌妖力,她便是借着这妖力,助皇子寒时登基为帝的。只是这妖力用得多了难免反噬其主,不知不觉中,暮歌染了狐的心性,身姿愈发妩媚绰约,眉间也多了几许风情。
  暮歌也明白,若她继续借助狐皮袄的妖力,终有一日她当真会变成一个妖物。
  “我也知道若真成了妖物,是万劫不复的事,所以我也想过把狐袄脱了,可若脱了狐袄,我便没了助寒时的本事。”她顿了顿,倚雪红梅枝复戳过他背心,“虽然我知道你会助我,这些年,你也帮了我很多,可你毕竟不是神,也不是万能的,总有你办不到的事。万一哪天你心有余力不足,或是哪天遇上了危险,我有妖力,也能去救你。”
  暮歌说的这些事二十四是知道的,可他仍旧坐在梁上,一言不发。
  “大不了我发誓,待西北战事安定,我便不再穿狐袄。”她举着红梅枝起誓,信誓旦旦。”
  二十四仍旧沉默,掐着十指不知道在算什么。暮歌等了许久不见他答话,正要离开,却听见他沉声道:“待寒时成为东宫之主,待寒时登基为帝,待东南烽火一歇,待南疆叛军退却,待西北战事安定,你便不再穿狐袄?这样的誓,算上今年,你已经发过六次了。”
  暮歌心虚地看了他一眼,讪讪地从梁上下来了,不敢再扰他清净。
  (三)
  当晚夜未央,暮歌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雪纷飞,是她遇见二十四的那个数九寒天。那日,她披着赤红的袄子走过白玉石子路,雪花纷纷扬扬落了她满肩。她伸手去拂,无意融了几瓣晶莹剔透的雪花。
  雪花融至第九瓣时,一袭黑影恍如魑魅落她身后。
  她一惊,双眸登时猩红一片,周身渗出微微妖力。夺命的招式呼之欲出,二十四却只是愣愣地站在那,直到肩头雪花惊落,才在生死之刹道:“我欠你一桩情,如今是来还债的。”
  这解释毫无说服力,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没说。可暮歌也不知怎的,她偏就相信了他。而之后这几年,他所作所为,也确实让暮歌相信,她并未信错人。   深冬时节,当雪花被她肌肤融过九瓣,二十四便会现身。他来时总是满身风雪,却能予她十里春风。只要二十四在,暮歌便不需犯险动用狐袄上的妖力,他会实现她所有的愿望,为她心心念念的寒时,谋取东宫,篡改圣旨,踏平烽烟,手刃叛军,斥退贼寇。
  他为她所爱披荆斩棘,不顾生死。所求之事,不过是愿她有朝一日能摒弃狐袄,安心为人,一生顺遂喜乐。
  而暮歌没有给过他任何承诺。这么多年,她只应允过他一件事。那是寒时才登基为帝的某一天夜里,天生异象,漫天霜雪落了十日,已堪堪埋过膝头。
  那时暮歌还没染上狐媚的性子,一身赤红小袄坐在红梅树上,灵俏可爱地望着站在房檐上看雪的二十四。
  “谢谢你十日前识破五皇子的诡计,又及时拦住了丞相,寒时才能顺利登基。”她微微一笑,小心翼翼折下一枝红梅,远远地递了过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用妖力,所以没敢用妖力催梅花开,一直等到今日,才能折梅相赠来谢你。”
  二十四闻言略略一垂首,在梅影枝桠间望见了她。一时竟也不知道是在赏雪,赏花,还是在赏人。
  “我帮你,并不是为了这枝梅。”他这样说着,却还是在抬手间将红梅藏入了袖里,“人身难得,如盲龟穿木。我帮你,只是不想你误入歧路,化身为妖,万劫不复。”
  暮歌闻言轻笑,欢快地从树上跃下,赤足踏梅,温婉动人:“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化妖。”
  那是她唯一答应过他的事,给过他唯一一个承诺。
  (四)
  暮歌似乎做了一個很长很长的梦。梦醒时天已大明,一袭烟紫华袍在他身侧,自斟自饮,唇角有淡淡的笑意。
  见她醒来,寒时笑着为她倒了一杯酒,道:“看你伏在窗边睡得正浓,不忍心扰你。”他一面说一面将新酒递到她唇畔,“暮歌,西北之战,朕又胜了。”
  寒时眉飞色舞地说着使者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捷报,说那神秘的十四将军突然披甲上阵,击得西北贼军溃不成军,一退十里,粮草尽失。
  不过十日光景,原本猖獗的西北贼将俯首称臣,永不敢犯。
  “真是个好消息。”暮歌饮了酒,酒中艾草香甚是温润,她却笑得妩媚动人,自二十四回阁时,她便已猜到西北之事已平,却还是佯作惊喜的模样,道,“东南,南疆,西北,已尽归陛下山河盛图,如今只待明年寒冬再攻下半个北国,这天下,就只是陛下的天下了。”
  寒时闻言也是笑,他的笑里有少年的意气,亦有帝王的豪气:“只是这十四将军来无影去无踪,又常年戴着银面,不以真面目示人,若能收入麾下,定能护朕的江山长长久久,可若是他反了,只怕……”
  “陛下不必忧心。”暮歌笑着,眸光不留痕迹地扫过梁上墨影,笑得愈发明媚,“我早说过陛下是天命所归,十四将军,亦是上苍派来助陛下坐拥山河之人,待江山尽归,他自会离开。”
  这话要是搁了旁人说,寒时只当是阿谀奉承,可暮歌不同,暮歌是他亲封的国师,她一路做过怎样的事,有着怎样的本事,他一清二楚。
  “你说的话我自然放心,只是……”帝王多疑,本就是本性。可暮歌似乎不愿过多谈及十四将军的事,寒时便也不再说,提着酒壶话锋一转,“待江山尽归,海清河晏之时,国师可愿答应朕一个请求?”
  他用着极庄重的措辞,神色极为认真。
  她有微微的失神,眸光狡黠如狐,既未应允,也未推辞,只道:“陛下之事,便是暮歌之事。”
  这话并不算答应了,可寒时还是开心得像个孩子,捧着酒壶笑着离开,一点也没有九五之尊的风度。
  那时暮歌想着,他这样有赤子之心的人,将来必会是个好帝王,定能造福苍生,功德圆满。
  只是这帝王心,远没她想得那样简单。
  (五)
  北国之战败走的消息,是在盛夏传至王宫的。那时暮歌正倚在窗边剪花枝,听得那探子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说着北国的战情。
  探子的话还没说完,暮歌已一个飞身,赤足闯进了金銮殿。
  彼时正是上朝的时辰,寒时一身金线龙袍端坐在大殿之上,眉宇间暗含着怒气。见暮歌突然闯了进来,他一惊,一时竟来不及发怒。
  满朝文武顿时歇了口气,这才发现几年不现身的国师大人此刻正披着红袄,一双莹白的足赤着,无端勾着人心魄。
  难怪民间有传闻说这国师大人是妖孽,美成这般模样,的确容易惹人浮想联翩。
  “陛下为何如此匆忙要征讨北国?”她微微抬首,灼灼目光直逼寒时。
  “北国人耐寒不耐暑,朕自要选在盛夏进攻。”他淡淡说着,努力控制着情绪。
  “陛下该知道臣问的不是这个。”她微微扬了扬眉,万般风情,亦有万般无奈。他们明明说好要在今年寒冬讨伐北国,可他偏偏等不及,非要在酷暑时节,瞒着暮歌出兵北伐。
  从什么时候起,他做事开始瞒着她了?他们之间何时生了这样的间隙?暮歌想不明白,只看着王座上的人愣愣出神。记忆中她似乎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寒时了,他是她一手扶上王位的,但因她不喜欢金色,寒时从未在她面前穿过龙袍。
  所以今日的寒时,让她分外陌生。
  “国师为国操劳数日,这等小事,朕不敢劳累国师。”这说辞客气而生疏,教暮歌好不舒服。
  她定了定眸子,赤红色小袄明艳如火:“如果我告诉陛下,我便是十四将军,陛下还觉得此事与我无关吗?”
  暮歌一字一句说着,一双眸子里也仿佛生出了灼灼火光,纤细的五指却从狐袄里取出了银面,扣在了如火的双眸之上。
  满朝文武俱惊,寒时亦呆坐在王座之上,千言万语滞在喉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兵部侍郎先回过神,一句恭请十四将军上战场,引来万臣附议,一石惊起千重浪,寒时无力挽狂澜,一时竟无法拒绝让暮歌出征。
  (六)
  暮歌到北国的时候暮色四合,漫天繁星美得让人心碎。她无暇观赏这景致,佯作漫不经心地踏过森森白骨,只当踩过冬末满地的霜雪。而那些浑浊了目光的血色,亦仿佛是冬日怒放的红梅,鲜艳而灼目。   可即便暮歌这样自我宽慰着,将士送来的晚膳,她也还是一口没动,只觉得胃里泛着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这样的事,二十四从未和她讲过,她也从不知道,当他化身十四将军时,是如何在这人间炼狱走了一遭又一遭的。
  敌军偷袭的时候夜色正深,刺目的火光点燃了粮草,她一袭银甲红袄站在滟滟火光中轻蔑一笑,盛怒的妖气便直冲九霄,顷刻吞噬了命数。
  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赤色流光冲破天际,敌军三千将士瞬时身形俱灭,连尸骨都寻不到。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赤色流光却又疯魔了般地冲向自家阵营。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暮歌自己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是在血泊中醒来的,一身戾气,一抬眸便对上二十四复杂的目光。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伏在他肩头,却发现二十四似乎比她还要虚弱。记忆中,二十四极畏暑气,连他自己也说过,他生于寒冬,亦只能存于寒冬。可如今分明是酷暑,他却犯险而来,是为了救她吗?暮歌静静想着,大滴大滴的泪不明所以地落满他双肩。
  “对不起。”她咬着唇,只说了这三个字,尔后泣不成声。她没想杀那么多人,只想击退敌军,只是狐袄妖光,她驾驭不来。
  二十四顺势拥住了她,骨节分明的十指却紧紧扯上了她的狐皮袄:“狐袄虽是妖物,却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将士未必都死了,却一定被狐袄封印在某处,你将狐袄给我,我引天火烧之,自有办法救他们出来,这些罪孽,不应由你背。”
  暮歌闻言仍旧伏在他肩头哭,却死死捂着狐袄,不肯給他。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她终于扬眉一笑,凄凄楚楚:“狐袄,我不会给你的。”
  “你若不给我,那么多条人命,迟早会引来天谴,到时万劫不复,你承担不起。”
  “万劫不复而已,这罪孽我甘愿担了。”她又是一笑,眉目顾盼,尽是风情。
  “好。就算你不畏天谴,你是人,狐袄是妖物,又牵扯了那样多命数,迟早会反噬于你,到时你必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二十四急了,几乎已是强抢之势。
  “万劫不复我都不怕,又何惧区区折磨?”她轻蔑一笑,显然无所畏惧,“若实在受不住,我便化妖,与狐袄融为一体,它便不会再为难我。”
  “你若化妖,这千条人命,必死无疑!”二十四气极,一时竟说不出话,良久后才叹道,“你当真那样喜欢寒时,喜欢到这般疯魔的地步?”
  暮歌没有回答,只轻轻推开了二十四,翻身上马,说了一句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何事道歉,是为她辜负了二十四的情愫,还是为她违背了曾经的誓言,又或者,只是想单纯和他说一句对不起。
  记忆的最后,她策马而去,鲜血白骨浸染的苍茫天地里,暮歌与二十四,就此别过。
  (七)
  暮歌归宫的时候仍是盛夏,微斜的日头映在她染血的红袄银甲之上,是世间最惊心动魄的颜色。她归宫前一晚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境里,是烟紫华服的男子,将幼时的她从冰窟窿里抱了出来。
  那男子笑得很温柔,似春日和风,予她一生无限生机。可就是这样铭心刻骨的一个人,她偏偏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离开时,她曾死死攥着他的长袖,讨要他的姓名。他当时说了什么,暮歌也不记得了,只费尽心机想起一个寒字,便从此死死刻在了心底。
  后来她因缘际会得到了狐袄,又因缘际会地遇见了寒时。
  他一袭烟紫华服出现在她眸前,告诉她他叫寒时的那一刻起,暮歌便仿佛认定了他,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寒时说他想当太子,暮歌便为借妖力为他谋取东宫。寒时说他想当帝王,暮歌便逆了天命,拼死也要扶他上位。寒时说他想平定四方,她便卸红妆,披银甲,宁可满手血腥,也要成他心愿。
  若不是遇见了二十四,若不是他拦着她,三番四次代替暮歌上战场,只怕暮歌早就饮血沙场,散尽了妖力与命数。
  只可惜,他终究没能护住她。
  第二个梦境里暮歌便见到了寒时,她策马而归,寒时领着千军万马在城楼上相候。梦里她笑得明媚,只是那笑容还来不及定格,千万支飞矢便从城楼上涌下,惊涛巨浪般,瞬时将她湮灭。
  万箭穿心的暮歌从梦中惊醒,月色清明,拂落她满身清辉。分明还是酷暑,她却忽然觉得很冷,身体里的每一寸血脉都仿佛冻结,身子动弹不得,心脏也如同被麻痹。那一刻,暮歌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只觉得冷,梦里是冷的,现实也是冷的,连骨缝里都结了三尺寒冰。
  这大概,便是二十四所说的反噬吧。暮歌这样想着,却无视了身体里每一个叫嚣着妥协的细胞,攀上了马背,朝王城的方向赶去。
  哪怕梦境成真,哪怕前路凶险,只要有寒时在,她便心甘情愿殊死一搏,向死而生。
  (八)
  盛夏斜阳轻轻落她肩头,满树浮光微动。她眯起眸子,如同一只火红的狐狸,打量着城楼上下那席卷了天地的大红色。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梦,直到寒时一身喜服拥住了她,她才如梦初醒般地哭成了个泪人。她泪落成花,可寒时望她的眸里却盛满了温柔。
  “国师大人得胜归朝,那便是证明,这天下,如今只是朕的天下了。”他笑笑,倾身拥紧了怀中的美人,“那国师大人,十四将军,是否只是朕的国师,只是朕的十四将军呢?”
  他问得突然,暮歌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待江山尽归,海清河晏之时,国师可愿答应朕一个请求?”寒时牵起她的手,一字一句重复着昔日的话,又指了指宦官呈上的后冠袭袍,道,“这,便是朕的请求。”
  突如其来的喜悦席卷过心上所有的柔软,她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任凭泪花倾城,任那赤色流光的后冠绾于发上,任那金丝线绣成的鸾凤袍披过她肩头。
  那是暮歌此生,从不敢奢求的温暖。
  只是太美的梦总是太过容易支离破碎,那一刻暮歌拥着寒时,总觉得分外不真实,分外欢喜,亦分外悲凉。
  盛夏桃夭十里相迎,她赤足踏花,步入王宫,再没有去冷冷清清的国师府,而是径直入了热热闹闹的未央宫。   未央宫是王后所居,那时暮歌还不是王后,人却先住了进来,以示帝王盛宠。可暮歌之所以应下,却不是承了寒时的情,她只是在躲一个人。
  帝王婚事需要筹备的礼节太多,而暮歌亦是国师之尊,王宫上上下下操办起来,司仪官愣是忙了四五个月,才定下了深冬的某个黄道吉日。
  婚日将近,可未央宫的侍婢却觉得,她们的主子愈发怏怏不乐,总是一个人拥着小火炉,看着窗外的雪发呆。有时,她也会颤颤巍巍将手伸出去,数着漫天雪花,融于掌心。
  一片,两片……七片,八片。
  她从不去数第九片,最迟最迟,也是在第八瓣雪花融尽时将十指讪讪地收了回来。尔后,望着一掌雪水,长久长久地沉默。当第九瓣雪花融于掌心,便是她召唤二十四来,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暮歌也想过,她与二十四,也许不该如此结束。她还有好多话想同他说,还有许多事想报答他。只是,若没有了她,他的一生,应该比如今安稳快活吧。
  便这样吧。一切止步于此,欠他的,只得来生被毛戴角去还了。
  (九)
  喜轿落在未央宫时,暮歌只一身狐袄,披了凤冠霞帔,也不顾婢女催促,风情万种地饮完了清茶,才上了喜轿。
  她是个孤儿,入宫这么多年,鲜少有人来往,除了寒时与二十四,她几乎不认得其他人,这杯茶,她只当是二十四,来替她送嫁了。
  婚宴那晚下了极大的雪,纷纷扬扬雪花落满她双肩,美得如画似梦,那样不真实。他们被最盛大的宴会送入了金銮殿,送入了未央宫,那一盏合欢酒,藏着熟悉而陌生的艾草香。
  她在寒时怀里饮尽了酒水,一杯已微醺,幸福和美满地伏在他膝头。
  窗外月光静静散落着清辉,她起身去剪窗边烛芯,却在月光袭身的刹那,感觉到入骨的冰冷。那是一种由骨生肌,从身体到魂魄的凉意,一寸寸蔓延,一寸寸折磨,是只属于狐袄妖力反噬的痛楚。
  为何偏偏在今日?暮歌咬着牙,一步一踉跄地走回去,她本以为她能扛得住。只要为了寒时,她以为她真的可以所向披靡。
  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在离他怀抱只差一步的位置,暮歌终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缩在地上,垂死挣扎。
  她那样狼狈,可寒时脸上却毫无错愕之情,仿佛早已预料般,只是近近地,冷冷地望着她道:“暮歌,你果真是妖。”
  她不明所以地回望他,却只见未央宫门打开,一群锦衣卫鱼贯而入,而为首的,是暮歌曾为了寒时的帝王之位而针锋相对过的丞相大人。
  “民间朝堂早有诸多传闻,说国师大人是妖,朕起初是不信的。可满朝文武,黎民百姓的心总是要安的,于是丞相大人替朕寻到世外高人,酿以辟邪的艾草酒,此酒凡人饮之无碍,妖邪饮之,却会大伤元气。”寒时淡淡地望着她,一字一句皆如利刃,凌迟过暮歌心上最柔软处。
  她忽然记起,往日里寒时每次去国师府寻她,都会带酒,而每一次的酒里,都有淡淡艾草香。原来,那样早的以前,他便是不信她的。若他心中有一点点信她,在她第一次饮过艾草酒后他便不会再给她这种酒。可是寒时他,国师府去了一次又一次,艾草酒,也带了一次又一次。
  帝王多疑,他当日既会怀疑十四将军,又怎么会轻易相信一直在他身边游走的她呢?所谓的海清河晏,只怕是飞鸟尽,良弓藏。他待她,何曾有过真心?若是有,又何必每每战败时,嘴上不说,却藏着奏折去寻她?他若真想瞒她,有的是办法,譬如他与丞相的合谋,不就是瞒得很好吗?
  寒时他,终究还是不喜欢她的。从头到尾,只是她一人一厢情愿罢了。从头到尾,不是他骗了她,只是暮歌错信了他。
  (十)
  暮歌被捆去火场的时候,那场倾世的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可她却没有心思去看。凤冠霞帔还披在她肩上,里衣里也穿着厚厚的狐袄,可她仍旧觉得冷,彻骨得冷,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火舌吻上枯草,在她足下肆虐。黎民百姓围在不远处,似乎有人在骂她是妖孽,亦有人称赞帝王舍身降妖,千言万语,是最后的寒刃,刺痛了暮歌早已麻痹的心脏。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只是那样爱着一个人,她只是倾尽所有,爱着寒时而已。她只是把她有的一切,都给了寒时而已。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落得这样的下场?她是暮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是寒时明媒正娶的王后。她拥有千年难求的狐袄,坐拥妖力。她本可以驰骋山河,草菅人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可她没有。
  东宫之争,她可以杀尽皇子只留寒时一人。帝王之战,她本可以取丞相性命一劳永逸。南征北战,她本可以屠尽满场另天下折服。北国之疆,她本可化妖取尽千条人命,免受反噬痛苦,也免遭今日之罪。甚至此刻,她本可化身成妖,翻云覆雨,又何惧区区明火?
  可她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火舌肆虐地吻上鸾凤喜袍,吻上狐袄,吻上她的冰肌玉骨。有簇簇雪花缓缓飘落,落她眉间。一片,两片,三片……七片,八片,只可惜,这一次她又没来得及数到第九瓣,便失去了意识。
  烈火焚烧,冰寒彻骨,只要一个化妖的念头便可解脱,可直到最后一刻,暮歌她,终未化妖。鸾凤喜袍,火红狐袄,还有她一身爱恨,尽数化作轻烟与尘土。
  祭天台上,寒时桀骜而立,一言一语,说着妖孽已亡。那时,他未曾发觉,第九瓣雪花,如星火般,陨落在暮歌尸骨灰烬间。
  霎时,风起云涌。一袭墨色席卷着天地最大的寒意,携天谴而来。
  万民皆跪,只见云霄之上,一袭墨影握着万丈金光,朝寒时之处,冷冷一笑:“暮歌虽亡,可她的清誉,还轮不到你去诋毁。”
  “火狐,你蛊惑人心,夺人性命,剥皮予人,妄图找人替你承担满身罪孽,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慈悲而悲凉地说着,万丈金光拥着滚滚天雷,终于逼得寒时现了原形。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暮歌以为她得到狐袄是因缘际会,却不知那是火狐早就谋算好的陷阱。火狐早就承了满身罪孽,迟早要惹到天谴,为了躲避天谴,他便夺取了寒时的身体,又剥下一身狐皮为袄,赠给了暮歌。所以暮歌后来会因缘际会地遇见寒时,那本就是狐皮与火狐之间的自然牵引。
  狐袄承了满身罪孽,只待暮歌化妖,她便也承袭了那罪孽,做了火狐的替死鬼。暮歌饮下艾草酒痛苦不堪时,寒时以为她已化妖,却不知那是狐袄反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还是守住了对二十四唯一,也是最后的承诺。
  很久很久以前,暮歌曾在大雪天里从树上跃下,足踏红梅,温婉动人地说过,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化妖。
  她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万劫不复,却也愿意为他,拼死守着最后的承诺。
  (尾)
  火狐受天谴而亡后的第四年,五皇子在丞相的扶持下,终于成了帝王。他是个仁爱的人,待朝臣温和,待万民仁慈。二十四也帮了他不少忙,五皇子敬重礼待于他,予他高官厚禄,金银财帛,却尽数被他推辞了。
  海清河晏之时,二十四一身烟紫仙服乘云而去,只讨走了国师旧府的一枝红梅。
  十年光景,那一枝红梅婉转成树,在最深的冬季里,散发着最动人的幽香。二十四时常望着红梅发呆,然后会想起许多年前,在他初为仙官之时,曾在上任第一日遇见一失足坠落冰窟的小姑娘。她命数该绝,可二十四于心不忍,顺手救起了她。
  他医好了她的伤,想要离去时却被那小姑娘死死攥住了长袖。无奈之下,他只得告诉她,他生于寒冬,亦只存有寒冬。
  那时姑娘年纪还小,这样的话他也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反正之后许多年,他都没再遇见过她。
  直到那年深冬大寒,九瓣雪花融她肌膚,二十四便又遇见了他。也是那时,他才知道,他救了她,与她种了因,有了缘。只是那姑娘太过偏执,他那一救,成了她的执念,迟早她会因此而亡。
  他终究,还是害了她。二十四以为守在她身侧便能阻止这一切,可他终究,还是没能救下她。
  凄冽的寒风拂过冰面,二十四一身烟紫仙服踏足湖上,久久回不过神。又是一年大寒时节,他从冰窟里,捞出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小狐狸冻得浑身哆嗦,却还是颤颤巍巍叼着一枝红梅,放于他掌心,似是报答他的大恩大德。
  二十四微微一怔,旋即抱起了小狐狸,微微一笑:“我是守护大寒节气的神明,生于寒冬,亦只存于寒冬。暮歌小狐狸,这一世,让我渡你为人为仙,好好守护你。”
  大寒虽寒,可这世上总有一人,心甘情愿护你至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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