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伏天的太阳把大地烤焦了，光着头皮能听到啪啪地炸痱子，卷成卷的庄稼叶子让人看着心疼，担心会枯死，知了藏在树叶下，拼命地叫热啊热啊——
　　和平家院子里，金黄色的麦子摊在水泥地上，满院子蒸腾着浓浓的麦香。和平穿着大裤衩，戴着草帽，黑黝黝的脊梁上披着一条湿毛巾，赤着脚，蹚着滚烫的麦粒，将木锨翻过脸儿，双手虚握着，一推一抽，轻轻一抖，一绺麦粒儿翻卷起来，像鲤鱼打挺，一浪接一浪，呼哧呼哧有节奏地翻滚着。麦子是早已晒干了的，这是借伏天的大太阳做最后一次出风。和平嘴里嘟囔着，这太阳，上头烤，下面烘，晒麦真见硬。女人坐在过道里，低着头剥蒜，没有回应男人，却听得很仔细。和平依旧慢悠悠地自说自话，等傍晚下下凉，将烘烤得滚烫的麦子收起来，搁三年也不会发霉生虫。他不时地抬眼看看女人，她身上那件碎花的圆领短袖衫，是睡觉时穿的，他知道那领口有多么松弛，两坨雪白的肉闪露出来，和平瞅着比太阳还耀眼。
　　一块二高价收购小麦——大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嗓门儿。和平眯着眼，轻薄地嘲笑那个声音，秀禾，你听听，现在不光做买卖的连收破烂都用放音机吆喝了。
　　一块二？秀禾停止了剥蒜，快速地转了转眼珠，低声嘀咕道，能卖了。和平腾地跳了一下，好像是被水泥地烫了脚心，直勾勾地望着秀禾，真的能卖？秀禾没看他，起身拉了拉衫子的领口，递给和平一大杯凉开水，扭脸朝着大门看，和平悄悄地跟在秀禾身后。收购小麦的三轮车嗅到麦子的香味，已停在了大门口，开车的汉子跳下来，大妹子，卖麦不？秀禾从容应道，就想问个价。大妹子，一块二。秀禾好像要回头了，又侧身缀了一句，一块二毛五，咋样？汉子笑呵呵地说，一块二已经是最高价了，没有出我这个价的——粮库最高价不也就一块一毛九？下乡收购总比粮库要高些的。
　　秀禾心里已接受了汉子的说法，也相信这个价格在板，买卖争分文，她还是怀疑汉子是留有余地的，不能立即就答应了。她不屑地哂笑道，你走吧。明白表示对一块二没有兴趣，不愿继续谈下去了。
　　汉子一时也摸不清她的底牌，牙口依旧紧着，你送粮库人工车费的嚼用不说，还得分级论价，我这都是白扯白了。秀禾连头也不回，拨拉掉衫子上的一片蒜皮，折回廊下。汉子失望地回到车前，脊背对着女人，故意给自己造成自言自语的错觉，不信就等着看吧，看人家出多高的价，反正收购的也不是我一个。汉子磨磨蹭蹭上了车，车“突突”地启动了还不愿走，直到一块二高价收购小麦又播放了两遍，才轻轻加了油门往前移动了。
　　听见三轮车走了，秀禾站在廊下愣了下儿神，和平立住了，两个人的脸贴到了一起，不卖了？她伸手摘下他眼皮上的一片麦壳，咋能不卖？那怎么让他走了？她咬了下嘴唇说，他一会儿还得回来。和平的脸阴了下来，他心疼一地的麦子，舍不得卖出去，就蹲下来抽烟，任由脸上汗如雨下，也不去抹一把，在他眼里，颗颗麦粒都是他的心尖子。秀禾端盆凉水过来，洗洗脸，到屋里电扇底下坐会儿。他嘟着嘴问，还得卖？女人瞪了他一眼，中午吃凉面条，鸡蛋礭蒜。和平知道自己问得走板了，巴结地讪笑，嘿嘿，大热的天，没有胃口，我正想吃凉面条呢。你还想吃龙肉呢。
　　突然村里的大喇叭刺耳地响起来，和平被吓了一跳，又叫什么魂的……村长杨老四好像刚睡醒，苶苶呆呆地说，十八岁以上的，抓紧到村部登记选民，村委会换届选举……大喇叭刚停，玉镯来了，秀禾想站起来，被玉镯摁住了，她凑近秀禾的脸说，这回选村长，嫂子看谁能选上？秀禾闪了玉镯一眼，若无其事地说，管他呢，谁当村长咱不都一样的过日子。玉镯不快地说，俺说选大宽，男人打电话来，让选杨老四，哼。秀禾说，那当然，一笔不能写两个杨字，有亲不为偏向。玉镯拍了下巴掌，哎呦，看你说的……她的声音低到了耳语，杨老四的老婆说了，一张票二百块，你那啥……秀禾扬了扬眉梢说，是吗？呵呵，外财不发命穷人，咱也不想那个俏。玉镯脸上立即堆满了笑，觉着和秀禾更亲近了，嫂子是个明白人。秀禾说，咱妇道人家，不管这事，你和平哥想选谁选谁。玉镯伸头看了一眼和平，撇了撇嘴，你这样说，和平哥要上天了。你这妮子，表面上看他蔫，背地里凶着呢，哈哈。玉镯拧着眉说，大宽对当村长不上心，这人真是的。秀禾斜睨着玉镯偷偷地笑，心里说，他对你上心不就行了？玉镯临走时说，一块二可能卖麦？秀禾说，按今年的行情，一块二也是个价，我估摸着，能撑到一块二毛二。玉镯说，嫂子真能，就听嫂子的。

二

　　秀禾擀面，和平赶紧过来问，票到底给谁？个猪，给谁还用问吗？他蹲下来，点了支烟，杨老四这个孬种就不能选，他是个祸害。秀禾警觉地朝院门瞥了一眼，我给你说，在外头可别喘憨腔，屎不出来屁出来，没在哪里呢，就让人恨咱。知道，我什么也不说。秀禾早就想叮嘱男人这句话，她对男人的态度很满意。和平突然没有征兆地笑起来，那杨老四真缺德，杨洋的老婆，按辈分得叫他老爷，对孙媳妇也下得了手。还有于扁头的闺女，人家女孩才二十岁，和他闺女一年的人，这头老牛也下得了口，造孽，真造孽，他的村长再当下去，还不知道祸害谁呢，一个庄上就别想安生了。秀禾也哧哧地笑，杨洋家的图钱，也无怨。也不能这样说，那田家的新媳妇又图他的啥？他就是个色鬼。和平说着拍了拍秀禾的屁股，坏笑着念了句俗语：两个大腿一般粗，该谁享福谁享福。秀禾觉着屁股突然有一股电流穿过，麻酥酥的，不由得两腿夹了夹，回头剜了他一眼，管好你这张臭嘴吧。嘿嘿，我只在家里给你说。他们两口子从不关心谁当村长，也不想沾什么人的光，也不在外头议论谁好谁坏，就盼个安稳的日子，每次选举都是随大流，悄无声息地把票投给腰杆硬的，争夺村长的人也不在意他们。秀禾直起腰来，心里的喜悦一股一股地往上冒，麦子卖了，盖房子的钱也就差不多了，儿子十九了，比他爹高一头，去年考上了大专，在市里职业学院学汽车修理，她去看儿子的时候，发现有个女孩对他不错。日子过得真快，儿子都该找媳妇了。想着想着，她心里就翻滚起许多事情来，她十九岁那年，在镇上一家裁缝铺里学裁缝，大队会计的儿子杨老四开了个农资经销公司，杨老四整天喝得红头涨脸的，一有空就往裁缝铺跑，油嘴滑舌地纠缠秀禾，有时候还动手动脚，秀禾害怕他，总把那把裁布料的长剪刀放在眼前，杨老四不规矩的时候，她就盯着剪刀，杨老四轻蔑地笑笑，呵呵，丫头片子，借你十个胆料你也不敢给我动家伙……后来秀禾就不敢再学裁缝了。大队会计托人到秀禾家说媒，爹说他爹这个人太奸猾，小子也不太正经，就没有应承。杨老四又偷偷地找秀禾，送她时尚的衣服，有意地流露出他农资公司赚了钱，要建楼房。也不知是咋的，她一见到杨老四就像老鼠见猫似的，起心的惊怕，就果断地拒绝了。和平是表姑给说的媒，两个人见面后，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和平的身材穿衣服好看，宽肩细腰提臀长腿，却忘了仔细看脸，模样儿似乎很平常，并没觉着怎么喜欢，表姑总是夸他人好，老实能干，娘死了，姐出嫁了，就爷儿俩过日子，两个劳力，没有负担。娘问，愿意吗？她不说话，娘心里就明白了三分。按照风俗，媒人搭个桥，两个年轻人见个面，双方中意了，接下来女方要打听媒事，家境如何，人品可好，這些都中意了，还要去男方家看看虚实。因为媒人可靠，这些都不重要了。娘微笑着说，那就让你哥和嫂子到男方家看看吧。娘心里有数，一来这是个规矩，二来也是面子上事，哑不声的定了，人家会说有闺女嫁不出去了咋的？再说，娘也担心哥嫂吃心。这样的场面，都是由哥嫂出面，过门之前，女孩是不能到男方家去的，人家会说，还没过门，就上人家里去了，这是很羞耻的。日后的聘礼事宜，女方也失去了主动，不好回旋了。再说婆家，人家会觉着女孩不正经，甚至胡乱猜疑。女孩找婆家，来往递话，全依仗哥嫂，男人能做的有限，细话儿要靠女人说，包括给公婆当高参，嫂子很看重这份荣誉，都是拿出十二分的诚意。这个猴儿精的嫂子，见妹子没说出个长短来，可能还有犹豫，担心看过后不好拿主意，万一看走眼了，岂止妹子抱怨？就力逼着妹子也一道去，说现在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就权当去咱表姑家走亲戚，去吧去吧。秀禾就羞羞答答地跟着去了。哥嫂看了房屋家道挺满意，嫂子背后问妹子，妹子说你和哥做主吧。嫂子心里踏实了，正要回去呢，“咔嚓”一个响雷，大雨倾盆而下。一见这疾风骤雨的，哥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难为得连连叹息，男方一家子的脸上却很平静，都溢满了笑容安慰他们，和平的爹说，就甭客气了，啥都甭顾虑，咋说也得吃饭不是？别麻烦，等会儿雨住了，俺就走。哥虽推辞得很急，语调却不太自信地低下来。这顿饭可不是随便吃的，只有双方亲事定下了，女方走过场去看看，多半是男方的邀请，才能吃人家的饭。这媒事刚提八字还没一撇，头一回来看看，不管明天媒事成与不成，都不能吃人家的饭，吃了就表示应允了，没有一点儿后路了，若有反悔，男方会讥笑女方，不愿意当初别吃俺的饭，这不是骗吃骗喝吗？还要逼女方赔饭钱，在乎的当然不是那顿饭，是故意灰对方的脸面，羞辱她不守信。秀禾心里像着了火，觉着老天好像故意和她作对，一个劲儿哗啦哗啦地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拉着嫂子悄声问，这咋办这咋办？嫂子神秘地说，咋办？听老天爷的，该咋办咋办。秀禾嘴噘得能挂个油瓶，都这时候了，嫂子还戏弄人，心里一阵酸苦，眼泪也落下来了，就去抱住表姑的胳膊。表姑就对和平的爹说，要不就别忙活了，稍等住了雨到俺家吃饭吧。表姑的推辞，不过是安慰秀禾的话。谁想秀禾却照死地将表姑往雨里拉，表姑见她这样实在，就给和平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背后劝劝她，两个人就穿了雨衣，好在离表姑家不远，去了一会儿便回来了。表姑唏嘘着说，你看这孩子，就是个实心眼子，我好说歹说才回来了……和平的爹和姐都更敬重秀禾了。面对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哥一个劲地道谢，好在媒人不是外人，少了许多尴尬。表姑说，是天留人，啥都甭忌讳了。秀禾过了门后，和平说，那天下那么大的雨，你还是要走，要不是表姑，恐怕咱俩不能成呢。秀禾嗔道，都怨天，要不我才不嫁给你呢。和平得意地说，这就是天意。秀禾一直没跟和平说，那天她冒雨去了一趟表姑家，是憋了一泡尿。不久公公就死了，秀禾进门就当家，没有个老的帮着操持，受了许多难为，生儿子时，全靠娘帮着收拾，他们本来可以再要一个孩子的，那会儿日子过得紧巴，又没有人帮着带，就领了独生子女光荣证。他们种着九亩地，和平平时跟着大宽出去打工，收种时就回来，一来二去，日子倒也兴旺起来。秀禾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一阵激灵颤颤的，这都是命呀。她望着男人案板一样的脊背，蒙着一层油亮的汗水，头发上沾着麦芒，戳在那儿多像一棵麦子，儿子太像他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的，他最得意儿子像他，嘿嘿，秀禾心里又暗自发笑，他虽说没大能耐，倒是个勤快人，也知冷知热的，这就够了，咋着不是一辈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呗。

三

　　一块二高价收购小麦——收购麦子的三轮车果然又回来了。
　　那汉子没等秀禾喊，自己走进了院门，盯着一地黄澄澄的麦子，柔和地说，大妹子，想好了吗？到底卖不卖？秀禾的眼神里汪着几分自得，卖——按我说的价。不中，不中，去了油钱没火钱了，权当我帮你送到粮库了，孬好让我赚个运费吧。赚的啥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转了这个大圈子，没有人卖给你吧。汉子讪笑着说，嘿嘿，不卖，麦是他的，钱是我的。秀禾说，赚多少为多？差不多就行了呗，走着总比坐着强。汉子蹲下来，也不答言，抓一把麦粒，龇着牙，一粒一粒捏着咬得咯嘣嘣响，半天才面带痛苦地说，大妹子，一块二毛一，若管呢，咱就过秤，不管，就拉倒了。你涨一分，我抹一分，一块二毛二，啥都甭说了。汉子懒懒地直起腰来，大妹子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好吧，一块二毛二——再无二话了。秀禾撇撇嘴笑着说，过秤吧。
　　一说和平家卖麦，马上就聚了一院子人，大家七手八脚帮着装包，大宽喊杨洋掌磅，杨洋说我不认识磅秤。这时，一个身材痩颀满头白发的老人走过来，我来掌磅。大家看了都笑，好了，老司磅员出马，秀禾不会吃亏了。秀禾看他脖子上挂着的毛巾，已经脱了毛开了线，就进屋拿了条新毛巾给换了下来，这老头是村里五保户，以前在屠宰场当过司磅。村里几个孤寡老人都像亲戚一样关心秀禾，秀禾学过裁剪，刚来那几年时常帮姐妹们做裤子，人家要给她工钱，她说我这个半瓶醋，只会做条裤子，没有收钱的资格。后来都买成品不再做衣服穿了，她就找来年轻人不穿的过时服装，做一番修改，送给庄上的几个孤寡老人穿，几个老人一年四季被她装扮得整整齐齐的，比那些儿孙满堂的还干净时髦。大宽监磅，玉镯握着手机，和那汉子同时计数算账，八千斤九千七百六十块。有的趁着价也要卖，收购的汉子去了下一家时，还有犹豫不决的，跟在秀禾的腚后问，卖了，后头会不会再涨？秀禾说，再等个把月，暑假开学，给孩子拿学费买秋装，卖麦的人家就多了，价钱恐怕一时半会儿难涨上去——我是这样想的，可没有劝谁卖麦子。和平一直担心卖亏了，听秀禾这样一说，他也点头了，秀禾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一家子吃穿，人情礼节，迎来送往，都做得周全妥帖，不管穷富亲戚，没有不夸她的，她管家，从没有打过饥荒，这个家全靠她呀。和平心里一热，眼眶也潮了，急切切地想替秀禾说句话，你们自己做主，万一后头涨了，别怪俺秀禾。大家呵呵地笑。
　　突突突——杨老四的摩托车停在了秀禾大门口，大家都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秀禾胆怯地晃了下身子，想进院里已经来不及了，杨老四两腿拄地，眼睛瞅着秀禾，却对和平发话，和平，盖房子一定要有批条哦，私自动工，城管会来扒的。他眯缝着眼希望能得到秀禾回应一句话或一个表情，秀禾眼角朝杨老四射出一股寒光，绷着脸不搭理他。和平赶紧巴结地说，村长不批准，俺哪敢呢。
　　秀禾的冷漠，让杨老四有些尴尬，就不耐烦地说，不是我批准，我要当家，才不管这些呢，又不花我的钱，大家想怎么盖就怎么盖，这得镇上批准才行。
　　大家陪着杨老四清笑，秀禾面色凝重地对着和平，和平低头叹了一声，唉，也不知道得啥时候呢……
　　秀禾心里骂了一句，恶人咋不早死！她嫁给和平来到了杨庄，才猛然想到杨老四也是杨庄的，在当天的婚宴上，杨老四喝得醉醺醺的，在闹新房时，他喷着酒气趴在秀禾的脸上，让新媳妇给他点烟，秀禾怕他有过分的举动，就给他点了，他噘着嘴故意把烟晃来晃去，趁机将一脸横肉结实地贴在秀禾脸上，黑手还在下面占秀禾的便宜，秀禾羞愤不过，拿起梳子砸了他的脸，脸皮刮了几道血印子。恬不知耻的杨老四非得让新媳妇亲他的脸，撩拨得一帮毛头小子跟着起哄，直到秀禾委屈地大哭起来，和平的爹摆了一桌酒菜，招呼大家喝酒才算拉倒。自从进了杨庄，杨老四就像魔影一样随着她，每每见了，总是用淫秽下流的言辞挑逗她，秀禾骂他，他就嬉皮笑脸，也不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相。秀禾没法，见了他就绕着走。去年儿子考了个大专，大专在村里不稀罕，也就算有个学上罢了，他们也没有请客。杨老四的脸喝成了紫猪肝，上门祝贺，说孩子给村里增了光，夸秀禾会教育孩子，临走丢下两千块钱的贺礼，还说有什么困难就吱声。秀禾两口子说什么也不收，他吹胡子瞪眼，说看不起我咋的？一甩手走了。第二天，秀禾两口子就把钱给他送回去了，杨老四的老婆惊讶地望着杨老四，半天才说，送都送了，还退什么呀？秀禾说，嫂子，谢谢你们的一番心意，咱又不是大款，以后日子长人也长，有你们一句吉言，点到为止，不必要太铺张，还是薄礼长行吧。事后他老婆把他的脸抓成了花瓜，骂他对秀禾没安好心，说秀禾要是像那个小婊子一样的女人，你这不就吃上了？从那以后，杨老四对秀禾收敛了许多。
　　杨老四走后，大家的话题转到了盖房子上。有的说，在自家的院门里盖房子，也得镇上批准，这是想干啥呢？有人接道，听说咱们这一片的李楼王台河湾子一共八个庄，被新农村建设规划了，集中盖楼，到时候都和城市人一样，住高楼大厦。有的担心说，咱庄上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户盖了两层楼，这才没有几年的新楼，扒了多可惜？有的说，住高楼？看吧，麻烦事多着呢，农具家伙怎么往楼上搬？养个猪养个羊搁哪儿？下水道堵了谁修？年轻人说，新农村要讲环境卫生，不准家庭养猪养羊了。大家讨论了半天，也没有个好主意，只能叹息着说，上边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有啥法子呢。大宽说，我的理解不是这样的，并不是非得都去住樓，有条件的村子，可以统一规划宅基地，自己盖房，但要有个标准。比如咱庄上，是采煤塌陷搬过来的，都是排房，我看镇上就不会把咱也规划住楼。徐桥子村不就是这样的吗？镇上给设计了的图纸，统一建房，不能随意乱建，人家这才两三年的工夫，七八成的户都翻盖了新房。大家听大宽一说，觉着有道理，都点头说这是个好办法。

四

　　杨老四拱镇上的领导，弄到了乡村亮化工程，天天在大喇叭里向村民邀功，描绘亮化的蓝图，到时候村里全部铺柏油路，下雨鞋底拔烂泥的日子到头了，家家安装自来水，厕所都改成冲水的，上厕所再也闻不到臭味儿，也不受蚊蝇的叮咬了，还要建公园盖新房……这亮化是国家给的钱，哪个庄上不想得？镇上一开会，各村村长就吵得跟剥驴似的，可亮化不是谁想得到就能得到的，也不是撒胡椒面，是有条件的，有指标的，谁有本事谁搞，我钻窟窿打洞，求爹爹告奶奶，腿跑细了，舌头磨尖了，才弄到手……我这个破村长也当过瘾了，最后再为村民谋点儿利益，也就干到头了，谁愿意干谁干去吧，我是老太太吃猪血——够了肉了…… 　　村民对亮化都很期待，他的族人更是兴奋，就在人场上替杨老四帮腔，亮化说来就来了，这可是庄上的一件大事，还是老四有本事，换了谁都不行。暗中却在盘算着，哪块工程能赚多少钱，可能给谁干，怎么巴结老四，赚钱怎么与老四分成，有的打工的也悄悄回来了……反对派们也一起议论，他这样下劲地拱来亮化工程，一来想弄点儿政绩日哄选票，二来还能趁机捞一把，对杨老四村长当过瘾了的话都不屑地嗤鼻，他都想下辈子接着干呢。
　　有人问和平，你的票给谁？
　　给谁……都行……
　　那人嘲讽说，一张票能换一百多斤麦子呢。
　　和平想说我不稀罕……忽然想起秀禾的叮嘱，他赶紧把滚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憨厚地说，你们别瞎日哄，你拿了？
　　杨庄的换届选举一直到立秋后才有了准确的日子，就在选民登记、张榜公布的热闹中，突然刮了一场大风，是从晚上关了门开始起风的，许多人家都没有防备，又从床上起来拾掇当院里的东西，搬来石头压草垛，用铁丝加固牛棚，还有的顶着风到地里去查看塑料大棚。大风一夜不停地啸叫，树梢刷啦啦地响，电线发出悠长的尖叫，不时有被风踅起来的东西甩落下来，发出惊心的砰砰声，孩子们都胆战心惊地缩进被窝里。天明开了门，风也就渐渐地住了，村子里到处是塑料布塑料袋旧化肥袋子枯树叶。杨老四和几个村干部挨家挨户地巡查，他们一路嘻嘻哈哈，嘴里日捣着骂这场怪风，只发现有几家的草垛被抹了头皮，来到杨洋家门口时，杨洋正在扶葡萄架，就笑着说，四老爷是关心村民的好干部，快来给我扶葡萄架吧。杨老四睨视着他说，扶你上你老婆的架——脸还要别人给你洗不！话音刚落堂屋门开了，一个蓬乱的卷发头探出来，杨老四就进了屋里和杨洋的老婆说话去了。一个查看大棚的从地里回来了，冲进来说，村长，你爹娘坟上那棵大柳树被连根拔起来了。杨老四吃了一惊，咋？你看见了？我刚路过那儿。杨老四抬腿就走，村干部都跟着去了，他们觉着有些蹊跷，庄上啥都没损失，村长家林上的大柳树咋就刮倒了？大宽那边的选民幸灾乐祸地说，杨老四完了，杨庄的村长不再姓杨了。
　　村民拿着选民证到村部大院去领选票，和平一直嘟噜着脸跟在秀禾身后，秀禾就拿眼剜他，咋啦？又不是让你来哭老丧的。和平小声嘟囔，那天你不是说选大宽吗？秀禾连瞅都不瞅他，你的脑子简直就是一盆糊涂糨子。和平翻着白眼刺秀禾的耳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就是不想选他。秀禾愤愤地说，看把你能的！画选票时，杨洋的媳妇始终伴着秀禾，嫂子，你看票是不是这样画的？玉镯不屑地撇撇嘴说，你还高中生呢，问人家小学没毕业的。秀禾看了看场面，发现凡是她家这样的中间票，都有杨老四的人黏着，她心想监督着好，就亲昵地对杨洋老婆低声说，咱得画杨老四，好让他把咱村亮化了。两个人嘻嘻地笑着画票，秀禾又故意让杨洋的老婆看见她在杨老四的名字下打的勾。
　　楊庄换届选举杨老四获胜。
　　杨老四继续当村长了，秀禾让和平去找杨老四问盖房子的事，和平胡撸着头皮笑，怪不得你要投杨老四的票呢，这家伙还真又当上了，假如不投他，麻烦就大天上去了。
　　杨老四说，我把你的申请递到镇上去了，先说好了，批条下来之前，可不能动工，那属于违法，到时候城管给你拆了，莫怪我没打招呼。和平心里咯噔一下，俺没收你的礼就投了你的票，咋转脸无恩呀？又一想，当官的不都这样的官腔吗，就大着胆子说，我是在自家院子里盖房，又不是占生产地……杨老四不耐烦地说，在锅台上盖屋也得有镇上的批条，懂吗？和平一下子被他砸晕了，急切地问，那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杨老四拉长了嘴角，这个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和平忽然觉得有些和村长撵话了，他立马舒展了眉头，脸上挂满了谄媚的笑，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烟，放到茶几上，嗫嚅着卑怯地哼啊两声，给你添麻烦了……杨老四好像没看见，歪着脑袋盯着和平的脸，和平啊，我知道你们两口子都投了我的票，我还能亏待你吗？有人背后败坏我，你知道吗？和平赶紧摇头，我啥都没听到。杨老四欠了欠身说，真的吗？我就知道你……就明说了吧，大宽那伙人还不死心，要告我贪污，他和玉镯偷情，玉镯是姓杨的媳妇，欺负到姓杨的头上，胆子也太大了……我，我早晚要收拾他！和平啊，你和玉镯住得近，下次看到大宽去找玉镯，就给我说一声。和平脸憋得红布似的，老四，我，哪能……
　　秀禾明白杨老四是想要钱，却不知道这个麻花得多大，一时也没了主意。这天玉镯来串门，她小叔子正在盖两层的楼房，娶亲的日子看在来年春天，秀禾想探探口风，看她小叔子找谁批的条，就把心思说了出来，俺也打算秋后盖楼房，儿子眼看要说媳妇了，没有像样的房子可不中，可村长说得镇上批条子，愁死人了。玉镯感同身受地叹道，可不是吗！我问你一声，你小叔子盖楼，送礼了吗？唉，别提了，就因为我把俺两口子的票投了大宽，杨老四恼火，开始俺公公去找他，说俺一家还有三口人投了你呢，他媳妇说，票不也是有价的吗？高低逼得俺男人亲自上门赔礼，还送了两千块，才批下来。秀禾吓了一跳，我的亲娘，两千块哪，这么大排场。玉镯撇撇嘴说，不送礼，你等到驴年马月——哦，你不是投了杨老四的票了吗？秀禾羞惭地小声说，唉，玉镯妹子，俺不是香臭不分，俺也知道谁是什么样的人，可俺在庄上单门独户的，哪敢得罪杨老四呀，那天的场面你也看见的……玉镯点点头同情地说，我明白嫂子的心意。又回到刚才的话头上说，我估摸着，给他送两千就中。秀禾一愣，忽然岔开话题说，周家的不也批了吗？还有杨洋家，拔新宅子都不费事……玉镯瞪大了眼睛，齉着鼻子说，哎呦，我的亲嫂子，能比吗？杨洋盖房的砖还是杨老四让窑厂送的呢，那周家是镇长的外甥，这些个事，说啥呢。

五

　　秀禾想了三天，咬咬牙，包了两千块钱，让和平给村长送去。和平的脸立马暗下来，一亩多小麦啊，你就不心疼……秀禾叹了口气，有啥法子呢？和平又往村长家跑过两趟，每回还是两包烟，却没给那两千块钱，秀禾也没逼他，好像两口子商量好似的。直到秋后小麦种上，地里忙清白了，条子还是没个影儿，准备盖房的地，一直光着地皮，连棵白菜也没栽，两口子看着就心疼。和平说，快到冬天了，盖房的事来年春天再说吧。 　　大宽来找和平，说屋不能盖，咱还上苏州打桩去吧。和平和秀禾见了大宽都有些不好意思，秀禾又把给玉镯说的话说给大宽，姓杨的户门大，在人家眼里俺就是一只蚂蚁，唉，现在不时兴正派人了。大宽爽朗地笑着说，我根本就不想当村长，在杨庄外姓的谁能干安生？一人一指甲盖也把你掐死了！和平也笑了，忙问，那边又有工程了？老板说这个工程至少干三个月，正好干到春节，一人能挣小万把呢。大宽说，盖楼正缺钱呢。
　　杨老四十分卖力地规划“美丽乡村”项目，三天兩头往镇上跑，每天晚上在大喇叭里喊话，垃圾要装袋，各家大门口的小孩子屎鸡屎狗屎及时清理，保持干干净净，村道旁房道里不准有粪堆柴火垛，大门口的树一律刨掉，统一栽风景树，限期十五天清除，不清除的村里给清除，谁的谁付工钱……上面来检查时，村里派人扫村道，每人一天给四十块钱，秀禾也去了。秀禾到商店买酱油，路过村部，就顺便去领她的工钱。杨老四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看报纸，秀禾敲敲门进来说了来意。杨老四赶紧正了正身子，眼睛盯着秀禾，说会计不在。秀禾说那我走了。她刚一转身，杨老四喉咙里挤出一串瘆人的淫笑，一只手猛地拍在秀禾圆鼓鼓的屁股上。秀禾惊得一声尖叫，迅即转过脸来，杨老四由于笑得太满，一脸的横肉抖着，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啧啧，秀禾妹子的屁股，两面鼓似的，这才叫女人！秀禾红着脸，想骂他，想去撕那张可恶的脸，想把那横肉剁了喂狗，可她忍住了，和平不在家，闹起来不好看，还不知人家怎么嚼舌头呢，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低沉地说，你老婆没有屁股吗？没有你的圆。庄上圆的多着呢，那是人家的，不该想的不要想，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就不怕遭报应吗？我都想你二十年了，报应就报应吧。我秀禾是个本分人，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她转身紧迈了一脚，屁股一扭，无意间增添了些许妩媚，杨老四噌地坐了起来，哎哎秀禾，我不是给你开玩笑，就想告诉你，你家建房镇上批了。秀禾明知道他是想扯住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也是想给他一个体面的台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住了，真的吗？这还能假？秀禾没吭声。你在家等着吧，条子一到，我就给你送去。秀禾不想和他纠缠，边走边说，等和平回来不迟。
　　天没黑，秀禾就把大门关了，她在空荡荡的屋里来回走着，越想越害怕，她把那把裁缝用的长剪刀塞在了枕头下，怔了一会儿，还是提心吊胆的，不行，得让和平回来……她便去了玉镯家，让她给和平打个电话。玉镯笑着说，才走几天，就熬不住了？秀禾黑着脸说，家里有事。玉镯拨通了大宽的手机，不是的，是秀禾嫂子找和平哥。她把手机递给秀禾，那边和平问，啥事？也没啥事，就是你得回来。到底咋了？你回吧，咱不干了。你病了？没。儿子有事？儿子在学校好好的。和平嘴里有音无字地咕哝着，没有表态。秀禾哇地一声哭起来，你赶紧回来吧……和平连声说，我回，我回……到底咋啦你说呀？秀禾早已嗓音发颤，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就把手机掐了递给玉镯，无声地抹了把眼泪，匆忙地走了。
　　她到家刚打开大门，突然，一个幽灵尾随着跟进来，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人已插上了大门，张开双臂，从背后将她的身子打铁扣环抱住了，将她连推带拖拥进了屋，吓得她浑身冰凉，一张毛毛虫似的嘴贴在她的脖子上，小声而急促地喊，秀禾，秀禾……热热的鼻息，黏稠的涎液，让她恶心，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的一只手已经插进她的裤腰里。她死死地把住裤腰，愤怒地骂，杨老四，你这个畜生……杨老四怕被人听见，就捂住她的嘴巴，秀禾，我是来给你送批条的……他把批条送到秀禾眼前晃着。秀禾趁机挣脱了他，咬着牙低低地说，你也是有家有院的人，这算什么呀，让人家看到了，对你对我都不好，你赶快走吧。见秀禾并没有大喊大叫，杨老四低头点了一支烟，他早料到这个聪明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名誉，不会满城风雨地闹，在他的兽性不断拉升的同时，他心里也生发出一丝同情来，这个女人太善良了……秀禾的泪珠子纷纷落下，哀求他说，你赶快走吧。他猛然抬起头来，悲凉地说，你嫁到哪儿不好？偏偏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折磨了我二十年，难道你心里就……杨老四的兽性亢奋到了顶点，把香烟摔在地上，饿狼一样一步步朝秀禾逼过来，秀禾退到了卧室，又爬到了床上，坐在枕头上，目光里燃烧起熊熊的火焰，你滚你滚！杨老四不由分说，扑上去把她摁倒了……
　　嘭嘭嘭，有人敲门，嫂子，我是玉镯，大宽让我问问你，到底咋了？秀禾把两扇大门打开，又把过道里的灯拉亮了。
　　杨老四光着下半身，缩成一团，杀猪一样号叫着，从屋里爬到院子里，在水泥地上像被火烧的老鼠一样翻滚，骂着秀禾的祖宗八代，见了玉镯又赶紧叫，120……120……
　　秀禾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平静地说，玉镯，打110……
　　第二天，和平回到家的时候，秀禾被派出所的警车带走了，昨天晚上，她用裁缝的长剪刀把杨老四的老本连根拔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