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所有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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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李西闽,著名作家。福建长汀人,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唐镇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白马》《我们为什么要呼救》等长篇小说三十多部。有《李西閩自选文集》(五卷)、《李西闽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十卷)出版。《幸存者》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新作品《肉身》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一
  我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认为自己是个废物,如同飞鸟在天空遗落的粪便,不值一提。能够再次从手术后醒来,主刀的张大夫说是我的运气,可我觉得还不如死在手术台上,苟延残喘毫无意义。张大夫淡然一笑,活着就是意义。他离开病房时,我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甚至痛恨他,他残忍地将我留在人间,竟然还用空洞的话语欺骗我。
  病房里还有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病人,他叫黄天翔,是个短跑教练,据说曾培养出全国的短跑冠军。黄天翔比我早两天做的手术,张大夫说他的手术很成功。他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并不觉得他的手术有多么成功,不过我还是希望他好起来,不要像我一样复发。黄天翔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微微地侧过脸说:“李老弟,张医生对你很关心的,你们是朋友吧?”
  我也侧过脸,有气无力地说:“什么朋友,我是他的老病人,上次手术就是他给我做的。”
  黄天翔眼睛里掠过一丝慌乱神色:“喔,这样啊。”
  我想他心里被复发这两个字戳痛了,便安慰他:“黄教练,别担心,我体质弱,所以复发了,你是体育教练,身板好,应该不会复发的,张医生不是说了吗?你的手术很成功。安心养病吧,很快你就可以出现在训练场上了。”
  黄天翔叹了口气说:“过两年就退休了,不想干了,一眨眼,就在训练场上过了一生,没想到,快到终点却得了恶疾。李老弟,你说说,我怎么就会得这种病呢?”
  我也纳闷,他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我无法回答他,淡淡地说:“黄教练,别多想了,想了也没用,还不如顺其自然,活一天算一天。”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我也不想说什么,闭上眼睛。
  只要我闭上眼睛,死神就会出现在眼前,由一缕黑烟幻化成狰狞的模样。面对死神,我陷落进冰窟里,冷冻得窒息。
  我从小就对医院有种刻骨的恐惧感,我爷爷就死在医院里,我奶奶也死在医院里,他们得的都是绝症。爷爷死得很快,送到医院不到几个小时就死了。那天下着苦雨,我和亲人们在县人民医院的急救室外焦虑地等待,等到的就是爷爷死亡的消息,那是我童年最灰暗的记忆,一直埋藏在我灵魂深处。我奶奶比较能熬,自从她得肺癌,住了几次医院,熬了两年多,最终也死在了医院。奶奶的死,加深了我对医院的恐惧,每次在医院陪我奶奶,就能够感觉到死神站在奶奶床边狞笑,对于死神,我无能为力,他最终还是夺走了奶奶的生命。
  如今,死神瞄上我了。我的生命紧紧地攥在死神的手里,他随时都可以把我带走。去年8月,我第一次最真切地感受到了死神的威胁。那段时间,我神情恍惚,没有食欲,嘴巴苦涩,和我一起在菜场做搬运工的蓝姐说我有口臭,以致我和她说话总是用手挡在嘴巴前,生怕腥臭的唾沫喷在她白皙的脸上。蓝姐比我小几岁,也就是四十出头,她的真名叫蓝茉莉,大家都叫她蓝姐,我也随着大家叫她蓝姐。蓝姐说话口无遮拦,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那天中午吃饭时,我躲在离工友一段距离的角落里,呆呆地盯着手中的盒饭,仿佛饭菜散发出恶臭,让我难以下口。蓝姐大声说:“老李,你最近怎么搞的,老躲着我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不想搭理她,扒了两口饭,咀嚼了几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扔掉盒饭,喉咙里喷射出呕吐物,吐得眼冒金星,浑身战栗。我颓然坐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蓝姐和工友们走过来,七嘴八舌,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许是嘲弄,也许是关切。这些年,我受尽了嘲弄和蔑视,关切十分稀有。我渐渐地清醒,看到了蓝姐和工友们各异的表情。
  蓝姐焦虑地说:“老李,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这些天不对劲,脸色发青,目光无神,还有口臭,一定是身体出了问题。我们家那死鬼,当初也是身体出了问题,让他去医院检查,一直拖着,等到实在是受不了,去医院检查已经晚了,查出是胰腺癌,不久就挂了,扔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老李,你赶紧上医院吧,别耽误了。”
  工友们都劝我上医院。
  我突然感到有股暖流在体内涌动,这是久违的感受,眼睛也湿润起来。蓝姐接着说:“老李,反正下午没什么事,我送你去医院吧。”我受宠若惊,又十分难为情。这些年来,我很少被关照,也不会去麻烦别人。我讷讷地说:“谢谢蓝姐,我还是自己去吧。”蓝姐显得武断,推过三轮车,不由分说地让工友们将我架上去,然后蹬起三轮车,吭哧吭哧地往医院驰去。
  到了医院门口,我心里发怵,不想进去。蓝姐额头上冒着汗,一缕头发黏在上面,她的白衬衣湿了,黑色的胸罩清晰可见,丰满的乳房呼之欲出。见我迟疑,蓝姐拉起我的手,走进了医院的大门,她的手掌温暖有力,我的身体像通了电,呼吸急促。也许是蓝姐给了我勇气,我才能面对法官般的医生,对我的命运进行裁决。
  坐在我对面的就是张大夫,他是神经内科的副主任,号称张一刀。他的眼神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似乎要切开我身体的每个部位,看看有什么问题。能够让他给我看病,得益于对医院轻车熟路的蓝姐,通过黄牛才挂上张大夫的号。她坚定地对我说,找专家看病,还是有保证的,尽管多花点钱,人命比钱重要。我可以感觉到,她丈夫活着时应该是幸福的,我想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个老婆,可能这些年不至于如此难熬。看病的时候,蓝姐就站在我身后,张大夫还以为她是我家属。
  我将这段时间的异常状况一五一十地向张大夫陈述。我说两个多月来,总是失眠,头脑昏昏沉沉,像是填满了糨糊,每天短暂的睡眠,也是噩梦连连,经常梦见自己跌落进一个深渊,身体是个沉重的陀螺,一直往下急坠,却怎么也到不了底。每次噩梦醒来,浑身冷汗,脑袋隐隐作痛。我还经常会产生幻听,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能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呼喊我的名字,开门后,连鬼影都不见一个。一次次的幻听,折磨得我死去活来。呕吐也是我这些日子的常规项目,因为呕吐,我都对食物有了深重的恐惧感。最让我害怕的是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打滚,神志不清。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两次了,以前在老家河田镇时,一个邻居也是这样,大家都晓得他得了猪颠疯,也就是癫痫。难道我也得了猪颠疯?我不敢对别人说起,也担心在工作场所突然发作,心里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刘水水的工友胡天雄开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到火车站接我们。在火车上时,我还忐忑不安,到了大上海就会像一条小河鱼游进大海,被海水呛死。坐上胡天雄的车后,我心里踏实多了。刘水水眉飞色舞地对我说:“哥们,我没吹牛吧?天雄是我的好兄弟,没说的。”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年轻的心顿时鲜活,崭新的生活触手可及。一路上,我的目光被街道两旁的人流和建筑所吸引,陌生和新鲜的气息触手可及,一颗激动的心狂跳不已。那个晚上胡天雄请我们在蔬菜批发市场旁边的小饭馆喝酒,他还叫了几个安徽老乡陪我们,其中就有我前妻汪红霞。汪红霞圆脸,一双大眼睛,扎着两条小辫子,脸蛋红扑扑的。她坐在我对面,目光躲闪,我却从她波光粼粼的眼中发现了些什么。我喝多了,第二天刘水水说我酒醉后号啕大哭,一直在叨叨我死去的那些鸡,还说到现在还可以闻到鸡屎味。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过养鸡的事情,曾经臭也芬芳的鸡屎味也埋藏在了心底。
  胡天雄帮助我们租了一间店面,店里隔了两层,上层十分狭窄,可我们睡觉的地方,下面是储存蔬菜之处,门口的摊档,可展示也可以零售。漕宝路菜市场离市区有很长的距离,当时就是在郊区,不过这个蔬菜批发市场很大,有几百家店面,热闹非凡。有些批发商有好几间店面,什么蔬菜都卖,最大的一家批发商,一排二十几间店面,是这里的霸主。我们小本生意,只能主营两三种蔬菜。胡天雄的确仗义,给我们介绍了几家供应商,我们主要经营胡萝卜、洋葱和蒜苗的批发。干了一个多月,我们就有了利润。虽然本钱都是刘水水在深圳打工积累下来的辛苦钱,我分文未出,但他还是把我当股东,分百分之三十的利润给我。
  第一个月,我就分到了一千多块钱,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样。分钱的那个晚上,我请大家吃饭,也叫上了汪红霞。汪红霞是胡天雄的表妹,帮他收账。那天晚上还没有开始吃饭,坐在我旁边的汪红霞笑着对我说:“阿闽,今晚可不要喝醉哟。”听到她柔软的声音,我有些羞涩,轻声说:“不喝多。”点菜时,她又柔声说:“阿闽,别点那么多菜,浪费不好,每块钱都是血汗钱,辛辛苦苦赚来的,要留些积蓄,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我笑了笑:“我是个孤儿,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汪红霞提高了声音:“你这样说我不爱听,什么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是孤儿,更应该多积累些钱,未来要有什么大事,只能靠你自己,没有人会帮你的。”
  她说的话在理,我点了点头。
  刘水水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来回瞟动,调侃道:“红霞是不是看上我兄弟了?每句话都替我兄弟着想。”
  汪红霞脸红了,低下了头。
  胡天雄笑了笑:“就是看上了又怎么样?我表妹总得出嫁,不可能在家里当老姑娘吧。”
  他们这么一说,我的脸也发烫起来,想想来了这一个多月,汪红霞总是隔三岔五到我们店里来,问寒问暖,有时还会塞包瓜子给我。而且,我心里也喜欢她,不过不好意思说出来,还怕说出来被她拒绝,那样就没法相处了。另外,我还有自知之明,自己一个孤儿,也许配不上她。那天晚上,我听汪红霞的话,没有喝多,躺在隔板上,一夜没有睡着,心里火烧火燎地难熬,我知道真的是对汪红霞动了心思。那个夜晚,刘水水也没有睡着,我听到他翻来覆去的声音,偶尔还有一声叹息,不知何故。
  汪红霞和我确定恋人关系之前,发生过一件震动蔬菜批发市场的事情。批发市场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谁家,都不能自行提高或降低蔬菜价格,尽管很多交易价格不公开,但谁家要是私自提高或者降低价格将蔬菜批发给各个菜市场的商贩,难免会传出风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水水赚钱心切,不顾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每种蔬菜以低于别人三分钱的价格批发出去,这样蔬菜销量上来了,也没有积压。蔬菜就怕积压,烂掉就折本。开始我有些担忧,怕出问题,劝告刘水水收手。刘水水说:“不就是三分錢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拿货的人又不会说出去,大家都有利益在这里,他们要说出去就拿不到便宜货了,而且我们的东西质量又好,你就放心吧。”
  他胆子大,也在深圳见过世面,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另外一排同样卖胡萝卜的人家带了十几个人找上门来了。这些都是山东人。这里山东人多,他们又团结。见他们吆喝着过来,我心里发怵。领头者叫王帆,长得人高马大,光着膀子,结实的肌肉,他带来的人都横眉怒目。他们将买菜的人全部赶走,我两腿打战,赔着笑脸说:“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王帆像是吃了炸药,说话惊雷一般:“谁是你兄弟?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丢人!你家东西卖光了,别人还要不要卖?兄弟们,别和这南蛮子啰唆,给老子砸。”
  店里只有我一人,刘水水出门办事去了。见他们冲进店里,用铁锹棍棒往蔬菜上狂砸乱劈,我听到了蔬菜们痛苦的尖叫,那也是我心中的尖叫,那都是钱哪,是我的命。一股热血冲上我的脑门,我操起一把铁锹,怒吼道:“你们给老子住手!”
  王帆也吼叫道:“别管他,大家伙继续砸,不给这两个南蛮子长点教训,以后还会祸害大家伙。”
  我气得浑身发抖,冲到王帆跟前,举起了铁锹。高高举起的铁锹怎么也落不下去,我眼前仿佛看到王帆头上鲜血飞溅的惨状,说到底我心里还是害怕,哪怕我愤怒之火熊熊燃烧。王帆冷笑着说:“南蛮子,有种往我头上劈,老子要是眨一下眼,就是你孙子。”我的手在颤抖:“你别逼我,别逼我。”王凡瞪着我:“老子就逼你了,来呀,劈我呀。”我脑袋懵了。从小到大,我没有打过架,人家欺负我,也躲着走,这节骨眼上,我不知如何是好。王帆突然夺过我手中的铁锹,使劲地扔在地上,轻蔑地说:“你就是个孬种,以后再敢乱来,你们就甭想在这里待了。”
  很多围观者,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我无地自容,如果地上有个洞,我会毫不犹豫钻下去。就在这时,汪红霞出现了,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朝王帆奔过来,边跑边喊:“王大肚子,你活腻了,光天化日之下仗势欺人,老娘路见不平,劈了你。”王帆手中没有家伙,见她冲过来,愣了一下,转身狂奔而去。我呆了,看着王红霞一路喊叫着追了上去,看热闹的人也乱哄哄地跟在她身后,奔跑起来。砸我店的人,也对蔬菜停止了残害,跑了过去。整个蔬菜批发市场顿时喧闹起来,王帆一直在跑,在偌大的市场里拐来拐去,汪红霞穷追不舍。   三
  很多年后,漕宝路蔬菜批发市场的人提起汪红霞,还会竖起大拇指,说她是女中豪杰,那一战让她成为谁也不敢小瞧的人物。她替我出了一口恶气,虽说她手中的菜刀最终没有劈在王帆身上,王帆还是妥协了,在她的逼迫下,给我赔了礼道了歉。主要还有一个原因,安徽人在此也人数众多,十分抱团,真要惹毛了他们,王帆也占不了什么便宜。从那以后,刘水水守了规矩,王帆也没再惹什么事情。不过,王帆和我狭路相逢之际,他还会轻蔑地扔过来一句话:“吃软饭的南蛮子。”那句话很扎心,但我忍了。
  一个敢为我去拼命的女子,我要不向她表白,那我真不是个男人了。
  那时候,卡拉OK刚刚盛行,它成了我们几个人最重要的娱乐活动。刘水水和胡天雄都喜欢唱歌,而且唱得也不错,他们会唱很多歌,让我十分羡慕。汪红霞唱歌喜欢跑调,从浦西都跑到浦东去了,但十分投入,举手投足都像电视里的歌星,那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所致。我是个五音不全之人,几乎没有什么歌我能够唱完整,因为汪红霞喜欢《爱拼才会赢》,我就开始练习这首歌。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我可以大胆地唱完这首歌,心里有些得意,像是登上了珠穆朗玛峰一样。如果说在汪红霞眼里我是个歌星的话,也只不过是一首歌歌星。
  有天晚上,汪红霞约我去外滩。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外滩,闯入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那种洋气和浪漫,是老家河田镇充满鸡屎味的养鸡场和上海市郊烂菜叶子味弥漫的蔬菜批发市场无法比拟的。扑朔迷离的灯火和轮船的汽笛声唤醒了我心中沉睡多年的梦想,那种考上大学当个城市人的梦想让我心痛,因为我过早地由于家庭困难而辍学。目睹着黄浦江上穿梭的船只,迎着江风,我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汪红霞的腰肢,大声喊出了那句心惊肉跳的话语:“红霞,嫁给我吧!”
  “阿闽,你爱我吗?”汪红霞要比我浪漫得多,她的声音很大,吸引了许多游客的目光。
  我声嘶力竭地说:“红霞,我爱你——”
  “阿闽,我也爱你——”汪红霞要疯了,扑过来抱紧了我。
  游客们鼓起了掌,热烈的掌声教唆犯一般,让我们紧紧拥抱。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回去的路上,汪红霞依偎着我:“你爱我什么?”我说:“不知道。”她咯咯地笑:“阿闽,你是傻瓜,大傻瓜。”我问她:“你为什么喜欢我?”她说:“以前听说福建人聪明,见你长得眉清目秀,就喜欢上你了。”
  我把此事告诉刘水水之后,他沉默无语。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唉声叹气,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说:“阿闽,我觉得把你带出来,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他发脾气的时候,我会躲开,他就像拿着枪找不到射击目标,极为凄惶。
  一年之后,汪红霞成了我的妻子。
  婚后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们在蔬菜批发市场附近租了间民房,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卿卿我我,恩爱有加。刘水水还是住在批发店里的隔层上,他的脾气越来越糟糕,眼睛里总是有只猛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都有可能扑出来伤人,动辄对我的工作挑三拣四,看我什么都不顺眼。某种意义上,我是个愚钝之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以前的他是那么的爽朗,意气风发。好几次,我想和他好好谈谈,如此下去,最终水火不容,分道扬镳,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毕竟我们是同乡,还是好朋友。刘水水隔三岔五就醉酒,好几次酒醉后,跑来敲我家的门,在门口叽里咕噜咆哮,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要起床给他开门,汪红霞拉住了我。汪红霞大声说:“喝醉了就回去睡觉,跑我们家耍什么酒疯?”听了汪红霞的话,门外就没有动静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呜呜的哭声远去。刘水水仿佛就是一匹旷野中孤独无助的狼,我突然对他有种怜悯,心里隱隐作痛。
  也许是因为我在刘水水面前一直示弱,也可能他心里渐渐地复归平静,几个月后他回到了正常的轨道,只是眼神有了变化,幽深,难以捉摸,我们的关系难以回到原来的亲密无间。生活还得继续,我们求同存异,生意越来越好。我和汪红霞的女儿李小榄一岁后,我们又盘下了旁边的一间店面,扩大营业,也有新的业务要开拓,比如蔬菜品种的多样化。我们两人忙不过来,汪红霞辞掉了她表哥胡天雄那里的工作,一心一意帮我们做事,胡天雄也没说什么,他一直都很大度,支持我们。同时,我们也请了个小工,否则真忙不过来。李小榄也送到安徽,汪红霞妈妈带着她。
  我和刘水水轮流往外地跑,联系既便宜质量又好的货源。要赚钱,就要另辟蹊径。上海市各个菜市场,我们也不停地跑,希望拉到更多的客户来我们这里拿货。虽然在价格上我们不能随意地降价或抬价,但刘水水鬼点子多,总有办法让下家上套。我感觉他是天生做生意的人,从他身上,我学到了许多本事。汪红霞也对他赞赏有加,常对我说,要我向刘水水多学点东西。我很清楚自己的弱点,就是懦弱,心太善,下不了狠手,而在生意场上,我这样难免缩手缩脚,打不开局面。
  那些日子,我们都是不知疲倦的骡子,为了多赚点钱,熬心费力。再健壮的人,也架不住超负荷的劳累,我因劳累过度,晕倒在卸菜的现场。货车司机很有经验,在汪红霞的大呼小叫中,冷静地掐住我的人中。过了好大一会儿,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醒转过来。汪红霞带我去医院,检查了半天,也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医生说让我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不要太拼命了。那时正是冬笋上市的前夕,本来我要去赣南谈冬笋供货事宜,刘水水让我留在店里,不让我奔波。我没有想到,他会提出一个要求,让汪红霞和他一起去出差。他不是征求我的意见,而是告知。我问汪红霞:“红霞,你想去吗?”汪红霞笑了笑说:“去吧,我也要向水水多多学习,如果以后我们自己开店了,不就用得上了吗?”汪红霞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我也没再往别的地方想。
  世事难料。
  汪红霞和刘水水从赣南回来后,我渐渐地觉得,生活有了变化。每天早晨,她还是很早起床,做好早餐就匆匆出门而去。我问她为什么不等我吃完饭一起去店里,她的脸红得像朝霞,眼神闪烁:“你不是身体不好吗?你多睡会儿,我先去店里,早上有货到,水水他们忙不过来。”我看着她手上还提着一个饭盒,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   一连几天,她都是如此。
  那天早上,汪红霞前脚刚走,我就起床,悄悄地跟在了后面。货车一般都是晚上到,早上到货是很少见的事情。果然,店门口并没有什么货车,店里的小工也还没有来上班,我看到汪红霞和刘水水面对面坐在店里,有说有笑,刘水水端着饭盒,有滋有味地吃着汪红霞做的荠菜馄饨。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一片迷茫。
  我默默地转身而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离谱了。汪红霞经常晚上单独出去,问她去哪里,她就说老乡找她打麻将。她是个惜钱如命的女人,以前偶尔和老乡打打麻将,输一分钱都懊恼半天,而且还警告我不许去打麻将,怕我输钱。我再傻也可以判断出,她根本就不是去和老乡打麻将,而且她每次回来,嘴巴里呼出的是酒臭。我不敢想象,她背着我干了些什么。我很想知道真相,却又不希望真相大白。她只要和我好下去,不要破坏这个我珍视的家,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事情的发展并非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终于在某个深夜,噩梦降临。
  那是个夏夜,出租屋里的吊扇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就像怪兽在不停怪叫。汪红霞出门之后,我的脑袋就像老吊扇那样不停地运转,乌七八糟的想象折磨着我懦弱的心灵。空气像是着了火,吊扇转得越快,火燃烧得越旺。我就是一条放在火焰上面炙烤的鱼,可以听到皮肤表面吱吱冒油的声音。我企图大声呐喊,却无处发泄。我已经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和汪红霞做爱了,以前再累也会隔三岔五地来上一次,而且大都是汪红霞主动,在这方面,她有无穷无尽的能力,就是一台发动机,她对我失去了主动,而我也不敢提出要求,懦弱是我的宿命。好不容易在煎熬中等到了汪红霞回来,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
  我屏住呼吸,假装熟睡。汪红霞开了灯,脱衣服,冲凉。哗哗的水声让我的心灵备受煎熬,我将自己想象成冲刷汪红霞身体的凉水,一遍遍地抚摩她粉嫩的肉体。水声停止,汪红霞擦干身子,穿着内衣爬上床。灯光熄灭,黑暗中,我无法感知她的表情。吊扇还是发出怪兽般的叫声,沐浴露和酒气糅杂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挑衅着我的嗅觉神经。我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肚皮上。我的手就像一块烧红的电烙铁,灼伤了汪红霞的皮肤,她用最快的速度拨开我的手,大声喊叫:“别碰我,别用你的臭手碰我。”
  我再懦弱,也有脾气:“我的手怎么臭了?”
  “就是臭,比屎还臭。”喊叫声在继续。
  我提高了声音:“你疯了——”
  “我是疯了,早就疯了,看不惯你就滚。”汪红霞说出了让我心碎的话语,“老娘早就不想和你过了,你这个窝囊废。”
  我坐起来,颤抖地怒吼:“你怎么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汪红霞也坐起来,打开了灯,脸红耳赤,瞪着大眼,食指尖按在我鼻子上:“老娘是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个孬种,你说说看,和你结婚这两年,你给了我什么?要钱没钱,连一朵花都没有给我买过,甚至在床上,也从来没有满足过我。”
  “这,这……每次做完,你不是都说到高潮了吗?”我被她的话语击中,有些支撑不住,一下子蔫了,嗫嚅地说。
  汪红霞叽叽冷笑:“你以为我说的是真话?就你这种三分钟就变成面条的人,能让老娘快活?去你的吧。说真的,我们还是离婚吧,好聚好散,我已经对你死了心,再耗下去也没多大意思。”
  我低下头:“打死我也不离婚。”
  汪红霞突然像只母豹,扑过来,又是打,又是撕,又是咬。我像个木头人,任她在我身上疯狂肆虐,我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心如死灰。我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伤痕累累,目光凄惶,眼泪汪汪。汪红霞累了,愣愣地瞪着我,良久之后,她竟然号啕大哭,边哭边说:“我的命好苦哇。”
  谁的命苦谁知道。
  我默默地爬下床,穿上衣服,出了门。夜风滚烫,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蔬菜批发市场。此时的市场,十分宁静,有只狗在市场里寻觅着什么,也许这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饿狗,我觉得它是我的同类。我跟在那条狗后面,走走停停。突然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借着昏黄的路灯,我看清了他的脸。我讷讷地说:“王帆。”王帆靠近我,他比我高出一个头。他低下头审视着我,冷笑了一声说:“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鬼魂。你跟着一条狗干什么?那是条母狗,你难道对母狗有兴趣?也难怪,绿帽子都戴上了,估计你老婆汪红霞不让你碰了吧?她在外面吃饱了,当然不会要你了。”
  我愤怒地说:“王大肚子,你别瞎扯淡。”
  王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心里话,我真同情你,全世界都知道你老婆红杏出墙了,只有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可怜呀。”
  我咬着牙说:“你说,是谁,是谁?”
  王帆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真是傻瓜,是你最好的朋友刘水水呀,不信你去问他,晚上我在外面喝酒,还看到他和你老婆在一起喝酒呢,两人搂在一起,那亲密劲,啧啧啧,肉麻死了。你要不信,可以去问他。不和你啰唆了,今晚喝得有点多,得回去睡觉了,明天还得干活。”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那条狗不见了。
  一股风暴在我脑海形成,接着就狂浪滔天,浑身每个毛孔都冒着愤怒之火,我无法控制自己,无论怎么样,我得向刘水水讨个说法。我来到店铺外面,拍打着店门,大声说:“刘水水,开门,开门。”我听到里面的响动,门的缝隙里透出了光线,每一缕光都像一把利箭,射在我体无完肤的身体上。门开了,刘水水一把将我拖进:“你叫嚷什么?半夜三更的,也不怕人笑话。”
  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刘水水仰面倒在一堆胡萝卜上面。
  刘水水低吼道:“阿闽,你发癫了。”
  我怒不可遏,咆哮道:“你说,你和汪红霞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水水爬起来,瞪着眼睛说:“你神经病,他是你老婆,我能和她发生什么?”
  “还嘴硬,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从来没有如此暴怒,希望将一个人击倒,或者杀死。所有的屈辱和尊严都是助推器,我像一枚火箭朝他冲撞过去,他竟然被我扑倒在胡萝卜堆上。我一手按着他胸膛,一手握拳,在他头脸上一顿狂风暴雨。刘水水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击败他,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打架勝利,在此之前,我都是失败者,是一次次的失败和被欺凌,让我成为一个懦弱者。这次胜利对我后来的人生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刘水被我揍成了猪头,眼睛鼻子嘴巴都在流血。   崔大牛的话让我十分吃惊。
  酒席散了后,崔大牛吩咐梅洁送我回家。梅洁在出租车上说:“阿闽厂长,我没喝够,能不能陪我去酒吧里再喝点?”我有些犹豫,我答应过女儿不要喝得烂醉回家,可是我无法拒绝梅洁,跟她去了衡山路的酒吧。我第一次领略到梅洁的酒量如此惊人,酒宴上喝的是白的,到酒吧后又是红酒、威士忌,混着喝,百杯不倒,以前她十分矜持,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喝那么多酒。最后,我喝得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已经天亮了,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宾馆的床上,而梅洁也赤身裸体,睡在我旁边。我根本就不知道昨夜醉酒后发生了什么,记忆只停留在梅洁对我说再叫一瓶杰克丹尼,往后就是一片空白。我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气,心里产生了极度的恐惧。梅洁被我的动静吵醒,她轻声说:“多睡会儿,好困。”我喃喃地说:“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梅洁娇笑着说:“你忘啦,你抱着我,亲我,非要我和你到衡山宾馆开房,你好粗鲁,都弄疼我了,不过,我喜欢你的粗鲁,不一样的感受。”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怎么会这样?我觉得无地自容,赶紧下了床,穿上衣服逃走。我出门时,梅洁笑着说了声:“胆小鬼。”
  我似乎掉进了一个挖好了的陷阱,从那以后,我就被梅洁控制了。她再没有提过要和我恋爱或者上床,还是保持着原来的矜持,不過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武断,厂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她说了算,仿佛她是厂长,而我只是傀儡一个。不久,发生了一件令我瞠目结舌的事情,梅洁竟然在收到我老家乌石岽采石场最新的一批石料后,就和采石场中止了合作。要不是我堂哥李松元打电话来质问我,我还蒙在鼓里。这事情让我大为光火,我冲进梅洁的办公室,大声说:“到底怎么回事,和采石场中止合作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坐,坐,别发脾气,伤身体。”梅洁微笑地说,还站起来,给我倒茶。
  我气呼呼地说:“别倒了,我不喝,你还是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她端着一杯茶,走到我面前,抛来一个媚眼:“喝口茶,消消气。”
  我接过茶杯,放在茶几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
  她的屁股靠在办公桌上,双手抱在胸前,微笑道:“否则如何?”
  我顿时语塞,想不到应对的语言。
  梅洁突然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事情是崔总定的。我上任时,他就交代,有些事情只听他的,可以和你说,也可以不和你说,生产方面由你负责,经营方面,我说了算,我做的一切都代表崔总。你应该明白我说什么了吧?”
  我恼怒地给崔大牛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机。梅洁冷笑道:“崔总正在马尔代夫度假呢,他出去度假从来都不开手机的,你还不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吧?崔总走时就和我说了,这里的一切由我替他做主。”
  “你——”我站起来,对她怒目而视。
  梅洁娇笑道:“不过,我做得有点不近人情,我还是应该向你通报一下的,以后我要注意这个问题,毕竟你也是股东,还是厂长。阿闽厂长,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我气得发抖:“等崔总回来,我要让你滚蛋。”
  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我面前,朝我脸上吐了口气,轻声说:“阿闽,别忘了我们还有过美妙激情的一夜,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我还留着我们在一起的照片呢,你的样子可不太雅观。我要是将那些照片交到派出所去,说你强暴我,你说谁该滚蛋?那不是滚蛋的问题,而是蹲大狱,你明白吗,我的李大厂长?”
  我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此时,梅洁在我眼里,就是一条毒蛇,我拿这条毒蛇一点办法都没有。
  事情一直在恶化。最后一批从乌石岽运过来的石料放在场地上,梅洁不让加工,只是当作摆设。她还解雇了三分之二的工人,我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去问她,她就说是崔大牛的决定。崔大牛度假回来,不愿意见我,也不接我的电话,我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厂里不搞生产,这不明摆着要倒闭吗?
  过了几天,我看到十几辆大货车开进了厂区,车上装的都是大理石的成品。梅洁让我组织剩下了三分之一的工人将货搬下来,放进库房,留一部分在加工场,制造一个加工的现场。我顿时明白了,梅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大理石,以次充好出售。有人来看货,她就带他们参观那些乌石岽的石料,签下订单后,就将从外面拉来的成品发货。
  我找到梅洁,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冷笑道:“你们那边的人不是喜欢造假吗?别装得像只纯洁的小绵羊了。”我愤怒地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从来就没有干过丧尽天良的事情,我所认识的所有人,就是做石材生意的,也从没有以次充好。你再这样,老子不干了。”
  梅洁哈哈大笑,笑完后说:“崔总是太了解你了,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出。这样吧,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你自便。”
  我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想到钟昆明语重心长的话,恍然大悟,他的离开,是不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想通后,我就做出了决定,退出。算好帐后,我要将我应得的部分拿走,梅洁说账面上没有现金,只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客户抵债给厂里的,如果我要,就给我,就算是我退出的股金。我是个胆小之人,生怕夜长梦多,他们的丑事连累到我,就接受了那套房子,图个心安。离开石材厂时,崔大牛没有出现,梅洁送我到厂门口,我上车前,她将嘴巴凑近我耳朵,细声地说了一句话:“最后,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那个晚上在衡山宾馆,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怎么会让你碰我呢?你再怎么样,在我眼里,也只是个两脚泥没有洗干净的土包子。”
  那套房子在浦东城乡接合部,虽然不是很值钱,总归是自己的房子,我也不用去租房子住了,在上海总算有了自己的窝,也有了家的感觉。想想,这些年也没有白费功夫,大钱没有赚到,房子有了,还有些积蓄,也心安理得了。
  六
  我离开石材厂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梅洁,她就像我人生过往中消失的人一样,永不再见。听说她后来和她的老板崔大牛一起被关进监狱。我无法想象,那么精致美丽的一个女子,穿着囚服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笑得那么妩媚。崔大牛阴魂不散,和我的故事还没有完结,认识他,或许也是我的命运。   我这一生结识过许多人,真正的朋友很少,钟昆明算是一个。
  他是个正直的人,不走歪门邪道,对我也十分仗义。我离开石材厂不久,钟昆明找到了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在我家附近开一家罗生超市的加盟店,他是罗生超市的总经理,可以给我优惠。我考虑到这里比较偏,怕生意不会好。钟昆明给我作了详细的分析,认为我的想法是错误的,他通过调查,不出两年,此地就会成为城市的重要部分,几条街道已经开始向这里延伸,许多住宅区和商业区正在兴建,到时候,这里就是一个区域的中心地带。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在此处开了家罗生小超市,生意挺不错的,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基本上到我的超市购物。还没有等到这里成为繁华地段,我就赚钱了,后来,果然如他所说,这里变成了区域的中心,城市快速的扩张,给我带来了生机。
  十几年后,突然有一天,一个瘦高的身影在超市门口晃了一下,然后推门进来。我正在里面的仓库里盘点货物。收银的沈玲玲大声说:“阿闽,有人找你。”我走出库房,关上门,走到收银台旁,问沈玲玲:“谁找我?”沈玲玲指了指门口:“在外面等你呢。”我出了门,那个穿着米黄色风衣,头上戴着灰色鸭舌帽,鼻梁上架着墨镜的瘦高个站在一棵悬铃木下抽烟,他看到我,将手中的烟蒂扔到地下,用皮鞋底踩在烟蒂上,使劲地拧了一下,然后朝我走过来。那人的脸还是那么干瘦,那么煞白,像是得了绝症的病鬼。就是剥了皮,我也认识他,他不就是崔大牛吗?在牢里待了十多年,那派头还没有变,让我佩服。
  他伸出鸡爪子般的手和我相握,他的手冰凉,他的声音也没有变,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老弟,别来无恙。”他这个人我恨不起来,毕竟在我最困难时帮助过我,坑我的事情我早选择性遗忘了,我笑了:“还好,还好,靠这个小超市谋生。”崔大牛慢条斯理地说:“老弟,现在忙吗?”我说:“不忙,不忙。”他摘下墨镜,掏出纸巾,擦了擦,又戴上:“能够陪老哥去喝两杯吗?”我说:“没有问题。”我回到超市,和沈玲玲交代了几句,就和崔大牛走了。
  崔大牛根本看不出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人,他找了家体面的西餐馆,得体地坐下来,打了响指,服务生就拿着菜单走了过来,给我们一人一本菜单。我极少吃西餐,也不知道点什么好。崔大牛点了份牛排和一份水果色拉,服务生微笑地说:“先生,牛排要几分熟?”崔大牛说:“五分熟。”服务生问我:“先生,你要点什么?”我脸有些发烫:“我也来份牛排吧。”服务生说:“几分熟?”我学着崔大牛的样子说:“也五分熟吧。”服务生又问:“先生,需要什么酒水吗?”崔大牛看了看酒單,点了瓶法国红酒。
  崔大牛边吃着餐前面包,边说:“你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不过,有点发福了,证明你的生活过得好。那么多年过来了,你也是个上海人了。”
  “别挖苦我,我就是在上海待一辈子,也还是个乡下人。”我心里有些不安。
  崔大牛说:“不,你比一般的上海人强多了,一路走来,都是当老板。房子有了,钱也赚了,日子不要太好过,神仙都不如你。”
  他慢吞吞的话语让我背脊发凉。
  “崔大哥,过奖了,我只是糊口,糊口。”我低声说。
  牛排上来后,他举杯和我碰了一下,玻璃杯轻轻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又动听。他娴熟地切着牛肉,优雅地放进嘴巴里,细嚼慢咽,品味着牛肉的质地。他说:“好肉。”我笨拙地切着牛排,弄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切开的牛肉还渗着血,太生了,后悔和他一样说五分熟。他微笑地说:“在生活上,你还是老样子,没有长进。”我的脸和脖子都在发烫。
  崔大牛说:“一份牛排你吃不饱吧?我看你不爱吃水果色拉,还是给你叫份别的什么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十分窘迫。
  他给我叫了份肉酱意面,然后说:“人不能光赚钱,还要会生活,否则赚钱有什么意义?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我摇了摇头。
  “老弟呀,在石材厂的事情上,老哥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我在里面一直忏悔,心想,等我重见天日后,要当着你的面,向你赔罪。”说到此,崔大牛举起酒杯,眼含热泪,“阿闽老弟,这杯酒就算是我赔罪的酒,我干了,请老弟原谅我,我那是一时糊涂,昧了良心。”
  他一口干了那杯红酒,眼泪顿时滚落。
  我的心里酸酸的,觉得眼睛也热乎乎的,我见不得人落泪,也见不得人说软话,这是我的弱点。我动情地说:“崔大哥,那算什么呀,我也没亏,你看当初那套房子,现在都涨了两三万一平方米了,我是赚了,这还得谢谢大哥的提携。”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他擦干眼泪,苍白的脸上漾起了笑意。
  崔大牛话锋一转:“老弟,别看我在里头待了十几年,我出来还是一条好汉,以前的兄弟们还是没有忘记我,都在帮衬我。这不,有好事来了。有个好兄弟,手上有个赚快钱的好项目,要拉我入伙,我以前亏欠你很多,觉得不能落下你,也得让你一起发财,就算我对你的补偿,就来找你了。”
  崔大牛说话的样子十分诚恳,我真的相信了,心里有些激动:“崔大哥,什么好项目?”
  崔大牛的声音更低了:“我那哥们是个牛人,有通天的本事,他准备在乌克兰买一艘军舰,退役的军舰,开回中国来。你肯定会想,一艘破军舰,开回来干什么?我告诉你呀,别看是一艘破军舰,身上宝贝可多了。而且只要两千万就可以买下来。你肯定又会想,破军舰上有什么宝贝?我告诉你呀,首先是军舰上的废油,抽出来,卖个几百万没有问题,那可都是好油呀;然后是军舰上的各种特殊金属,拆下来,最少可以卖个两千万,这成本就回来了;那么,靠什么赚钱呢?整个军舰,就是一座钢厂呀,而且都是好钢,全部拆下来,最少可以卖五千万,这就是利润。你或许还会想,军舰开回来,放到哪里去拆?这个问题你不用考虑,我那哥们和军方有很铁的关系,直接弄到舟山的军港里去,就在那里拆,什么问题都没有。”
  我听得目瞪口呆。
  崔大牛继续说:“我尽管坐牢那么多年,可先前还有几百万的积蓄,我那哥们给我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买船,我想这么好的事情,总归要分点股份给你,你能够拿多少,就给你多少股份。老哥也想明白了,兄弟好,那才是真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将我砸得晕乎乎的,我又做起了一夜暴富的梦。我真的被崔大牛的迷魂汤弄翻了,回到家,就算了一笔账,这些年,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三百来万存款,一百万留给女儿读大学的,打死我都不会拿出去的,那么还有两百万可以投入崔大牛的项目,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那两百万元,给了崔大牛。我忘记了钟昆明的话,如果当时和钟昆明商量一下此事,我就不会上崔大牛的当了,那完全是一个骗局。
  七
  我真的是个傻瓜,一生被一个人坑两次,二十多年的血汗钱,扔到黄浦江里还有个响声,却无声无息地被崔大牛骗走了。要不是我留下了那一百万,李小榄出国留学就彻底黄了,那我就该跳黄浦江了。崔大牛并没有消失,他还是过着他优雅的生活,我找过他好几次,他总是慢吞吞细声细语地说他也受骗了,一直在追讨被骗的钱,追回来一定第一时间还给我。我恼怒地说,要到法院告他诈骗。他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兄弟,你可以去告,我是坐过一次牢的人,还怕坐第二次?我要坐牢了,你那些钱就真的拿不回来了。”我还是幻想哪天他良心发现,还我那些钱,哪怕是还三分之一也行,可是,直到我得了脑瘤,也没有见到钱的影子。
  我的病确诊后,我去找过他一次,他装模作样表示同情,还说想办法给我筹点钱,十分诚恳的样子,也流了眼泪,表演得十分到位,这家伙不去当电影演员真是浪费了人才。我绝望地离开他的家,不知如何是好,我真的没有钱可以治病了。李小榄在日本上大学,钱一次性给了她,她出国后就没有回来过,也几乎不和我打电话。我清楚,她从小就恨我,她通过努力学习,给自己插上了翅膀,飞走了。无论如何,她是我的骄傲,到上海三十年,她是我唯一值得欣慰的人。
  在入院治疗之前,我以最快的速度,将房子贱卖了,租了一间便宜的房子当我的老鼠窝。我想,卖房子的钱应该可以支付我治病的费用,如果不是有这房子,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依靠的人,甚至没有可以拖累的人,干干净净,生死由命。这让我想起了梅洁,某种意义上,是她救了我,我已经不恨她了。
  入院那天早晨,蓝姐早早地赶过来,给我煮的馄饨,吃完后,就用三轮车拉我去医院。我坐在后面,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头靠在她的背上,感受着她的体温。她没有拒绝,只是说:“老李,你的手好凉。”我轻声说:“我害怕。”蓝姐温柔地说:“别怕,傻瓜,有我呢。”我从来没有听过她如此温柔的声音,心里暖烘烘的。我笑了:“你又不是神仙,可以给我吃不死的仙丹。”蓝姐也笑了:“你就把我当神仙吧,心里一直念着我,我就会保佑你平安,長命百岁。”
  我的眼眶里有潮水在涌动。
  蓝姐也许真的是上天派来救助我的神仙,在我举目无亲时,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我说:“蓝姐,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回到蔬菜批发市场去做搬运工吗?”蓝姐说:“你想说,我愿意听,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不要紧的,你自己感觉舒服就好。”蓝姐的双腿有力地蹬着三轮车,渐渐地,后背被汗水湿透,可我还是抱着她,她的汗水渗出衣服,黏在我脸上,我闻着她的体香,给她讲了关于沈玲玲的故事。
  沈玲玲是我捡来的。有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在雨中行走,边走边号叫,发泄内心的积郁。自从汪红霞走后,两三年里,我内心还是有解不开的死结。胡天雄真的是不错的人,经常劝慰我放宽心,有时还陪我喝上两杯。走着走着,我听到街角有个女人在哭。我最怕听到人哭,哭声会让我的心变得更软,软得化成一摊水。我走过去,有个年轻女子蹲在那里,低着头,背脊不停地抽搐,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她的旁边放着一个编织袋。
  我心生怜悯,和气地说:“姑娘,你为什么哭?”
  她抽泣着说:“我的钱在火车站被偷了,连住宿的钱都没有了。”
  我二话不说,提起编织袋,说:“姑娘,跟我走吧。”
  她站起来,捋了捋凌乱的湿漉漉的刘海,狐疑地说:“你不是坏人吧?”我笑了笑:“我要是坏人,现在就把你强暴了。放心吧,我吃不了你。”于是,她就怯怯地跟在我后面。当时我也是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就收留了她,也没考虑什么问题,好在她不是那种歪心眼之人,否则我也会惹上麻烦。这个姑娘就是沈玲玲,大老远从四川来上海找工作。回到家里,四岁的李小榄在床上哭泣,都哭抽了,嘴里喊着爸爸。我一阵揪心,我答应过女儿,不要再出去喝酒,可是情绪上来,又在女儿熟睡后偷偷出去喝酒。
  我哄着女儿:“小榄乖,爸爸回来了,爸爸不走了。”
  李小榄尖叫着说:“爸爸是骗子,又去喝酒了,呜呜呜……”
  我轻轻拍着女儿的身体,轻声说:“爸爸对不起小榄,爸爸以后再不喝酒了。”
  李小榄哭喊:“爸爸,你说话不算数,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好不容易将她哄睡。我发现沈玲玲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她浑身湿漉漉的,落汤鸡一般。她轻轻地说:“她妈妈呢?”我叹了口气说:“走了。”她说:“去哪里了?”我说:“不知道。”她又说:“就你自己带着孩子?”我点了点头。她说:“你忍心将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跑出去喝酒?”我无言以对。她说得对,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可是我爱我女儿,我们相依为命。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去洗洗收拾一下吧,晚上你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付一下,明天再想办法”。
  第二天早上,我和小榄起床后,沈玲玲已经做好了早餐。吃饭时,小榄用敌意的目光瞪着沈玲玲。送小榄上幼儿园后,我回到家里,沈玲玲在帮我们洗衣服。我觉得难为情:“快放下,快放下,怎么能够让你洗衣服?”沈玲玲说:“就算我报答你收留一夜之恩吧。”她手脚还挺利索的,家里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说:“沈玲玲,你有什么打算?”她淡淡地说:“有啥子打算?找工作去呗。”我说:“刚好我蔬菜批发店里缺人手,你愿意留下来帮我吗?”沈玲玲抬起头,饱满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像绽放的山茶花,她兴奋地说:“好呀,好呀。我看你是个好人,在你这里干活,你一定不会欺负我。”
  我当然不可能欺负她,不过,她比一般的员工要辛苦许多,又要在店里干活,又干我家的家务,还要接送孩子,我有事出去,还要帮我带孩子,简直是我的奴隶,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这对她很不公平。可她却乐此不疲,每天都笑呵呵的,像个开心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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