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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中，最亲最近的有两种爱，父爱、母爱。曾经有人赞美，父爱犹如那高山般雄伟，如那海水般深沉浩大……
可这么多的赞美词，却没有一样在父亲身上体现过。因此，我的童年是一个苦涩的童年，一个恐惧与泪痕交织的童年。
“吃呀，喝呀；吃光，喝光。”这是父亲的口头禅，父亲不是酒鬼，也不是赌鬼，可他是个懒鬼，好吃懒做，每当农忙时节，别人都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他却在屋里呼呼大睡。而且他也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在他高兴的时候，也会干点农活，但他总是扭转农作物的播种特点，常常自以为是地随意播种。就如种花生吧，一般得种浅一点，为的是能更好地接触水分，而父亲却总把它种得深一些，还讲了一大堆让人无法理解的理论，以至于我们的花生比别人的晚四五天发芽。
父亲不但不是一个合格的庄稼人，而且连一个父亲的责任都尽不到。有事没事爱吵架，常为一些芝麻小事发脾气，摔盆、摔碗，凡能摔的，无所不摔，家中的碗少说也有四五十个毁在了他的手下，尤其是在我们新年后交书学费时，父亲更爱吵了，打摔吵骂，把一切不满全都推给母亲，野兽般的。看到父亲筹不来钱且吵得更凶时，我只能怯怯地在一边流泪……
当一切没有指望的时候，母亲随着那时候很时兴的打工潮流南下，用单薄的身躯，去挣那份微薄的工资，供我们上学。
初三是一个试卷满天飞考试堆成堆的季节，那薄薄的试卷压得我们出不来气，所以星期天便成了我们的救星，不过，对我来说却没什么两样。每当在返校的路上，看着同学们骑在那润滑如油的自行车上，飘过一串串幸福自豪的欢笑声时，我的内心便羡慕不已，他们背包里背的不单单是一两瓶咸菜，几个馒头，那是父母无尽的爱啊！
亲情总是让人那样地留恋。同学们到了宿舍，又兴奋地聊开了，这个说妈妈做了她最爱吃的饭，那个说爸爸把她的自行车翻新了一遍，嘱咐不要太熬夜……我听不下去了，真的听不下去了，他们的幸福对我本身就是很深的刺痛，现在却不单是羡慕了，而是一种嫉妒，一种对亲情的嫉妒。我住在爷爷家，爷爷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每次我回去都要给他蒸一锅馒头，走时提一缸水，每个星期天都感觉很累，但我不能对爷爷说，怕他担心。我把一切责任全推给父亲，如若他老老实实地干活，母亲也不必去外边打工，我也不必这样辛苦了。我走出宿舍，柔的风，暖的阳光，一齐投向我，可我的泪是苦的，心是酸的……
不过，这些事和后来父亲告诉我的事相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一天晚上，父亲找到了我，告诉我他的右手拇指又开始疼了，医生说还要截，要是晚了，说不定还得截胳膊。听到这，我猛地一惊，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父亲的话里也带了几分惆怅，几分忧郁。他主要是来问我母亲地址的，我没告诉他，如果告诉她，他铁定会找去，那么，母亲将无法安宁了。父亲走的时候，问我要了几张写字纸来卷烟，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我感到鼻子酸酸的。
我请了假，去了县城做生意的叔叔家中，向他说父亲的事。当时哥哥，母亲都出去了，所以只有我去，叔叔告诉我，其实父亲的手在第一次截的时候，就已化验出是癌。癌？我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看到叔叔点头的一刹那，我好像猛地跌入了万丈深渊。叔叔还告诉我，这个病到最后身上会出现像枣一样大小的疙瘩，最终不治而亡。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下了车，天已黑了，我就那样缓缓地走着，我想在黑暗中让自己的忧伤，自己的泪肆意地流淌。
父亲的手是四年前在建筑队干活时，不小心砸到了右手拇指，刚开始只以为是一点小伤，没在意，后来就开始从指甲縫里流黄水，并时有疼痛，但他自己仍不重视，马马虎虎，母亲说他也不听，自己找一些庸医烂药，不断换药，最终愈治愈严重，不得不截。那是父亲第一次截肢，情况好了两年。但父亲依旧不以为然，以致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从父亲原来截去的地方，又冒出一个疙瘩，有枣那么大，而这一次，却把父亲推到了死亡的边缘。
我回到学校几天，父亲又来了。这一次似乎他已没了耐性，听到我说不知道母亲在哪时，他开始跟我吵，还说找到母亲后要打母亲，你说，我能对他说吗？吵了好久，他才离开。而我却再也平静不下来，心里很是烦乱。父亲来的次数更多了。我在短短几天里，成绩直线下降，我终于决定不上学了，出去打工，希望多少能挣点钱，贴补妈妈和哥哥给父亲买药。我走的时候，父亲不知道。
后来，我在一家纺织厂干活，期间也曾打过母亲厂里的电话，但没打通。我一直都担心父亲，这几个月不知他在哪儿住？房子塌了，没了一个栖身的处所，怎么过？叔叔也很生父亲的气，觉得他连自己的三间瓦房都保不住，真是，唉……
当我们都在为他的事担忧时，父亲有一天竟然找到了我。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我不敢相信，眼前的父亲，穿一件以前在工地上发的暗绿色棉袄，一头头发乱糟糟的，穿两条长短不一的裤子，而且在裤脚边还有一个被烟头烫破的小洞，踩了一双在集市上五块钱买的布鞋，且前面已张开了嘴，一个胀鼓鼓的大包被父亲用左肩背着，大概是被子吧，那样子好像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人经过几番漂泊回到了家。我鼻子一酸，泪倏地流了下来。
我把父亲安顿下来，给他买了一身衣服，一双廉价的皮鞋，陪着父亲去医院问他以前的主刀医师，医生说要赶快动手术，否则将来会更严重。父亲也是徘徊不已，怕手术，又怕病情加重，而如果真的要手术，恐怕我们也支付不起那昂贵的手术费，况且母亲又不在家。叔叔说父亲的手已转为癌，父亲本身呢，又不争气，经常骂叔叔，把一家人的心都伤透了，我也感到无奈、彷徨、惆怅。父亲的手比几个月前又严重了，疙瘩有一个小鸡蛋那么大，鼓鼓的长在手上，红通通的，上面还带有血丝。听父亲说，里边像有一根针似的，一扎一扎的，接下来便是剧烈的疼痛，有时疼得父亲直叫娘。虽然憎恨过父亲，但看到父亲这样，我的心也一揪一揪的。痛，十指连心，哪有几个人能忍得住？
过了一会儿，痛得轻了，却一直发烧，烧得心焦，把凉水滴在上面，会有热气冒出。我能做的只有给父亲煎点中药，或把仙人掌捣碎掺酒敷上去，用椿树胶贴上，但都无济于事。看到父亲饱受病痛折磨而日渐消瘦的面孔，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我曾连哄带骗把父亲领到一位人称“神婆”的家里，父亲对天地间有鬼神一说从不相信，我认为有没有还是试一下好。我也曾泪流满面非常虔诚地跪拜西方，希望它们能大发慈悲，救父亲一命，虽然叔叔说过是癌，但我仍觉得是仪器验错了。
在我照顾父亲的这段期间，父亲脾气还是不曾收敛，动不动就摔，把我给他买的输水液全摔了，锅摔了，我的单车也摔了。有一次，他竟然拿着菜刀气愤愤地向我走来，我没躲，也许他良心发现，只在我头顶用刀背按了几下。我只觉得好悲哀，这是我的父亲吗？心中的苦无人诉，只有一个人在夜里偷偷地哭，把委屈全都哭出来，然后挂着泪痕入睡。
后来联系到了母亲。一听到母亲的声音，我再也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几天后，母亲回来把我接走，她怕我被父亲打伤。
我虽然走了，但心中还是牵挂、担心父亲，也许，这就是血缘的关系吧，不知道他病情严重了没有？吃饭了没有？下雨时是不是又在别人屋檐下支一块门板盖一床被子蜷缩一夜？那一次他打我后，叔叔气极了，说不管他了，他总是给自己最亲近的人最大的伤害，这叫别人怎么接受他呢？每当想起父亲在家受苦时，我鼻子便猛地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嗓子因竭力压抑哭声而变得干涩。
但该来的总是要来，病魔不会因父亲的可怜推迟并停止脚步。在我外出打工的半年里，父亲病情严重恶化，期间哥哥曾回来一次，但这次恐怕不行了，我、哥哥、母亲三人急忙赶回，坐上车，看着窗外疾驰飞过的景色，我的心忽然悲凉起来，说不出的悲凉。
父亲是暂住在姑姑家的，秋日里太阳落得快，橘红色的余晖洒满了整个院子，偌大的青瓦房也映在一片红色之中。床上的父亲已是皮包骨头了，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颧骨高高耸起，脖子又细又长，手腕有气无力地搭在床沿上。房间内只摆了一张木床和一张临时用砖头支起的木板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热水瓶和一个水杯，还有半碗大概是中午剩下的饭。我的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我叫了一声“爸”，父亲听到后抬起头，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神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嘴唇抖动了几下，才说：“你们回来了”。简单几个字，却说得很吃力。
父亲双手按着床沿，身子往上挪，挪了几次才在我的帮助下坐起来，大口喘着气，他叫了一声“妮子”，妮子是我小时的小名，听到父亲这样叫，我猛地一震，一股暖流在心底荡漾。我用询问的目光望着父亲，他指了指木板上的水瓶，我知道他想喝水，当我看到他用右手指给我的那一刻，我已克制的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那是怎样的的一双手啊，瘦骨嶙峋的，且只剩下三根指头的右手。
父亲也许喝得太急了，喝了两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接着竟“啊啊”地大哭，那大概是父亲再也无法压抑的情感释放。大约十分钟后，才断断续续停下来，说了大概一直想说的话：“你们真狠心哪，都不管我了，你们挣钱来干嘛，人都死了……”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中，父亲病情有所好转，估计是我们都回来了，心情好，病情自然就减轻了，但这种迹象没持续多久，父亲的脚便开始发肿，比原来大几码的鞋都也穿不进去了，且这种状态一路发展下去，一直延伸到腿，腿也变成了两条直棍子。父亲每天只在院子中坐一坐，仰望日落，渐渐的，父亲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有惆怅，还带了几分恐惧。有一次，我听到他长长的叹息，也许他觉得太阳虽然每天都落下，但第二天又灿烂地升上来，而自己呢，这一去就……
几天后，父亲病情恶化，腋下、腿上出现了好几个枣一样大小的疙瘩。父亲说疼，有时他埋怨我们不给他治，其实我们回来第二天便去问了一位熟悉的医生，说父亲的病已经后期了，就算提前几年治疗也只能暂时去掉疼痛，而现在是病入膏肓，命之所属了。还嘱咐我们，说父亲想吃什么就给他买点什么。
可后来父亲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只能勉强吃点小米粥，加红薯粒。每次我喂他，看到他咽一小口饭都很困难，我的嗓子好似有东西卡住一般。父亲生了这样的病，我们也爱莫能助。我和妈妈以及哥哥，原来打算是打工挣钱来为父亲治病的，谁曾想，这种病再多的钱也治不好。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父亲身边，为他尽点为人女儿的孝道。但当时，我是那样的怕父亲，不敢一个人呆在他身边。
父亲也知道自己的病情，虽然我们不说。这对父亲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预知自己死亡更残酷的事呢？
久病床前无孝子。父亲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这一直成为我心中很深的痛。我想父亲也一定很失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女儿却不在身边陪着，自己做父亲一定很失败。
父亲的后事是哥哥在家料理的，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没有碑文，一切简简单单。
当哥把消息告诉我时，我好像突然被人卡住喉咙一般，快窒息了。虽然我知道父亲始终要走，但还是不愿接受这个已发生的事实。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我希望天是阴的，那样也许我的心会减少些疼痛，可偏偏今天是晴天，而且晴得极好。我感觉我的心事全部都被阳光照出来了。纷乱的头脑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回忆起那个好吃懒做，碌碌无为，随便抓起一本书就卷烟，邻居提起都摇头的父亲，他走了，带走了一切属于他的东西。也许，他的离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一种自在。
如果爱我的人走了，我想我会留恋；现在，不爱我的人走了，我却感到心痛。阳光肆意照着我。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折射出太阳的光芒。而我的心，在这种光芒之下，竟变得越来越小了。
（作者系本刊文学培训班学员）
责 编：鄢文江
可这么多的赞美词，却没有一样在父亲身上体现过。因此，我的童年是一个苦涩的童年，一个恐惧与泪痕交织的童年。
“吃呀，喝呀；吃光，喝光。”这是父亲的口头禅，父亲不是酒鬼，也不是赌鬼，可他是个懒鬼，好吃懒做，每当农忙时节，别人都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他却在屋里呼呼大睡。而且他也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在他高兴的时候，也会干点农活，但他总是扭转农作物的播种特点，常常自以为是地随意播种。就如种花生吧，一般得种浅一点，为的是能更好地接触水分，而父亲却总把它种得深一些，还讲了一大堆让人无法理解的理论，以至于我们的花生比别人的晚四五天发芽。
父亲不但不是一个合格的庄稼人，而且连一个父亲的责任都尽不到。有事没事爱吵架，常为一些芝麻小事发脾气，摔盆、摔碗，凡能摔的，无所不摔，家中的碗少说也有四五十个毁在了他的手下，尤其是在我们新年后交书学费时，父亲更爱吵了，打摔吵骂，把一切不满全都推给母亲，野兽般的。看到父亲筹不来钱且吵得更凶时，我只能怯怯地在一边流泪……
当一切没有指望的时候，母亲随着那时候很时兴的打工潮流南下，用单薄的身躯，去挣那份微薄的工资，供我们上学。
初三是一个试卷满天飞考试堆成堆的季节，那薄薄的试卷压得我们出不来气，所以星期天便成了我们的救星，不过，对我来说却没什么两样。每当在返校的路上，看着同学们骑在那润滑如油的自行车上，飘过一串串幸福自豪的欢笑声时，我的内心便羡慕不已，他们背包里背的不单单是一两瓶咸菜，几个馒头，那是父母无尽的爱啊！
亲情总是让人那样地留恋。同学们到了宿舍，又兴奋地聊开了，这个说妈妈做了她最爱吃的饭，那个说爸爸把她的自行车翻新了一遍，嘱咐不要太熬夜……我听不下去了，真的听不下去了，他们的幸福对我本身就是很深的刺痛，现在却不单是羡慕了，而是一种嫉妒，一种对亲情的嫉妒。我住在爷爷家，爷爷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每次我回去都要给他蒸一锅馒头，走时提一缸水，每个星期天都感觉很累，但我不能对爷爷说，怕他担心。我把一切责任全推给父亲，如若他老老实实地干活，母亲也不必去外边打工，我也不必这样辛苦了。我走出宿舍，柔的风，暖的阳光，一齐投向我，可我的泪是苦的，心是酸的……
不过，这些事和后来父亲告诉我的事相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一天晚上，父亲找到了我，告诉我他的右手拇指又开始疼了，医生说还要截，要是晚了，说不定还得截胳膊。听到这，我猛地一惊，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父亲的话里也带了几分惆怅，几分忧郁。他主要是来问我母亲地址的，我没告诉他，如果告诉她，他铁定会找去，那么，母亲将无法安宁了。父亲走的时候，问我要了几张写字纸来卷烟，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我感到鼻子酸酸的。
我请了假，去了县城做生意的叔叔家中，向他说父亲的事。当时哥哥，母亲都出去了，所以只有我去，叔叔告诉我，其实父亲的手在第一次截的时候，就已化验出是癌。癌？我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看到叔叔点头的一刹那，我好像猛地跌入了万丈深渊。叔叔还告诉我，这个病到最后身上会出现像枣一样大小的疙瘩，最终不治而亡。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下了车，天已黑了，我就那样缓缓地走着，我想在黑暗中让自己的忧伤，自己的泪肆意地流淌。
父亲的手是四年前在建筑队干活时，不小心砸到了右手拇指，刚开始只以为是一点小伤，没在意，后来就开始从指甲縫里流黄水，并时有疼痛，但他自己仍不重视，马马虎虎，母亲说他也不听，自己找一些庸医烂药，不断换药，最终愈治愈严重，不得不截。那是父亲第一次截肢，情况好了两年。但父亲依旧不以为然，以致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从父亲原来截去的地方，又冒出一个疙瘩，有枣那么大，而这一次，却把父亲推到了死亡的边缘。
我回到学校几天，父亲又来了。这一次似乎他已没了耐性，听到我说不知道母亲在哪时，他开始跟我吵，还说找到母亲后要打母亲，你说，我能对他说吗？吵了好久，他才离开。而我却再也平静不下来，心里很是烦乱。父亲来的次数更多了。我在短短几天里，成绩直线下降，我终于决定不上学了，出去打工，希望多少能挣点钱，贴补妈妈和哥哥给父亲买药。我走的时候，父亲不知道。
后来，我在一家纺织厂干活，期间也曾打过母亲厂里的电话，但没打通。我一直都担心父亲，这几个月不知他在哪儿住？房子塌了，没了一个栖身的处所，怎么过？叔叔也很生父亲的气，觉得他连自己的三间瓦房都保不住，真是，唉……
当我们都在为他的事担忧时，父亲有一天竟然找到了我。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我不敢相信，眼前的父亲，穿一件以前在工地上发的暗绿色棉袄，一头头发乱糟糟的，穿两条长短不一的裤子，而且在裤脚边还有一个被烟头烫破的小洞，踩了一双在集市上五块钱买的布鞋，且前面已张开了嘴，一个胀鼓鼓的大包被父亲用左肩背着，大概是被子吧，那样子好像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人经过几番漂泊回到了家。我鼻子一酸，泪倏地流了下来。
我把父亲安顿下来，给他买了一身衣服，一双廉价的皮鞋，陪着父亲去医院问他以前的主刀医师，医生说要赶快动手术，否则将来会更严重。父亲也是徘徊不已，怕手术，又怕病情加重，而如果真的要手术，恐怕我们也支付不起那昂贵的手术费，况且母亲又不在家。叔叔说父亲的手已转为癌，父亲本身呢，又不争气，经常骂叔叔，把一家人的心都伤透了，我也感到无奈、彷徨、惆怅。父亲的手比几个月前又严重了，疙瘩有一个小鸡蛋那么大，鼓鼓的长在手上，红通通的，上面还带有血丝。听父亲说，里边像有一根针似的，一扎一扎的，接下来便是剧烈的疼痛，有时疼得父亲直叫娘。虽然憎恨过父亲，但看到父亲这样，我的心也一揪一揪的。痛，十指连心，哪有几个人能忍得住？
过了一会儿，痛得轻了，却一直发烧，烧得心焦，把凉水滴在上面，会有热气冒出。我能做的只有给父亲煎点中药，或把仙人掌捣碎掺酒敷上去，用椿树胶贴上，但都无济于事。看到父亲饱受病痛折磨而日渐消瘦的面孔，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我曾连哄带骗把父亲领到一位人称“神婆”的家里，父亲对天地间有鬼神一说从不相信，我认为有没有还是试一下好。我也曾泪流满面非常虔诚地跪拜西方，希望它们能大发慈悲，救父亲一命，虽然叔叔说过是癌，但我仍觉得是仪器验错了。
在我照顾父亲的这段期间，父亲脾气还是不曾收敛，动不动就摔，把我给他买的输水液全摔了，锅摔了，我的单车也摔了。有一次，他竟然拿着菜刀气愤愤地向我走来，我没躲，也许他良心发现，只在我头顶用刀背按了几下。我只觉得好悲哀，这是我的父亲吗？心中的苦无人诉，只有一个人在夜里偷偷地哭，把委屈全都哭出来，然后挂着泪痕入睡。
后来联系到了母亲。一听到母亲的声音，我再也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几天后，母亲回来把我接走，她怕我被父亲打伤。
我虽然走了，但心中还是牵挂、担心父亲，也许，这就是血缘的关系吧，不知道他病情严重了没有？吃饭了没有？下雨时是不是又在别人屋檐下支一块门板盖一床被子蜷缩一夜？那一次他打我后，叔叔气极了，说不管他了，他总是给自己最亲近的人最大的伤害，这叫别人怎么接受他呢？每当想起父亲在家受苦时，我鼻子便猛地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嗓子因竭力压抑哭声而变得干涩。
但该来的总是要来，病魔不会因父亲的可怜推迟并停止脚步。在我外出打工的半年里，父亲病情严重恶化，期间哥哥曾回来一次，但这次恐怕不行了，我、哥哥、母亲三人急忙赶回，坐上车，看着窗外疾驰飞过的景色，我的心忽然悲凉起来，说不出的悲凉。
父亲是暂住在姑姑家的，秋日里太阳落得快，橘红色的余晖洒满了整个院子，偌大的青瓦房也映在一片红色之中。床上的父亲已是皮包骨头了，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颧骨高高耸起，脖子又细又长，手腕有气无力地搭在床沿上。房间内只摆了一张木床和一张临时用砖头支起的木板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热水瓶和一个水杯，还有半碗大概是中午剩下的饭。我的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我叫了一声“爸”，父亲听到后抬起头，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神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嘴唇抖动了几下，才说：“你们回来了”。简单几个字，却说得很吃力。
父亲双手按着床沿，身子往上挪，挪了几次才在我的帮助下坐起来，大口喘着气，他叫了一声“妮子”，妮子是我小时的小名，听到父亲这样叫，我猛地一震，一股暖流在心底荡漾。我用询问的目光望着父亲，他指了指木板上的水瓶，我知道他想喝水，当我看到他用右手指给我的那一刻，我已克制的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那是怎样的的一双手啊，瘦骨嶙峋的，且只剩下三根指头的右手。
父亲也许喝得太急了，喝了两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接着竟“啊啊”地大哭，那大概是父亲再也无法压抑的情感释放。大约十分钟后，才断断续续停下来，说了大概一直想说的话：“你们真狠心哪，都不管我了，你们挣钱来干嘛，人都死了……”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中，父亲病情有所好转，估计是我们都回来了，心情好，病情自然就减轻了，但这种迹象没持续多久，父亲的脚便开始发肿，比原来大几码的鞋都也穿不进去了，且这种状态一路发展下去，一直延伸到腿，腿也变成了两条直棍子。父亲每天只在院子中坐一坐，仰望日落，渐渐的，父亲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有惆怅，还带了几分恐惧。有一次，我听到他长长的叹息，也许他觉得太阳虽然每天都落下，但第二天又灿烂地升上来，而自己呢，这一去就……
几天后，父亲病情恶化，腋下、腿上出现了好几个枣一样大小的疙瘩。父亲说疼，有时他埋怨我们不给他治，其实我们回来第二天便去问了一位熟悉的医生，说父亲的病已经后期了，就算提前几年治疗也只能暂时去掉疼痛，而现在是病入膏肓，命之所属了。还嘱咐我们，说父亲想吃什么就给他买点什么。
可后来父亲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只能勉强吃点小米粥，加红薯粒。每次我喂他，看到他咽一小口饭都很困难，我的嗓子好似有东西卡住一般。父亲生了这样的病，我们也爱莫能助。我和妈妈以及哥哥，原来打算是打工挣钱来为父亲治病的，谁曾想，这种病再多的钱也治不好。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父亲身边，为他尽点为人女儿的孝道。但当时，我是那样的怕父亲，不敢一个人呆在他身边。
父亲也知道自己的病情，虽然我们不说。这对父亲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预知自己死亡更残酷的事呢？
久病床前无孝子。父亲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这一直成为我心中很深的痛。我想父亲也一定很失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女儿却不在身边陪着，自己做父亲一定很失败。
父亲的后事是哥哥在家料理的，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没有碑文，一切简简单单。
当哥把消息告诉我时，我好像突然被人卡住喉咙一般，快窒息了。虽然我知道父亲始终要走，但还是不愿接受这个已发生的事实。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我希望天是阴的，那样也许我的心会减少些疼痛，可偏偏今天是晴天，而且晴得极好。我感觉我的心事全部都被阳光照出来了。纷乱的头脑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回忆起那个好吃懒做，碌碌无为，随便抓起一本书就卷烟，邻居提起都摇头的父亲，他走了，带走了一切属于他的东西。也许，他的离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一种自在。
如果爱我的人走了，我想我会留恋；现在，不爱我的人走了，我却感到心痛。阳光肆意照着我。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折射出太阳的光芒。而我的心，在这种光芒之下，竟变得越来越小了。
（作者系本刊文学培训班学员）
责 编：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