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有关共和制度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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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本文以章士钊与戴季陶有关内阁制与总统制之争论为主题,藉此探讨民国建立之初,知识分子对民主建设的认识。向来研究民初政治都把总统、内阁争议归究为对袁世凯的态度问题,即反袁者为克制袁世凯,故主张内阁制度,而支持袁世凯者则站在总统制一方。上述看法不是没有道理,但亦因此忽略辛亥革命后中国有史以来初次实践民主的经验。由章士钊及戴季陶二人的争论观察,可以看出民初知识分子对民主满怀理想色彩:民主就是法治,法治就是宪法的制订,故总统制或内阁制的宪法模式便成为当时的争点,亦反映出19世纪西方流行之“形式民主”是辛亥时期民主的关注重点。至于民主制度与社会的关系或其社会实践过程为何,则完全不在两人讨论之列。有关宪法的浪漫想法,直到曹锟当选总统后,各界对共和制度再不抱任何希望,民初的民主争议才告一段落。
  [关键词]章士钊;戴季陶;形式民主;总统制;内阁制
  [中图分类号]K25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07)04-0138-07
  
  辛亥革命成功,创立亚洲以至20世纪世界中第一个民主国。当时言必称共和,但共和一词意指甚么,除了推翻帝制外,革命成功以前似乎并没有一个共识,亦是民国创立后引起争论的根源。简而言之,辛亥革命所追求的民主,主要是代议政治、选举、宪法创立等各种民主机制,今天称为自由式民主(liberal democracy),又由于它重视国家统治机构,故又称形式民主(formal de-mocraey)。但五四运动以还,民主问题多半以社会民主(social democracy)、人民民主(people'sdemocracy)等概念为讨论焦点,自由式民主及形式民主却相对受到忽视,甚至连正式译名亦阙如,反映出辛亥革命所带来的民主实验并没有受到足够重视,本文希望由此方向作一个了解。
  辛亥革命的民主实验为何失败?主流史观向来是从权力角度去了解,亦即革命派在武昌起义后忽视权力,没有牢牢掌握,最后为袁世凯所篡夺。然革命派为何愿意拱手把权力让与袁世凯,这与他们的民主认识有何关系?向来却略而不谈。同时在1916年以后,纵然袁世凯去世,北洋军阀当道,有关宪法与国会的争论并未停息,这与民初之讨论有没有延续之处?此点亦向来为军阀与革命对抗的论述掩盖。总括而言,辛亥革命是中国有史以来首次民主政权的创立,然究竟在这次实验中得到甚么教训,如何影响到日后的政治改革,史学界的讨论仍然不十分足够。本文因此希望由民国建立的第一年中有关共和政制的论争,观察当时的民主认识。
  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将论争集中于民初有关总统制与内阁制的争论,这是1912年间的热门话题。至于争论内容则以章士钊及戴季陶两人之言论为核心。章士钊很早便参与革命,但其后却远离政治,于1907年赴英国留学。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章士钊遽然返国,成为民初英国温和政治理论的重要传播者。至于戴季陶,原来并非革命派,1909年从日本毕业后,曾在江苏地方自治研究所任教,但受到当时革命风潮影响,其后言论日渐激进,最后为清廷追捕,不得不逃到南洋,任孙中山小孩的中文补习老师。戴季陶从此与孙中山结下深厚关系,虽孙中山如何影响戴氏,至今仍无具体线索,然光从戴季陶当时以天仇为笔名,便可知其激进性。戴的激进性,与章士钊的调和立场是两个极端,亦反映出革命左右两派的不同路线。本文借用章士钊的民主思想来讨论民主思想在民初的状况,以突显当时问题所在。
  
  一、温和派之内阁制观
  
  辛亥革命爆发后不久,政府形式的问题便立刻出现。1911年12月25日孙中山回到上海,翌日革命派召开会议,商量武昌起义后的方向。当时会议中提出的问题主要有二:首先是临时大总统人选,会中一致选举孙中山出任;其次则为政府组织形式,参与会议的人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是孙中山主张的美国式总统制,另一种则是宋教仁支持的法国式总统,亦即内阁制,至于会议最后决定采取哪一种方式,似乎相当模糊,目前史家仍有争论。然1912年3月公布临时约法时,明显是宋教仁的看法取得上风,约法第34条表明,“临时大总统,任命文武官员,但任命国务员及外交大使公使,须得参议院同意”,即由总统提名内阁国务员,经参议院同意。但第34条只是笼统提国务员,并未区别总理与其他阁员地位,以后仍不断引发争议,然议会至上的内阁制路线是被确立下来了。
  由孙中山的总统制转向宋教仁的内阁制,以及日后一连串的争议,是中国建立民主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经验,但其重要性向来受到忽视。因为主流史观认为民初共和的失败,主要导源于袁世凯篡夺大权,破坏革命果实。反对与不反对袁世凯的争论,掩盖了当时有关共和政府以至革命派内部中的真正议题。胡汉民在其自传中便曾透露当时情况:“宋[教仁]不得志于南京政府时代,然已隐然为同盟会右派之领袖,以左派常暴烈,为社会所指摘,右派则矫为稳健,以博时誉”,文中突出革命阵营有所谓温和及激进之不同政治看法,然胡汉民在自传中仍强调其反袁立场,无法摆脱袁世凯议题。因此1911年12月26日的上海会议,在民初历史中便变成拥袁及反袁之争,而民国建立时有关总统制与内阁制两种不同民主想像的矛盾,反而淹没于历史之中。
  在南京临时政府中,支持内阁制最力的人是宋教仁,不过宋教仁是个革命实行派,他的共和国建立理论,主要来自章士钊。章士钊于辛亥前后留学英国,在《帝国日报》及《民立报》等报刊发表大量有关内阁及政党政治的文章,宋教仁把上述文章收集成册,作为其政策之理论根据。事实上章士钊与革命党中的温和派关系较为密切,他之进入《民立报》亦由黄兴引荐,故说章士钊是当时革命温和派之理论代表人物,应无疑义。
  章士钊之提倡内阁制,并非针对袁世凯,这点在1912年2月其于《民立报》上发表之《覆朱君德裳书》中说得十分清楚。朱德裳来信即提及中国历史人物“有帝王思想,无总统思想”,因此“大总统亲揽政权,总理一切,渐积所趋,即无异帝制自为”,故反对总统制。但章士钊对民主却深具信心,认为多数政治已成为世界共同趋势,“无论总统专制达于何点,而欲抹除立法一部,乃绝对的不可能”。章士钊以1912年初南京临时参议院之经验为例,当时仅只三十多位参议员,便已制衡得政府动弹不得,种种议案均无法通过,因此袁世凯的野心并不足虑。
  在此覆信中,章士钊明确表示他反对总统制、支持内阁制的立场,完全基于学理上的认识。他认为,美国总统制“使政府弱而中央集权无由行”,原因是美国国会常掣肘联邦政府,最后“政府百事不可为而日流于弱”。因此中国应采行内阁制度,内阁目的非以防总统之野心,而在救政府积弱之势。内阁制的优点是在行政、立法两权的互动上,富于弹性,若行政不满意议会,可以解散重选,议会若不满意内阁,亦可以倒阁, 因此双方始终能维持紧密关系,有利于国家领导权的巩固。而总统制则相反,总统四年一任,十分僵化,“任期以内国民无如总统何”,根本无责任政治可言。
  章士钊支持内阁此种弹性作法,是因为可以避免成文宪法的限制。章士钊非常反对成立宪法,他认为法律若有根本规范,“必至异常固定,非万不得已,不欲使之动摇。其流弊不摇动则已。一摇动则必至不可收拾,而全国流血之事,乃至数见不鲜,此征之法兰西而可知矣”。但若无法律规范,则内阁如何能与国会协调,章士钊认为政党是关键,政党可以调和立法与行政的隔阂。章又特别推崇英国之政党制度,认为英国政党制度成熟。法国虽行内阁制度,表面上已能建立一个强而有力的中央政府,但仍比不上英国,原因是法国“政党之组织过劣,徒法不能以自行也”。所谓组织,章士钊认为政党最大作用有二,一为提出政策,二是赢取选举。只有提出政策,人民才能有讨论焦点,而且因为政党之看法均为相异,人民亦可以有选择余地,又政党更重要目的是赢取选举,不从选举取得政权,其政纲亦无由发挥。总括而言,章士钊是由功能观点看政党,其目的是要建立一个有效国家。
  另一个章士钊着力颇多的问题是民国建立后之中央与地方关系,在建立一个强而有力政府的目标下,章士钊反对地方分权。章的着眼点是美国联邦制度,他认为联邦制是一个权力对立架构,故行政与立法分权,中央与地方分权,不但与内阁制之集权性质有异,而且防害中央政府推动政令。然武昌起义之后,省权正张,章士钊此说当然大受时人反对,章士钊为进一步推动其立场,把集权分为立法集权及行政集权。所谓立法集权是指国会万能,如英国,“凡巴力门所通过之案,无论善恶,其效力皆弥全国,各处地方议会虽亦有立法权,而其立法权乃为国会所赋予”,因此所谓统一是统一在国会之立法权底下。至于行政方面,章士钊也许是响应激进派之挑战,反对废省之议。章士钊认为“统一国立法统一,而行政尽有不统一者也”,因为“中央以集权之故,政务过于繁重而弊”。虽然如此,章士钊对地方自治采取开放态度,究竟各省省长应否民选,则要视乎情势而定,与激进派之坚持省长民选有异。
  
  二、激进派与温和派间的争论
  
  与温和派相对的是激进派,他们主张总统制,反对内阁制,其中主张总统制最力的是孙中山,他可以说是激进民主派的代表。孙中山之主张总统制,并非有意制衡袁世凯,其目的在建立美国式民主。孙中山对实行总统制相当坚决,他在1911年12月26日的同盟会最高干部会议上即坚决主张实行总统制,反对内阁制。他的理由是,“内阁制乃平时不使元首当政治之冲,故以总理对国会负责,断非此非常时代所宜。吾人不能对于惟一置信推举之人,而复设防制之之法度”。会议进行中,南京于12月27日派出代表团见孙中山,提出袁世凯代表唐绍仪曾表示有意支持共和,但条件是由袁出任大总统一职。因此当孙中山坚持总统制时,已经知道袁世凯有可能出任大总统。有关内阁与总统之争,显然无关袁世凯。
  孙中山为何支持总统制?这与他倾倒于美国政治制度有莫大关系。当然革命派中有不少是支持美国制度的,但孙中山最具代表性。比较常被引用来证明此点的是孙中山在道经巴黎返国时,《巴黎日报》记者访问他,提及革命成功以后的计划,孙中山便答以中国“面积实较全欧为大。各省气候不同,故人民之习惯性质亦各随气候为差异。似此情势,于政治上万不宜于中央集权,倘用北美联邦制度实最相宜”。在道经香港时,美国驻香港总领事安德生访问孙中山,他亦表示“临时政府实施军政制度,但是最后的目标是要以美国的模式为基础”。
  然孙中山之支持总统制,除与美国国家环境相同外,究竟有何原因,向来很少人谈及,因为革命成功后,孙身为领导人,很多事情均采取低调政策,无法批评。故求之于激进民主派的看法,则不得不由戴季陶入手。
  戴季陶与章士钊间的龃龉很多,不过多流为意气之争,两者问之深层矛盾反而为人忽略。例如1912年6年间陆征祥出任国务总理一事,两人便对此出现严重争议。事情起于袁世凯出任临时大总统后,唐绍仪因其与北洋及革命派均具深厚关系,奉命组阁。但唐绍仪内阁是混合内阁,并非政党内阁,故当唐氏与袁世凯不合而辞职时,同盟会便呼吁组织政党内阁,以实践民主。不过同盟会当时并非参议院的多数党,在立宪派的共和党及共和统一党联合支持下,参议院终于通过由原外交部长陆征祥出任总理并组织内阁,内阁成员仍分别由各党派组成。不过当参议院审查陆征祥内阁成员时,因为陆征祥言语不得体,结果所提六名阁员都未获通过,甚至连立宪派都反对他们。虽然其后在袁世凯的操作下,透过舆论及军警请愿行动,内阁终于勉强成立,但其间已饱经风浪,不少人对参议院功能提出质疑。如名记者黄远庸便讥笑参议员在公共压力下改变立场,章太炎甚至建议以后内阁阁员由总统通过便可。
  面对此一难局,章士钊采取了调和立场,从宽解释约法第34条有关国务员任命之事。他认为国务员任命有集合及分配两重意思:所谓分配是指内阁国务员单独向国会负责,故须逐一经国会同意任命;所谓集合,是指内阁为一整体,只要国会同意总理一职,则国务员由总理选择,自然向总理负责,与总理共进退,内阁国务员无须逐一经国会同意任命。章士钊的主张,固然是希望打破国会与袁世凯之间的对峙僵局,让新内阁正式上路,但亦与其原来反对法制规范理念配合,即内阁与国会互动是经无数现实与原则之折衷及法理上之解释,共和体制才逐步成熟。
  但政局发展当然没有如章士钊期待的圆顺,同盟会与袁世凯为陆征祥内阁应否倒台相持不下。章士钊于7月21日发表《北京政局之大波动》,认为政党政治面临崩溃危机,因为政党政治之必要条件是国内秩序安定,若国内陷入无政府状态,则政党政治无由推动,究其原因,是当时同盟会及共和党外尚有不少政党,且政治立场不明确,在纵横捭阖中,政局自然不稳。章士钊因此提出“毁党造党”策略,要求各大小政党互相商榷政纲后,包括同盟会在内所有政党全部解散,再按照政纲重新组成两个对立政党,中国之民主政治方有步上正轨之可能性。章士钊这项提议可说是石破天惊,更引起同盟会内部各方面的不满意,成为章氏同年8月离开《民立报》之导火线。
  对于陆征祥内阁与国会间的对峙,戴季陶完全归究为袁世凯阴谋造成。他认为袁氏“欲帝制自为久矣”,事前已了解到参议院必会反对陆征祥,却故意提名他出任总理,目的是要激成参议院第二次之反抗,在全国冲突下,袁将会任命段祺瑞为第三任总理,如此兵权政权悉归其掌握,之后更仿效拿破仑,拘禁议员,解散议院,以达成其帝制目的。由戴氏对袁世凯的攻击,对袁世凯政策自然又成革命派内部争议焦点,但后面所隐含的相异政党观便很容易被忽视。
  假如仔细检查戴季陶对共和政体的看法,他与 章士钊并无太大差别。例如有关约法第34条之争议,戴氏反对所谓集合解释,不过其理由则以约法为南京参议院所定,则参议院应拥有解释之权,戴氏认为,“吾国共和制度新立,国基未固……宁可议院专制,使法制有可改良之机,绝不能任总统专制,启后世专横之祸”。换言之,戴氏亦推崇参议院地位,与章士钊国会至上看法并无二致。
  在政党政治方面,虽然章士钊之毁党造党说饱受攻击,但当宋教仁于8月重组国民党,戴季陶仍以两党政治相期许。他认为“一国当改进之时,无论其为政治事实,其为学术思想,其间恒有二派,一则主张进步,一则主张保守”。因此戴氏并没有反对两党政治,因为“以其小党之流别论,虽各成一性质,然而其一国之大问题出,终不外两途”。故戴季陶支持保守者合并为共和党,进步者合并为国民党。当然戴季陶对国民党有更大期待,认为共和党“保守之性,己足亡中国而有余者也。此吾所以深望进步之国民结合大政团,以勇猛精进之精神,抗委靡腐败之国家也”。然而整合小党成为两大党的看法,亦与章士钊之毁党造党论相似。
  因此跳出袁世凯问题,章士钊与戴季陶在政治上看法并不存在太大差异,所有纷争,都似乎离不开党同伐异的因素。不过若仔细观察,两人虽然同样是支持议会政治,同样支持政党政治,出发点却不一样。
  
  三、温和派与激进派之差歧
  
  章士钊为何如此偏好内阁制?这与他的国家观念及民主认识有密切关系。当民国建立之初,章士钊自英伦返国不久,便于1912年2月发表一篇讨论“国体与政体之别”的文章,强调国家体制分为国体与政体两个层次。所谓国体是指国家,为“统治权之所在”;所谓政体,即指政府,“领受国家之意思实施统治者也”。至于国家与政府之关系,章氏认为是“国家者立于政府之外而又超乎政府之上”。章氏认为“太初政府即为国家”,然由于身为统治者之政府不断变动,故国家与政府渐分开,国家自成一系统。当然国家也有变动时刻,如革命出现,“从前之系统破坏无余”,于是有宪法制定国家之新形式。但章士钊仍强调“国家者造宪法者也,宪法者非造国家者也”,国家仍然是一个不轻易变动的形态。因此国体之于章士钊,是个连续性、超然的实体,甚至超越人民之上。章士钊把这看法引申为人民并不能拥有国家主权全部的观念,因此反对南京临时约法第二条规定,亦即“中华民国之主权属于国民全体”。章士钊认为此条款纯粹受18世纪卢梭人民主权说之影响,他引用黑格尔说法,以国家为“国民总意之结晶体也”,而人民只是国家其中一个元素而已。这是章士钊一个颇为特别的看法,亦是他与激进派站于完全对立地位的主要原因。
  不过国体是一个抽象观念,在民国建立之初,章士钊无意亦没有时间深入讨论。对章士钊而言。辛亥革命成功,统治权由君主转向人民,国体问题已经解决,无须进一步深谈,更重要的是如何建立统治机构,亦即创造新政体。章士钊强调只要国体属于人民,政体其实可以采取不同形式,所谓君主、贵族以至平民等政体无高下之别,只视其社会环境之需要。故章氏认为极端共和主义者常夸大民政与君政的差歧,其实是错误,由政体观之,“民主国之职务与君主国之职务毫厘不差”,都是执行政府功能。他甚至引用美国政治学者柏哲士之言,认为中国当前最恰当之政体为“以平民之国家而建立贵族之政府”。章士钊之极力抬高君主以至贵族政治的地位原因有三,首先是中国民智民德仍未足够,根据天演公例,民主必须循序渐进,中国初得民主,要马上实行全民政治,似不可能;其次是辛命成功之初,民权平等之说成为社会潮流,章士钊怕支持民主的激进派“骛为玄想,习为放纵,以蹈法兰西之覆辙”;第三点是章士钊追求一个强而有力之政府。章士钊鉴于西方经验,认为民主建立之初必然出现立法与行政两权冲突,然在国家富强的要求底下,两权必须互相让步,因此代表民意的立法权绝对不能过于强势,事实上章士钊认为西方内阁制正是此种互动产生的结果。
  因此章士钊对国家的看法,是深受进化论影响的,这种进化论又以历史延续的有机体为其特色。不过民元时国家新建,章士钊满怀希望,故谈现实层面政治较多,谈国家基本理论较少,直到二次革命后,民主建国希望幻灭,不少革命党人开始怀疑民主建国之可能性,章士钊不得不就此问题进一步说明,其国家观才逐渐披沥,其中最重要的文字为于1915年8月《甲寅杂志》所发表《国家与我》一文。该文是响应陈独秀之《爱国心与自觉心》而为,陈独秀认为人人固然要爱国,但若国家违反正义,则爱国仍是否必要?为了回答这问题,章士钊指出国家建立之道有二,首先是根据卢梭所称,国家是由契约所生的一个法律体系,是在人民自由意志下所签订的,故人民若不满意,当然有权利解散这国家。对于卢梭契约说,严复当时曾为文反驳,认为完全是卢梭虚构,因为历史上不可能有人民自由签订成立国家的契约,不过章士钊却认为有存在的可能,这就是民族的成立,民族的成立使国家成为一个生命共同体,不可能解散,否则民族亦随之而灭亡。章士钊所指民族,就是章士钊之谓国体,它是各个个体建立国家的最基本共同点,等同契约功能,亦只有在此基础之上,国家才能缓步发展,调和各种冲突。明乎此点,才可以理解章士钊为何把君主、贵族以至民主等政体等同,因为它们都是进化阶段之产物,无法超越历史性国家之范围以外。
  假如说章士钊强调一个历史性的国家体,戴季陶的国家观可以说在另一极端,强调国家是人民的自由组合体,这观点在其讨论宪法时更为突出。1909年戴季陶在江苏地方自治公所担任教职时,曾发表《宪法纲要》一文,指国家是“以人及我而成”,亦即“人之总体之谓也”,而个人之所以形成,又完全是由于其“自由意力”活动的结果。与章士钊的国家观相较,戴季陶是一个绝对自由主义者,他认为国家只不过是个人之集合体,完全否定一个超然“国体”的存在。不但如此,戴季陶更认为国家内之各个个体互相依存,没有差歧,因为“我之生匪全不赖乎他人者,于是我之与人,人之与我,成密切不可分之关系,此关系之深而久者,其行几如一人。就生物学言。则谓之日群,就哲学言,则谓之日普遍我,就法学言,则谓之日人格”。因此国家是由一群同构型的个体组织而成,没有章士钊上智下愚的看法。戴季陶亦因此采取乐观态度,不像章士钊由冲突层面看国家构成。
  至于国家形成方式,戴季陶举出三种学说:以社会为本、以契约为本、以进化为本,但对三者皆不认同。戴季陶认为以社会为本过于一般,未能突出国家之特性;以契约为本是卢梭说法,但契约只反映人与人的“相对关系”,非“绝对关系”,不足以说明国家;至于进化说亦过分浮滥,万物莫不由进化,亦无法说明国家特性。对戴季陶而言,国家是一个法人,“以法而存在之合成人格者也,故无法则不能存在”。不过戴季陶之所谓法,不单是法律条文,最重要的是国 民精神的总和表现,故“国家者,由个人而成以最超越之精神存在于特殊地位之自主团体也”。因此法律是人民总体意志的表现,亦是个人自由意志的表现,是人民精神的表现。戴季陶对法律以至宪法高度期待,认为是国家最重要的基础。而法律以至法律精神的刚性特征,亦有异于章士钊之缓步渐进的历史观。
  亦因为戴季陶之乐观,他之支持总统制,是因为总统制最能直接反映人民权利,这观点可见之于戴氏的联邦制度观。联邦制度问题向来只被关联到反对袁世凯或反对中央集权问题,但戴季陶却以联邦制度为其实践直接民权之不二法门。在一篇呼吁省长民选的文章中,戴季陶指出人民常受限于“狭义的参政权之思想”,亦即“以为参政权者,即参与立法之一部为已足,而选举权者亦限于选举议会之议员为尽其责,所谓共和者,以能选总统,即参政权已达其目的,而共和国人民之权利义务,遂于此终矣”。戴季陶在文中主要强调省长民选,并未能完全阐发其直接民权理念,原因有数个。首先是地方政制是该文要申明的重心,未便偏离主题,更重要的是当时他正攻击总统袁世凯滥权,故未便为总统扩权张目,第三点是当时举世仍以间接选举总统为主流,戴氏有没有如此明确想法仍有待考查。然文中戴氏明确主张人民应全面参政,故云“完全之参政权,即人民有参与立法司法行政之权也”,而且戴氏更间接表达出直接民权的想法,所谓“有宪法之国,其立法司法行政,皆受宪法之保障,而共和国者,其宪法之根据为人民,故立法司法行政之权,直接受宪法之保障,即无异间接受人民全部之保障”。戴氏一切以人民为依归,与章士钊之人民只是国家要素之一的看法,截然对立,亦难怪孙中山对临时约法表达不满,只承认约法第二条“中华民国之主权属于国民全体”为他所同意,其它一概与之无关。
  戴季陶另一个支持总统制的原因是权力制衡形式,此点亦是他与章士钊相异之处。戴季陶主张政治权力的冲突与制衡是常态,无须力求协调。政党是其中一例,无论章士钊或戴季陶,均主张政党应有不同政纲,彼此竞争,但章士钊完全由功能角度看党争,仍然反对根本上对立,因此戴季陶直接质疑章士钊,以“行严先生所持之见,既为应有政党,则不宜开口便说党争亡国”。戴氏认为党争“不特不能亡国,且足召国家之发展”,因为“真理以争而愈明”。另一个例子则为三权分立问题,戴季陶支持三权分立的原因有二,其一是防一机关之独断专横,总统以至国会互相制衡,不会独断权力;另一个原因则以国家愈进步,权力机构分科愈发达,故独立机构之形成,势所必然。
  
  四、结论
  
  内阁制与总统制之争,在民初政治议题中可说是昙花一现,而当时争议地方,又多半集中在袁世凯权力问题,及袁氏帝制失败,有关总统权力的争议,亦因而告一段落。但正如上文提及,总统制与内阁制争议所涉及之行政立法、宪法等各种共和制度问题,到北洋政府时期仍引起无数纠纷,直到曹锟当选总统后,各界对共和制度再不抱任何希望,民初的民主争议才告终歇。因此内阁制与总统制之争,在中国的民主发展过程中,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
  总结本文的讨论,民初有关民主论争的特征有三:首先争论集中在政治结构上,即国会、内阁以至总统的功能与角色,这点以章士钊最为明显,他的政论文章少有涉及政治以外范围的;戴季陶讨论范围较广,也许受到孙中山民生主义影响,他对华侨、贸易、民生等问题均讨论及,但很少把政治与社会问题联系起来,更不要说把社会看作政治基础。故无论章士钊或戴季陶,均视政治与社会为两个独立互不干涉的范畴,甚至可以说对政治抱过大希望,认为只要政治上达成改革目标,其它问题便可迎刃而解。这种政治自由主义的倾向在民初十分流行,章士钊及戴季陶可以说是典型代表,代表了政治个人自由主义热切追求的浪漫思想。
  其次是法律观点又在政治方案中占有十分重的比例。宪法之争是最突出的例子,若以章士钊及戴季陶而言,几乎所有争议都可以追源到他们的法学观点,而两人的看法又代表了当时两个主要思想流别。章士钊一直强调法律以至宪法均为历史产物,不应该给予过分硬性定义,故法律是妥协及调和的结果,这是章士钊备受攻击的原因,因为他经常为迁就现实而妥协原则,故当国会为陆征祥内阁争执不休时,章士钊便放弃其政党内阁原则;与此相对便是戴季陶,他支持一个刚性法制,法律并非历史产物,而是一个国家精神的表现,不容妥协。然无论是历史观或精神观,两人均以法律为解决政治纠纷之不二法门,法律观点的衰微是民初民主思潮一个重要的转折关键。
  第三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亦是两人争执的重要问题。比较有趣的现象是民初力主联邦制的戴季陶,到北伐以后却成为统一派,而力主大一统的章士钊,在国民政府时期却成为力挺异议分子的民主人士。两人观点之转变是否能纯粹归因于权力关系的替换?值得深思。论者常以晚清督抚力量崛起,代表中央政治力量的衰弱,故民初有关联邦问题的争议,事实上是重建中央地方关系的一个尝试。事实上两人均不否认要给予地方相对自主的权力,但戴季陶从势之角度出发,认为以中国地方之大,民主潮流之需要,联邦制度是必然解决方案;而章士钊则从富强角度出发,坚持政治上整合的必要性。两种观点其实在整个北洋时期均争论不休,只有在北伐以后才日渐销声匿迹。由中国近代延续下来的中央与地方关系到今天仍在重建中,双方争论的观点仍然值得我们参考。
  
  责任编辑:许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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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亿万农民的生存安全:中国农村社会保障体系研究》是中国人民大学李迎生教授承担的相关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最终成果,是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度重点推介的图书之一。该书不仅是农村社会保障制度研究领域的最新成果,也是其中的上乘之作之一。它力求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可以说比较圆满地实现了既定的研究目标。  该书以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经济体制变迁与社会结构演变为宏观背景,结合国际经验,全面地考察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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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本文利用CSSCI对2005-2006年我国历史学领域的研究状况进行了多角度的分析与评价,从论文的引用数量分析学科研究水平的提高,从引文类型考察学科视野的拓展,从引文的文种分析本学科对国外成果的吸收情况,还对各类基金资助项目论文进行了分析。除此以外,论文还统计分析了对我国历史学研究领域产生重要影响的论文与著作。  [关键词]历史学;引文分析;CSSCI;文献计量学  [中图分类号]K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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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20世纪80年代以来,汉学曾对国内的现代文学研究产生了极大影响,但随着国际学术交流日益便捷和频繁,汉学的异质性力量已经衰减,有必要在学术逻辑的层面上对其进行客观检视。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兴起,是汉学自身发展的产物,而它在国内引发的学术焦虑,则与20世纪末中国的文化反思和学术转型密切相关。因此,尽管在今天看来,汉学界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有追随西方学术热点、受制流行理论之嫌,但它对中国现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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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与上海有关的现代文学现象置于“海派文化”、“都市文化”视野下进行观照的研究路向,已沿用多年,取得了不少厚重的研究成果。不过,也存在明显的局限和缺憾。李永东的《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10月出版),敏锐地发现了中国现代文学与上海租界之间深刻而独特的内在联系,创造性地提出了“租界文化”的概念,开拓了新的批评空间和学术生长点,在相当程度上弥补了上述研究中的不足之处,从而也在对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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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语]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主义政治建设和政治发展取得了显著成就,但与我国的经济发展以及社会其他领域的进步相比,仍相对滞后,相关的研究也比较薄弱。党的十六大特别是十六届六中全会提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目标和任务,强调要同时推进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和社会建设,强调要促进政治建设与社会建设的协调发展,从而为我国的政治发展以及政治研究指明了方向。为了深入研究中国政治发展中的重要理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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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服务型政府建设从2002年开始到2005年,是其发展的兴盛时期,各级地方政府都频频行动、新招迭出。可是到了2006年服务型政府的建设明显放慢了步子,各地的措施少了。服务型政府建设的口号没有过去响亮了。是服务型政府建设像有的地方宣布的已经5年完成了,还是因为服务型政府前进遇到了什么障碍?本文认为是服务型政府建设在外部驱动力减小的情况下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在一些基本的操作性措施采取完以后,无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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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语]回顾人类历史,可以发现它的阶段性特征,所以,近代以来的历史考察往往是把人类历史划分为不同的阶段的。一种简略的划分是把人类历史分成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正在展现出某些迹象的后工业社会。在农业社会存在着的是普遍的支配行为,到了工业社会,竞争行为普遍化,从而把支配行为排斥到边缘。那么,到了后工业社会,什么样的行为将会取代竞争行为的普遍性地位呢?在理论预测中,我们寄希望于合作行为。  当然,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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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指出:“每一时代的理论思维,从而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在不同的时代具有非常不同的形式,并因而具有非常不同的内容。”当代社会的急剧变革和专门学科的迅速发展,极大地丰富了哲学研究的内容,使它正在改变自己的理论结构,发展出新的理论形态,即众多的应用哲学理论的崛起。当代科学日益呈现出分化与整合相统一的辩证发展趋势。科学发展愈是分化,就愈是需要哲学进行具体指导,不仅需要哲学从一般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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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德国在胶州湾登陆后,投巨资建成了被誉为东亚第一的近代屠宰厂。对德国来说,如何确保驻军充足而又卫生的食品供应,是当时的重要问题。后来青岛的食用畜肉业就引起了俄国、美国、日本的极大关注。日本军队占领青岛之后,屠宰厂也被置于其管辖之下。急于推行近代化、军国化的日本政府鼓励肉食,畜产资源引起更大关心。美国也欲在亚洲寻求给马尼拉政厅的肉类供给,就这样,每年有大量的冷冻牛肉出口到菲律宾的马尼拉,供应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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