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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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春来早。
  名叫“点苍”的山里,自古生长了奇花异草,传说有狐仙的存在。于是山间人来人往,渐次繁华起来,却没人见过半点的仙踪。
  桃花将谢时,山脚小镇里的少年背了些干粮进山了。
  少年长得不好看:小眼大嘴,眉目已不算清秀,面盘又太过“崎岖”,高高壮壮的个头,兼以市井孩子特有的粗鲁举止,实在不是什么俊俏耐看的美郎君。嘴损的人说他“乍一眼过去,活脱脱一颗新刨出土的老番薯”,又常常有人笑说是“天仙下凡——脸先着地”。
  每每少年总要梗着脖子争辩:“老子天下第一的俊脸,几时轮到你几个胡乱批评?!”不熟他的人会被那一脸凶神恶煞吓翻,知他底细的总是笑而不语。镇里人都晓得,东头袁家的和真是出了名的面恶心善,心窝子软着呢。
  少年一直往深山里走。他要找一种传说中的仙草——“咏泉”。
  人家都说,“咏泉”是狐仙的宝贝,吃一口可以让瞎子睁眼,瘸子走路,聋子也能听见声音。既然是宝贝,狐仙当然不会随便给人,所以“咏泉”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谁也没有真见过。
  袁和真却发誓一定要找到它。
  ——“要是找到的话,小雪就会走路了吧?”
  邻居蔡大叔家小雪的腿打从娘胎出来就没站起来过,什么能动能跑的玩意都可以让她呆呆看上半晌。打听大人讲过“咏泉”的传说后,她每天都会念叨着:“要是我能找到‘咏泉’就好了……”
  和真从小就爱挡在女孩的面前,高壮黑丑的一座山,震得那些市井宵小退避三舍。晴天他搭凉棚,雨天他作伞,天热了他打扇,天冷了他忙不迭抱了柔弱的小姑娘往屋里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年幼的时候他真以为小雪是自己亲妹妹,男子汉大丈夫,处处都要护着妹妹才行。年纪大点,懂的事儿多了,少年开始偷偷看女孩的侧脸发呆了。
  小雪虽然不会走路,但女工极好,远近闻名,人说她绣的花花草草比真的还要活灵活现。天气好的时候,小雪会坐在院子里的凉椅上绣花,和真只要没事,总要找个理由在一边守着。
  女孩绣花的时候,少年就偷偷地看。阳光照在她白花桃儿似的脸蛋上,给浅浅的绒毛罩了一圈金色光晕,一双大眼睛明净如水,黑白分明,玫瑰花瓣似的小嘴儿泛着柔润的薄光,要多美有多美。几段净白细嫩的肌肤跳出微微敞露的衣领和袖口处,散发着处子的馥郁体香,撩拨得男孩子心头十五只小鹿扑扑乱跳,一刻也静不下来。
  ——“这么美丽聪明能干的小姑娘,不会走路多可惜啊。”
  每次听到这些话,女孩总是沉默。她是个温和善良的姑娘,即使难过也不会怪罪说话的人。但守护她的少年比她更不好受。
  ——“我一定要治好小雪的腿!”
  进山已经三天了,袁和真象只没头的苍蝇,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找,只好成天在树林子里钻来钻去。游荡了几天后,他从猎人下的套子里捡到了一只狐狸。
  那狐狸一身雪白的皮毛,煞是好看。和真看到它时,它的一条前腿夹在厚重的铁夹里,早已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淌了一地,三份凄楚七分倔强白茸茸一团的蜷在那里——
  少年心地慈悲,看不过去,蹲下身开始细心地解着圈套。狐狸虽然痛得七荤八素,一双媚丽的金黄眸子依旧傲气十足地睁了,居高临下似的打量着救命恩人。
  “好个小东西,劲儿都没了还这么倔!——你这么漂亮,要是真让猎人逮住就惨了,真是个不小心的孩子。”少年笑着,数落着可怜的小畜生。
  少年很快拉开了铁夹,抱出了那只狐狸。他先用清亮的溪水细细清洗着伤口,又从包袱里拿出药,认真敷着,到找包扎用的干净布时,他小小地犯难了。
  “还真没什么可以用的布呢。”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少年得意地向狐狸炫耀着一块白绢手帕。因为一直放在怀里所以一尘不染的手绢,上面绣着惟妙惟肖的一枝桃花。
  “……虽然有点对不起小雪。不过她要知道是救了这么漂亮的小东西,也一定不会生气的。”
  狐狸瞪着那张漂亮的手绢发呆。现在手绢已经裹在它的腿上了。
  “你知道吗?如果找到仙草,小雪就要离开我了。”
  坐在路边休息时,少年用小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圈,落寞地对狐狸说。
  狐狸眨巴着金色的眸子,似乎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她那么好的女孩子,要是腿好了,一定可以嫁个好人家。象我这样的丑八怪……根本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
  狐狸好象生气了,用包着手绢的前爪挠他,还叼着他的袖口一个劲地摇啊摇。
  “——但是,我还是想找到仙草。”
  狐狸大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只要小雪开心就好了。她觉得幸福的话,我也会觉得幸福的。”
  少年说话时,淘气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把一个个圆圆的光斑投到他的脸上,此刻的少年,有着非常幸福和快乐的表情,让看他的人也觉得幸福和快乐,甚至忘记了,他是一个多么丑多么难看的男孩子。
  少年站起身,把狐狸捧在怀里,喃喃地说:“为什么我老觉得你能听懂我的话呢?难道你是狐仙么?”他一边说,一边开始笑,慢慢往森林深处走去。
  又走了一天,少年来到一个山洞面前。山洞很干净,好象有人住的样子,于是他放下狐狸,很认真地说:“我想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你的伤也快好了,快回家去吧。里面可能很危险,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就好。”
  狐狸脚一着地,回头瞄了他一眼,很快就钻进草丛不见了。
  “这个没心没肝的小东西,叫它滚它还滚得真快。嘿!”带着一点无可奈何,少年走进了山洞。
  洞里到处都是少年从未见过的精美摆设,和真四处张望,啧啧赞叹着,一路进去。
  走完长长的山洞,眼前豁然一亮,原来是一个美丽的花园。花园中有一条小溪流过,两岸盛开了无数的奇花异草,少年看见他要找的东西——他认为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花园中央灿烂地开放着。
  少年反而作难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主人在家吗?请出来一见,在下有事相求。”
  好半天没人理睬,少年有点焦急了:
  “主人家快点出来,不然我要把你的花偷走了!我是认真的哦!”
  他连叫数声,终于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银瓶乍破般响起:
  “哪有你这样偷东西的?真想偷的话该早就不声不响跑掉了吧?”
  少年回头去看,只见一人袅袅娜娜从洞里闪出来,他只看了那么一眼,眼睛就移不开了。
  好漂亮的人!
  来人看上去二十出头年纪,一身锦绣白衣,一头长及脚踝的青丝落瀑般倾泻而下,鸦翼般漆黑的长睫覆在一双深不见底的翦水美目之上,配合了挺直秀雅的高鼻和嫣红润泽的薄唇,好一位雪肤花容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
  “哟,闯空门也就罢了,主人家站面前了你还是不理不问啊?”
  戏弄着发呆的少年,很久没见过生人的美人开始拿傻小子开心了。
  “这个这个…哎哎,对不起啦,我不是有意的……”
  “那是成心的了?”
  “是……啊!不是啊!真的真的!”
  少年手忙脚乱地解释着,直到美人开始放声大笑。
  明知对方在拿他开心,少年也只好认命地垂着头:“我是来求主人家一件事,您能不能把您那株‘涌泉’送给我?”
  
  “哦?你也该知道,这个花很名贵的哦——”特意拖长了语气,美人开始故作严肃。
  “可是……”
  “不过,你要能找出点理由说服我,白送你也没关系。”
  “真的?!”
  “嗯。”
  美人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听少年结结巴巴地叙述……
  
  “慢着!——她不是你亲妹妹啊?!”
  “呃——小雪是蔡大叔家的孩子。”
  “和你非亲非故,你干吗对她那么好?!我不信!”
  美人哼了一声,起身作势要走。
  “啊啊啊啊啊!拜托您了!请给我吧!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少年拖住美人衣襟,美人回头看,少年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我喜欢她啦!”
  “——这个理由还凑合。不过……我看你还不如拿它先把自己变俊点。”
  “……”
  “对了,你的名字?”
  “和真,袁和真。”
  “好斯文的名字,不太适合你呢。”
  “……”
  “我叫白英,以后你叫我大哥好了。”
  “……大哥?”
  “怎么了?”
  “你是男的啊?!”
  “……我宰了你!”
  和真捧着草药下山了。临走前他还不忘嘱托一句:
  “要是你见着一只白狐狸,请帮我看着它点。它受过伤,小心又被猎人逮了去。”
  “知道了!你快滚吧!花死了就没用了!”
  “——啊啊啊不要啊!”
  “记得你自己答应过的!要回来帮我做事!”
  “知道——”
  看着和真一路惶惶张张飞跑着离去,白英一边骂着“罗嗦的小子”,一边轻轻挽起衣袖。
  被长长袖子掩住的左手臂,赫然裹了张雪白的手绢,上面一枝桃花灼灼盛开。
  白英撅着嘴,自言自语:“——袁和真啊袁和真,不知道你是迟钝呢,还是白痴?”
  白英给的仙草果然有效,小雪很快就站起来了。当她冲着和真盈盈拜下时,和真一阵激动,心想该好好谢谢白英才对呢。
  于是袁和真又进山去了。
  “真多谢您的仙草,小雪的脚已经好了。我是个粗人,说不来什么客套话,您有什么用得着我,尽管开口!我袁和真为白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白英斜斜倚在汉白玉的石桌上,颇无趣地看少年一脸决然拜到在自己脚下。
  ——什么啊?!他还真当那花能治百病呢。还不全靠我的法力高强,动了点手脚,要不然——哼!人类就是这样,自作聪明!
  不过他没说出来,他慵懒地伸展了下手臂,慢条斯理道:
  “我暂时还想不到什么要你做的。嗯,袁和真,你以后就每月来我这儿一趟,直到我想到要你做什么为止吧。”
  和真愣了愣,傻傻笑了:“好!大丈夫一言,那个……几匹马追来着?”
  “……驷马难追。”
  “对对对!四匹马追!我袁和真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哈哈哈哈!”
  “……”
  袁和真进山的次数正式变成了一月一次。
  他每次都会带点自家做的点心去见白英,有时候是母亲做的,有时候是小雪做的。其实看对方也不象是需要腊肉薯干的人家,但他觉得送不送是份心意,再说白英也没有拒绝过。冰清玉洁的洞府渐渐堆满了和真送来的东西,开始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只有一次,白英明确表示了不满。他只瞟了一眼就指着一块腊肉叫了起来:“天啊!你怎么能拿狐狸肉给我吃?!我是狐狸精耶!”
  “啊啊啊???是狐狸??”
  白英撅着嘴,打着和真的背,少年——不,现在已经是青年了,呵呵傻笑着,
  “下次我会注意的。”
  “不是你打的?”
  “当然不是,亲戚送的。”
  “哦……”
  “你还真象狐仙,看一眼就知道是狐狸。”
  “本来就是!”
  说话的时候,白英爬上了和真的胸膛,一双水光迷离似幻非幻的美目直勾勾盯着青年憨实的眼睛,雪白纤细的双臂紧紧圈住黝黑结实的颈项,若兰的气息倾吐于对方敏感的耳侧,年轻男人一阵面红耳赤。这时候,青年发现朋友的身形和平时不太一样。
  “……你说过你是男人……”
  和真盯着白英胸前起伏的曲线发愣。
  “哎?我说过吗?”美人开始狡辩起来,他,不,现在是她,冲着男人的耳朵吹气:
  “我是狐仙啦,当然既可以变男人也可以变女人喽——你说……我是不是狐仙啊?”
  “是啦是啦!不管你是白大少爷还是白大小姐,我求你饶了我吧——”
  青年手忙脚乱地把美人从身上“扒”下去,慌乱的神情惹得“始作俑者”又一阵大笑。笑够了闹够了,她往花间的小榻上一滚,开始抱怨起来。
  “你啊,成天跟我唠叨你那个小雪。一个女人罢了,有那么好么?天天讲天天讲,你不腻我都烦了!”
  “小雪她……她当然好!”青年又开始争辩起来。
  “哪里好哪里好?聪明?贤惠?还是比我还漂亮?”狐仙坏坏地数落着,捏着青年的耳朵,笑得花枝乱颤。
  “……是没你漂亮……反正……好就是好啦!我喜欢她啦!”青年涨红了脸,大声为心上人辩护着。
  狐仙没趣地站起身,拍拍衣服:“既然她那么好,你以后也不要来我这儿了。我可不要担个坏人好事的恶名声!你走你走!我一个人也蛮开心的!”她越想越气,开始恶狠狠地踢东西发泄。不小心一脚踹上了硬邦邦的石凳子,两道秀眉拧作一团,水气在细长眸子里氤氲着,如烟似雾,薄唇咬出了一道鲜红的印儿,看得人一阵心痛。
  青年急忙跑过去,抱那个别扭的家伙坐在榻上,蹲下身去,解开鞋袜,仔细查看那一双白莲似的足有没有伤着。
  “……你看你看,都红了。你啊,太任性了。”
  “我不管啦——都是你不好!”
  “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不要生气了啦。”
  狐仙忽的又笑了,颦起柳叶似的眉,凑到那耳边,细声细气地问着:
  “你心疼了?”
  青年叹了口气,不再回答。
  狐仙忽的又不笑了。
  乌黑一对眸子慢慢黯了去。
  又是花开。
  白英还是一身白衣,站在自己小小的花园里,伺候着她,现在是她,宝贝的花花草草。
  和真从外面飞跑进来。
  满脸通红。
  “——白英!我跟你说!我爹娘向蔡家提亲,蔡叔蔡嫂答应了!”
  跑进花园时他一个趔趄,向前扑去,正好把措手不及的狐仙绊在地上,压了个正着。
  他俩从来没有凑得这样近过,近得和真粗糙的脸皮把白英细如薄雪的面颊磨得生痛,近得可以数清楚那双绝美眸子上覆着的每一根睫毛,近得那如同兰花般幽幽淡淡的体香丝丝缕缕地渗进人的魂,近得那柔软皎白的身子的每一条曲线都在身下起伏、贴合、颤抖。
  男人很快爬起来了,顺道也把那个“娇气”的家伙一并拖起。
  不知谁的心底,烟花一阵惘然。
  “这么说你要结婚了?”白英喝着茶,不咸不淡地听着。
  “看样子是的……小雪也愿意了……我真的没想到小雪会愿意嫁我呢!白英,你说象我这样的丑男人,她居然会答应!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那时候,蔡叔蔡嫂相对一笑,回头去看女儿眼色,只见那打小以来一直思慕的人儿,竟然就羞答答地点了头!原本做好被拒绝准备的和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急匆匆跑进山,要和最好的朋友分享这喜讯。
  “有什么奇怪的?我看你也不差啊。”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她不要的话我要——”
  好象突然意识到什么了,狐仙急急转了个弯,“看你可怜的样子,过来陪我一辈子好了。”
  和真开始大笑,蒲扇大的手掌拍在朋友的肩头,直到朋友大声抗议起来。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袁和真的朋友!够义气!”
  目送男人远去,狐仙忍不住摸了摸刚才对方触摸过的地方,仿佛还在发烫。她又开始咬嘴唇了。
  清明过去不久,皇历,好日子。
  山脚小镇上喜气喧天,东头袁家和蔡家结亲了。
  两家平日里和乡邻们处得和睦,加上新郎是出了名的热心肠,新娘也是公认的贤良美人儿,所以前来道贺的人特别的多。
  乐得合不拢嘴的新郎倌守在大门口,一边和来往的宾客寒暄着,一边不住张望着门前的大路。
  酒宴快开时,一个白色身影袅娜地打路那头过来,带了一路的惊艳。不知道多少颗眼珠子扑通落地,捡不回来。
  白英穿了件儒衫,长发简简单单束在后面,一副书生模样立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新郎倌。
  和真松了口气,上前两步,紧紧牵起对方一只手,冲屋里大喊:“小雪快出来!白英来了!”
  一身红妆的新嫁娘羞涩地自堂屋中走出来,到了客人面前,轻盈地施了礼:“大哥好,小雪见过大哥。”
  她起身时和对方目光碰了个正着,先是一愣,暗自惊叹男人也可以如此的美丽绝尘,再看,发现那双细长美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里含了一股只有女人才懂的——怨。
  小雪垂了眼,温温柔柔地与夫君引了贵客进屋去。
  酒过三旬,狐仙喝醉了。
  “袁和真啊,你说说你……还真是艳福不浅呢……”
  “你醉了。”
  和真好心把好友抱进新房,留那大票客人在外头折腾。小雪和爹娘会招呼他们的,倒是白英比较要紧,席上好几个不正经的人死盯着他,留在外面八成要出事。——唉,谁叫他要长这么漂亮?作孽呢。
  “和真……你看我……好看吗?……”
  即使是男儿扮相依旧不减其绝世风华,添上七分醉意,更是娇媚艳丽叫人失魂落魄。
  “……你什么时候都很漂亮。”
  拿冷水浸了手巾,和真开始为朋友拭擦额头醒酒。
  “……我告诉你……我啊……不管变男的变女的都漂亮!我只要这么轻轻的一变……呃!……”
  “醉鬼就好好休息,不要一个人发酒疯。”
  “你不相信我?……对了……你一直都不相信我是狐仙……有神符么?……唔……”狐仙挣开朋友的手臂,开始翻翻找找,“找到了!……唔……你看我就着酒喝下去……马上……变只狐狸……”
  白英摇摇晃晃地举起杯子,正要往嘴里倒,冷不防脚下一绊,于是连人带酒摔在了地上。
  “哎呀!你看你看,摔着了不是?来来来,起来起来,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少了你闹洞房很没劲呢。”
  白英愣愣地看着那摊水迹,好半天,终于阖上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白英坚持着回家了,和真送他上山。走到半路时白英突然叫了起来:
  “糟糕!不见了!”
  和真吓了一跳,赶忙凑过来问:“什么不见了?快说说!”
  白英慌张地咬着指头:“没,没什么。我记错了。”
  和真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手绢不见了!那张绣着桃花的手绢不见了!
  但他怎么说得出口?!
  时光慢慢流逝着,袁家第三代第一个孩子降生了。
  和真带着妻子和孩子进山去见白英。
  知道他是小雪的恩人以后,两家人都对他感激非常,三五不时地差遣小两口进山拜会。
  虽然白英跟和真在一起时喜欢捉弄人,偶尔会现现女身,但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正经书生样子,冷淡而不失礼数。小雪性子温和,善解人意,也不是会和人起争执的类型。但叫和真头疼的是,那两人好象八字不合犯了冲,说话总是针锋相对。一个是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心爱的妻子,这让他觉得很难办。
  他有心去劝,却落得被两人恶狠狠一瞪,什么说辞都灰飞烟灭,从此作罢。
  白英认为男儿志在四方,给孩子起名叫“天翔”,小雪却认为还是叫“永平”来得安泰,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两人吵着要和真评理。和真搔搔头,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挤出句话:
  “这个……我看就折中一下,叫‘永翔’怎么样?”
  “笨蛋!”异口同声地骂了出来。
  自此袁家的大孙子就叫“永翔”了。
  时光还在不断地流逝。
  袁家的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一个跟一个来到了人世。
  人类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繁衍着,交叠着。
  孩子,慢慢从婴儿长大,成了少年,再到青年;青年的皮肤开始苍老,起了皱纹,一步一步迈向中年;中年的腰弯了,背驼了,踱进老年;老年呢,就一点一点地往黄泉路上踱去,慢慢沉进了泥土。
  袁家和蔡家的老人先后过世了。
  小雪老了。岁月的沧桑没有磨去她善良的心性,却磨粗了她柔嫩的手指,鱼尾纹毫不留情地爬上往昔细腻的眼角,留下年轮的刻印。只在眼光流转的刹那,那种女人独有的娇媚,会如夕阳下粼粼的水波一样,荡漾在年华不复的眼角眉梢。
  和真也老了。叫人奇怪的是,也许男人的相貌真的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添上大把皱纹之后,大概是转移了人们对他五官的注目,他反而没有年轻时来得难看。——当然,这也仅仅只是白英的说辞罢了。
  只有白英没有变。
  过去的一千多年,他,或者她,从未改变过,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
  不变的风华绝代。
  和真还是要找白英喝酒,小雪很少来,现在几乎就不来了。白英知道,小雪不愿意见到他的脸。
  每次和真都会带家酿的米酒上来,不管白英怎么吵着“难喝”,他也会笑着斟满双方的杯子,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小了。
  白英喜欢趁和真喝酒的时候偷偷看他。
  他不喜欢接触人类,眼前这个算是个异数了。有时候他会想,人和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大家都是有鼻子有眼,唯一差别就是人类会老,会死吧?
  他亲眼看着这个男人是怎样在他面前一点一点从懵懂少年长大成人,再步入了中年,青丝渐渐换了白发,道道皱纹声色俱烈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粗糙黝黑的皮肤也再不复青春的光泽。但白英发现,这样的和真,却越来越叫他魂牵梦萦了。
  他,或者她,开始看洞里陈放的一些旧书。那些书他(她)过去也曾看过,无外乎才子佳人红粉痴恋,世人读得如痴如醉,他(她)却笑到肚痛,从心底嘲弄着人的虚妄。现在他(她)又翻开了这些书,却没了笑的力气,只见章章节节,片片段段,字字句句,无一不是在写他(她)的心事,看到那痴情的俊俏郎君,总要往他(她)的丑八怪身上套,自己呢,就是那红袖飘香的女子,坐在高高的阁楼上,等墙角三声布谷鸟叫,便偷偷启了格子花窗,伸出雪也似的腕子,削葱似的尖尖指头一松,绣了鸳鸯的手绢便顺了晚风,飘逸摇曳欲说还羞地荡进心上人手里……
  白英心底一阵惘然,他(她)甩开书,又拖过来,逮了一角就开始撕。他(她)边撕边骂,骂写书的无聊文人,骂做白日梦的痴男怨女,骂那个点不醒的“傻瓜”,骂昏了头的自己。骂够了骂累了,他(她)伏在床上翻来翻去地想,哪里不对呢?到底是哪里呢?想来想去,没有个头绪,心窝里堵了团乱丝线,乌糟糟乱麻麻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他跑进林子里,逮着谁都问,问山鸡,问野兔,问花豹,问老虎,畜生又说得出个什么呢?就算把山里的花花草草问遍了,他也找不到个答案。
  快入秋了,和真有三个月没来了。
  白英终于熬不住,草草地绾了流水似的青丝,就着雪缎的绣花襦裙,下山了。
  走到一半她遇见了和真。男人一下子象是苍老了几十岁,憔悴不堪,一见她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掉,偌高个汉子就那么一整个地扑上来,紧紧地将她拥了个满怀。
  “白英……小雪……小雪她……我的雪啊~~~~~”
  相见的喜悦和相拥的快乐都在瞬间被女人的名字冲得干干净净,白英扶着男人倦怠的身子往洞里去,她的世界刚刚山花烂漫,转眼苍凉如纸。
  他们又开始喝酒,不同的是,这次喝的是白英找老山神要来的仙酿。
  狐仙一边喝着,一边听男人讲着他老婆的事情。
  小雪病了,很严重,大夫说没什么日子了。
  男人大口灌着酒,哭得涕泪交加,分不清喝下的是酒,还是泪。
  “白英……白英……是我没本事……拖累了小雪……害她受苦……她要是嫁个好人家……呜呜呜……我对不起她啊……”
  白英也喝得不少,勉强扶住男人要倒下的身体,红着脸咕哝着:
  “别怕……还有我呢……我陪你……”
  她说着,探头去吻和真的嘴唇,对方没有回避,反而更猛烈地回应着。唇齿交缠间,她听见男人喃喃说着:“你好漂亮……始终都这么漂亮……”
  她觉得全身都在发烫,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人的缘故,于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男人的颈项,把那颗业已花白的头颅用力按在自己胸前。衣衫逃脱了织锦的束缚,飞雪般片片滑落,乌丝如水倾泻,紊乱地沾在狐仙细如凝脂的肌肤上,那肌肤又因身体的灼热泛出桃花流水般的点点艳丽绯红。
  她陶醉地仰起头,迷离的眼中,见天井里下来的日头,让藤萝割成了细碎的斑块,投在溪水里化成青的紫的红的绿的黄的白的深的浅的明的暗的艳的素的天旋地转的一路春景。她格格笑着,璨若天人,一洞绮丽风景压过日头去,叫满庭的名花都失了颜色。
  在意识如潮水般消退的刹那,她感觉到背轻轻落在绮罗的软榻上,锦被上深浅的刺绣牡丹映得人比花红。
  ——是做梦么?还是在谁的梦里?在他的梦里?
  和真抬起了头,他脸上赤红的潮尚未退却,心脏还宛自狂跳不已,但他依旧抬起了头,把自己从那副摄人心魄的躯体上移开。他很认真地看着床上沉醉的美人,眼底滑过一丝莫名的怅然。
  他再次俯下身,轻轻地,蜻蜓点水地咬噬着芬芳的红唇,然后,决然地,合上了对方敞露的衣襟,再拉过柔滑的锦被,转身离开。
  听那脚步渐去渐远,床上的狐仙微微颤动了一下。
  贝齿死咬着纤细的手指,直到鲜红的血染上了白缎子,姹紫嫣红的诡异的媚。狐仙突然笑了,她原本就爱笑,眼下更是无端端狂笑起来。
  ——一场春梦,终究是个梦罢了!
  狐仙下山了。距离上次他下来,三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路还是那条路,两边的房屋稍微有些改变。他凭着印象一路寻去,全然不顾身边频频的惊艳和注目,径直往那记忆中的小院去了。
  和真去邻镇找大夫了。特意挑了他出门的时候过来,白英推开了小院的门扉。迎面一个少年在劈柴,见他的时候也愣住了——看年龄应该是老三吧?还好长得象妈不象爹。他温和地笑着,让红着脸的少年带他进了屋。
  小雪躺在榻上,青丝换了白发,苍老得目不忍睹,但那双眼睛,除去岁月的历练和沧桑之后,竟还依稀留有二八女般的明亮清澈,。
  白英觉得自己该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柔声劝住了要起身招呼的女人,顺着榻坐下了。小雪倒是笑一下,示意儿子回避。
  女人十分平静地躺着,没有一丝要死的人的该有的恐惧,阳光透过格子窗进到屋里,在她脸上镀了层亮色。恍惚间,白英觉得眼前的女人似乎还是当年娇俏可人的豆蔻女孩。
  “谢谢你来看我。”
  “没什么……应该的。”
  白英顿了顿,犹豫着开了口,
  “……还好吗?”
  女人笑了。
  “你说呢?”
  “你的病……可以治,我可以找药……”踌躇着,沉默了半晌,狐仙开了口。
  “代价呢?该不会要我离开和真吧?”
  女人还是在笑,语气轻松得仿佛一个玩笑。
  “怎么可能?”狐仙也在笑,两相对视,不知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白英。”
  “哎?”
  “……我不要你的好心。”
  “小雪?!”
  女人笑得娇媚,娇媚里透出一股决断:
  “我就这样死了,他一辈子都要记着我,挂着我,我再不用和谁争去。活人怎么也争不过死人。”她死死地盯着狐仙,象一根针生生刺了进去,扎进五脏六腑,钉在皮囊下蠢蠢欲动的一颗痴心上。
  白英不禁往后退了退,周身忽地上来了一股凉意。
  “……白英,你知道为什么人妖殊途么?”
  女人咳了两声,一抹垂死的嫣红上了脸,
  “……世上的东西,越是少的短的,越是珍贵,命也一样。人的命就那么短短的几十年,青春、美貌转眼就没了,好日子太短,所以人才要拼命地去爱,去恨,想活得有意思。妖精活得久,我一点都不羡慕,太久了,魂魄就象水一样淡了,爱啊恨啊都无所谓,活着也就只是活着罢了。他们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认真爱一个人守一个人有多幸福吧?没有可以珍惜的东西,活得再久又有什么意思呢?……”
  白英如同挨了一记闷雷,倾国美貌褪尽了颜色般苍白无力,他惊恐地想逃开,却被女人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了那儿,那眼神好象在说:
  “我死了,他就永远都是我的了。这辈子,我赢了。”
  和真回来的时候小雪已经落了气。白英静静站在门前对他说:
  “她走了,把你托给我,要你好好保重。她说她暂时还不想见你。”
  男人愣了半晌,突然“哇”的一声震天地嚎了起来:
  “——孩子他娘啊!你咋就狠得下心走啊?!——”
  入秋,一掊黄土葬了袁家的当家女人。
  叶子刚红,白英站在山巅,看山腰一路吹吹打打的队伍如蚁般向坟地过去。几个孝子搀扶着哭得背过气的男人,一口乌木棺材显赫地行进在队伍中央。他突然开始不可抑制地狂笑起来,惊起了林间一群老鸦。
  ——你们懂什么?!你们为她伤心么?!她哪里伤心了?!哪里要你们来作态?!她明明是赢了一切笑盈盈的去了!
  ——她赢了啊!
  小雪去了之后,和真也愈发不济了,原本精壮的汉子日见衰弱,终究只剩了把皮包骨头。
  他还是找白英喝酒,再不提亡妻的事情,只管闷头喝,白英也不再说什么有的没的。两个人竟然可以喝一天闷酒不说一句话。
  又是一年春来早。
  山里桃花开得正好。
  白英等得焦急,说好今天来喝酒的,这傻子不知道上哪里去了,现在都没到。
  他在洞里洞外来回踱着,一咬牙,往山下跑去。
  跑到半路他见着了那人。年老的男人蹲在一棵树下发呆。
  白英一颗心落了地,又突然生气了,跑上去,扯起男人的衣服就骂:
  “——你这个死鬼!我等你半天你倒在这里看起蚂蚁搬家了!”
  男人回头,冲他温和地笑笑,
  “——我以前在这里救过一只狐狸,一只很漂亮的白狐狸。”
  白英愣住了,旋及嗔道:
  “那么久的事你还记得?”
  “嗯。因为那是只非常漂亮的狐狸啊。”男人感叹着,仿佛那小东西还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这么多年,肯定早死了。”
  “没死,绝对没死。”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狐狸!”
  和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笑了。
  “说得也是。谁知道那小东西怎样了呢?除非它是狐仙,不然老也老死了。”
  白英心头象哽了个什么,他好想大声地叫出来:“我就是那狐狸!我就是狐仙!”但他终究忍住了。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搀起和真慢慢往山洞而去。
  今天和真的话特别多,好多过去两人相处的事情他都一点一滴回忆着,时不时惹得白英一阵大笑。酒过三旬,和真红着脸膛,以一副少年人的表情顽皮地望着白英,一字一顿地说:
  “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我真的吓了一大跳。我见过的所有的女人都不及你十分之一的漂亮。”
  “胡说八道!”
  “真的。你比小雪都漂亮太多了。”
  白英咬着唇,不搭话了。和真仍然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常常在想,若早点认识你,说不定我会爱上你呢。”
  “……后来就不行了吗?”
  冲口而出之后,白英回过头去,不再看男人。
  和真默默地注视着朋友的背影,点点头,又摇摇头。
  就在那个夜里,袁和真去了。
  葬礼上,他的大儿子把一张泛黄的白绢手绢放进死者手中。
  白英很奇怪地看着那张手绢,隐隐有点眼熟。
  “说是娘亲手绣的手绢,爹宝贝得紧,一直压在箱底。”大儿子解释着,他颇迷惑摆弄着那手绢,“但是娘绣了那么多手绢,爹怎么就喜欢这张呢?脏了好大一块……”他用手指着织物上的污渍说着。
  白英看去。
  一颗眼泪滑下了他的脸庞。
  那枝嫣红的桃花冲着他盈盈招展。
  ——“为什么我老觉得你能听懂我的话呢?难道你是狐仙么?”
  ——“我以前在这里救过一只狐狸,一只很漂亮的白狐狸。”
  ——“……若早点认识你,说不定我会爱上你呢。”
  点苍山中传说有狐仙出没。果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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